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大坂方而言,纪州浅野家开始行军这个事实令他们大感意外。

接到这个密报时,大野修理心想“家康还没开始行动,浅野倒是先动手了”。因为事前曾设法拉拢浅野家,所以大野把浅野家视为“叛徒”。

“浅野但州(长晟)又是一个小早川秀秋。”

修理格外激动,在大殿里踱来踱去。小早川秀秋是典型的叛徒。他在庆长五年的关原之战中本属于西军阵营,却中途叛变,杀入盟军阵营使战势逆转。

秀秋和长晟都是丰臣家的亲戚,在这一点上两者相似。但长晟一开始就打出了鲜明的旗帜,在这一点上他和秀秋完全不同。不过,对于对浅野长晟心存期待的大野修理而言,长晟无异于叛徒。

“纪州的浅野长晟之流,弃之何妨?”

这是真田幸村的意见。他提出只要在南海道(现在的南海电车沿线)获胜就可以避免主力决战,分散兵力反而更加危险。从幸村的作战方针“只有拿下家康首级,这场仗才算打赢了”来看,他这么说很有道理。

可惜政治和战事的决定权都掌握在大野修理手中。修理一意孤行。

“就算对手再弱小,只要能大获全胜,必能鼓舞士气,让天下人知道丰臣家的厉害。”

修理做出这样的判断与其说是出于战略上的理由,不如说是基于政略上的考虑。

话说回来,大坂把全军分成了七个军团。大野把其中一个军团紧急派往了南海道。

这个军团的主帅是修理的弟弟主马(治房)。兵力一万两千。如此大军一举杀向南海道,大坂方应该能打一场大胜仗吧。

可修理又同时下达了“火烧大和(奈良)”的命令。

纪州在大坂南边,大和在大坂东边。给一个军团下达两个作战命令表现了修理在军事上的无知。更何况这两个作战地点在两个完全不同的地区。

修理下达“火烧大和”的命令基于他在政略上的判断,而非战略上的思考。战场上最忌讳把政略与战略混为一谈。可修理没有认识到这一点,总是把二者混同。

修理的“火烧大和”不过是十分单纯的示威运动。先烧法隆寺村。

袭击法隆寺村甚至不能称之为示威运动,更像是孩子吵架以后进行的报复。因为投奔家康阵营的大工头[1]中井大和守正清家在法隆寺村。冬之阵时,中井正清奉家康之命搭建了用于攻城的瞭望塔。因为对大坂城的设计了如指掌,他还负责指挥火炮攻城。最终,炮弹打中了淀殿的居所,导致淀殿大惊失色,由此拉开了冬之阵和谈的序幕。

事后,比起家康,淀殿更恨中井,命令大野修理“烧了他家”。为了烧毁一个木匠的家,他们不惜从大坂派出大军。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不但不能称为政略,连复仇也谈不上。只能说淀殿的疯狂通过军事行动表现了出来。

大坂军还顺手烧毁了大和郡山城的城下町。这个举动没有任何政略意义,从作战上来看更是没有丝毫必要性。即便如此,大野修理还是大肆宣扬了此举的意义——让天下人知道丰臣家的厉害。

“遵命!”

大野主马连声称是,没有对修理的命令提出任何异议。这一方面是因为暗杀修理的行动失败,世间盛传他就是主谋,这个时候他不想和修理再发生冲突。另一方面,所谓“武将”一旦站在战争前线,往往一心只想着怎么建功立业,从而失去了纵观全局的能力。

而且,主马的军团中有很多自称英勇无双实则莽撞冒失的将领。包括富有盛名的塙团右卫门直之、冈部大学则纲、御宿勘兵卫政友和长冈监物是季等人。他们建功立业的欲望比大野主马更强,认为主马这样缺乏战争经验的人不足以统率全军。因此主马的军团总是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声音,争吵不断。

大野主马率领的一万两千名野战军在大坂城南郊的阿倍野集结。

主马亲自率领两千人马。一队人马越过十三岭,另一队人马越过暗岭进入大和。那之后他们的所作所为根本不能称之为“军事行动”。全军一路上烧杀抢掠,闯入法隆寺村,袭击了中井家。

事情发生时,正清不在家,家里只有随从、徒弟、长工和妇孺。主马的手下把他们都杀了,还放火烧了房子。在村里四处乱窜的足轻喊着“为主母大人一雪前耻”的口号,看见村里人就杀,看见女人就施暴,跟一群土匪没什么两样,哪里还有半点昔日丰臣军的风范。之所以会这样,与其说是大野主马指挥不善,不如说是一支没有明确作战目标的军队随意使用武力产生的必然结果。归根到底一切还是要怪淀殿。

主帅主马虽然长期以来一直对淀殿和兄长修理把持丰臣家的军政不满,此番还是派人砍下了中井徒弟的首级献给淀殿。本来砍下徒弟的首级也没什么用,不过因为暗杀修理失败,主马不想再惹淀殿和修理不高兴。

这支军队碰巧“捡到”了大和郡山城。因为奉家康之命守护大和的乡村武士筒井定庆害怕大坂方的威势,只身一人弃城而逃,跑到福住的乡下躲了起来。

主马的军团十分忙碌。他们还要赶往南海道纪州路,迎击从和歌山北上的浅野长晟军。

主马调集了三千人与纪州军作战。对手浅野军有五千人。

战国时期的武将都知道,战斗胜败的关键在于能否召集比敌人多出几倍的人马。主马手里虽然有一万两千人,可他只抽调了三千人。

主马的军队沿路吹嘘军中有“三万”人马。主马只考虑大军沿纪州路直线前进的作战策略,甚至没有采用“派出一个小分队让敌人腹背受敌”这样常用的战术。

不仅如此,在决定战斗序列一事上,主马态度十分暧昧。

塙团右卫门早就多次请求主马“战时命某为先锋”。可主马还是“一不小心”让冈部大学当上了先锋。

冈部顶着先锋的头衔,又接受了别的任务——放火烧堺。他计划放完火之后立即折返纪州路,做好担任先锋军的准备。

问题在于,塙团右卫门自以为获得了主马的口头承诺,一直以先锋军自居进行备战。就在这个时候,团右卫门得知了“冈部大学担任先锋,正在行军”的消息。他连忙率军从宿营地出发追赶冈部军。时值四月二十八日深夜。

“团右卫门本为轻浮之人。”

从当时的记载(《山本日记》)可以看出,团右卫门在时人眼中与其说是个“奇人”,不如说是个“轻浮之人”。“轻浮之人”指“自我表现欲望太强,为了扬名立万不顾他人感受的男人”。那个时代,武士中有很多这样的人。换言之,自战国时期以来,武士生性如此。这种倾向太过明显的人才被称为“轻浮之人”。

在上文中,我们曾经谈到过团右卫门这个人。

他虽然性格比较奇特,却备受江户初期人们的喜爱。在他死后,关于他的奇闻轶事的记录、随笔不胜枚举。为了让大家了解他的“人气”,在此举几个例子:

《古老物语》、《校合杂记》、《中古武名记》、《武边咄闻记》、《续武者物语》、《武隐丛书》、《武家闲谈》、《古实话》。

团右卫门出生于远州(静冈县)的横须贺。他没有显赫的家世,为了出人头地而上京,成为秀吉家臣加藤嘉明的徒士小姓。“徒士小姓”的地位略高于足轻,由孔武有力的人担任。在跟随加藤嘉明以前,团右卫门似乎还当过小早川秀秋家臣的手下。

朝鲜之阵时,加藤嘉明制作了一面很大的太阳旗,想物色一个身强体壮的大力士来担任旗手。嘉明身边的人向他推荐了团右卫门,说“团右卫门有勇有谋”。于是,团右卫门担负了这个重任。团右卫门在战场上拼命往前冲,他的身姿令明军十分震撼——全身上下只系一条兜裆布,背后背一块木板,木板上插着旗杆,大旗在旗杆上迎风招展。团右卫门为此十分自豪,一个劲儿地对别人说这件事。

在这以后团右卫门开始领取俸禄。到关原之战时,一说他的俸禄为三百五十石,另一说为千石。加藤嘉明在关原之战中属于东军阵营。团右卫门在此战中首次被提拔为铁炮大将,负责指挥一队铁炮足轻。

加藤嘉明担心团右卫门“扔下部下一个人单打独斗”,特地叮嘱他身为指挥官的职责,一再要求他“不得擅离职守”。然而,团右卫门并没有把这番话记在心上,合战时果然撇下部下一个人单枪匹马上阵杀敌。为此,加藤的铁炮队没有发挥出应有的战斗力。

事后,加藤嘉明狠狠训斥了团右卫门一顿,甚至说“你一辈子也当不上大将”。团右卫门因此被激怒,离开了嘉明的居城(伊予松山城)。离开时,他还在城门上留下了“江南野水终难留,高飞天地一闲鹤”的即兴诗句。战国武将中很少有团右卫门这样有学问、擅诗文的人。以他这样狷傲的性格,比起武士或许更适合当一个诗人。

经由他人解释,弄清这两句诗的含义后,嘉明勃然大怒。

这个时代,随随便便离开主家,意味着“身为家臣却看不起主人”。团右卫门以诗句讽刺嘉明“像我这样高贵的海鸥,怎么能侍奉你这种乡下大名呢”。于是,嘉明对他施以了“奉公放逐”的刑罚。

所谓“奉公放逐”是一种由秀吉制定的法律措施,指向各大名发出文书,要求他们“不要雇用这个男人”。秀吉统一天下后,武士们还是像战国时期那样,看不上主公了就转投他人门下。为了禁止武士的这种行为,秀吉想出了“奉公放逐”的办法。

后藤又兵卫也曾经被旧主人黑田长政施以“奉公放逐”之刑,以致沦落成为乞丐。团右卫门的遭遇与后藤又兵卫相似。离开加藤嘉明后,团右卫门成为京都妙心寺的云水僧,靠化缘才没有饿死。

“京中诸人既怜之又敬之。”

团右卫门身穿云水僧的服装,腰间插一把短刀,在京城四处游走。他的这身装扮博得了京城人的好评。

不久,团右卫门应招进入大坂城。冬之阵时,他夜袭阿波的蜂须贺家阵营,大败阿波人,立下奇功。

关于团右卫门深夜从阿倍野的宿营地出发一事上文已提及。团右卫门一路急行军。

“绝不能让大学抢占先机!”

团右卫门一路高喊着进入了泉州路。火光照亮了右前方的天空。冈部大学等人放火烧堺,火势至今仍未减弱,火光照亮了绵延数里的街道。

顺便说一句,堺和大和的居民都十分痛恨大坂方,称这场毫无意义的纵火、杀戮为“大野屠戮”。整个江户时代,这一带的人都无比憎恨修理与主马。

“这火是冈部大学放的吗?”

团右卫门骑在马上,不停地问逃出来避难的町人。可他们根本不知道是谁放的火,一看见团右卫门的武士打扮就吓得四处逃窜。团右卫门之所以如此关心堺的大火,只是出于一个原因——冈部大学领先自己多少?目前身在何处?

“赶超冈部!”

团右卫门回过头怒吼手下的人,不停地叱责他们“太慢了,跑快点!”此刻,在团右卫门心中他的敌人似乎不是浅野军,而是冈部大学。在他眼中竞争对手冈部才是自己的敌人。他不关心纪州的浅野军行走到哪里了,也没想过万一遇到浅野军该采用何种战术。

顺便提一句,那时纪州街道不过是一条乡间小路,窄的只容一匹马勉强通过。现在泉州樫井村附近的道路还保留着当时的风貌。团右卫门的部队排成长长的一列纵队,徒步的士兵被远远抛在后面。只有几个骑兵拼命追赶,勉强跟上了队长团右卫门的脚步。

“把马累成这样,还能打仗吗?”他们心里都抱着这样的疑问。徒士[2]和足轻们跟不上,被甩出一、二里地远。有些人实在跑得太累了,甚至想躲进农民家的杂物房逃走。

总而言之,策马狂奔的团右卫门身边只跟了几个人。由此也可以看出,他压根儿没有想过“万一遭遇浅野军该采取何种战术”之类的事。

“我的死期将至。”

团右卫门常常对与他交好的长冈监物这么说。

许多证据表明他认为这场合战大坂方必败无疑。他不想在大坂城内一败涂地的大军中默默无闻地死去。他希望自己能够打响这场战役的第一枪,率先拉开战幕,英勇战死沙场,让后人记住“塙团右卫门”这个名字。战国时期有很多武将抱有这种奇妙的想法,只是到了这一时期这样的武将近乎绝迹。难得应招前往大坂城的浪人里还有几个这样的人。团右卫门便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人物。

另一方面,与团右卫门的情况类似,浅野军的将领也因性格上的不和而发生内讧,导致部队停滞不前。

* * *

[1] 大工头,江户幕府的官职名,负责统辖手下的木匠。

[2] 徒士,武士身份之一。江户时代无资格直接参加幕府、诸藩,不许骑马的下级武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