约翰·海因里希·冯·杜能于1783年6月24日生于奥尔登堡耶弗兰他父亲的卡纳林豪森田庄,是弗里斯兰自由地主家族的后裔,他的身上体现着高尚的德心和独立的意志。杜能早年丧父,他父亲当时以数学和机械学著称,本来可以是杜能的良师益友。杜能的外祖父是法兰肯迁来的书商,任耶弗市参议,杜能的母亲容德兼备,能干而有教养,对子女的教育完全独立自理,直至1789年改嫁。杜能幼年就好深思,严肃认真,他母亲对他影响必定很深。杜能在中年回忆童年时说:是我母亲的泪水培育了我。

母亲改嫁,新居在耶德河畔的一个小埠霍克齐尔,杜能随之移居。他智慧过人而体质较弱,最初入当地的小学,十四岁起在耶弗的当时称作“高级学校”就读。继父冯·布特尔是个商人,喜好数学,这对杜能的影响很深,后来在杜能学术著作中起了颇为重要的作用。然而不久杜能须接管父亲的田产,这也正符合他的志向,所以1799年起就埋头学习农业,最初在耶弗某贵族的格里茨豪森田庄见习,他力求掌握必要的技术知识。后来又求学于汉堡附近大弗洛特贝克农业学院——院长施陶丁格尔——并且与熟知当时颇负盛名的英国农业的预算专家福格特交往很密,学业进步很快,但他并不自满。遇到任何实际问题,他都用理论加以贯通,这种精神使他勤奋求知永不满足。关于那时的求学情况,杜能二十岁时向他的兄弟抱怨说,学校布置的作业太多,学术研究则太少,颇为遗憾。直到1803年杜能在策勒遇到伟大的农业理论家阿尔布雷希特·特尔,他的求知欲才得到满足。除了亚当·斯密之外,特尔是杜能毕生敬崇的老师。

同年秋天,杜能入戈丁根大学,他本想完成理论上的深造,但仅过了短短的一年他便中止学业。1804年秋杜能为实地见习而去梅克伦堡,这次旅行使他生活发生了一次意外的转折。杜能爱上了他同学的妹妹海伦·柏林,订婚以后因急于成家,最后决意提前离开大学,他变卖了父亲的瓦森斯田庄,随后移居梅克伦堡经营农庄。然而时间的进程表明,他的经营并不顺利。因此直到1806年1月14 日才完婚。由于时局不稳定,杜能只在安克拉姆附近租了鲁布科田庄做试验,经仔细检查发现,庄稼种植得并不好,收获量也低。加上战祸、驻军、赋税、疾疫相继而来。这位年轻的农庄主尽管竭尽全力,仍未能克服重重困难。1808年6月,他终于放弃田庄,后来他觉得这是件额手称庆的事。

杜能即使处于这种困难境地,仍继续从事他的学术研究,这证明他内心对学术研究的需要。特尔主张英国的轮栽作物制,杜能对此持适度的批判态度。他要进行彻底的分析,但还缺乏资料和从容的时间。杜能犹豫很久,终于决定购置特洛田庄,从而结束了他的不定的生活。1810年他携带眷属在那里定居。他在那里过了十年隐居生活,将他的田庄治理成为当时最著名的模范。他将空闲时间用于研究记载极为详细和精确的账务。这成了他后来进行深远理论探讨的厚实基础。杜能在致他兄弟的信中说,“我亲理特洛田庄的会计,范围很广,凡是我能登记的及合乎我计算目的的,我都记载入册,如工作量、谷物量和钱币的计算必须既详细又精确,这一切几乎全由我一人承担,否则我担心整个会计失去系统,影响内部的可靠性。”唯有极高的学术热情才能胜任这种兴味索然的工作。

大约在1820年末杜能的目的才达到。他发表了一些篇幅较短的关于这一时期农业问题的专门论著,这些文章是他主要著作的先导。他研究和深思的结果,经过了许多年才敢公布于众。《孤立国》的萌芽可以追溯到很远的过去。著者后来自述说:“在青年时代,当我在汉堡附近弗洛特贝克施陶丁格尔先生的学院中学习农业时,关于孤立国已有最初的雏形。”1803年杜能在论述大弗洛特贝克村农业的文章中已最初暗示过这一点,以后著作的结构越来越完整。现在,这部著作如此精美,杜能自然也爱不释手了。确实他并不爱慕虚荣,不想以名作家炫耀自己。他担心著作发表后会受到敌意的攻击,他不愿作令人厌恶的无休止的论战。像李嘉图一样,杜能用明晰的洞察力只是为了写作,而他的朋友们几乎强行从他手中夺过书稿送去出版。汉堡书商佩特斯接受了书稿。全书稿酬为78塔勒,必须在出售四百本以后才能付款。这些就是书商给著者的这部不朽作的稿酬!它反映了时代的面貌。

1826年,该书第一卷题为《孤立国同农业和国民经济的关系》问世,副题为“关于谷物价格、土地肥力和征税对农业影响的研究”。《孤立国》出版影响深远,1830年罗斯托克大学哲学系一致通过以名誉博士授予杜能。再版有所增订,1842年与读者见面。然而,著者自己认为暂时只完成了使命的一半。1826年杜能写下了《重要内容的梦想:论工人的命运》(Ein Traum ernsten Inhaltes:ϋber das Los der Arbeiter ),从中我们看到了这位孤寂的思想家对普世的爱。杜能对工人问题的研究至少大致已经完成。1850年发表了《孤立国》第二卷,副题为“论合乎自然的工资及其与利率和地租的关系”,在这一卷中杜能写下了最重要的研究成果。

以后,杜能有生之日不多了。早在1848年,他就因年迈体衰没有出席法兰克福国民会议。杜能记述说,“我一生由于健康原因而没有出席许多会议,唯独这次最感内疚。”1850年9月22日脑溢血夺走了他的与世无争的生命。杜能死于特洛。生前他对家事作过悉心的安排,包括他的学术遗著在内。遗著后来编入《孤立国》第二卷第二节及第三卷 [1] ,后者于1863年出版。杜能的信件也许较为重要,1868年舒马赫—察希林编写杜能传记时将这些信件一并发表。幸而得到这些信件的补充,我们在研究杜能的著作时才能获得全貌。

杜能的墓碑上刻有一个数学式ap ,他认为这是符合自然的或者说这是自然工资的表式。杜能自己说:“符合自然的工资就是工人的需要及其劳动产品之间的中间比例数,只要将工人的不可或缺的需要(用谷物或货币表述)乘以工人劳动产品(以同样尺度计算),再将乘积开方即得。”今天谁都明白,这种原理对实际毫无用处,杜能在世时也知道这一点。即使在孤立国中,在杜能所设的先决条件下,这一工资数学式也是不正确的,后来从各个方面看,以及用各种观点衡量,最终证明它是错误的。杜能好用代数式表述,又迷信数学在经济中应用的功能,上述数学式就是他积习的表现。

尽管如此,格林贝格教授仍适当地强调指出,杜能在经济学史上,特别在德国,是最为重要的人物之一。在杜能之前,德国对在英法土地上成长起来的经济学说曾持全盘接受的态度。到杜能时发生了转折。当然杜能思想上并没有摆脱亚当·斯密的束缚,在经济学方面杜能是把斯密看作师表的。但是杜能的写作没有单纯重复或更精确地阐述外国人的思想。他不是一个“小气的编辑匠”。他的一系列独到的见解充实了我们的知识,他的著作以其自有的方式为经济学今后专门的研究树立了榜样。

杜能于1820年除夕夜致他的兄弟信中写道:“今天我的一生将告一个重要而愉快的段落。因为我费时十年,历尽艰辛,今天完成了一部著作。十五年前,最初我在探索关于植物吸水和吸收养分的规律时,颇为兴奋,我觉得这种思想极为重要,值得我毕生为之奋斗。当时我踌躇满志,我富于幻想,不断推论,且总有新的发现。但不久产生了烦恼,我发现,凡是在这样情况下的创作,最后结果总与实际不相一致,如果我想拿出一些真正有用的和实际需要的东西,我必须以经验作为研究的基础。当我认识到这一点以后,我就为自己作出严格规定,停止好高骛远的追求,竭尽全力以探索实际。”

自从杜能抱这种观点以后,他就确认任何理论观察必须以经验内容为坚定不移的出发点。但是,求知欲迫使他超越经验的范围。杜能以充分的理由责备亚当·斯密,认为他在一些重要问题上只描写状况,而不解释原因。杜能不允许自己到此止步,他“探求理性,以此作为自己的目的,而不是存在”。杜能当时还不知道李嘉图,最初开卷写作时应用他那娴熟的抽象孤立的方法,杜能称之为“观念的一种形式”,这在他“全部著作中是极为重要的东西”,他应用得非常广泛。

这种观念形式就是“孤立国”,亦即是一种可以“用其观察经济力的器械”,正如“用以观察物理力的空间”一样,是一种“形象的叙述,便于综览和开阔视界”,也是“理论所立的一面镜子,在这面镜子中可以无偏见地看到种种杂乱无章、错综复杂的现象的线条”。所以孤立国是一种“辅助结构,一种精神的运用方法,类似我们在物理学和农业中所运用的种种试验方法,亦即是我们在那里只求从数量上提高探索的能力,令其他一切因素都不变化”。杜能这样研究就不必放弃实际的牢固基础。确切地说,形成孤立国的原理,在实际中也存在;但是这里所述的现象,是以改变了的形式表述出来,因为同时还有许多其他关系和情况在起作用。杜能说:“几何学家在考虑‘点’时是不计面积的,考虑‘线’时是不计宽度的。两者在实际中是找不到的,同样,我们在考虑一种主导力量时可以排除一切枝节和偶然因素,唯有如此我们才能认识主导力量在我们所见现象中占多少比重。”

然而,我们不禁要问,为了精确地断定各种经济因素及其作用之间的关系,为了科学的探讨,如果我们将“主导力量”孤立起来,“排除一切枝节和偶然因素”,这样可行吗?杜能有自己的一套方法,据说“能广泛应用”,但并没有宣称为独一无二的正确的方法。然而在应用上有一个不易办到的条件,如何正确区别主次;此外,通过孤立处理各种因素而得的结果,又如何同复杂的实际重新相结合。杜能自己研究的结果恰好告诉我们他的方法的效用范围。杜能用此方法研究谷物的价格、土地的肥力和征税对农作的影响,获得了不朽的真理;特别是根据李嘉图的地租理论校正了亚当·斯密错误的地租理论,然而他又与李嘉图不同,以为地租起源于主要不是土地的肥瘠不等,而是土地位置的远近。杜能的方法简直已经否定了他热衷追求的关于自然工资的抽象推论,而他还自信他的这一部分学说最具有理论和实际的价值。

这位务农的隐士早在十九世纪二十年代中期就已远见到,现代社会如果根据科学研究使用和平调解的方法,仍不能回答下面的问题,“工人在自己的产品中所占的符合自然的部分应该是多少?”那么它将遇到可怕的危险。杜能于1842年写道:“人类的发展进步是经过无数倒退以后才成为事实的,而且是数代人付出流血和痛苦的代价才换得的,当然这一点并不是世界精神或天意规定的。处身于优越地位的人,如果能认识真理和公道,克制利己主义,自愿 放弃不正当的占有,那么导致人类发展和掌握更好的命运的办法就在其中了。”

杜能认为,社会问题的核心,亦即是如何缓和经济上的阶级矛盾,如何排除每个工业企业家(例如工厂主、承租人甚至经理)的报酬和手工业工人的工资的不相称,归根结底是个教育问题,这个问题从教育角度看“唯有改造国民心”方可解决。杜能问道:“如果国民心得到改造,工人获得像中等阶级那样不贫困的生活,他们把对子女进行精神教育认为必要的事,如果这种必要条件没有保证就不结婚成家,那么结果将会怎样呢?”杜能回答说:“待业的工人将会减少,工资将会提高,这是首先直接的效果。”如果人们愿意:工人为了给予子女以良好的教育而在未来作出牺牲,实行晚婚,那么必须在目前年青一代中唤起对精神发展的需要。但是,这一点唯有通过较好的学校教育才能达到。因为目前的工人既无意志,又付不起接受良好教育的费用,教育设施 不得不依仗国家出资才能建立和维持 。

杜能继续说:“如果上述之点已经办到,工资已经提高,工人所受学校教育可与工业企业家比美,那么阶级间的阻隔就不再存在,企业家的垄断地位也就消失;而且习惯于较少需要的工人子弟起而与企业家竞争,那么工业利润就将减少。工业企业家(包括经理和助手等)中低能的部分,为竞争所迫,沦为工人阶级,才能优异的人将放弃他所从事的只提供微薄报酬的职业,改治学业,去当国家官员,因此在这一专业中出现了激烈的竞争,这将降低国家官员的报酬,节约了国家行政费用。”

杜能认为,社会在这种情况下,只有少数非常富裕的人能不劳而生;手工劳动报酬很高,手工业工人、工业企业家和国家官员的报酬远较目前的差别要小。现在一部分人在体力上几乎疲于奔命,生活几乎没有乐趣;而另一部分人则认为劳动可耻,荒弃使用体力,因而健康受到损害,精神并不爽快。所以大多数职业等级应该把时间用于精神劳动和适度的体力劳动,这样人们重又回到符合自然的状态,不负训练能力和才智的使命。如果人们最终认识到,智育训练得到普及,那么在工业和农业中能作出发现和发明的人就越多,这类发现和发明将使人们劳动的效率提高,生产增长;如果人们最终认识到,精神文化越发达,体力辛劳就越减少,那么就可以得出结论,数千年之后人类社会将能达到天堂乐土,那时人人将不会游手好闲,都将适度地从事精神和体力以及有益于身心的活动,以终天年。

杜能于1826年所设计的关于人类社会新秩序的“梦境”,也许比杜能的前辈和后人的“梦境”更接近实际。二十五年以后杜能说,梦境中关于人类未来的见解尽管让人很称心,因为它使命运同我们协调,并且在历史的进程中将让我们看到对人类颇为好感的天意,但是在它的实现的可能未经证实之前,这种梦境只不过是乌托邦。因此,唯有从人类组织中发展必然的东西,才能实现这种梦境。

1850年杜能大声疾呼说,“我们虽然抱着提高工资、改善工人教育的虔诚愿望,如果不能证明,这两者合乎人类天性,又是力量所能办到的,那么这又有什么用呢?难道我们没有看到,工资有了增长,工厂即行停业;工资有了提高,整片较贫瘠的土地即停止耕种,遭到荒弃,那么工人的命运岂不比现在更糟吗?”唯有较深入地研究才会使我们明了起源于人类天性的规律的科学,才能解决这些难题;如果我们愿意认识与人类命运深切有关的对象,即使前进的道路颇为荒凉而且荆棘丛生,我们也应当献身于这种科学的研究。

杜能已先于我们在这条荆棘丛生的道路上前进了。杜能与李斯特和洛贝尔图斯三位研究者另属一派,虽然他们处于学院生活之外,因而不依附于任何一派,但他们是德国社会经济学新发展的开路先锋。杜能更是一位有深思远虑的思想家。认识的实际目的,他并不切切在心,像他同时代人李嘉图一样,认识本身却是他热衷的需要。杜能具有两种研究科学的天赋,一种是精细的观察能力,另一种是合理的思维能力,如此完美地集中于他一身,真是难能可贵。洛贝尔图斯强调指出,杜能把“最精确的方法同最热爱人的心相结合”,产生了他的著作,他的著作是天才的不朽的作品。所以罗雪尔在谈到杜能的著作时说得好:“如果我们的学术一旦衰败,不能振作,那么杜能的著作将属于有可能复兴之列。”

海因里希·文蒂希

(哈雷大学教授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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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本书据以翻译的1921年耶拿古斯塔夫·菲舍出版社出版的本子,仅有第一、第二两卷,第三卷系杜能逝世以后他人所编,本版未收入。——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