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坂城往东看是生驹连峰。穿过生驹山,眼前就是辽阔的大和平原。然而,千姬却从来没有亲眼看见过那里的景色。

“在大和,有不计其数的神仙,有长谷的观音菩萨、西京的月光菩萨、当麻的吉祥天女……”

小时候,侍女给千姬讲“外界”的故事时,这样告诉她。这些词逐渐成为年幼的千姬想象的核心。一个个词连接起来,形成了一道风景。风景不断变幻,可已经长大的千姬还是觉得“在大和有很多神仙悠闲地行走在田间小路上”。

别说是大和,就连大坂城外的世界,千姬也不曾亲眼看见过。虽然她也觉得自己在脑海中描绘出来的这幅景象很滑稽,可对她而言,那是一道无法抹去的风景。在她想来“应该有黄金神仙吧,每走一步就衣袂生风。唇色鲜红的神仙们走在辽阔的平原上,和其他神仙一起或牵手,或吹笛,或翩然起舞”。

六岁那年,千姬从江户来到大坂城,成为比她年长四岁的秀赖的妻子。对她来说,与外界有关的记忆一直停留在六岁那年。

“虽然那年已经六岁了,可若把记得的东西画出来,能不能画出三幅画来呢?”

她偶尔会因记不清年幼时的事而感到悲伤。可不管怎样,对千姬而言,“天”仅仅是从大坂城内能够仰望到的天,“地”也仅仅是城内的这片地。

人也是固定的。只有围绕在自己身边的那群侍女。自从丰臣家与关东交恶以来,她嫁过来时从德川家带来的侍女也几乎都被赶回了关东,改为由淀殿——她的婆婆指定的侍女“服侍”她。就连她自己也被禁了足,不得迈出寝宫一步。

“事到如今,连生驹山都看不到了。”

这令她很伤感。千姬的居室南边有个小院子。院子四周有围墙。围墙把她的“天”变得更小了。

“战事一触即发。祖父家康和父亲秀忠要攻打这座城。”

这点事千姬还是知道的。她身边被赶走的一个侍女在离开时悄悄告诉了她这些事。千姬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那个侍女也不想给千姬徒增烦恼,只说:

“这座城里有些很坏的家臣,大御所大人与御所(秀忠)大人只是想惩罚其中一两个人。您不用担心。”

即使想要担心,千姬也不知道事情的根源在哪儿,该如何担心,只好相信侍女说的话。可她也不由得思索起了发生在自己这方小天地里的变化。

比如,照顾自己生活起居的侍女虽然看起来全都忙忙碌碌,但每个女人眼神都很警惕,毫不掩饰想要窥探千姬真实想法的企图。

更让千姬觉得奇怪的是秀赖渐渐不来了。在身边这些奇妙的变化发生前,秀赖经常到她这里来。虽然也有过秀赖似乎完全遗忘了千姬的时期,但从这一年的初夏时节开始,他好像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有个妻子似的,频繁时隔天就来一次。

“大人什么时候会过来?”

千姬一天无数次问侍女同一个问题。奇妙的是,最近她的身体开始意识到秀赖这个男人的存在。有时一想到秀赖,她就会心痛得发狂。她已经十七岁了。

“长大了。”曾经在她身边侍奉、来自关东的侍女小声议论着。一想到长大竟然这么痛苦,她也曾深夜独自一人在卧房里咬着被子,泪流不止。

实际上,秀赖在对待千姬一事上并无恶意。十月一日,关东的间谍片桐且元抛弃丰臣家,离开大坂城的那天,淀殿命令秀赖:

“今后,不许到阿千夫人那儿去!”

就算是淀殿,也深知且元武装离开的重要性。这意味着大坂与关东决裂了。从此千姬就是她们的敌人了。

淀殿斩钉截铁地说“她是我们的敌人”,还说自己一直养着敌人。

“二位(秀赖)大人会被她杀死的!阿千近来十分妖媚。二位大人被她迷住了。那是阿千耍的手段。她把闺房弄得香气四溢,吸引二位大人前去。趁二位大人忘我之际,把手从二位大人怀中伸向背后,把短刀插进去……”

淀殿的想象十分逼真。她一遍遍重复着“听明白了吗?不能那样做……”。她看着秀赖的眼神不是一个母亲该有的眼神。秀赖心里对淀殿的看法早已不同往日。对这个操控自己的人,他开始感到厌恶,这种感情像池底的淤泥那样一点点沉淀在他心头。同时,他对事物也逐渐有了自己的看法。

他心里想“杀我?阿千是不是那种女人我最清楚!”,只是出于长久以来的习惯,他仍在表面上装得十分老实,说:“您的话我记住了。”

秀赖的变化有其自身渐渐年长的原因,或许也与浪人诸将陆续进城一事多少有些关系。

最初,秀赖很害怕召见浪人们。对他来说,说浪人们是陌生人更合适。自出生以来,秀赖身边一直都是些熟悉的人。这次骚动给了他与众不同的体验。未曾谋面的人出现在他的书斋里。他们先是跪拜,然后抬起头来。真是不同寻常的一群人啊。既有托钵化缘模样的人,亦有两眼凹陷的人,还有下巴尖得宛如可以削掉小石头的人。秀赖最初光是看他们一眼,就觉得害怕。好在最近慢慢习惯了。

“这群人是从城外来的。”

一旦习惯,秀赖觉得“应该珍惜这群了解外面世界的人”。这种好奇心逐渐加重,变成了对他们的信赖感。秀赖常常对他们提些很滑稽的问题,诸如“城外有趣吗?”之类的问题。浪人们一开始十分震惊。不过,随着对秀赖这个年轻人的了解日益加深,多数人也产生了后藤又兵卫最初的想法:

“右大臣家宛如平纹绸,无论如何都能染上漂亮的颜色。”

后藤、真田等人热衷于教育,努力想让秀赖拥有坚定的决战信念。

也就是“不可中途和解。只要有守城十年的觉悟,形势一定会发生变化,变得有利于丰臣家”。

身为客将不能直接对秀赖进言,必须由他人传达。负责给秀赖传话的人选有几个,其中最有力的是大藏卿局和大野修理。可浪人诸将并不信任这两人,他们通过木村长门守重成传达了这番话。

木村重成身为丰臣家官僚的同时也是七人军团长中的一位。重成为秀赖乳母之子,从小和秀赖一起玩到大。通过重成,浪人将领能很容易地把意见告诉秀赖。重成这个年轻人很清楚后藤、真田两位将领的实力,对后藤更是敬重有加,所以重成传话时从不敷衍了事。

有一次,秀赖对重成说:

“一旦开始做某件事,即使要花十年、二十年时间,我也决心坚持到底!”

后藤等人从重成那里听到这番话时,都感动得潸然泪下。

然而,在淀殿看来,这一切简直是“岂有此理”。秀赖的变化很细微,可他偶尔会发表自己的看法,反对淀殿的意见。淀殿觉得这种倾向很危险。让一直想把秀赖培养成优雅的公卿而非武将的淀殿很意外。因为她一直贯彻这样的方针,所以迄今为止她为秀赖挑选的老师都来自京都,没有武家之人。

淀殿说秀赖“好像沾染了浪人的习气”,同时把重成之母宫内卿局数落了一番,让她:“好好说说长门守!”

然而,这不仅仅是因为受到了浪人将领的影响,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秀赖长大了。他已经二十一岁了。

不过,秀赖还没有对母亲管理丰臣家的大政方针说三道四。

他这一时期的反抗仅仅局限于“开始再次前往阿千宫中”罢了。

家康一路西上,终于到达奈良、逼近大坂那天,秀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深夜来到千姬宫中。

说秀赖是“闯入”也不为过。

听命于淀殿的侍女们吓得不知所措,一面说“大人,不可如此”,一面想方设法阻止身材高大的秀赖靠近。也有侍女干脆豁出去躺在走廊里,想阻止秀赖进入内室。秀赖抬起脚,慢慢从她身上迈了过去。

千姬刚刚睡着。被侍女叫醒后,一睁眼就看见枕边有两条腿。是秀赖。照规矩她应该立即起身,或马上到别的房间去补妆。可她只是抬头看着秀赖,眼睛一眨不眨,任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将军,您为何一直不来看阿千呢?”

若能说出这样的话,她的感情就能得到宣泄。可从小所受的教育又让她无法贸然说出这样的话。她感到自己忧郁的、像铅一样沉重的感情瞬间开始在体内沸腾起来。

“身体很热。”千姬眼睛一眨不眨地对秀赖说。

侍女在床尾伺候着。她高声指责千姬说:“公主殿下,大人驾到,您衣冠不整地迎接不太得体吧?”千姬没有理她。

秀赖却立即对侍女做出了回应,厉声命她“退下!”。这个年轻人很少这么做。

侍女心里虽然害怕,可对她而言淀殿的命令更重要。淀殿命令这个脖子短粗的侍女:“监视千姬,盯住她的一举一动!”

“主母大人有命,恕奴婢不能退下。”

“我说了……”

秀赖的目光变得凶恶起来。这样的表情是第一次出现在这个人偶一样的贵公子脸上。淀殿的感觉没错,秀赖正在发生变化。

“这个家由我做主。不听我的话……”

说到这里,秀赖想了想,紧接着说道:

“岂非不忠?!”

眼前的人是秀赖不假,可他从眼角到脸颊的轮廓却仿佛变了个人似的,异常冷峻。侍女害怕地看着他。这个侍女是城外平野乡的土豪安井某某的女儿,这是她第一次对右大臣秀赖——这个身份高贵,像人偶一样的年轻人,产生畏惧之情。

“可能会被杀死”,想到这里她吓得腿软,慌忙从屋里退了出去。

随后,秀赖对千姬说“我不过是吓吓她”。这对他来讲也非同寻常。

不过,千姬根本无暇顾及这一切。从刚才开始,她像个小女孩一样不停地说“大人,我好热”。“热吗?”秀赖把手伸进千姬被子里。千姬的身体正激烈喘息着。

“大人……”

“知道了。”

秀赖突然拔出匕首,把刀刃插进和服裙裤里,利落地割断了几条系带。裙裤掉下来了,还有别的系带。秀赖随即又割断了那些系带。

“大人为什么要那么做?”

事后,千姬想过这个问题,却没有弄清是为什么。说不定秀赖连怎么解开系带都不知道。

不久,闺中之事结束。千姬所说的“热度”褪去了,可对要离开自己的秀赖,她却是激烈地摇头表示抗议。

“请不要那么做。”

言外之意“你不要走”。

秀赖也不想走。一直以来,这个年轻人都任母亲和她的侍女们主宰自己的想法。他决定唯独这次一定要亲口对千姬说。一方面,他也是为这件事来的。

他想说的是战争一事。

合战即将开始。此事似乎正一点点唤醒沉睡在这个年轻人体内的能动性,他今晚要亲口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妻子。

“你的祖父已经来到奈良了。”秀赖开口说道。顺便说一下,同一天晚上,真田幸村向大野修理提议“派精兵偷袭位于奈良的家康”。在修理看来,这个方案过于奇特,便以“事关重大,必须得到将军的允许。我会试着汇报给将军”为由搪塞了过去。原来这天晚上,秀赖在千姬宫中。

“祖父到大和来了。”

千姬没法立刻把这事和战争联系到一起。千姬想到的是生驹连峰对面的大和盆地,脑海中浮现出年幼时所描绘的那个想象的世界。

“那么,祖父什么时候到大坂呢?”

千姬把脸靠在秀赖左肩上,喃喃说道。

“不是,要打仗了。”

秀赖说得好像事不关己。这证明对于见到活牛都曾被吓得大惊失色的这个年轻人来说,“合战”还没有真正进入他的思考范畴。

秀赖接着往下说。对他而言,这或许是能够对妻子说出的最体贴的话了。

他说:“阿千,你也不要害怕啊。”

接着又说“我也不怕”。在这个年轻人眼中,“合战”果然和“牛”没什么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