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

在此期间,秀赖完成的“事业”中,能够留给后世的,首先是文字。

“丰国大明神”

他在纸上写满了父亲的神号。从七岁起,他便一直书写父亲的神号。他的字可称得上是阔达雄浑。在不断书写这个神号的过程中,年少的秀赖自然而然地,开始相信自己的父亲确实是神。

在日本,有时活生生的政治家也可以成为神。过去,有菅原道真成为了天神。准确地说,菅原道真的神号是“天满大自在天神”。赐给他这么一个像样的神号的,是京都的朝廷。

继菅原道真之后,秀吉也从朝廷那里获得神号,成为了神灵。顺便一提,秀吉似乎想过没准哪一天自己真能成神,于是在弥留之际,还对身边的近侍千叮咛万嘱咐:“我的遗体要土葬。坚决不能火葬。”

神道是日本古来的习俗,按规矩死者自然是土葬。另一方面,火葬的方法是随着佛教的传来而进入日本的。为此,火葬就成佛,土葬就成神——秀吉的脑子里有这么一个简单的宗教分类法。

身为御袋殿下的淀殿,有时也会使用“大明神还在世的时候”这类夸张的说法。这可远比“太阁殿下”听起来要伟大得多,即使说到关东政权那边去,也更加体面。淀殿把自己看做是大明神的第二夫人。这能让她脑子里有关凡夫俗子秀吉的回忆得到净化,让她自己也跟着神圣起来。这种想法让她心情大好。而且就秀赖而言,把他说成是大明神的遗孤,多少也能让世人多些敬畏之心吧。

关于这点,闲居于京都东山山麓的正室北政所,在跟老尼姑孝藏主等人闲聊家常时,一般都说“我家老头子还在世的时候”,完全把秀吉当做普通人家的丈夫一样对待,轻描淡写,一带而过。这位被称为宁宁的妇人,从秀吉年轻时起,便与他同甘共苦。秀吉好女色的缺点让她大吃苦头。她也曾经操着尾张方言,当着众人的面,跟丈夫大吵大闹。尽管如此,这个让人又爱又恨的丈夫性格上的有趣之处,也没有女人比她更为了解。宁宁在秀吉死后,便早早落发,遁入空门,专心供养过世的丈夫。这点上,她跟世间大多数未亡人并无二致。不过即使成了未亡人,她依旧爽快随和,乐于助人。提到丈夫生前的话题,她也会伤心泪流。也正因如此,对于死去的丈夫,她怎么也无法假惺惺地郑重其事称之为“大明神”。

可是对于淀殿而言,这种煞有介事的做法却是非常重要的。说句实话,淀殿其实并没有爱过作为凡夫俗子的秀吉。

不过,还是有近似于爱情的东西。那就是她对北政所及其他侧室抱有的争宠之心,那可是比常人还要高出一倍。

秀吉生前,大坂城里住着许多侧室。前田利家的三女儿、人称摩阿的加贺局,近江名门望族京极氏出身的松之丸殿,蒲生氏乡的妹妹、人称阿虎的三条局,织田信长的五女儿三之丸殿,还有同出自织田家的姬路殿,再加上宰相局等人,大约有十几位之多。秀吉的妻室们,在从他死后到关原之战的这段期间,包括正室北政所在内,都悉数搬离大坂城,回到了各自的娘家。

留下来的,可以说只有淀殿。她作为天下第一显贵之人秀赖的保护者,继承了已故的秀吉遗留下的所有权势。神奇的命运,让她站到了大坂城的中心。对于淀殿而言,秀吉在死后,比死之前还更为重要。她必须更加炫耀秀吉的巨大权威。为此,在正室口中仅为“死去的丈夫”的秀吉,到了淀殿口中,却称为“丰国大明神”。她不仅让秀赖如此称呼父亲的神号,还让侍女们也如此称呼。

“淀殿对于已故的太阁殿下,是以神号相称的。”

这个报告很早就传到了家康耳中。

“挺虔诚的啊。”

家康只是这么一说。而将家康不经意间说出的这句话变成策略的人,便是其谋臣本多正纯。

关原之战后,第二年的夏天,本多正纯上京之时,丰臣家的片桐且元从大坂前来拜见。

正纯当时正在下榻之处妙觉寺的“南面之间”吃着晚班的早饭[1]。

“来者何人?什么,是大坂的家老呀。”

他说,一听访客姓名,他立刻露出了严肃的表情。他并没有感到不愉快,只是每每听到且元的名字,就会条件反射似的露出这种表情。对于大坂的人,绝不能给好脸看,一旦给了好脸,他们就会得意忘形。这种一直以来的看法,让他的表情严肃了起来。

“让他等着。”

正纯一边动着筷子,一边说。

权力这种东西是非常奇妙的。秀吉还在世的时候,本多正纯之辈,也只不过是秀吉的家臣手下的家臣而已。而另一方面,片桐且元虽说地位不高,却也是丰臣家的嫡系家臣。

然而秀吉死后,以大坂的情感而言,天下被家康篡夺了。从此之后,正纯成为了天下之主家康独一无二的谋臣,变成了令诸侯们敬畏不已的存在。另一方面,丰臣家的家老片桐且元,却如同丧家之犬一般,夹着尾巴,低眉顺目地来给正纯请安。至少正纯是这么看待片桐且元这位丰臣家家老的。

且元在玄关旁边的小房间里等待着。这房间非常奇怪,两侧都有叫做涂笼[2]的耳房,里面非常暗,也没有空气流入,像被裹在蚕茧中一样闷热。然而,不知是否因为且元人太老实,他并未觉得自己被人怠慢。只是嘟囔了几次“京都还真热呀”,不停地摇着扇子。

话说且元当时的身份地位,他的官位是从五位下,官名为市正(东市正),是摄津茨木城城主,俸禄万余石。职位是丰臣秀赖的家老,宅邸在大坂城内。

且元在少年时代被称为“助作”,当时作为小姓(亲卫队队员)[3],侍奉在正值壮年、羽柴时代的秀吉的鞍前马后,跟随秀吉往来沙场。当时同为小姓的,还有福岛正则、加藤清正、加藤嘉明等人。这几个小姓在贱岳之战[4]立下了汗马功劳,人称“贱岳七本枪”[5]。其他小姓皆因此晋升成为大大名[6],唯有且元一人,仍是个三千石的旗本[7]。

“助作是个老实巴交的男人。”

加藤清正等人都这么说。不过大概不是说他忠厚老实,而是说他胆小怕事,没有能力成为人上之人。这也许便是他没能成为一国大名的原因之一,不过他本人倒不以为然。在与他同为丰臣家一手养大的家臣中,有出身好的和出身不好的。出身好的,有跟秀吉夫妇一样,同属尾张出身的加藤清正和福岛正则。他俩与秀吉多少有些血缘关系,所以从少年时代起,便受到北政所的关照。二人在二十多岁时,就被封为大名。当时人们都认为这是“北政所殿下鼎力支持的结果”。可惜且元却没有得到过这种恩惠。

此后,淀殿集丰臣秀吉万千宠爱于一身,自然也形成了以她为中心的派系。其中就有石田三成、长束正家等与淀殿同属近江出身的家臣。他们因计划消灭家康,而在关原之战中被家康所灭。

且元其实也是近江人。但他却没有跟同乡的石田三成和长束正家等人走得很近。也正因为走得不近,他也没有加入石田的阵营。这反而成了不幸中的大幸,让他在关原之战中免遭灭亡的命运。

且元在丰臣秀吉的晚年,还是当上了大名。不过俸禄只有一万石。秀吉在弥留之际,曾对他说:“助作,你要好好照顾阿拾(秀赖)呀。”

且元虽然被丰臣秀吉临终托孤,却未被赋予傅人的光荣使命。所谓傅人,指的是监护人。在家臣团中,一般由数一数二的人物来担任。秀吉正式任命辅佐秀赖的傅人,是人称加贺大纳言、丰臣家的大老——前田利家。地位低下的且元,在利家手下不过是个打杂的而已。但深知自己大限将至的秀吉,由于太过担忧秀赖的将来,所以对且元这种身份的男人,他也尽可能地客套了一番。

“助作,你还记得以前吗?”

秀吉回忆起还是青涩少年的且元刚投奔到他身边时的事。

“我一手起来的家臣不多,但你是其中一个。相信你比别人更清楚我对秀赖的未来有多么担忧。”

秀吉说道。他还拜托且元在自己死后,多为秀赖的事情费心,同时还提到了淀殿与且元之间的渊源。

秀吉在断断续续的话语中,提到且元的父亲孙右卫门,曾经侍奉过淀殿已经灭亡的娘家——北近江的浅井家,并且还曾立下过些许战功。这样一来,即使没有秀吉这个因素的介入,对于且元而言,淀殿跟其父辈侍奉的主家还是有关系的。

病室中,还有几位侧室陪伴在旁。她们都是第一次听说此事,全都惊讶不已。且元是近江人,这是众所皆知的。不过他的父辈居然也是浅井家的武士。这还是头一次听说。看来他跟淀殿还真是有很深的渊源呀。

(但是,这么说来,这人还真是奇怪呀。)

众人不约而同地心想。他与淀殿之间,分明有如此深厚的渊源,可从他的言行举止中,却看不出他对继承了旧主家血统的淀殿,抱有多大的念旧之情。总的来说,这个时代的人,大多都有很强的地域观念。主仆关系的紧密度,与其说是来源于道德,不如说是来自这个时代的众人重视出身地的性格。其他近江出身的部将,诸如石田三成和长束正家等人,他们并非浅井家的旧臣,却单纯因同为近江人,而对淀殿抱有特别的好感。然而且元却很少有这样的感觉。这并不是因为他薄情寡义,大概是因为他是个欠缺可爱之处的无趣男人。

秀吉死后,关原之战爆发,丰臣家地位一落千丈,转眼便成了只拥有大坂地区和约七十万石俸禄的一介大名。曾被任命为傅人的前田利家,在丰臣秀吉死后不久,也跟着病逝。此后加贺前田家离开丰臣家,跟随家康而去。

关原之战时,且元在秀赖身边。自然而然地,他也没法投靠家康门下,而是继续留在了丰臣家。家康在关原之战后,为处理战后事务,进到了大坂城。当时他叫来了且元,命令道:“由你来当丰臣家的家老吧。”

家康对于丰臣家的家事,拥有这种命令权。这种权力的合法根据,是秀吉的遗言。他临终前要求家康成为秀赖的政治监护人。由此家康才命令且元担任丰臣家家老一职。

——老夫是江户殿下亲自任命的家老。

且元后来还时常跟人提起此事。

“市正立场如此,是了解关东内心想法的男人,决不能对他掉以轻心。”

虽说后来淀殿及其侍女团都开始提防他,但在这之前,且元在大坂城内也算是个能呼风唤雨的人物。无论如何,他身上笼罩着江户的光芒。他在大坂城内的府邸,总有谄媚之人,或是希望能向关东的家康表明心迹的人进进出出,常常门庭若市。

“打扰了。”

走廊响起了人声。

本多家的家臣跪伏着说:“大人,这边有请。”且元对这个前来领路的下人,也恭敬地点头回礼,站起身来。

正纯正在书院等候他的到来。

“大人是为何事而来?”

正纯在一通寒暄之后,摆出一副惜时如金的样子,催促道。这一问让且元有些尴尬。他慌忙解释说此番来访并无其他用意,只是听说大人上京,所以特来问候大人近况如何。

两人闲聊的话题和往常一样,仍然是关于秀赖的近况。且元在话语中,提到了秀赖孜孜不倦地抄写“丰国大明神”的神号,还有淀殿对神佛祈愿之类的事情相当热衷与虔诚。

“究竟跟神佛许的什么愿呢?”

正纯故意装傻,向且元发问。

且元却未立刻回答问题,只是看着正纯的脸。这问题还用回答吗?淀殿祈愿的内容,无非就是希望秀赖安泰好运。这不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吗?

“淀殿的爱子之心,与世上普通的母亲并无丝毫不同。”

且元回答。于是,正纯耍起了坏心眼。

“这么说来,莫非秀赖御所身上发生了什么不安之事吗?”

“哪里的话。”

且元慌忙解释道,就是和世上所有母亲一样,都担心自己的孩子因生病之类的被夺去性命。

“实在令人敬佩呀。”

正纯无比认真地点了点头,“既然如此,那干脆这么办吧。普天之下,历史悠久的神明佛阁,荒废之处也不在少数。如果能将这些堂塔伽蓝都悉数重建,真可谓功德无量啊。这样一来,不仅诸佛菩萨,相信就连天神地祇也会为之感动,纷纷保佑秀赖御所福泰安康吧。”

“是。”

且元以为这是本多正纯的突发奇想,努力将话题转移开。可惜正纯却未上套,反而提高嗓门问:“市正殿下,您意下如何?”

正纯最畏惧的,是丰臣家的财力。单拿黄金来说,天下九成黄金,都秘藏于大坂城之内。这是不争的事实。有了这些财富在背后撑腰,有朝一日,倘若丰臣家向六十余州的浪人[8]发布檄文,将之召至大坂,估计只需数日,即可组成能与江户幕府分庭抗礼的力量了。况且指挥官还是秀赖。如今的天下,浪人和不满分子比比皆是。他们肯定从心底期望着有一天能以秀赖之名,掀起一场恢复前朝统治的大战。

正纯的策略,第一步便是削弱丰臣家的财力。

“请务必为秀赖御所的福泰安康着想。”

本多正纯说。

且元看不穿正纯的真正意图,只是沉默无言。对他而言,向神佛许愿是愚蠢之事。从家老的立场而言,如今就连淀殿沉迷神佛之道一事,他都觉得是相当大的浪费。何况是修复重兴六十余州的神明佛阁。就算丰臣家的财力再怎么空前绝后,不出数年也必定会坐吃山空的。

(……难道不是这样的吗?)

此时此刻,身为一个吏僚的且元,脑子里只担心着如何管理财宝之事。这在正纯这位策略家眼里显得相当愚钝。正纯心想接下来只有吓唬吓唬他才行了,于是他把嗓门提得更高。

“市正殿下。”

他说道,

“您在想些什么呀。对于这件事,江户那边早有旨意了。”

且元像受了很大冲击一样,忽然脸色剧变,浑身脱力似的双手撑在地上。而后他立刻察觉到自己的举动有失体面,赶紧将双手收回膝上。他深吸了一口气,一边挺直腰部,一边嗫嚅道:“属下遵命。”

且元回到大坂,向淀殿的亲信大藏卿局报告了此事。

在这种事情上,只能说大藏卿局终究是个女流之辈。她丝毫没有意识到重修神社和寺庙是一件多么浪费财力的事情。

“江户殿下也佛心大发了呀。”

大藏卿局如此说道,显然她是会错了意,笑得很是奇怪。她觉得家康之所以如此怂恿淀殿大兴神佛之事,是因为他年事已高的缘故。人一旦上了年纪,就爱劝人注重来生之事吧。

淀殿自然没有异议。

从这时起,大约有十多年的时间,她都以“施主秀赖”的名义,在各国大兴土木,修复重建了不计其数的神明佛阁。

这里顺便跟大家举几个主要例子:

摄津四天王寺、山城醍醐三宝院金堂、京都丰国神社门楼、近江石山寺、河内誉田八幡宫、摄津胜尾寺、安土总见寺、河内叡福寺、同观心寺、叡山横川中堂、大和吉野金峰山子守社、同藏王堂、伊势宇治桥姬祠、摄津中山寺、京都东寺南大门、京都相国寺法堂、摄津多田院、京都相国寺山门、京都等持院、京都南禅寺法堂、京都北野经王堂、京都东寺金堂、京都神护寺、山城石清水八幡宫、奈良手向山八幡宫、京都真如堂、尾张热田神宫寺、尾张热田誓愿寺、大坂生国魂神社、京都北野天满宫、京都鞍马寺、山城上醍醐御影堂、出云大社、京都方广寺大佛、京都黑谷金戒光明寺

* * *

[1] 日本古代人一日二餐,且早餐按进食时间分为两种。需要早起干活的人吃早班的早餐,不需要早起干活的人吃晚班的早餐。

[2] 涂笼,日本古典建筑风格“寝殿造”的建筑物中,作为主屋的一部分用很厚的墙壁围起来的房间。这种耳房与主屋之间用木门板隔开。原本是用作寝室,后来多用作储藏间。

[3] 日本古代侍奉在位高权重者身边,负责各种杂务的少年。

[4] 贱岳之战,1583年,羽柴秀吉在贱岳附近击败柴田胜家。这场战争的原因,是本能寺之变以后,侍奉信长次男信雄的秀吉与侍奉三男信孝的柴田胜家产生了对立。战后柴田胜家和织田信孝自杀身亡。这场战役为丰臣秀吉称霸日本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5] 日本战国时代天正十一年(1583)丰臣(羽柴)秀吉与柴田胜家在贱岳决战时,秀吉方战功卓著的七个武士。根据通行的说法,这七个人分别是加藤清正、福岛正则、糟屋武则、片桐且元、加藤嘉明、平野长泰、胁坂安治。

[6] 俸禄十万石以上的大名成为大大名,五万石以上的成为中大名,以下的为小大名。

[7] 旗本,在将军身边,负责将军安全的家臣团。

[8] 浪人,由于主家没落、战争中被灭杀等原因而断绝主从关系,失去代代家禄或其他恩典的武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