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康不紧不慢继续着旅程。

表面上,这只不过是一场“前往京都”的旅行。然而,旅途本身就是一场政治表演,在家康的整个宏伟蓝图中占据着重要地位。

家康的演技妙在一方面对大坂的丰臣家一直装出一副渴望和平的嘴脸,声称“老夫绝无武力攻陷大坂之意,不过是前往京都调查丰臣家之事”。另一方面,又采取让人战栗的武力措施,以江户将军秀忠的名义对天下诸侯发出总动员令,一步步构筑围攻大坂的大包围圈。

这种两面性是家康的本性,也是他一生在政略、战略上的特点,只不过从来没有像这个时期表现的如此明显。

“打阵地战的一方心态总是摇摆不定的”,这是家康对大坂方的看法,他认为城内肯定有主和派。打阵地战的将士们的心态也一样,时而倾向决战,时而倾向和平,如同水盆里的水不停地左右摇晃。因此,必须让大坂城里的人产生“进攻方家康渴望和平”的印象。通过这种方式让事态朝着有利于家康的方向发展——搅乱可能团结起来的人心,使城内出现不同派系,让各派系之间互相猜忌。

家康派使者去看大野也是出于这个目的。他对使者说:“你去看看大野修理的伤势如何。告诉他老夫很担心他的安危。”这在前面已经提到过。不过,家康派出的人选很妙,竟是大野修理的二弟大野治纯。关原之战后出于东西两方外交上的需要,大野治纯被派驻到骏府,当起了所谓的“人质”。能找到这么个好借口把治纯这个大麻烦打发回大坂,真是再好不过了。

四月十八日,家康进入京都二条城。

很多大名已经在家康之前抵达京都。其中的重要人物有伊达政宗、黑田长政、加藤嘉明等人。这些曾受已故秀吉恩惠的“大大名”比家康更早一步进京,无非是为了向家康表忠心,并宣告天下“正是曾受丰臣家恩惠的我们率先讨伐秀赖”。

随后进京的有前田利常、上杉景胜、池田利隆、堀尾忠晴、有马丰氏、生驹正俊等与丰臣家渊源颇深的大名。对他们而言这一战至关重要,他们想通过积极参战以避免对德川家的忠心遭到怀疑。

家康进京三天以后,将军秀忠进入伏见。翌日,秀忠率领一干幕僚进入二条城参见家康。

这一天是四月二十二日。前面提到的已经进京的将领也到了二条城,会议自然以军事部署为主。

“泉州,你有何妙计?”

家康点名让藤堂和泉守高虎说说自己的意见。当然,一切事先都安排好了,高虎只要把家康教他的话说一遍即可。

高虎主张即刻出发。

“若待我方人马全部聚集京城再出发,事恐有变。”

高虎认为如果让士卒等的时间太长,他们难免心生懒散。届时如遇大坂突袭,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家康用力点点头,说“泉州说得太好了!”家康非常高兴。

“那我们该怎么办?”

家康接着问。

高虎提议把全军分为两路,一路取道大和路,一路沿河内路进军,在河内道明寺汇合后,从城南(天王寺口)发起进攻。家康兴致越发高昂,称赞高虎:“说得好!”这让高虎露了一回脸。

本来在会议上还应该决定先锋人选,做出其他的战斗部署。不过,家康打算让秀忠全权负责这些细节,所以这日并没有作出决定。

“把那些女人叫来。”

翌日,家康派人去叫淀殿派来的“女性外交官”——大藏卿局、正荣尼、二位局等人。上面已经说过她们作为使者去到骏府。家康对她们礼遇有加,请她们到名古屋去帮忙操办婚礼。最后,家康对她们说“进京等老夫”,把她们先打发到京都来了。

所以,她们在京都焦急地等待家康的召见。

家康完全忘了这件事。二十三日早晨,他突然想起此事,才派人去叫她们。她们连忙登城拜访。

家康拿出茶点招待她们,温和地说:“各位想必十分担心大坂的情况吧。”

“老夫一点没有怠慢孙女婿秀赖的意思。”家康像往常那样说出这句话。

“然而秀赖不该那么做!老夫为了保住丰臣家的江山特地立下誓言,他却仍然不断召集浪人引发种种乱象,实在罪不可恕!不过,老夫气的不是这些。”

大藏卿局心想“同样的话他都说了多少遍了”。家康接下来要说的十有八九是“我想宽大处理,可江户的将军无法饶恕他”吧。但这次家康说的话和平时稍有些不同。他大声说“天下的大名都说不能饶恕他”。紧接着,他又开始老生常谈:“让秀赖移居大和郡山!请他在郡山忍耐七年,待风平浪静后再回大坂。届时,老夫一定会重新挖好外护城河,修好二之丸的城墙。你们意下如何?”

“……”

事到如今,就连大藏卿局也不再相信家康的话。大藏卿局怒火中烧,心想“这种厚颜无耻的骗子竟然能够称霸天下!”在大藏卿局看来,家康把秀赖弄到大和是为了逼他切腹。这是个陷阱,一个露骨到不配称之为陷阱的陷阱。

“老夫很喜欢秀赖。”家康还在说这样的话。他一厢情愿地认为用骨肉之爱来劝女人是最有效的。实际上也确实如此。大藏卿局们因此被他骗得团团转。

“你能理解我这个老头子的心情吗?应该懂吧。”

家康叮问大藏卿局。大藏卿局没有点头,一味低着头。

“回去大坂转告秀赖——老老实实到大和去!这是为他好。说服他是你们的尽忠之道。”

大藏卿局已经不想再求家康,也不再对他心存幻想。她只想快点回大坂。回去以后就得开战了吧。虽说自己身为女人,可与其祈求这个老家伙的怜悯,还不如拿起武器抵抗这个奸人,英勇战死。

“怎么样?”

家康等大藏卿局回话。大藏卿局仍旧一言不发。家康的侧室阿茶局提醒她:

“主公大人问你话呢。”

大藏卿局依旧保持沉默。阿茶局又说:“你听不见吗?耳朵聋了?”

大藏卿局终于抬起头。只见她泪如雨下,拼命压抑住呜咽声,说:“小人一定如实转达大人的话。”说完,她又俯下身子,终于忍耐不住,哭倒在地上。

大藏卿局这副模样让家康很为难。他正想说:“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阿茶局后退一步,暗示家康离开。她担心疯狂的大藏卿局接下来不知会说出什么样的话来。阿茶局对其他女仆使了个眼色,说:“我留下来好好劝劝她们。主公大人累了,先进去吧。”

家康趁机离开。

阿茶局不得不收拾残局。她站起来,走到大藏卿局身旁。大藏卿局抬起头,说了一句“小人退下”。她故意看也不看阿茶局一眼,挪动膝盖想要退下。阿茶局出声制止她,说:

“等等。”

“我得好好劝劝你们,你先别走。”阿茶局站着高声说。大藏卿局还坐着。阿茶局可谓无礼。她的举动露骨地表明了德川家对丰臣家的态度。

大藏卿局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噌地站了起来。

大藏卿局无视阿茶局,转身离开。事出突然,正荣尼和二位局不知如何是好,呆坐在原地。

“这个老女人疯了吧?”阿茶局对另外两个老妇人说。

两位老妇人心想不管怎么样先把阿茶局应付过去再说吧。她们讨好地冲阿茶局笑笑,又是点头又是哈腰。另一方面,两人一言不发,跪在地上一点点往后蹭,终于退到走廊上,施了一礼后离去。

当天下午,她们乘坐淀舟[1]离开京都,返回大坂。

淀四周已是日暮时分。

从船上看淀城,无数篝火映红了天际,让人感到害怕。

“似乎是藤堂的部队。”大藏卿局等人小声议论。篝火沿着堤坝绵延不绝。随着船只前进,一路上都能看见篝火。夜半时分,船只经过枚方时,还能看得见一团团燃烧的火焰。火红的江水,晃动的人影,嘶鸣的战马——就连女人们也看得出宿营的士兵超过了五百人。

“家康的军队已经逼近大坂”这个严峻的事实令妇人们心情无比沉重。家康说的都是假话!枚方属于北河内,是丰臣家的领地。德川家的士兵夜宿于此,不就意味着实际上战争已经拉开了序幕吗?

一行人回到大坂城后立刻觐见了淀殿。大藏卿局汇报了事情的经过。淀殿只说了一句“我不明白”。她面无表情,不时摇摇头。她摇头并非表示“不同意”。就像孩子闹脾气的时候一样,这不过是一种疾病发作的表现。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她的眼珠子一直在发抖,眼神呆滞。

淀殿说:“把这些事全都告诉修理。修理应该能想出好办法来。一切都交给修理吧。……我能做的也只有求神拜佛了。佛祖保佑!佛祖保佑!佛祖保佑!”

“可是,”自打淀殿出娘胎就开始照顾她的大藏卿局终于忍不住语带责备地说“还望您三思。”可她很快就意识到自己这句话毫无意义。三思?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想的。都被家康逼到这步田地了,丰臣家除了老幼妇孺都拿起武器应战还能怎么办?

“战则败。”

身为女流之辈的大藏卿局也明白这一点。淀殿当然也知道。所以,她才一直下意识地逃避思考这个问题。一想到这事她就心神不宁,嘴里拼命念叨“念彼观音力,刀寻段段坏”。

“念彼观音力,刀寻段段坏”这句偈语出自法华经普门品,意为“当仇敌举刀加害你时,只要在心中默念观音之力,就一定不会受害,对方的刀反而会断成一段段的”。淀殿能依赖的也只剩这句偈语。

“去告诉修理。”

淀殿虽然这么说,可修理一直在家中养伤。大藏卿局去探望这个儿子的时候,顺便在枕边向他汇报了此事。修理正发着烧,一时拿不定主意。他请大藏卿局先走,“待他好好想想”。等大藏卿局走后,他仔细琢磨了家康说过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

最重要的是,能否把家康的话“当真”。家康说让秀赖暂时移居大和,七年以后再回大坂城,这是真的吗?

“这或许不完全是谎言。”

想起家康对自己的厚待,修理产生了这样的想法。家康之所以厚待大野修理并不是因为他个人,而是因为他是丰臣家的家老。也就是说,可以把这看做是家康对丰臣家的重视。

想来想去,修理也没有得出结论。

最后,修理把浪人出身的后藤又兵卫叫来共商大计,虽说他可能不该把这样的机密泄露给又兵卫。

又兵卫马上来了。

简单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又兵卫说:“这不是我这样的人能决定的事。”

修理以为这是浪人出身的又兵卫的谦逊之词,便说:“没关系。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又兵卫一脸苦笑,似乎在说:“你怎么听不明白呢?”

“不,这也不是大人你能决定的。请恕属下直言,这事应该由右大臣秀赖大人自己来决定。家臣不应该插手。因为事关主公生死。”

又兵卫的意思是,到底是移居大和切腹自杀,还是留守大坂光荣战死,全凭秀赖定夺,不该由一介家臣来决定。

“可我是丰臣家的家老,全权处理丰臣家的一切事务。”

看来修理并没有领会又兵卫的言外之意,又兵卫不得不把话说破。

“‘丰臣家的一切事务’不包括上样[2]的性命。上样的性命属于他自己。”

“原来如此。”

修理似乎这才明白这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他说后藤大人所言极是,这么一想我肩上的担子一下轻了。

“这事还用说吗?本来应该由身为大将军的秀赖决定的事,一直以来都由主母大人、大藏卿局和修理等人决定了。如何答复关东的最后通牒,必须由秀赖亲自决定。”又兵卫心想。

依他之见,只有大将军明确表明自己的心意,军心才能团结。

随后,秀赖听闻此事,以宣读文书的语调缓缓说了一句“无需答复”。

代替修理向秀赖禀明此事的是木村重成。

同时在场的还有后藤又兵卫、渡边乣、长曾我部盛亲、毛利胜永和真田幸村等人。众人都为秀赖反应之迅速、态度之明确而暗暗震惊。这让他们再次意识到,从冬之阵前后开始这个年轻人一天天在成长。

秀赖习惯用神号来称呼亡父秀吉。

“丰国大明神,”秀赖说,“奉众神旨意修建了大坂城。只要据守城内必得神灵庇佑。德川尽管放马过来吧!我能做的就是尽人事听天命,拼死一战。”

“那么,不用给德川方面回信了?”慎重起见,木村重成又问。

“长门(重成)。”秀赖似乎有些犹豫,不知该如何回答。重成心领神会,立刻来到秀赖身边,小声说:

“‘无需答复!’只要主公再三高声说这句话,众人必当奋勇前进。”

“无需答复!”秀赖声如洪钟地说。他天生有一副好嗓音。

这无异于宣告天下丰臣家与德川家断交,向德川家宣战。

* * *

[1] 淀舟,来往于淀川的船只。特指在以淀一带为中心的淀川水系上从事客货运输的河船。

[2] 上样,武家时代对将军的敬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