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秀对朝仓家感到失望,却没有放弃自己的理想。
在他的反复游说下,朝仓家终于同意:
“虽然不出兵援助,义秋殿下若遇险境,可来越前一乘谷避难。定当小心保护。”
对于行事消极的朝仓家来说,能答应到这种程度已经是破天荒的大事了。
这些并不是光秀一个人的力量。义秋的幕僚、才华横溢的细川藤孝从旁相助,才终于说动了这个守旧的越前大国。
细川藤孝猜想到,仅凭光秀之力要想说服朝仓家一定很难,于是领了义秋使者的身份来到一乘谷。
藤孝虽是漂泊之身,却有兵部大辅的官职。朝仓家自然是盛情款待,洗耳恭听。和光秀这个来自美浓的流浪汉相比,信誉当然是大不相同。
而且,细川藤孝还是个重情重义之人。
他没有忘记在朝仓义景和众臣面前称赞光秀:
“十兵卫光秀大人可是位少见的人才啊!”
或是:
“请恕我直言,主公您可是收留了难得的仁者啊!”
又说:
“义秋将军可是把十兵卫光秀大人当作是左膀右臂呢。”
细川藤孝在一乘谷期间,没有选择其他重臣的府邸,而是一直借宿在光秀的茅草房中。
这样一来,颇有见效。
“将军殿下的幕僚,竟然住在光秀这等人的家中。”
消息一传开,光秀在朝仓家的地位顿时提高不少。
光秀的房子破旧不堪,根本就招待不起像藤孝这样的贵人。
光秀却每日好酒好菜款待藤孝。菜多是弥平次光春从小溪中钓来的鱼,酒则是妻子阿槙典当了头发或是衣服换来的。
光秀有个已满三岁的女儿。她出生时,光秀正在四处奔走。这次光秀回到一乘谷,看到女儿长大不少,都吃了一惊。
(还真漂亮。)
身为父亲的光秀,也不禁为她的美暗暗卷舌。女儿虽然话语不多,一双眼睛却是灵动活泼,既继承了母亲的美貌,又遗传了父亲的才华。
“这个女孩儿太稀罕了。”
藤孝第一次看见她时,也不禁脱口而出。藤孝所说的稀罕不仅仅是她的可爱。而是年纪小小,便透着一股不容侵犯的高贵气质。
“小公主,让叔叔抱抱你吧。”
藤孝伸出双手要求道。小女孩却摇摇头。
“怎么,不愿意吗?”
“不,要抱的话,先把你的手用袖子包起来。”
女孩儿道。意思是不能直接用手抱,而是用袖子隔起来再抱。也可能只是女童无心的戏言而已,藤孝却认定她的天性就具备高贵的品味。
“像她这么高贵的孩子,”藤孝感叹不已,就连父亲光秀都觉得有些夸张,“一千万人中恐怕也就只有一人而已。十兵卫君,把她许给我的长子与一郎,你意下如何?”
当然称不上是盟誓。身处乱世,谁也无法预料将来,然而这个女孩儿发出的光芒,却让藤孝突发奇想。
“与一郎君与小女相差一岁对吧?”
“正是,比令媛小一岁。怎么样?”
“求之不得啊!”
这场看似戏言般的对话,却决定了两人的命运。女孩儿长大后嫁给了幼名与一郎的细川忠兴,接受洗礼后被称作卡拉西,关原之战的前一天夜里,她在大坂玉造的细川家中放火自焚。
藤孝离去后,春天来了。
光秀在朝仓家受到的待遇已经不可同日而语。
朝仓家在外交上也不是一窍不通,他们开始意识到寄居在近江矢岛的将军继承人义秋存在的价值。义秋本身也颇为心细,他向各国有实力的大名派出使者,展开了事实上的将军外交。他不仅与越后的上杉谦虎(谦信)惺惺相惜,还和尾张的织田信长开始交好。
朝仓家为了与周边的各国势力保持均衡,也不能无视义秋的存在。他们先后数次向义秋的住所送去大量金银钱财,义秋才得以在矢岛的临时寓所里挖了两町四方长的沟壑,建了一座新馆。
随着义秋的地位逐渐明朗,光秀在朝仓家的地位也日益得到改善。
转眼到了夏天。
光秀又提出请求:“我想去一趟近江的新馆,顺便到京都看看三好、松永那边的情况。”
朝仓家应允了。
光秀这次是骑马去的。
这次的出行,按照他的地位,准许带领五名随行人员,其中包括弥平次光春。要知道,六个人的差旅费,也不是笔小数目。
(太奢侈了。)
光秀虽这么想,不过所到之处都需要派人将消息捎回国内,确实需要这些人手。
他先到了近江,从靠近草津的野洲宿拐弯后沿着野洲川畔前进,下了堤坝后直奔矢岛而去。
河畔一带是近畿地区最肥沃的水田地带,方圆百里放眼望去,都是一片绿油油的稻田。
正午时分,艳阳高照。
“弥平次,天气可真够热的。”
“可不是嘛。”
骑在光秀前面的弥平次回头道。他的长相不同于如今的年轻人,而是像故事中描述的镰仓时代的年轻武士,仪表堂堂。
(这个年轻人不错。)
光秀想。弥平次给他的感觉是无条件地信赖自己,一旦遇上危险会毫不犹豫地舍身保护自己。
“我说弥平次,”光秀踢了马肚子一脚,驱马赶上弥平次,“你要多读兵书。”
“是,我平日都在看。”
“我光秀如今虽然潦倒,但总有一天会叱咤风云于天下。到了那时候,你就是我的大将。”
“真盼着那天早点到来。”
“哈哈,有气度!”
光秀赞许地看着自己的徒弟。
“您的意思是?”
“我还以为你会谦虚呢,结果你说盼着早点实现。看来你还颇有自信的嘛。”
“我的兵法是师傅您教的。弥平次深得您这位日本最厉害的军事家传授,指挥百十万大军,自不在话下。”
“日本最厉害的军事家?”
光秀忽然黯淡下来。
(日本最厉害的军事家,别说百十万大军,眼下只带了五名随从走在近江的乡村里。)
又滑稽,又可悲。
“弥平次,所谓野心,”光秀道,“有时候也很可笑。”
“我不太明白。师傅说的话,有时候我实在是听不懂。”
说着说着,他们已经到了矢岛的寓所前。
光秀独自进了门,要找细川藤孝,藤孝却不在。
“他去哪儿了?”
光秀问道。出来接待他的是义秋的小厮一色藤长。
“真不巧,藤孝大人被派到尾张织田家去了,这两三天应该就会回来。”
藤长答道。
矢岛寓所的幕僚们,都将光秀看作是复兴足利家的恩人,对他也就格外的客气。他们纷纷出来和光秀打招呼,异口同声地邀请道:
“晚上就住在这儿吧。马上为您准备房间。您带来的手下人我们也会安排好的。”
面对众人的热情,光秀感动得差点落泪。在朝仓家,可没有人会这么热忱地对待自己。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光秀答应了。年轻的幕僚细川左京大夫自告奋勇地站起来为光秀带路。
傍晚,光秀戴上武士的乌帽子,外面穿了一件印有桔梗图案的素袄,前来参见义秋。
“十兵卫来了啊,我正想你呢。”
义秋走出来招呼着,在上座落了座。他的头发长长了不少,表情和姿态都豁达了不少。只是举止间稍嫌轻浮,与以前并无二异。
他的口吃还是很严重。
光秀向义秋请安后,义秋开口道:
“哪里,身体又有什么要紧。如今一事接着一事,真让人不消停啊!”
他的口气俨然像个四处奔走的政治家。
事实上,义秋从自己所在的近江矢岛村,不停向四方派出使者、送去信函,开展着拉拢各方群雄的政治工作。
“我一直在催越后的上杉辉虎早日出兵,他却迟迟下不了决心。辉虎一旦离开,甲斐的武田晴信(信玄)便会乘虚而入。再说,关东的北条氏也会生出事端来。所以我向武田和北条派出了使者,警告他们上杉辉虎的地位无人可敌,不可轻举妄动。”
“是吗?”
“武田和北条似乎害怕得很呢。”
(恐怕没这么简单吧。)
光秀心想,他继续听着义秋吹牛。
“只是,京都的局势不妙啊!”
义秋的脸突然阴沉了下去。他的脸上清清楚楚地写着浮躁和愤懑。
“三好、松永党羽势力不容小觑啊!”
“嗯。”
光秀在越前听到的消息是,正占领着京都的三好三雄与松永弹正少弼久秀之间出现了嫌隙。
“这件事,您要怎么做呢?”
“他们会自取灭亡。”
义秋的语气很是坚决。光秀却听出来那不过是一厢情愿的猜测而已。
“会自取灭亡吗?”
“恶行终归不会长久。”
“那也不一定吧。这趟我去了京都,在那儿亲眼见闻过了。”
“是吗?那就靠你了。”
义秋心虚地说道。
他的烦恼,与其说是现今的军事局势,倒不如说是正准备进京的一个人,此人来自于摄津富田(现在的大阪府高槻市内)。
他就是足利义荣。
盘踞在阿波(德岛县)的三好党羽抬出的将军候选人。义荣为了到京都继承将军之位,从阿波渡海前来,如今正在摄津富田的普门寺临时安身,寻找进京的机会。
“义荣已经出动了。”
“听说是。”
“那个乡巴佬,难道真想当将军吗?”
就算足利义荣是个乡巴佬,可是后面支持他的三好一党不仅占领了京都,势力还威慑到山城、摄津、河内一带,形势自然十分有利。
“不过,听说他现在还在摄津的富田,并无动静。”
从摄津富田到京都仅有二十公里。三好党推举的将军候选人,迟迟未见前往二十公里开外的京都,而是守在乡下的寺庙里聊以度日,其中究竟有什么缘由呢?
“怎么回事?”
义秋的表情突然雨过天晴。
“原因是三好和松永到了这个关头突然闹起了不和。”
(怪不得义荣被扔在摄津富田没人管了。)
“只是……”
义秋啃着指甲。他吱吱地啃出了声:
“一疏忽的话,就会被义荣抢了先。我就做不成将军了。”
“您所言极是。”
事若至此,对光秀也是不小的打击。从血统而言,义秋绝对是不容置疑的将军候选人,然而他的支持者们,例如越后的上杉、越前的朝仓和尾张的织田都远在他乡,而且彼此之间关系都不好。
“就怕后院起火啊!”
义秋道。
“所以,”光秀这才悟出细川藤孝出使尾张的原因,“您让兵部大辅到尾张去催促织田上总介(信长)了是吗?”
“不错。”
“会怎么样呢?”
“上总介好像也正忙着平定美浓。如果他肯领军接我进京,赶跑三好、松永之徒,刚刚亡国的美浓一旦暴动,说不定会和近江的浅井等人联手乘虚而入。那个尾张人正在担心这件事。”
之后,义秋又赐酒光秀,两人聊了一会儿后,光秀回到为自己准备的房间。
光秀忙碌得很。
第二天,他把弥平次等人留在矢岛村,自己独自上了路。第三天,他悄悄潜入了京都。
他仔细打听着市里的传闻,得知了三好党的强大势力。
(这可不容易。)
光秀一向谨慎。为了确认三好、松永的势力范围,他又先后去了山城(京都府)、摄津(大阪府)、河内(同),甚至大和,在松永的根据地奈良连住了五天后才离开,回到近江的矢岛村时正好是第二十天。
细川藤孝早就回来了。他一看见光秀,就指着寓所道:
“形势紧迫啊!”
武士们、苦工们都在忙碌着,他们收拾着行李,然后一件件地扛了出去。
“过了湖,就能逃到若狭或是越前。”
“为何?”
光秀不解地问道。藤孝却无暇回答他的问题:
“十兵卫君,将军的安危就交给您你了。我得去找船。”
说完他就跑出去了。
(世道无常啊。)
光秀站立良久,他身后是火红的夕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