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秀吉开口闭口:

“狗熊……”

指的是北方柴田胜家。以前他称胜家为“鬼”。

“北边狗熊还未冬眠?”

秀吉时不时看着北边天空自言自语。北边还不下雪吗?大雪封山,能截断北边和中央的交通吗?柴田能像狗熊般冬眠吗?这种令人兴奋的状况怎么还不出现呢?怎么还不见下雪急报呢?这段时间,秀吉人虽一直往来于京都和琵琶湖畔晴朗天空下,但他的心,却一直在北方天空。

“纪之介!”

秀吉在京都南部根据地天王山宝寺城喊一个小姓。

“纪之介到!”

“哦,刚叫便到!好快!”

秀吉像说狂言般开着玩笑,情绪很好。

“小姓”也写成“小性”、“扈从”。作为大将侍从,多为年轻士官。平时在城堡内负责大将身边杂务,出征时在营帐时刻不离大将身边,战斗中守护在大将军马周围,手持梭镖保护大将。这一时期秀吉小姓中人才济济。加藤清正、福岛正则、平野权平、协坂安治、石田三成等,为把他们培养成未来的将官,秀吉边彻底使用边教育他们。

大谷纪之介也是其中之一。他名叫吉隆或者吉继。后任刑部少辅,敦贺十六万石领主,受同辈石田三成之邀,带麻风病参加关原之战,激战至最后,自杀身亡。

他在近江被秀吉收养。

秀吉作为织田家大名,第一次得到北近江领地,成为长滨城城主时,每看到当地聪明伶俐的少年便都收进自己门下,让当儿小姓。名叫佐吉的石田三成便是其中之一,大谷纪之介也是其中之一。当年的儿小姓,比如这纪之介,此时已二十岁了。

“北边狗熊派使者来媾和,”秀吉说,“汝可知?”

“当然。”

“知道?伶俐的孩子。”

“奴才已非小孩。”

“啊哈哈哈,乳臭未干啊!汝乳臭最浓。”

“请问有何贵干?”

纪之介撅着嘴说。他皮肤白皙,嘴唇红润,整个一副少年相。但在儿小姓中,他其实与石田佐吉同样,最为聪明。秀吉觉得,纪之介最有将才。秀吉晚年在大坂城夜晚闲聊时曾说:

“余最想看他率百万大军,大战天下,可惜已无此机。纪之介定当指挥精彩。”

秀吉此时叫来纪之介是想试其才能,因为他想分给他一个特殊任务。

“纪之介,不得说给他人。”

“奴知。”

“那好。余每日坐卧不安,单等北陆下雪消息。原因为何?纪之介可知?”

“确是如此。”

纪之介突然变得像个大人,他并未正面回答。因为纪之介觉察到关于北国雪情,秀吉心中有着极为重要的密谋。所以不能随便回答。

“奴不知。”这个年轻人慎重地回答,“但奴有一想法,若如此将如此之类的。”

“噢,以汝所想,将如何?说来听听。”

“若大雪封山,则柴田大人将被困越前北庄,中原不论发生何事,也不能采取任何行动。正因此,才派使者前来媾和。”

“所言极是。然后呢?”

“大人轻易便与其媾和。奴才若为大人,将趁此大雪封山绝好机会,消灭伊势泷川大人。”

“嗯,然后呢?”

秀吉面含微笑,但内心却稍感吃惊。纪之介所说,正是秀吉心中秘密计谋。令他更为惊讶的是,这个儿小姓出身的小姓,在被自己日夜使唤过程中,竟已学会自己的思考模式。

伊势泷川一益是柴田最有力盟友。必须在北国大雪纷飞时期平定伊势,削弱柴田战力。而且征讨伊势泷川并不违反与柴田的媾和条约。秀吉与胜家结成的非战条约,并未包含泷川。

“看得准。仅此而已吗?”

“还有一事。”

“何事?”

“长滨城。”

“长滨城如何是好?”

“趁大雪之时运用计略,劝其归入我方。”

“啊,汝何等聪明!”

秀吉击掌赞叹。他欲命纪之介所做的,恰是此事。

近江长滨城耸立在琵琶湖北岸湖畔。湖水拍打石垣,从城堡内水门可以直接乘船出湖,便于控制琵琶湖。长滨为北近江三郡重镇,地处通往京都和美浓以及北陆的交通要冲。

总之,秀吉最为怀念的就是这座城。秀吉夫人宁宁等也经常开口闭口:

“在长滨时……”

给侍女们说当年居住长滨的事情。长滨就像是故乡一般。事实上秀吉统一天下,移居到大坂城后,每有长滨来人看望,他都高兴地说:

“家乡来人了?”

我们再重复一遍,长滨是秀吉首次得到信长分给的领地,而且长滨城也是他亲自设计建设的城堡,城下市区也是他设计构想的,甚至连这座城市的名字“长滨”,都是他命名的。

如此重要的一座城,在这一年夏日的清洲合议会上,却被柴田胜家强夺而去。

“筑前,长滨城,划给俺!”

柴田强硬地提出这一要求。他摆出一副织田家首席家老的威风,蛮不讲理。柴田在战略上,需要这座近江长滨城。他因为领地在北方,上京比较困难,所以极为需要一个位于中原的基地。为此,他看中的就是近江长滨城。把这里建成前线要塞,便可虎视中原。换句话说,若不能得到长滨城,对柴田来说就相当危险。因为长滨是中原通往北国的大门,如果在此堵截北国街道,则北国大军将不能南下,进入中原。

“划给俺,划给俺!”

柴田在会上连声要求。但秀吉的反应却令与会者吃惊。

“请便!恭送大人。”

秀吉在那次合议会上,通过针锋相对的交涉,成功把幼儿三法师立为织田家后继。若因长滨城一事惹恼柴田,那将得不偿失。所以他打算抛弃领有权。

“筑前,此话当真?”

秀吉这一举动,连织田家次席长老丹羽长秀都很吃惊。但秀吉却说:

“当然!”

秀吉爽朗地说。同时还用他那种开朗声调提出条件:“不过不能送给您柴田大人,可送给您养子。”

条件仅此一条。柴田养子是柴田胜丰。胜家无后嗣,收养无血缘关系的胜丰为后嗣养子。秀吉解释自己提出此条件的理由是:

“诸位皆知,伊贺守大人与鄙人从来意气投合。”

在场人都觉得有理。秀吉当然不愿把自己的城堡拱手让给蛮不讲理的柴田。若转让给朋友胜丰,则心里还好受一些。大家都如此解释。

“筑前大人,痛快!”

大家看着眼前秀吉的痛快,想象着秀吉心中的怒火,都表示同情。

柴田胜家也觉得:

“筑前这厮,说话像儿戏。给俺给胜丰,还不都是给俺?”

他觉得滑稽可笑,同时又觉得秀吉愚蠢得令人不可思议。

因此,柴田家后嗣柴田胜丰伊贺守当年秋天便入住长滨城,成为长滨城新主人。但这一交换,却令长滨城下町民们非常失望。

“可惜,多好的城主大人!”

从他们对秀吉的异常敬慕,便可看出秀吉长滨时代所施行的政治无疑是少有的善政。

顺便再说一下。及至丰臣时代,长滨城主为山内一丰;关原之战后城主为家康家臣内藤信成;大坂夏季之战后废城。但町民们一直未忘秀吉,不仅秀吉在世时,即便到了德川时代,也秘密追慕秀吉,把秀吉当神祭祀。当然为掩幕府耳目,表面上是普通神社,而所祭祀的神却是秀吉。明治维新以后终于公开祭祀秀吉,神社名也改为丰国神社。柴田胜丰在秀吉声望如此深厚的长滨町,要想得到町民的信赖,谈何容易。

“长滨之地,筑前大人气味太浓。”

胜丰当初非常迷惑不解。但秀吉本性热情,他说:

“伊贺大人势必为难。鄙人当说服町民。”

他特意派人到长滨町,召集町内老人们转告说:

“今次新到领主性格善良,且与秀吉亲如兄弟。请把新大人当秀吉同样爱戴。”

秀吉说这些话并非单纯显好,他还为以后埋下伏笔。总之町民们被他说服,都不再表示反对。柴田胜丰非常高兴,向自己家臣们说:

“筑前善人,世上少有。”

胜丰本来性格乖戾,遇事任性,所以更容易被秀吉之善意所感动。

秀吉当然胸中暗藏秘密:

“有朝一日总要从柴田家夺回长滨城。”

所以他对胜丰所表善意,不仅这一件,其他所有事情都表现得非常热情。

而胜丰自己,对北近江这块新领地的政治也非常小心谨慎。因为自己突然成为大名,所以他得新招大量家臣。因此他收编许多近江地方武士。采用新领地当地武士,比从本国越前带人组成家臣团更容易被当地接受。新加入胜丰麾下的近江人有:

德永石见

木下半左卫门

大钟藤八

山路将监等

他们皆为胜丰重臣。秀吉看到这点,他对纪之介说:

“纪之介,汝为近江出身,可认识他们?”

对大谷纪之介来说,岂止认识?他与上述几人家系相同,本为同根,与木下半左卫门还有血缘关系。

“既如此,即刻造访他们!逗留长滨。”

秀吉命令。秀吉还帮他想好暂时逗留长滨的借口。

纪之介老母健在,住在播州姬路城下。他帮纪之介编的借口是:纪之介老母念念不忘自己原来住在长滨时吃过的琵琶湖鲫鱼,而且老母特别喜欢一尺二寸大鲫鱼。为孝敬老母,纪之介要亲自去长滨琵琶湖抓鲫鱼。

纪之介出发了。

在纪之介出发前,秀吉已派出两万大军进驻近江,驻屯已接收的织田家主城安土城。安土城在光秀之乱中天守阁及其他建筑都已被烧毁,目前只是用残材临时修建了一座简陋城堡。秀吉大军驻扎此地的公开理由是:

“为迎接三法师公回城。”

但秀吉拥立的幼童三法师并不在秀吉掌控之下,三法师被柴田方织田三七信孝养育,收养在岐阜城内,绝不会送来。因此应是三法师主城的安土城其实是一座无主的空城。秀吉在这座空城里驻扎大军,其实与三法师无任何关系。他实际上是要对近江长滨城主柴田胜丰造成无言压力。秀吉早已知道,外交不仅需要花言巧语,更需要实力做后盾。

此时,北陆已开始下雪。秀吉接到派到北陆出使的胞弟羽柴秀长小一郎急报后,即刻派出大军,把自己的这一计划付诸实施。

岂有此理!”

初接此报,长滨柴田胜丰大惊。但秀吉并未疏于对他。秀吉三番五次派出使者来,诚恳地给胜丰解释为何要在近江集中大军的理由。而且每次都带来大量礼物,这些礼物,有效缓解了胜丰的警戒心。

“筑前绝不会做对不起俺之事。”

胜丰只能用这句话来安慰自己,平息心中不断涌现的恐怖。

顺便解释一下,在战略上,此时胜丰所处境地之危险,恐怕空前绝后。

他是北陆一方最前线城主,与越前北庄大本营距离甚远,若有战事,本国增援大军来援至少需要三日,而在冬季,更是困难重重。直到开春大雪融化为止,长滨城可说只能是一座孤城。而且是处于羽柴方近江势力圈中的孤城,若有战事,只有陷落。再加上此城为秀吉亲自设计、建设并居住过的城堡,对这座城堡的弱点等,秀吉当然了如指掌。

因此,胜丰经常对自己家臣们说:

“千万不能惹恼筑前大人。”

若惹恼秀吉,结果可想而知。

但秀吉如今却以安土城为中心,在近江琵琶湖一带集结大军。本来按道理,胜丰应向秀吉提出严正抗议:

“岂有此理!”

但基于上述战略上的弱点,他无法提出。而且不等他提出抗议,秀吉用他那热情洋溢的微笑和动人心弦的热情与胜丰交往,使胜丰终于像扇贝张开笑口,毫无防备地与秀吉交往。

这期间,大谷纪之介一直逗留在长滨。他住在有血缘关系的木下半左卫门家里,与自小关系亲密的德永石见和大钟藤八等你来我往。

“来长滨捕抓一尺二寸鲫鱼。”

这只能是一个笨蛋都不可能想出的借口。而且他与上述木下、德永、大钟等近江出身的胜丰近臣们交往甚密,几乎每日恳谈。

觉得纪之介这些行动“可疑”的是北陆柴田家派来监视胜丰的那些人。他们开始暗中侦查。

更令监视胜丰的人惊讶的是,胜丰竟然说:

“听说羽柴大人家臣来访?吾欲知京都诸事,烦请前来一见。”

其实胜丰一年前就患有肺病,自夏日入住长滨城以来,身体更加衰弱,几乎卧床不起。他令人叫纪之介来他病床前。

纪之介听后暗自兴奋。他以私人身份探视病人为由登城,进入胜丰病房。在病房,纪之介给胜丰讲秀吉日常,讲京都市井秘闻趣事等,逗留很长时间。纪之介私下探视胜丰,与胜丰在病房密谈一事让那些监视人知道后,他们似乎一下抓住把柄:

“啊呀,密谋反叛?!”

这正是纪之介期盼的结果。监视人把这些情况和猜测都密报给身在越前的胜家。

“不可能!”

胜家当初根本不信。但后来不断有密报传来,他不由开始抓挠起自己的肥头大耳了。

“胜丰背叛,并非绝无可能!”

其实胜家与自己养子胜丰这几年关系一直不太好,这点胜家自己也不得不承认。

胜家命令:

“家老中任谁皆可,速来越前汇报!”

胜家自己并未多么重视这些传闻。胜家虽然从来都被看作心底不善之人,但他本来刚愎自用。在他看来胜丰只不过是个毛孩子。

“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孩能成何气候?”

他根本未没把胜丰放在眼里,所以他也并没想到要放在天秤上好好衡量,认真思考一下。而且他更为自信的是因为胜家遗产,终究都要遗留给胜丰。胜丰将要继承如此巨大家产,他怎么会自己放弃继承机会呢?

但胜家并未这样说:

“吾相信胜丰。任何谣传,皆不可动摇吾对胜丰之信赖。”

胜家若说这么一句话,若把这句话传进胜丰耳中,那么事态也许完全是另一种结果。

胜家总是比较暧昧。

“到底何事?速来越前汇报!”

他采取了这一模棱两可的态度。

胜家这一命令通过越前使者传给长滨胜丰时,胜丰受到极大冲击。

“养父大人果真如此说吗?”

胜丰脸色煞白,连问几次。当确知无误时,他感到自己的根基崩坏般动摇。

“老大人已怀疑俺无疑!”

去年正月,发生了这样一件事。在越前北庄城贺年时,胜家坐在上座,下座坐满其麾下大名小名等人。

仪式开始。

首先,两个圆脑袋朋辈带酒器进到胜家面前,把酒器放在胜家面前的三方[1]上。

胜家点头,端起那酒器道:

“玄蕃!”

胜家开口叫的是佐久间盛政小名。这是一个异常行动。因为按礼仪,最初干杯的应是除胜家以外,家中最重要的人。胜家中最重要的,当数养子,亦即继承人柴田胜丰。

但胜家点名叫的却是佐久间盛政。

佐久间盛政是胜家侄子。

他不仅是胜家侄子,而且勇猛善战,如今已是柴田军团先锋大将,深受胜家喜爱。胜家分给他加贺两郡,并封他为尾山(今金泽市)城城主,给予他柴田家最高待遇。胜家每有重要事情要商量,总是喊:

“叫玄蕃!”

佐久间盛政已犹如养子,眼中几乎已无柴田胜丰。而且柴田胜丰得到的领地,不足佐久间盛政五分之一。

越前谣传:

“将来势必废黜胜丰大人,重立玄蕃大人为养子无疑。”

这些谣言早已传到胜丰耳中,而且以养父性格来看,此事并非不可能。胜家最喜欢能在战场独当一面的武将,若佐久间盛政能继承柴田家,那么定会推进柴田家武勇。

胜丰当然不能忍受这种耻辱。

“玄蕃!”

胜丰拽了拽佐久间盛政衣袖,突然夺走了佐久间双手所捧酒器。

“何意?”

佐久间莫名其妙。胜丰也不管场合,大声喊道:

“除俺之外,此酒谁还能喝!”

说完,急忙低首仰头,一口气把酒器中的酒全喝光。

胜家在上座一直看着,终究无言以对,只能默认。但自那以后,胜家对胜丰态度变得非常冷淡。

如今,已发展到这张召唤令了。

“养父大人难道要杀俺不成?”

胜丰甚至这样想。

“无论怎么想……”胜丰把老臣德永石见叫到病床前,悄悄说道,“这次难逃一死。”

这时在胜丰脑海里,当然会浮现出秀吉的脸庞。与胜家的冷淡相比,秀吉的恩义热情难以言表。秀吉在把这座长滨城以及北近江三郡割让给柴田方时,特意指名自己:

“不给胜家大人,可给本来关系亲密的胜丰大人。”

若无秀吉的指名,自己直到今天在柴田家还是一个没有领地和城堡的人。

“如此看来,应报答的恩义不在胜家,其实应在秀吉。”

他不由不如此想。

“士为恩而死。此为镰仓右府(赖朝)以来武士传统。石见,难道不是吗?”

胜丰问德永石见:

“有错吗?”

“绝无!”

德永石见如此说,是因为他自己早已通过大谷纪之介,知道秀吉所思所想。

这一时期,秀吉已进驻琵琶湖东部的佐和山城。此行为之目的主要是对长滨城柴田胜丰施加无言压力。长滨与佐和山之间骑马只有半小时距离,秀吉若有意,数小时之内就能把长滨城拿下。

但秀吉却未流露出丝毫高压态度,他像招待人过来喝茶一样,派出正式使者,随意而又郑重地提案:

“若能结为秦晋之交,当以泉相报。敬请三思。”

把使者引见给胜丰的就是德永石见。秀吉通过纪之介私下对这位胜丰老臣说:

“若劳足下说服伊贺大人(胜丰),成功之日,当封足下为大名。”

事实上这位德永石见——德永寿昌后来成为秀吉直属大名,领三万石。秀吉死后归属德川家康。

柴田胜丰终于下定决心:

“加入筑前大人阵营。”

他当即向佐和山城秀吉处送去使者和人质。

秀吉举起扇子,“啪”地拍一下膝盖,大声说:

“啊呀,伊贺大人亦有意效忠三法师公。天下有救了。”

最近秀吉开口闭口便是:

“三法师公。”

意思是一切都为三法师公。今天柴田胜丰拱手让出长滨城,按秀吉说法,也不是为他秀吉,而是:

“为三法师公献上大礼。深感伊贺大人忠义。”

秀吉拉出三法师公,把胜丰背叛胜家之行为也正当化了。所有的阴暗行为,都被他的阳气转化为正义。

总之,长滨城又回到秀吉手中。此时距割让给柴田方不足半年。城主还是柴田胜丰,领地增加两万石。

大谷纪之介完成任务,离开长滨,回到秀吉借宿的佐和山城,登上最上段大殿,向秀吉汇报详细情况。

“干得好!立大功!纪之介一人,可顶千军万马。”

秀吉照例夸张地夸奖纪之介功劳。但声音却很低,因为间谍之功,是不能在大庭广众面前大声赞扬的。

“下一步,即征讨伊势泷川!”

“非也。暂不征泷川。”

说完这话,秀吉便再不做声。此后谁也不知他下一步作战计划。

此日为天正十年(1582)十二月十三日,秀吉讨伐光秀正是半年前的这一天。

我们把这一时期秀吉的行动简单记录如下:

十一月二日,于宝寺城接见前田利家一行,接受柴田胜家媾和提案。

十二月初,入京都。

十二月七日,离开京都,进驻近江。

十二月十三日,进驻佐和山城,受长滨柴田胜丰之降。

人们当然认为:

“下一目标,即闯入伊势!”

但秀吉却按兵佐和山不动,焦急等待来自北方的情报。

不久,冒着北陆大雪,探子送来情报:

“修理不能动。”

胜家虽得知长滨反水,但因大雪封山,欲动不能。

“狗熊被困入雪牢。”

秀吉大为兴奋,立刻对全军下达命令:

“进军东方!”

东方,这是一个人人都感到意外的方向。

“果真东方?”先锋蜂须贺正胜不由再问,“非南方之误?”

南方是伊势。但秀吉的回答只有两字:

“东方!”

秘藏在秀吉胸中的目标是:

“攻打岐阜城。”

但这时如果公开说,全军上下都会惊慌混乱。因为岐阜城是织田家老本营,属于圣地。

岐阜城在信长没后,经过清洲合议,由信长三子三七信孝继承。三七信孝领地包括美浓国,再加上伊势一部,共达五十八万石。

“敌人为三七大人。”

过醒井后,秀吉才给部将们公开本次行动的攻击目标。他先说给黑田官兵卫。两人都骑在马上。

“嗯,比较难!”

谋臣官兵卫小声说,此事比较麻烦。三七信孝为信长嫡子,攻击三七,也就是攻击主家。对此,新归附的将领们会做何思想?不会产生动摇吗?

“非攻不可。”

秀吉故作轻松,指出因为三七信孝属柴田阵营。

如果仅此一条还可容忍。秀吉最为恼火的是三七信孝把织田家幼主三法师保护在岐阜城内,不愿放手。去年七月清洲合议会上秀吉主张:

“请允三法师公进驻织田家主城近江安土城。”

胜家也觉得秀吉言之有理,不好反对,只能答应。但随后却未能实现。因为三七信孝把幼主守在岐阜城内说:

“我愿抚养三法师公成人。”

秀吉再三抗议均遭拒绝。三七信孝当然要这样做。只要拥有三法师,柴田、泷川、织田信孝联合军便为织田家正统,若有必要,随时可用“三法师公之命”来命令中立的大名们。甚至可给秀吉加上叛臣的烙印。

对此,秀吉当然不能忍受。

秀吉对官兵卫说:

“不把三法师公从岐阜夺回,送到安土城养育,夜不能寐,食而无味。”

“当然。”

官兵卫心想。清洲合议会上,秀吉为当三法师公傅人,宁愿把长滨城与北近江三郡割让给胜家。幸运的是秀吉的建议得到满座赞同,荣任三法师傅人。秀吉在众人面前取得成功,但随后柴田方却反口不认,他们用实力夺占三法师,再不放手。

“因此,”秀吉说,“我方也只能用实力夺取。”

“然而结果会如何呢?”

官兵卫还是觉得比较困难。因为对方是织田家三七信孝。稍有不慎,会被天下看成攻击主君的叛臣。

“唯此……”

“为难?”

秀吉突然双手松开缰绳,仰天大笑起来:

“官兵卫,世上万事,只要阳气大干便可!”

秀吉认为唯此才是人生最大秘诀。不论恶事善事,都只能快活阳气地做。快活随便满不在乎地做,世间之人则会被你的阳气所吸引,所迷惑,你之所作所为多少有些恶意,也会被涂上一层明亮颜色,带上华丽光环。

“如此而已!”

在做出这一重大决定时,秀吉更相信自己的想法。

行至美浓国境地带,天气突然变坏,开始刮风下雨。秀吉在国境山中村召集将领们开会,宣布命令:

“进军美浓!”

但他并未提一句“攻打三七信孝”。

他首先威严宣言:

“我军此番行动,只为迎接三法师公。诸君应舍身夺回三法师公,带回故右大臣居城安土城。为此,我军不得不闯进美浓。若有人胆敢阻挡我军,格杀勿论,毁城烧市,斩其首级,作为大逆不道之首恶,悬挂京都三条河原,昭示天下。对方即使是主家之人,亦不可心慈手软。诸位可明白?”

秀吉神采威严,满座空气像凝固住一般。他由此首先确立了正义。

“原来如此!”

官兵卫听后,惊叹秀吉演技非凡。若正义总是有两方存在,那声高一方绝对有利。而且为鼓动各位大名战意,秀吉如今必须消除他们攻打主家之人的罪恶感。

“攻打岐阜非但不是罪恶,且为正义之举!”

秀吉高声宣称。他用自己威严震耳之声,激发满座,齐心协力攻打美浓。秀吉把大军兵分三路。

以岐阜城为主城的美浓,有许多小城,都是织田家大名小名当城主。他们在清洲合议会以后,都归属三七信孝。秀吉首先得降伏这些小城主。

翌日,秀吉挥鞭赶马闯入美浓,大军团团包围住美浓各个小城。然后秀吉派出使者,说服他们投降。最早是氏家行广和曾根城稻叶一铁来降,为秀吉让出城堡。他们知道,柴田既被大雪困在北陆不能来援,如果还继续效忠胜家,轻易同秀吉开战,只能被秀吉消灭。不如由此归属秀吉,从此重开自家新家运。他们知道这才是上策。

秀吉用两日时间便平定了美浓,岐阜城成为一座孤城。秀吉大军团团包围岐阜城,对三七信孝发出最后通牒:

“劝君悔过自新!”

秀吉派人送给三七信孝的最后通牒曰:

“若悔过自新,交出三法师公,使三法师公平安移居安土城,则即刻解除包围。若守城顽抗,则以逆贼为由斩君首级,以示天下。决心如何?”

对此,三七信孝一筹莫展。自己的靠山柴田军因大雪不能来援,美浓属下部将们也都纷纷倒戈,眼下只有暂时接受秀吉要求。

“该死的猴子竟敢欺负老子,岂有此理!”

三七信孝在大殿走廊狂奔乱喊,气得大骂。但最后他也只能听从老臣们劝说,哪怕假装,暂时也得先表示投降。他向秀吉阵营派出使者,传达投降之意:

“无可奈何,同意汝所示条件。请从岐阜接走三法师公。”

但秀吉却不相信他。

“假话。”秀吉拍拍使者肩膀道,“自古以来出身高贵之人皆巧舌如簧,言行不一。”

贵族出身者不知世道之残酷,不懂誓约之严肃,总是轻而易举地食言违约。

“转告三七大人,若所言果真,当先送人质于我。”

“这猴崽子!”

三七信孝气得暴跳,但在秀吉三万大军包围之下,他束手无策,只能接受秀吉条件,把自己生母坂氏及千金还有家老等作为人质送往秀吉军中。

秀吉接过三法师。

他把三法师转交给一起前来围攻岐阜的已故信长次子信雄,命信雄做三法师监护人,护送三法师去安土城。

这是秀吉表现给天下人看。信孝是信长之子,信雄也是信长之子。如今仅是把三法师从信孝手中转到信雄手中,绝非俺秀吉霸占织田家幼主。

总之,秀吉从柴田方夺回了三法师。

胜家身在北陆,通过飞脚得知中原发生重大事件,但他被大雪所困,欲动不能,只能咬牙切齿,在心里发狠。当下如果出兵,不出一日,连马带兵还有军粮都会被大雪掩埋。

“像中风一般。”

胜家如此自嘲当时的自己。既然不能出兵,那便只能用三寸不烂之舌调理四方。

胜家自言自语:

“只有调理至开春。”

这是胜家的一种自虐之言。当时世间流行一种解热镇痛药叫做“调理散”。胜家的自虐双关语意即自己的中风症状只能用调理散调理至冰雪融化的那一日。

胜家本来并不擅长调理。自从还是信长部下时起,胜家擅长的就是指挥野战。他也以指挥野战为自豪,他从来轻蔑秀吉之类以调理和计谋取得信长信任的同辈。他经常在军议会上讥笑:

“又是猴子的计谋。”

他露骨地对秀吉表示反感。但事已至此,他已顾不得自己擅长不擅长了。

“先说服三河大人。”

直到此时,直到此境,胜家才想起家康。本来他早就应该想方设法拉拢家康。

德川家康一直在圈外。

本能寺事变时,德川家康正在上方游玩。事变之前,他接受信长之邀,到安土作客,然后一起上京游玩,后来独自去上方,在堺游玩时得知本能寺事变消息。他当时未带兵,无法对付事变。而且同伴侍从都未武装,他只能赶紧返回自国。返回途中,在伊贺还遭遇埋伏,家康九死一生从伊贺逃到海上,乘船从海路逃到三河,终于返回自国。

归国后他立刻动员麾下大军,为讨伐光秀向西进军。行军至尾张鸣海地区时,得知秀吉已攻入淀川河畔,在山崎消灭了光秀。

“只能到此为止。”

家康马上停止向中央进军。本来家康也无逐鹿中原的实力。

他并非织田家家臣。

他属于织田家盟军。

但家康从年轻时起,便在信长指挥下,与柴田、丹羽等共同作战。在受信长信赖,被信长残酷使用上,家康甚至超过柴田等信长家臣。但家康从信长处所获恩赏,从他对信长所做的巨大贡献上来看,却少得可怜。

家康领地除自己本来所有的三河以及自己攻占的远州以外,再加上骏河,三地相加也不过七十八万石。这与信长家臣柴田、丹羽、羽柴、泷川他们统领的信长大军以及其他势力相比,相差巨大。家康在鸣海醒悟,要以自己现有实力逐鹿中原,谈何容易?

他率军掉头撤回东边。然后他采取的军事行动就是在东海地方掠国占地。他攻打织田遗产甲州和信州,很快就征服了二十五万石。

这一期间,织田家分成两派,秀吉与胜家为争夺信长死后主导权开始争权夺利。但家康并未参与其争斗,他只是专心扩大自己领地。一是因为他不是织田家直系家臣,他属于局外人,并无参与争斗资格;另一原因在于,他觉得与其参与那些无聊的争权夺利,还不如抓紧时机扩大自己领地更为重要。

胜家想调理的就是这样一个家康。胜家使者从遥远的北方前来拜访家康时,家康正在甲州古府(今甲府)军帐中。

“修理大人,有何贵干?”

家康在使者面前故意摆出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表示完全不能理解。这一表情使满怀期待来访的北陆使者感到非常失望。使者先摆出胜家赠送的礼物:唐织二十匹、越前绵一百把、鳕鱼五条。

使者开口道:

“得知大人平定甲州,我家大人不胜恭贺之情。”

意思是仅为表示恭贺而来。实际上当然不是。

“我家修理大人说,”使者遍数秀吉野心后道,“恳请大人力助岐阜大人(三七信孝)为盼!”

胜家的意思是:“俺自己因为大雪不能南下救援,幸亏你在东海暖地,请立刻出兵,增援信孝。”

“此即为修理也!”

家康觉得柴田胜家随心所欲,一心只顾自己的举动非常可笑。

“俺家康为何一定得救援三七信孝?”

毫无理由。胜家方有理由要救援三七信孝,但家康方却无任何理由要救援三七信孝。胜家从来不考虑对方心情和利害,从来都想以自己为中心掉转一切。家康觉得胜家令人可笑之处便在于此。

“似丝毫未变。”

对此他甚至觉得好笑。在家康看来,胜家根本就不会游说对方。若想调理家康,游说家康,那必须首先考虑何为家康如今最需,何为家康最怕,家康可能对何事感兴趣等。对这些都必须首先进行犀利分析。但胜家却像丧失嗅觉般缺乏这种感觉。

“迢迢而来,不胜荣幸。”

家康不动声色地对使者说。不辞辛劳专程来请俺出兵,对此我感到非常荣幸。但很遗憾,目前我也很困难。甲州虽轻而易举攻下,但信州顽抗者很多,非常棘手。而且关东北条氏也拖着自己后腿,自己如今也是左右为难。家康简单解释了自己的情况。

“然请看在旧谊情分上……”

使者使出浑身解数,拿出旧谊情分来说服家康。家康只是连连点头,表示自己的诚恳。但他内心却早已看透。所谓旧谊,那与羽柴秀吉一方也有,与你胜家也并无什么特别情谊。

“如此看来,柴田绝非羽柴对手。”

家康渐渐对自己的看法深信不疑。但话虽如此,家康如今并无意要与羽柴结盟。家康只想利用这一混乱时期,扩大自己势力,除此之外,其他任何兴趣都没有。

因为上述原因,家康热情招待来自北方的这个使者,适当应付后便送走了。

除家康以外,胜家还着手游说其他地方。中国地方毛利也是其中之一。

“请从背后攻击羽柴。”

这就是他的提案。秀吉正式领地是播州。播州以西的备前、备中以及美作宇喜多等地信长时代以来都属于秀吉势力范围。宇喜多再往西,便与以广岛城为居城的毛利家相邻。但当时,毛利家外交方针早已确立,即通过声援曾经的对手秀吉来保全和扩大自己的领土。因此胜家的计谋当然未能得逞。

同一时期,秀吉调动军队辗转京都、近江、美浓等地,不断向对方施加压力。同时,他也从未停止游说远方。他要游说的,是越后。

他向越后上杉景胜派去使者。令使者转达自己意向:

“恳请共同征讨柴田胜家。”

秀吉对这次游说成算在胸。

柴田在北陆的势力范围包括越前、加贺、能登、越中。越中与越后上杉景胜势力相接。双方一直敌对。

柴田胜家本来是受信长之命,出征北陆,与上杉一方对战。在交战途中,发生本能寺事变。胜家若有外交能力和远见,他便应在当时就应与上杉握手言和。上杉家早已失去上杉谦信时代威风,被胜家率领的北陆织田军赶至一隅。胜家只要有心,上杉家肯定会接受他的提案。

但胜家当时并未那样做。

“幸运!感激不尽。”

秀吉非常感谢胜家行动迟缓。他觉得胜家“不可思议”。

他指的是胜家的思维方式。胜家有着反攻进入中央地区的强烈愿望,但却不与邻居上杉家停战。胜家不但无意停战,反而固守消灭上杉、夺取越后的思想。上杉方照例举国一致,保持紧张状态,随时准备对战织田军。这点对秀吉特别有利。

“恭请并肩战斗!”

秀吉知道,只要自己派人去说这一句话,上杉方便会狂喜,马上与自己结盟。开春后,冰雪消融,胜家势必会亲率大军南下。但相邻的上杉方一定会趁此机会举兵袭击胜家居城。为防止居城被袭,胜家不得不在越中和越后国境一带驻留数万大军。

对上杉的这一游说工作,秀吉交给儿小姓出身的石田佐吉三成。石田在深冬,被派出使越后。

果然,上杉听后当即响应,秀吉这一计谋略大为成功。但更大成果,还要等在冰雪消融的春日才能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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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三方:日本古时吃饭,每人面前摆一带腿方木盘,称之为三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