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主报仇!

这是本次军事行动羽柴秀吉筑前守如雷贯耳般主题。这一主题,必须表现得悲怆激烈。“讨伐光秀,为主报仇!誓把光秀首级献至大人墓前,以祭奠大人在天之灵。胜利之日,我筑前守将亲手操办上总介大人大葬之仪。”

秀吉发誓。为悼念信长在天之灵,他剪掉发髻,变成一个大童。

“信长公之死,于我无异于高堂之死。我之悲痛,谁人可知?”

秀吉对别人这样说。说时一把鼻涕一把泪,谁都不会觉得那是特意表演给人看。秀吉自己也绝无要表演给谁看之意。对信长不幸冤死,他从心底感到悲伤,悲伤得——秀吉本为世上少有心软之人——“衣带渐宽人憔悴”。

但秀吉并未“憔悴”。仅在姬路城这最后一晚,夜宵就吃饼十块,喝汤三碗。他对端茶送水的儿小姓说:

“我越感悲伤越觉腹空。”

深感肚饥腹空,是因为从身体深处不断涌出鼓点般节奏。这节奏与他的悲痛感觉从同一地方涌出。

“夺取天下!”

所谓节奏就是这一句话。虽说这是以信长之死为千载一遇的机会,踩在信长尸体上,去夺取天下。但在这点上,秀吉却并未感到任何矛盾。

“上总介大人对俺多般照顾,精心培养。大人对俺恩重如山,永生不能忘记。但最大之恩,其实是用他自己之死,给俺开辟夺取天下之路。”

他不但嘴上如此说,心里也确实如此想。若不如此想,他就不可能有悲伤与欲望同时井喷的这种精神状态。

出发前夜,他对自己幕僚中一位最无能之辈说:

“姬路城,留汝看管。”

此人名叫三好一路,是秀吉亲姐夫——尾张一个普通百姓出身。这次留守看管居城,无能之才足够。因为此次与光秀决战,若失败秀吉只有死路一条。逃回居城以图东山再起,几乎不能想象。秀吉把这一无能之辈叫到跟前叮嘱道:

“若接秀吉上方败仗消息,即刻放火烧城。家母及家眷尽皆杀死。汝之任务,唯此而已!”

当晚,那位随军祈祷僧求见秀吉,报告自己算卦结果道:

“明日之日为大凶。”

算卦结果是如果此日出征,则城主将永不能回城。言下之意此日出征最不应该。

秀吉听后大吼一声:

“混账!”

秀吉对众人喊道:“狗屁永不能回城,明日便是最吉利之日。秀吉俺本来就没想要活着回来。俺本来就要豁出自己性命,给大人报仇。”

“还有,”秀吉声更高,“此战若俺秀吉战胜光秀,则随心所欲,任何地方都可作居城。不论如何,对本来就没想要再回到这小城堡的俺秀吉来说,今日才是大吉之日。”

夜已很深。

秀吉抓紧时间假寐,晚十点,他被第一次螺号叫醒。这是他命令的出发准备号声。

“第一次号角抓紧用餐。”

他提前发出这一指令。估计此时城内外士兵都在同时进餐。用号角命令军队,是信长所想之法。因此织田军中比任何领主家军团都纪律分明。在这点上,同为织田家军队的明智光秀军应也相同。

晚十二点,第二声号角吹响,命粮草先行。

“粮草马队出发。”

运送弹药、粮草马队若不能先行,则会影响战斗部队急行军。

第三次号角要在凌晨二时(九日)吹响,意思是:

“城外印南野集合!”

在吹响之前,秀吉穿好铠甲,戴上头盔,手持麾令旗,猛地跳到地上。他一眼都不回头望,一直奔下本丸石阶,穿过数重小门,最后冲出大门。大门外是朱色栏杆木桥。过桥时,正是二时。

天已变晴。

繁星满天。

秀吉令道:

“海螺拿来!”

这第三声出阵号角,秀吉要亲自吹响。秀吉接过海螺,一条腿蹬在栏杆上——

“呜……呜……”

吹响了号角。

他向东南西北各方向都吹了一遍。出发吧,勇士们,准备决一死战!秀吉使出浑身力气,不顾节律,拼命随意吹着海螺。

“听那号声,当为大人亲自吹响。”

此话在满天繁星下匆忙集合的将士交耳相传。低声耳语和阵阵螺号,点燃将士们心中亢奋的火焰。

“大人要夺天下!”

每个人都意识到这次战役彩虹般华丽色彩。他们知道,拥立秀吉,帮助秀吉战胜光秀,将改变自己命运。足轻被升为武士,武士被封为大名也并非梦想。毫无疑问,两万人,每人都会因这一战役改变命运。

“即使能活千年,亦无参加此次战役之幸运。各位皆应勇猛奋斗!”

秀吉早已通过各个头目,向全军发出了如上传言。因此全军上下,无不与秀吉胸中同样,亢奋鼓动。恰在此时,传来秀吉螺号之声。

满天繁星下,遍地林立旌旗、马队和枪林。不久城外漫山遍野都是火把,火把向东,开始蜿蜒移动。

行军阵形分为五队。

先锋为中村孙平次。孙平次与秀吉同为尾张中村出身,秀吉当近江长滨城主时,出村投靠秀吉。虽反应迟钝但处事稳重,而作为先锋最为恰当是因为他勇猛无比。如今食禄千石,为足轻大将身份。

“孙平次,勇猛战斗,建立功勋!”

秀吉从后边传来口谕。孙平次揭开头盔护面,向后方传回决心:

“为中村人争光!”

事实上孙平次后来被称为“中村一氏式部少辅”,领有骏府十七万五千石,位列丰臣家“中老”。猎师出身的堀尾茂助率队紧随孙平次队前进。堀尾后来也位列丰臣家“中老”,领有孙平次领地近邻远州滨松十二万石。

秀吉随中军前进。边行军,边不断发布命令。

他问身旁黑田官兵卫:

“决战战场会在何处?”

官兵卫早就考虑过这一问题:

“当在京都南郊。”

也就是说,京都与大坂之间,距京都较近的淀川沿河平原一带,将成为决战战场。

“余亦同感。”

在这一预定战场,有织田家两个大名的居城,即是:

高槻城,高山右近。

茨木城,中川濑兵卫。

两人皆为摄津武士。两人本为同族人,并同臣属荒木村重摄津守。荒木村重当年为织田家新归服大名,后背叛信长,被讨伐消灭。当时高山右近和中川濑兵卫没有追随荒木村重,而是表示服从信长,从而保住自己领地和城堡。后来信长把他们划归明智光秀。这种大名被称作“组下大名”。如今明智光秀又反乱。对他们二人来说,其直属上级两代都是反乱军。

“此二人命运奇妙!”

秀吉亦觉这二人命运奇妙。当年荒木村重反乱时,信长为防止高山和中川与叛军合流,采取了非常用心的怀柔手段。

“如今照例应用怀柔手段。”

但说不定这二人早已加入明智光秀阵营。若果真那样,还得想法离间他们。

因为关键是此二人的居城高槻城和茨木城位于预定战场中心地带。如果这两座城堡成为敌方要塞,那将对自军的野战行动产生极大障碍。反之若成为盟军,那将同样对战局产生决定性影响。

“高山右近几无问题。”

“此话可信?”

官兵卫早已做了工作。官兵卫与高山右近同为天主教信徒,关系一直不错。当年荒木村重反乱时,织田信长曾请传教士说服高山右近。这次官兵卫亦不失时机做了安排。

“汝已行动?”

对眼前此人下手之快,行动之机灵,秀吉感到非常惊讶。这不是与自己过去在织田家所作所为同样吗?

“但中川濑兵卫,臣却无能为力。那人视人……”

“哈哈,视人不当人?”

秀吉噗嗤笑出声来。秀吉与濑兵卫也不太熟,但他知道濑兵卫胆量过人,作战有方。只是此人过于尖酸刻薄,说起话来简直像是一个马贩子,根本不像大名。

“濑兵卫处,余派使者可也。”

秀吉说。其实本能寺事变信长不幸身亡一事,秀吉最早确实是从信长侧近长谷川宗仁所派使者得到消息,但随后秀吉在从备中高松紧急撤退途中,不断有其他人派来使者通报。其中有一位就是摄津茨木城主中川濑兵卫所派。既然能特意给秀吉通报信长噩耗,至少说明在秀吉和光秀两者之间,濑兵卫更倾向于秀吉。由此可见濑兵卫旗色,当与秀吉比较接近。

“但也不能掉以轻心。”

在目前这种关键时刻,人心如何变化,谁都不能保证。

秀吉潇洒地挥笔写信。他先写几句客气话,然后写关键部分:

“上总介大人(信长)及公子大人(信长嫡子信忠)皆平安脱身,勿念。”

意思是说信长和信忠都平安从本能寺混战中脱身成功。他还在信中写道:信长父子脱出后,“入膳所(今大津市)静养。随身侍从有福富平左卫门。大人脱身一事,福富平左卫门功劳巨大。总之千幸万幸不如大人平安无事。”

当然这些都是胡说。为使这一编造谎言更为真实,他甚至创作了信长侧近福富平左卫门帮助信长脱身立功的故事。事实是福富在此次事变中也被乱军杀死。但如此谎言,秀吉觉得对中川濑兵卫应多少有些效果。信长若还存命,那就说明织田军团还存在,你濑兵卫若轻易倒向光秀,剩下的就只有死路一条。

“濑兵卫并非傻瓜,当然不会相信如此创作。但将被迷惑无疑。”

必须找一位使者。幸运的是秀吉军中有位人选再合适不过。此人即濑兵卫女婿,名叫吉田左助。

吉田左助虽是一介武士,但更像一个茶人。此人后世称吉田重然织部正,任丰臣家茶头,成为后世所谓织部流茶道始祖。性格坚毅,能言善辩,毫无疑问作为使者此时最为合适。

“遵命!”

吉田骑马靠过来。秀吉在马上边挥鞭驰骋边发出详细指示:

“目的只有一个,说服岳父濑兵卫,加入我方阵营。我军明后日即可到达摄津尼崎。余望在尼崎面会濑兵卫。切望一见。若可能,希望届时带人质同来。”

“此事太为难。”

吉田心里知道此事很难,但他二话没说,挥鞭击马,疾驰而去。那个总对自己吹毛求疵的岳父濑兵卫,能答应秀吉的人质要求吗?

吉田不眠不休在山阳道上疾驰。翌日深夜,终于赶到摄津茨木城。此城堡便是濑兵卫十余万石大名居城。

“开门!十万火急!”

吉田首先得把城门守兵打起给自己开门。

濑兵卫正在天守阁内间就寝,他起来招呼自己女婿进去。

濑兵卫耷拉半张脸说:

“汝为筑前使者?”

然后吐出讥嘲之话:

“何时成为筑前家家臣了?”

吉田属于织田家派给秀吉的临时援军。不是秀吉能随便命令当使者的“家臣”。

“请先看信。”

吉田并未在意濑兵卫的冷嘲热讽,他直接把秀吉亲笔信给濑兵卫看。濑兵卫眼睛非常近视,他把信几乎贴住脸,像要舔信一般地仔细看。濑兵卫此时四十一岁。

“不可能!”

看到信长还存命那一段,濑兵卫叫起来。怎么可能?他猛地抬起头问道:“当真?”

“确确实实!”

“早已烧成灰了!”

濑兵卫说。明智光秀方当然不断派人来拉拢说服濑兵卫,他从那些使者口中得知本能寺事变详细情况。信长在大火中自杀,尸骸不明。

“像日州大人那一样的人,绝不会放过猎物!”

濑兵卫对秀吉亲笔书信这种小动作不屑一顾。但总得加盟某方,吉田问。没想到濑兵卫毫不犹豫答道:

“当然筑前啊!”

话虽如此说,但奇怪的是濑兵卫却对光秀评价很高:“武略秀吉高,但要夺天下还是光秀。光秀人正直。”

“非也。说正直筑前大人最正直。筑前大人总是首先考虑回报他人功劳。为筑前大人效命,绝不会徒劳。”

濑兵卫还是摇头:

“然其无知啊!”

“如大人所说,若仅识字即可治天下,那随便一个和尚即可治天下。”

“嗯,或许筑前高一筹吧。”

濑兵卫本来觉得跟谁都无所谓。两军兵力相比,双方本军人数不相上下。但若算上合流人数,那筑前方将大大超过日州方。

“且光秀无人气。”

如今虽是乱世,但光秀永远摆不脱弑主阴影。相反,秀吉却因高举为主复仇大旗,估计织田家大名中十有八九将会加入秀吉阵营。

“可憎可气,但恐怕那猴子终能取胜。”

濑兵卫满脸厌烦地说。不知为何,濑兵卫反正很讨厌这个总爱表演的秀吉。

“总之,随筑前。”

“那……”

吉田不失时机提出人质一事。濑兵卫听后一下跳起,怒气冲天。他大叫:混账,少来这一套!

“他筑前竟敢要俺送人质?!”

同为织田家大名,身份地位也是同格。濑兵卫骂道:“同辈命同辈提交人质,筑前这厮脑子灌水了?”

“麻烦了!”

吉田感觉棘手难办。濑兵卫并非愚蠢顽固之人,他本明事理。明事理却开口便骂,骂得还特别难听。濑兵卫嘴很能说,一开说就不可能停下。

“俺累死了。”

吉田转移了话题。他不想一直这样听濑兵卫说下去,他想尽早回城下居所去休息。

“不过……”

吉田说,筑前大人提到“人质”,并不是要与岳父大人为仇,其实正好相反。“若其他人知道如中川濑兵卫大人这样的大名都送人质与筑前大人,发誓加入筑前阵营,那么其他还犹豫不决的大名——比如光秀亲戚细川藤孝、筒井顺庆等,势必争先恐后加入筑前大人阵营。此事其实含有如此重大意义。岳父大人,千万不能为区区一个人质,拘泥于自己面子,要看清天下大势,做开辟新时势的先驱者如何?”

吉田说完便退出,回城下居所休息去了。濑兵卫却急了:

“这厮所言极是。”

女婿刚才说:

“做开辟天下新势先驱。”

天下大势,无疑将是以秀吉为中心重新旋转的新世界。此战若秀吉取胜,秀吉将不会再是从前的“筑前”,而是要成为夺天下的人也未可知。

“决心已下。”

他立刻派人去吉田左助住处,传达答应人质一事。不过濑兵卫自己无嗣,所以只能把家老之女当人质送去。

这段时间,秀吉马不停蹄一直向东奔驰。

如此大军,如此疯狂神速的行军记录,古来少见。十日晚,秀吉先锋队便已进入摄津尼崎城。

军令早已发到:

“尼崎休整。”

秀吉要在这一当年荒木村重旧城下,进行最后的战斗准备。

消息传到京都。

“不可能!”

明智光秀不能相信。他得到的情报并不是秀吉军已到尼崎,而是刚从姬路出发。秀吉从姬路出发,光秀就已不能相信。秀吉不是在中国与毛利军对峙吗?秀吉的命运,本来应该是被毛利军牵制,像用锁链锁住般一步也不能离开山的。

所以他不能相信。

“误报无疑!”

他不愿相信的最主要原因之一是,秀吉被困中国战线不能脱身,是这次事变成功的重要基础。光秀正是在这一基础上,才制定了突袭本能寺,进而夺取天下的计划。但现实是秀吉大军正在东进。

“但愿为误报。”

光秀内心如此祈愿,是因为他希望至少再有半个月以上的时间。光秀已控制朝廷,在京都竖起了自己的大旗。所以只要有充足时间,四方大名小名将尽皆归于自己这水色桔梗旗下。他当初的计划就是如此。

但这一计划如今将被推翻。十日夜至十一日,秀吉大军全部抵达尼崎城下。他们以这里为前线基地,等待四方织田家大名前来参战。

“恳请撤回近江坂本城。”

明智家家老斋藤利三等竭力建议明智光秀从京都撤退。利三得到情报说,羽柴军以复仇为口号,从大将到足轻杂役,所有将士士气高涨。他们认为,与如此士气高昂的悲愤之军正面作战,愚蠢至极。

“不,唯有决战!”

光秀不愿改变自己的计划。既然取胜的可能被秀吉的神速行军破坏,那剩下的就只有决一死战。

光秀急忙把军队布置到京都南郊,并命令修补阵地准备战斗。他动员大量人夫进入淀城、长冈胜龙寺城、下鸟羽堡垒等淀川河畔的城堡、要塞等,匆匆忙忙开始加固防线。

秀吉率军向东急行。

右手是广袤的大海。这一带的大海与海岸线上的松原风景到底如何呢?

高砂

明石

舞子

都一晃而过。敌人在京都,战场在远方。在奔驰的路途上,秀吉不停发出各种军令,派出各路使者,其繁忙程度不亚于在战场上。狂奔疾驰的马鞍上,已是他的作战指挥部。在这点上,秀吉的作战思想与以前的其他所谓军事天才们完全不同。以前的所谓军事天才们——比如上杉谦信、武田信玄等——都是在肉眼看到敌人后才开始战斗。但秀吉在看到敌人时,对他来说战斗已基本结束,剩下的只是夺取胜利而已。

他认为:

“所谓作战,只能是如此。”

作战重要的是创造取胜的局势。扩大同盟势力,减少敌军盟友,以在战场集结数倍于敌人之兵力为目标。尽量减少战斗的投机性,不相信奇迹,创造取得战斗胜利的物理条件。

秀吉的战争思想是:

“只有创造出绝对胜利的条件,才可开始战斗。战斗必须在决战前已具备取胜条件。”

晚年,他造访越后,探访神秘名将上杉谦信故迹,不由评价上杉道:

“毕竟是个乡巴佬大将。”

秀吉想说的意思大概是,上杉谦信战术投机性过强,过于依赖战场上的战术技巧。此即为上杉乡巴佬——旧式之处。

在行军过程中处理万事,都是为创造胜利的条件。当出现到战场上时,秀吉应该是无事可做。

秀吉在行军过程中,向可能会加入光秀阵营的丹后国细川藤孝、细川忠兴父子派出使者;同时也向大和国筒井顺庆派出使者,试图游说他们归入自己麾下。

秀吉目前最大游说目标是远超这两家的织田家第二家老——丹羽长秀五郎左卫门。

秀吉在马上说:

“官兵卫,关键在丹羽大人。”

“但即使无丹羽大人助阵,我方亦能战胜光秀无疑。”

“噢,官兵卫,你我看法稍有不同啊。”

秀吉赶着马跑。

“嗯……”

官兵卫想探索秀吉看法的根本所在。

丹羽长秀与柴田胜家并为织田家两大长老。他们与秀吉和光秀这些新家臣不同,属织田家祖传家臣。年龄比秀吉大三岁。

丹羽从还被叫做万千代的十五岁开始便做信长侍从,负责信长身边杂务。信长看中其才能,重点培养。

丹羽长期以来作为大将,被信长派往各个战场参战,但信长从未忘记恩宠。信长把自己堂兄信广之女嫁予他为妻。

所以丹羽长秀与柴田胜家被世间并称“织田家双璧”。

丹羽比柴田胜家能力稍差。在人物器量上,也比柴田胜家稍小,但他没有柴田胜家那种傲慢和坏心。不过两人同样顽固不化。

比如信长在控制近江地区后,向朝廷奏请,给自己军团长们各封官位。秀吉为筑前守、光秀为日向守、柴田胜家为修理亮、泷川一益为左近将监、荒木村重为摄津守。当时信长要使朝廷封丹羽为“越前守”,但他却固辞不受。

“鄙人既为五郎左卫门,仅此足矣。”

他不听劝告,坚决不受官禄。信长最后也只能苦笑,放弃了给他封官授禄的打算。对他这种质朴性格和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风格,信长其实更为喜爱。他这种性格也表现在战场上。他在战场上虽无华丽的奇策妙术,但任何困难的作战都决不后退。进攻时便像用大木槌砸木桩,横冲直撞,地动山摇。信长分给丹羽长秀近江佐和山城为居城,让他住在安土附近,但封给他的领地却是若狭小滨十万石。

秀吉在从木下改姓羽柴时,取柴田的“柴”字和丹羽的“羽”字,想尽量取得这两位老臣欢心,受到织田家上下评价。当时柴田胜家曾讥笑道:

“猴崽子,竟用吾姓!”

柴田胜家本来就不喜秀吉,他讨厌秀吉圆滑机灵。但丹羽长秀却不同,他听后高兴道:

“能取吾姓一字,无上光荣。”

秀吉知道自己与柴田胜家关系不会调和,所以特意亲近与柴田关系不好的丹羽长秀。通过与丹羽长秀亲近,取得其庇护。当时秀吉三十来岁,还需织田家老臣庇护。

及至信长晚年,其实秀吉更为活跃,也更受人关注。但他并未忘记丹羽长秀旧恩。他每次都从远征之地给丹羽长秀送去当地特产。

信长晚年终于分给丹羽长秀一个大战任务。这就是征讨四国,讨伐四国长宗我部家。

这次征伐名义上总帅是信长三子织田信孝,但实际总指挥却是丹羽长秀。要远征四国,首先得组织军团。

信长发表了参加征讨四国的各路大名名单,他命令这些大名各在自己领内组织军队,做好准备,然后:

“集结大坂,听从信孝、长秀指挥。”

长秀与信孝一起进驻大坂城,等待军团集结。在等待军团集结时,纪州杂贺党反乱,他们临时又去讨伐杂贺党。长秀率领小股部队从大坂出发到泉州岸和田阵地,与纪州鹭森(今和歌山)之敌对战。在对战中,长秀接到本能寺事变急报。

“既如此则无可奈何。”

估计长秀当时就是这种心理。他自己即使想征讨光秀,可手下也无军队。他率兵匆忙撤回大坂城,但却不知如何是好。想回自己领地若狭小滨,可路被叛军光秀占领,不可能回去。同时接受信长命令“大坂集结”的各路织田家大名,在从领地进军大坂途中接到本能寺事变急报,大都觉得这世道又要变回混乱的战国时代,所以大都匆忙掉头返回领地而去。

“你我当被困死大坂。”

长秀与织田信孝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正在此时,他们接到秀吉从中国反攻回来,正在山阳道迅猛驰骋的消息。

“怎么可能?!”

织田信孝第一反应是不能相信。秀吉不是正在与那强大的毛利军对峙吗?不是因为自己对付不了,恳求信长亲率大军出马增援,信长才从安土出发,借宿京都,在本能寺遭到不幸了吗?四面楚歌的秀吉,绝不可能从那困顿的现实中脱身,转入反攻。信孝坚持这样认为。织田信孝是伊势神户城主,在不傻便呆的信长几个亲儿子中,算是比较有灵性的一个。不过以他区区能力,若不是信长嫡子,至多只能当一个小者头目。

“嗯,不可能吧?”

丹羽长秀也百思不得其解。但他熟知秀吉。他知道若事情紧急,秀吉任何事情都可能干出来。比如说让他在空中飞翔,说不定都能做到。

秀吉所派使者接踵而来。随羽柴军行动的信长侧近将校堀久太郎也送来亲书。通过这些情报,秀吉的神速行动如显眼前。秀吉显然是奔着光秀突飞猛进。

“有救了!”

长秀心想。此时此景像在海里遇难,失去船舵和船帆,没有航行能力的信孝和长秀眼前,突然出现城堡般巨大轮船一样。

秀吉也送来诚恳的亲书。书中恳请:

“恳望同为大人报仇雪恨。”

因为有秀吉号召,长秀才可能给故主报仇,信孝也才能为亡父报仇。这难道不是应该欢呼雀跃的高兴事吗?

但织田信孝却并未笑,他不满地嘟囔道:

“那猴子?”

信孝平时无所事事,每日只在城内书院吃喝玩乐。丹羽长秀不是不能理解信孝此时的心理。这次复仇的主导权,被羽柴掌握。大军在秀吉手中,按惯例,秀吉当然为总大将。信孝和长秀,都只能隶属其下。

“如此亦可。本应如此。”

长秀完全理解这一命运,他也很快就在心里决定了自己应处的位置。既然事已至此,自己心甘情愿臣属秀吉,辅助秀吉。

秀吉一到尼崎,就大声问:

“哟,此处有无禅寺?”

向导带他去栖贤寺。他边走边命令:

“全员上街热闹!”

他给街道路口布置大量士兵,让他们在各处立上:

“羽柴筑前守阵营”

告示牌,广告四方,我秀吉为征讨逆贼明智光秀已到达摄津。这种时候,所有事项都应大操大办,制造热闹。

秀吉走进寺内命道:

“先洗澡,再拿些长精力的食物来吃。”

自从信长被害以来,秀吉为给信长服丧,不食荤菜。但如今要准备打仗,必须补充体力。他喊:鹿肉、野猪肉、鱼肉、鸡肉都拿来吃。有无大蒜?搞些大蒜来。

他又对身边的堀久太郎和养子于次丸说:

“俺已老矣。精力不如从前。”

几天只食素不吃荤,便感到全身无力,如此将如何打仗?为战胜敌人,如今只能对不起信长大人,身体得补充营养和精力。为赎罪,他把服丧剪短的头发,再剪短一些。

“我等亦愿剪发。”

堀久太郎和于次丸也要剪发,被秀吉挡住。他仅让于次丸把额前头发剪掉。秀吉对他们二人说:“头发剪俺的。吃素一事你们来。”秀吉本喜吃喝,尤其喜吃肥肉,几日吃素,他已实在受不了了。

在尼崎,秀吉受到三位摄津大名拜谒。这三位大名为高槻城主高山右近,茨木城主中川濑兵卫,尼崎、花隈、伊丹三城城主池田胜入斋。他们接受秀吉要求,分别带来人质。秀吉把每个人质都拥抱一下道:

“可爱可亲!”

然后当场全都还给他们。在秀吉看来,既然已知道他们的归属之意,那人质就已经失去意义。秀吉竟如此大度,中川濑兵卫暗自咋舌称叹。

军议立刻召开。按信长遗法,战场附近城堡和领地大名应为先锋。因此,距战场最近的高槻城主高山右近自然就是第一队,第二队则是中川濑兵卫,池田胜入斋为第三队。

先锋三队合计八千五百人。十二日未明,先锋部队出发奔向战场。随后秀吉也将率中军一万余开始北进,奔赴战场。

但秀吉本人此日直至正午还在尼崎按兵不动。他不能动。因为大坂的织田信孝还犹豫不决,还未下决心投靠过来。秀吉多次派出使者说服,一直焦急等待回音。

“三七大人(信孝幼名)从小脾气暴躁。看来爱发脾气的毛病迄今未改啊。”

秀吉嘴上虽开玩笑,但心中却不能冷静。织田家后嗣若不能参加这次复仇之战,那四方大名也就不会一呼百应。但后来他终于断念,正午以后,他亲率中军沿淀川北上。当日,秀吉大军就进入摄津富田地区。先锋部队已布阵到山崎一带。

明智光秀军也在淀川附近展开,其先锋已到胜龙寺附近。两军前线阵地相距不过两公里左右。虽然非常接近,但此日晚间双方却并无任何行动,互相也未挑逗。夜幕在互相对峙中越来越深。

“不得动手,不得挑逗,做好准备,开战须等我命令!”

秀吉严命前线部队。秀吉还在等织田信孝和丹羽长秀的八千大坂军。如今两军人数不相上下,但若大坂八千大军来援,秀吉军则超出明智军,占明显优势。所以秀吉还在等待。而光秀,此日晚间也未动手。从常识上看,光秀其实应该发动夜袭,但光秀却思虑过度。一是秀吉进军神速,对他来说像恶梦一般,使他失去充分准备时间,全军还未及全面展开。而且秀吉的出现完全出乎他的预料,所以他一时还摸不清秀吉阵容大小。

“那猴子,不定纠集了超过我一倍以上将士。”

他如此看秀吉军,所以没敢采用全军出击那种纯野战方式,而是采用了野战和阵地战相结合的战术。他希望通过加强阵地防御能力,掩盖自军弱势。由此即可看出,对这次战役,光秀精神已进入一种消极防御状态。

而且光秀还有一件痛苦之事。

光秀最寄期望的大和国筒井顺庆似乎已附庸秀吉一方。筒井还未赶到战场附近,但如果他要来参战,当从淀川东岸高地的洞岭出现。为阻止筒井,光秀不得不派自己麾下最精锐的斋藤利三部队,到与决战几乎无关的这个高地去堵截。

此日阴雨。

天亮后,就是十三日。

雨还在下,秀吉军照例按兵不动。光秀觉得这正是机会,抓紧巩固淀城及其他后方防御阵地。他像看到大鱼才急忙匆忙织网似的手忙脚乱。因此他当然不会主动出击。

正午时分,秀吉方出现一阵吵嚷。织田信孝与丹羽长秀军从大坂方向陆续赶来。

“终于来了。”

秀吉立即开始行动。他坐上轿子,在大雨中赶到大冢(今高槻南方河港)河岸,出迎信孝与长秀。

远远看到信孝与长秀,秀吉就从轿子里急忙跳下,在大雨中跑到信孝面前,单腿跪下道:

“啊,有二位大力鼎助,足可告慰右大臣在天之灵。”

信孝随意答道:

“辛苦了。”

秀吉站起,走到丹羽长秀身边,拉住长秀双手毕恭毕敬表示感谢。他小声说:

“不胜感谢。”

秀吉通过使者知道,为说服信孝,长秀费尽口舌。秀吉在雨中,把敌我情况大致介绍一遍。同时他还介绍了自己的攻打方针和阵地地形。这一带是淀川河流域平原中最狭窄地区。西边是突出山脉的天王山压顶而来,东岸有石清水八幡山逼近河川。

长秀和蔼地说:

“万事皆可酌情处理。”

他还说,事已至此,全听你的安排,不用在意,请随意指挥调动。

“那好。”

雨中军议就此结束。

秀吉丢下一声“那开始吧!”,像说开始捣年糕一般随便。他返回轿子命道:

“走!”

他与信孝和长秀商定,以他们新到大军为中军,布阵后方。而本为中军的秀吉直属军,则全部(除作预备队的羽柴秀长队外)转为前线部队,出发准备攻击。

后方军队按部署重新开始移动,一队接一队,不断向前推进。秀吉在大军开始移动前就坐上轿子亲往前线。轿子奔跑在山脚下街道上。秀吉从轿子里伸出头,挥动手,向移动中的人马大喊:

“抖擞精神!”

雨越下越大。秀吉连声大呼“精神抖擞,建立功勋!”与秀吉喊声呼应,移动的人马大潮发出更大轰鸣声,向前疾驰。

随着秀吉大军到达,前线原本零零星星的铁炮声,突然大变,双方几千杆铁炮一齐开火,山崩地裂。这时为后晌四时余。

明智军攻击也非常激烈。特别是从洞岭返回,加入前线的光秀第一家老斋藤利三军,把秀吉前线部队高山右近两千将兵轻松击破,直逼第二线中川濑兵卫军。濑兵卫呵斥自己的两千五百士卒,顽强抵抗。濑兵卫指挥打仗时恶口杂言不断,世上少有。他大喊:

“不准后退,后退者斩!”

同时指着想后退的骑士名大骂:

“某某兵卫,混账!”

看到勇敢骑士也连呼其名,口中喷火般大喊:

“某某兵卫,看到了!勇敢顽强,亲眼看到!”

即便如此,中川军要阻止斋藤利三军猛攻还是显得势单力薄。在这关键时刻,第三队池田胜入斋军参战,秀吉直属的加藤光泰也率军沿淀川河床赶来增援。斋藤利三军终于开始出现溃败迹象。

此时,从大路西侧天王山上发出震天枪声,枪弹暴雨般从右边泼向斋藤利三军右侧腹部。这一高地被中川濑兵卫预先派出的一队士兵占领,这一阵枪林弹雨,无疑将加速斋藤军崩溃。明智方松田政近为救援,率队企图抢夺天王山高地,却被濑兵卫军从山上居高临下攻击,同时还受到沿山麓增援而来的秀吉方堀道利队夹击,最后战死。

在此期间,秀吉把后方中军不断派往前线。但由于烟雨朦胧,硝烟弥漫,所以敌我到底谁胜谁败,肉眼难以分辨。不过前线不断派回的信使,使他能多少知道一些前线战况。

“明智军先锋为谁?”

秀吉问。信使答道:第一队是斋藤利三,第二队是阿閇(bi)贞秀。先锋队之后,就是明智光秀亲自指挥的一万中军。

“内藏助(斋藤利三)情况如何?内藏助是否开始溃败?”

秀吉只问信使斋藤利三情况,他命信使关注斋藤利三是否溃败。秀吉专等这一明智光秀阵营最强部队,只要稍露溃败苗头,他便要展开下一步战斗。开战一小时后,斋藤军开始显出有些不稳。

秀吉抓住这一机会,即时命令全军发动总攻。他首先连续向右翼增派部队,命沿淀川河床向前推进。将兵们在沙地和河滩浅水上神速前进。能神速前进,还有一个原因是因光秀主要兵力大部在后方,这一带几乎没有守军。秀吉军这支右翼部队,进入明智先锋队侧面,摆出包围先锋队的态势。

这时斋藤害怕了,只能开始撤退。

光秀看到前线将要溃败,才急忙投入预备队。

“太迟!”

秀吉后来在谈起这次战役时为光秀感到惋惜。在观察战机方面,光秀总是慢秀吉一步。此时投入预备队,时机已晚。预备队到前线马上受到秀吉军围歼,纷纷溃败,连连后退。后方的明智军被后退士兵冲击,坚持不住,乱了阵脚,最后终于不打自败,开始四方逃散。这时自战斗开始刚两小时余。明智光秀暂时退却到胜龙寺城,企图集中诸将和残兵,准备反攻。但伊势贞兴等有力将领大半都已战死。看到如此惨状,明智光秀只好放弃作战,逃回近江坂本城去了。

日落前,奔驰在战场上的几乎都是秀吉方人马。最前线的中川濑兵卫停下战斗,决定休息。

中川濑兵卫手下兵头们都说:

“应一鼓作气追赶敌人。”

但濑兵卫讥笑道:

“如何能追?”

自己的部队在最前线一直激战,士兵们的疲劳已到极限。足轻们等都随便倒在路旁河畔,任雨淋风吹,只顾休息。虽应一路追击,直取光秀首级,但还是把那功劳让给别人去吧。

“我们早已干够了。”

濑兵卫命在路边摆上折凳,坐下休息。他问近习:

“秀吉在何方?”

近习累得低着脑袋,有气无力地回说不知。

“本来啊……”

濑兵卫说:战斗胜利后,在战场硝烟还未散尽时,所有大将都应该集中到总大将处,共同庆祝战斗胜利,这才是战场礼仪。如果信长在世,作为织田家部将,濑兵卫当然要去庆贺。但如今信长已不在人世。

“难道要去三七大人处吗?”

他自言自语后,又觉可笑。织田信孝虽为织田家公子,但并非继承人,只不过是伊势神户城一城之主而已。在同属织田家大名这点上,与濑兵卫同级。

濑兵卫笑说:

“此战无拘无束,何等轻松!”

摄津人有一毛病便是想到哪儿说到哪儿。所以若在该人身边,那么该人的思考过程会一览无遗。濑兵卫这一毛病更是利害。

“向秀吉祝贺?不可能吧!”

濑兵卫毫不客气地说给自己听。这种场合,按惯例,相反的应是秀吉向前来参战的各路大名表示感谢和慰劳。

恰在此时,大路那边过来一群熙熙攘攘的人群。

“怎么啦?”

濑兵卫睁大眼睛望去,但见两位骑士先导,后边是朱色唐伞、大马标摇动着过来。他当然知道,那是秀吉的轿子。

“秀吉!”

濑兵卫嘴上虽说,但却端坐折凳上并未站起。濑兵卫觉得你秀吉当然应下轿子,殷勤地向俺濑兵卫说几句感谢和慰劳的话。有关濑兵卫的记录上记有:

“濑兵卫觉依例应受礼仪。”

这就是他当时的心情。但事实却并非如此。

轿子从濑兵卫眼前通过时,秀吉像突然想起来似的,拉开轿窗,探出头随便喊了一声:

“濑兵卫,辛苦啊!”

仅此而已。

有关濑兵卫听到秀吉这一喊声的反应,我们还是借用一下原始记录:

濑兵卫,短气之人,自言:

“傲慢无礼!竟面露欲夺天下之色!”

秀吉公定当听闻,然公却听而不闻,无视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