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小姐哈珀准备回家,但这个夜晚又湿又脏。哈珀小姐不喜欢出远门,尤其不喜欢坐这辆脏兮兮的小巴出门,但这是她回家唯一的交通方式。之前她就多次跟巴士公司投诉过,不管她要去哪里,他们似乎都没有像样的车给她坐。离开家已经够糟糕了——哈珀小姐总是跟巴士公司指出这一点——更糟糕的是回家也显得如此艰难。今晚哈珀小姐别无选择:要是不上这辆巴士,她就要再等上一整天才能走。她又气又累又郁闷,不耐烦地轻叩着小烟草店的柜台,这家烟草店同时也是巴士站点。您好,先生——她思考着如何开始写她的投诉信——尽管我是个经济情况一般的老妇人,尽管我必须压制外出的欲望,但请容我指出贵公司服务远低于……
烟草店外,巴士的轮胎发出响亮的磨蹭地面的声音,它显然一步也不想动。哈珀小姐觉得她已经能听到车子的链条因年久失修而摇摇欲坠的声音。我真的不能再这么折腾了,哈珀小姐想,就算是为了看斯蒂芬妮也不值得,他们真的费尽心思不让你好受。“您好,我可以买张车票吗?”她尖声说。柜台内侧的老头儿放下报纸,嫌恶地瞪了她一眼。
哈珀小姐说了她要到哪里,她懊悔自己气鼓鼓的嗓音,老头儿把票甩在柜台上,说:“三分钟之后发车。”
他巴不得告诉我车已经开走了,哈珀小姐想,赶紧点了点他找的零钱。
大雨滂沱,哈珀小姐跑下暴露在雨中的几级台阶来到巴士门前。司机开门的动作很慢,哈珀小姐一边上车一边在想,先生,我真的不能再搭贵公司的车了,你们的售票员脾气很坏,你们的司机阴阳怪气,你们的车子脏到无法形容……
已经有几个人坐在车里了,哈珀小姐在想,他们都是要上哪儿去?难道真的有这么多小镇只有这辆车才会经过?真的有除了她以外的人为了去某个地方可以忍受这样的出行方式,即便是为了回家?我心情很糟,哈珀小姐想,糟透了。对我这种年纪的女人来说,出这样一趟门太消耗了,我得回家。她想着回家后要先泡个热水澡,再倒杯热茶,然后躺到自己的床上。她叹了口气,都没有人主动帮她把行李箱放到巴士上方的行李架上,她偷偷看了看那个背对她坐着的司机,心想:比起帮我,他肯定更希望能赶我下车。接着,意识到自己脾气很坏,她笑了。这家巴士公司或许已经写好了关于我的投诉信,她这么对自己说,心里觉得好受了一些。她很有先见之明地在出发之前就吞了一粒安眠药,希望能在车上尽可能多地睡觉。最后,当她坐到靠近车尾的座位上时,她安慰自己说不用过很久,就可以回家泡澡和喝茶了,然后继续遥想巴士公司写给她的投诉信。女士,像您这样阅历和年纪的淑女应当理解一个寒酸但诚恳的小公司所面临的问题,我们只想要……
她意识到车发动了,因为她的身子突然一震,之后屁股一弹。鞋底的那种咔嗒咔嗒上下颤动的感觉直到她入睡还没有散去。她不舒服地往后靠,头搁在椅背上,随着巴士前后晃动。她周围的人不是在打瞌睡,就是在小声说话,或者看着窗外的亮光和雨水发呆。
她睡觉的时候,有人挪到她身后的位置,把她弄醒了,她的脑袋被推了一下,帽子歪了。有一小会儿,哈珀小姐半睡半醒,抓着帽檐,迷迷糊糊地问:“谁啊?”
“继续睡觉。”传来一个年轻人咯咯笑的声音,“我刚从家里逃出来了,就是这样。”
哈珀小姐没有全醒,不过她的眼睛睁开了一条缝,瞅了瞅巴士的顶部。“这是不对的,”哈珀小姐尽量把话说得很清晰,“这不对,回家去。”
又传来一阵咯咯的笑声。“太迟了,”这个人说,“继续睡觉。”
哈珀小姐确实继续睡了。她睡得很不舒服,也很别扭,嘴巴微张。大概是一个小时之后,她的头又被推了一下,那个声音说:“我觉得我要在这儿下车了。再会。”
“你会后悔的,”哈珀小姐说,没有醒,“回家去。”
又过了一会儿,司机来摇醒她。“喂,女士,”他说,“我可不是闹钟。起来,该下车了。”
“什么?”哈珀小姐惊醒了,睁开眼睛,开始摸她的手袋。
“我可不是闹钟,”司机说,声音又粗又显得疲惫,“我可不是闹钟。下车。”
“你说什么?”哈珀小姐又问。
“这是你能乘到的最远的地方。你的票买到这里。你到了。我可不是闹钟。叫醒乘客,告诉他们下车,这可不是我的责任。你到了,女士,我没有职责提醒你下车。我可不是……”
“我会投诉你的。”哈珀小姐说,这次她醒透了。她继续找自己的手袋,最后在腿上摸到了,她活动了一下双脚,扶正帽子。她浑身僵硬,做任何一个动作都很吃力。
“投诉我好了,不过你得先下去再说。我还有很长的路要开呢。现在,能不能请你下去,这样我可以继续开车?”
他的嗓门很大,哈珀小姐突然意识到整辆巴士的人都齐刷刷地把脸转向她,他们在笑,在说着闲话,让她感到恶心。司机转过身,走回车头自己的座位上,脚步很重。他说:“她把我当闹钟呢!”哈珀小姐笨拙地起身,仍然没有人帮忙,她费劲地取下行李箱,挣扎着拖着行李箱走过走道。行李箱一路上擦碰着其他座椅,她知道人们在看她,她很害怕自己随时会跌倒。
“我绝对会投诉你的!”她对司机说,司机耸了耸肩。
“动作快点,女士,”他说,“已经深更半夜了,我还有很长的路要开呢。”
“你应该为自己感到羞耻。”哈珀小姐气极了,很想哭。
“女士,”司机装出耐心的口气,“请下车。”
车门开了,哈珀小姐让自己镇定下来,把行李箱拖到陡直的台阶上。“她把所有人都当成闹钟呢,必须盯着她下车。”司机在她背后说。哈珀小姐下到了地面。行李箱、手袋、手套、帽子,她都拿好了。她都来不及想清楚,巴士就再次发动了,险些把她带倒。哈珀小姐生平第一次想要追上去挥拳打人。我会投诉他的,她想,我一定要砸掉他的饭碗。接着,她才发现自己下错了站。
哈珀小姐呆呆地站在大雨和黑夜里,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回到家附近的那个车站,那儿才是这辆巴士应当载她去的地方。她站在大雨中空荡荡的十字路口,这儿没有商店,没有亮光,没有出租车,连人也没有。事实上,除了她脚下那条湿嗒嗒的土路和提醒两条路在此交会的路牌之外,这儿一无所有。不要慌,哈珀小姐几乎用耳语的声音对自己说,不要慌。没事的,没事的,你很快会知道什么事都没有,不要害怕。
她顺着巴士离开的方向跟了几步,但是巴士已经无影无踪。当哈珀小姐气喘吁吁地喊“回来”“帮帮我”的时候,除了有节奏的雨声之外,没有任何东西回应她发出的骇人声音。我的声音真老,她想,但是我不会慌。她转了一圈,手里还拽着行李箱。她反复提醒自己:不要慌,没事的。
目力所及之处,没有可以避雨的地方,路牌上写的是“佝偻地”。呵,这就是我所在的地方,哈珀小姐心想,我来到了佝偻地,我压根儿不喜欢这里。她让行李箱立在路牌旁边,试图遥望这条路的尽头有什么。或许有幢房子,或者某种类型的谷仓或马棚,她可以进去歇脚避雨。她的眼泪掉了下来,感到无助和绝望,同时说着:“求求了,真的没有一个人路过吗?”当她看到道路尽头有车前灯并意识到真的有人过来帮她时,她跑到马路中间,站在那里挥动双手,她的手套是湿的,挂在腰部的手袋左右摇晃。“这儿!”她喊道,“我在这儿,请过来帮帮我!”
透过雨声,她可以听到汽车引擎的声音。接着,车前灯照到了她,之后,她突然为暴露在大光灯下的自己感到尴尬,拿起手袋挡住自己的脸。这亮光来自一辆小型卡车,它在她旁边刹车停下,靠近她这侧的车窗被摇了下来,一个男人愤怒地吼道:“你不想活啦?你是不想活了还是怎么着?平白无故跑到马路中间做什么?找死啊?”这个年轻人转过头对司机说:“是个老太太,乱跑到马路中间。”
“求求你们,”看到他似乎准备关上车窗,哈珀小姐赶忙说,“求求你们帮帮我。巴士在我还没到的地方就把我赶下车,现在我迷路了。”
“迷路了?”年轻人狂笑起来,“我还从没听过有人在佝偻地迷路呢。多数情况下,他们都找不到这儿。”他又笑了。司机前倾着身子,几乎是压在方向盘上,仔细瞅了瞅哈珀小姐,他也笑了。哈珀小姐不得不摆出微笑,说:“你们能载我一程吗?到最近的巴士站就行。”
“没有巴士站,”年轻人坚定地摇着头,“巴士只有每天晚上才经过,要有乘客下车它才会停。”
“好吧。”哈珀小姐的嗓音不自主地提高了。她突然很害怕跟这些比她年轻的男人正面交锋,或许他们会把她丢在这里不管,把她丢在大雨和黑夜里。“求求你们,”她说,“可以让我上车吗?至少让我避避雨。”
两个男人面面相觑。“送她去老姑娘那儿。”其中一人说。
“她会把车子弄湿的。”另一个人说。
“求求你们,”哈珀小姐说,“我可以付一些薄酬。”
“我们会送你去老姑娘那里。”司机说。“动作快点,你稍微往里挪一挪。”他对身边的年轻人说。
“等等,我的行李箱。”哈珀小姐跑回路牌那儿,不再在乎她的样子,在雨里磕磕绊绊,好歹把行李箱拖到了卡车边。
“她湿透了。”年轻的男人打开车门,从哈珀小姐手里接过行李箱。“我会把它丢到后车厢里。”他说完,转过身,把行李箱扔进卡车的后车厢。哈珀小姐听到了行李箱落到车厢底部时发出的响声,担心自己开箱的时候东西是否安好。我那瓶香水,她绝望地想。“快上车,”年轻男人说,“我的天,你湿透了。”
哈珀小姐这辈子还没有坐过卡车,因为被雨打湿的关系,她的裙子包在身上,手套很滑。年轻人没有伸手扶她,所以她只好一个膝盖跪在最高的一级台阶上,以此借力让自己爬上去。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她想着。哈珀小姐坐上来的时候,年轻人很嫌弃地往里移,和她保持着距离。
“你成落汤鸡了,”司机说,又压到方向盘上扭头瞅了瞅哈珀小姐,“下这么大的雨,你怎么会在外面?”
“是那个巴士司机,”哈珀小姐开始摘手套,她必须试着弄干自己,“他跟我说我到站了。”
“那应该是约翰尼·塔尔博特,”司机对身旁的年轻人说,“他开那班车。”
“哼,我会投诉他的。”哈珀小姐说。卡车里突然一阵沉默,接着司机说:“约翰尼是个好人。他没有恶意。”
“他是个糟糕的巴士司机。”哈珀小姐犀利地说。
卡车没有启动。“你不能投诉老约翰尼。”司机说。
“我肯定会……”哈珀小姐想说下去,但是打住了。我在哪儿?她心想,到底发生了什么?“对,”她最终说,“我不会投诉老约翰尼的。”
司机发动了卡车,他们顺着道路慢慢往前开,一路上都是泥和雨水。前挡风玻璃上的雨刮器有节奏地左右摆动,很有催眠的效果,在他们的车前灯之前还有一道窄窄的亮光。哈珀小姐心想: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浑身哆嗦了一下,坐在身旁的年轻人不耐烦地捏着鼻子,往后靠。“她浑身上下都湿透了,”他对司机说,“我也被弄湿了!”
“我们现在去老姑娘那儿,”司机说,“她会知道怎么应付这种事情。”
“谁是老姑娘?”哈珀小姐一动都不敢动,甚至不敢转头,“附近有没有巴士站?或者出租车站?”
“你可以,”司机权衡着自己的话语,“你可以等到明晚这个时候,再上同一辆巴士。约翰尼会开那班车。”
“我只想快点回家。”哈珀小姐说。卡车的座位非常不舒服,她觉得又湿又黏又冷。此刻,家显得那么遥远以至于让她觉得未曾存在过。
“就沿着这条路再往下开一英里左右。”司机用确凿的口气说。
“我从没听过有佝偻地这个地方,”哈珀小姐说,“我不敢相信他怎么可以把我扔在那个地方。”
“可能其他人应该在那儿下车,但他误以为是你。”这个推理似乎触到了年轻人最敏感的神经:“听到没?是其他人而不是你应该在那儿下车。”
“这样的话,他还在巴士上。”司机说道。他俩都沉默了,似乎被这个推论吓到了。
在他们前方一道亮光在闪,透过雨帘隐约可见。司机指了指那里说:“就是那儿,我们要去的就是那儿。”等他们靠近一些,哈珀小姐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落感在膨胀。那道亮光来自看起来像是乡村酒馆的地方,哈珀小姐这辈子还从没有走进过一家乡村酒馆。在暗夜里,酒馆本身只能看出一个大概轮廓,侧门上的这道亮光只够照亮店牌。牌子挂歪了,上面写的是“啤酒和烤肉”。
“还有没有其他我能去的地方?”哈珀小姐怯声问,抓紧自己的手袋,“我觉得不妥,你们知道,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
“今晚这里不会有很多人。”司机说着,把车开上了酒馆前的车道,停在停车场里。哈珀小姐失望地看到,这个停车场过去应该是座花园。“可能是下雨的关系。”哈珀小姐看着窗外,看着雨,她突然感到一阵激动,好像是受到了欢迎。这是栋老房子,她想,当然啦,这是栋漂亮的老房子。过去,这里肯定是栋好人家的别墅,造得很用心、很结实,这里有着过去时代才有的那种好房子的典雅和得体。“但怎么会?”哈珀小姐问自己,她很想知道为什么这样一栋好房子竟然会在边门挂着一盏灯,还歪吊着一块写着“啤酒和烤肉”的牌子。“怎么会?”哈珀小姐问道。但是司机说道:“这就是你想去的地方。”“把她的行李箱取下来。”他对另一个年轻人说。
“这儿?”哈珀小姐问,忽然为这栋典雅的老房子感到愤愤不平,“到这家酒馆?”哼,以前我就住在这样的房子里,她心想,他们对我们的老房子做了什么?
司机笑了。“你肯定会安全的。”他说。
哈珀小姐拖着行李箱,拿着手袋,跟着这两个比她年轻的男人来到被灯照亮的侧门门口,走过歪招牌底下。羞耻,她想着,他们都没有花功夫好好打理这个地方,这房子需要重新刷漆,螺丝要拧紧,可能屋顶也要换新。接着,司机说:“动作快点,动作快点。”他推开这道沉重的门。
“以前我就住在这样的房子里。”哈珀小姐说,这两个年轻男人笑了。
“我敢说你确实住过。”他们中的一人说。哈珀小姐在门口驻足,盯着他们看,意识到刚才的话肯定让他们觉得自己是个怪人。曾经这儿应当有着好几个舒适的房间,天花板很高,房型四四方方,有着高大的门和锃亮的地板,而今这儿成了一整间酒吧,又大又脏,一侧是长吧台,五六张破桌子,角落里有台点唱机,地上是残损的油毯。“哦,不要。”哈珀小姐说。整间房很难闻,雨水正打在没有装饰的窗户上。
有五六个年轻人坐在桌子周围,或者站在点唱机旁,看起来很像把哈珀小姐带到这儿来的两个人,他们看上去都一个样,说话和笑起来都一模一样。哈珀小姐背靠着门,有一阵,她觉得他们都在笑话她。她浑身湿透,心灰意冷,这些吵吵闹闹的人根本不该出现在这栋老房子里。接着司机转身,用手比画了两下。“过来见见我们的老姑娘,”他说着,而后对着这个拉杂的地方说,“看,我们带来了客人。”
“求求你。”哈珀小姐说,但没有人真在注意她。她拉着行李箱,拿着手袋,跟着两个年轻人走到吧台。她的行李箱磕到了自己的腿,她想,我绝不能摔倒。
“贝尔、贝尔,”司机说,“看看我们发现的迷途小猫。”
吧台尽头,坐在旋转椅上的一个大块头女人转过身来,看着哈珀小姐。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看哈珀小姐的行李箱,看她的湿帽子和湿鞋子,看她紧抓在手里的手袋和手套。这个女人似乎不想收回目光,她似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哈珀小姐看了个透彻。“鬼话,”女人最终开口说,她的声音令人意外的柔和,“尽说鬼话。”
“她湿透了。”另一个年轻人说。两个男人一左一右站在哈珀小姐身旁,仿佛她是某个展品,大块头女人仍在上上下下地打量她。“求求您,”哈珀小姐说,至少碰到个女人,她或许能有些同情心,能理解我,“求您了,他们在错误的车站把我赶下车。我没法找到回家的路。求您帮帮我。”
“鬼话。”女人说着,笑了,但笑得很收敛。“她确实湿透了。”她说。
“求求您。”哈珀小姐说。
“你会收留她?”司机问。他转身,对哈珀小姐露出轻蔑的微笑,很显然他在等,他显然记得。哈珀小姐在手袋里摸她的皮夹。多少钱合适?她不清楚,但不想问,不是很长的路,但要是没有他们,我或许已经得肺炎了,还要付巨额的医药费。我已经感冒了,她的脑子清楚地转着,从皮夹里挑出两张五美元的纸币。一个人五美元他们肯定没话说,她想着,打了个喷嚏。这两个年轻男人和这个大个子女人都饶有兴趣地瞅着她,他们都看着哈珀小姐抽出两张五美元纸币,而且看到皮夹里还有一张一美元和两张十美元。钱没有弄湿,我想该为此感到庆幸,哈珀小姐想。她动作很慢地把两张五美元纸币分别递给两个年轻人,她觉得他们都在她不留意的时候相互递了个眼神。
“谢谢。”司机说。其实一个人一美元就足够了,哈珀小姐想。“谢谢。”司机又说了一次。另一个年轻人则说:“听着,谢谢。”
“谢谢你们。”哈珀小姐用很正式的口气说。
“我会让你住一晚的,”女人说,“你可以睡在这里。明天再走。”她再一次上下打量哈珀小姐。“把身子烘烘干。”她说。
“还有其他地方可以去吗?”接着,哈珀小姐忽然害怕这么问会被认为不懂礼貌。她赶紧补充说:“我的意思是,有没有可能今晚就走?我不想打扰。”
“我们有日租房。”女人侧向吧台,“十美元一晚。”
她给我留了回家的车钱,哈珀小姐想,或许我应该表示感激。“我猜我最好,”她说着,再次拿出皮夹,“我的意思是,谢谢您。”
女人收下纸币,又侧向吧台。“房间在楼上,”她说,“你自己选一间,没有别人。”她斜着眼瞄了瞄哈珀小姐,说:“明早我保证给你留一杯咖啡。就算打发一只狗,我也会让它喝完咖啡再走。”
“谢谢您。”哈珀小姐知道这样的房子一般会把楼梯设在哪里,她转身,拖着行李箱,拿着手袋,走到曾经是前厅的地方。楼梯果然在那里,这么漂亮,仍然保有黄金比例,她不禁屏息。她退回来,看到大块头女人还在盯着她看,她说:“以前我就住在一栋这样的房子里。我猜,房子是差不多同一时期造的。这种老房子造得很结实,会一直屹立不倒,房子里的人……”
“鬼话。”女人说,这一次她完全转向吧台了。
这个大房间里的年轻人四散着,彼此聊着天。房间一角,几个人围着把哈珀小姐捎来的那两个男人,他们时不时笑着。此刻,哈珀小姐有些伤感,看看这些人,这么开心地待在一个这么丑的房间里,完全不知道这里以前有多么漂亮。或许可以,她想,跟这些年轻人说说话,这样会很好,甚至可以成为他们的朋友,跟他们谈笑风生,或许他们会有兴趣知道他们聚会的地方以前是淑女的会客厅。哈珀小姐迟疑了一会儿,她不知道应该说“晚安”还是再道一声“谢谢”,又或者是“上帝保佑你们所有人”。接着,反正也没有人看她,她索性上楼去了。走到两截楼梯之间的平台,她看到一扇彩绘玻璃窗,哈珀小姐停下脚步,屏住呼吸。当她还是孩子的时候,她房子里楼梯平台上的彩绘玻璃窗总是透进阳光,洒在楼梯上的阳光披上了上百种颜色。童话般的色彩,哈珀小姐想着,陷入了回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们现在都不住这样的房子了,我很孤单,哈珀小姐想。接着她又想,但我必须快点换下这身湿衣服,我真要感冒了。
上楼之后,她没再多想就拐弯,走进左手边第一间房,那里过去一直是她的房间。房门开了,她瞥了一眼:显然这是用来出租的卧室,这么丑,这么呆板,看起来就很便宜。她扯了扯门旁边的拉绳,灯亮了,哈珀小姐站在门口,为脱落的墙纸和凹陷的地板感到伤心。他们到底对这栋房子做了什么?她想,今晚我在这里怎么睡得着?
最终,她还是走进房间,把行李箱放到床上。我必须弄干自己,她对自己说,我必须充分利用一切。床的位置是正确的,在两扇前窗之间,但是床垫这么硬,疙疙瘩瘩的。哈珀小姐害怕床垫上微弱的气味是之前的房客交合时留下的,她也怕弹簧里遥远的回声。我不去想这些事情,哈珀小姐想,我不能让自己在这些事情上纠缠,这像是我少女时代睡觉的房间。窗户几乎都在正确的位置:前面两扇,侧面两扇,门的位置也对。他们是怎么把这些老房间分割得四四方方的?哈珀小姐想,他们是怎么把这些四四方方的房间合到一起的?这个国家肯定有一千栋和这一模一样的房子。但是,衣帽间的位置错了。坐在床上的哈珀小姐发现:因为某个奇异的理由,衣帽间被设计在她的右手边,实际上它应当在她的左手边。当她还是小女孩的时候,这个大衣帽间曾是她的玩具屋和捉迷藏时的藏身所,它应该在左手边。
浴室的位置也不对,这倒不那么重要。哈珀小姐曾渴望睡觉前泡个热水澡,但是她看了一眼浴缸,即刻失去了欲望。她完全可以等到回家之后。她洗了脸和手,热水让她感到舒适。更令她欣慰的是,行李箱里的香水瓶没被砸坏,而且里面的东西都没有被雨淋湿。至少她还有干的睡袍,虽然床是冷的。
她一钻进冰冷的床铺就浑身颤抖,想起了孩提时候的床。她睁着双眼躺在黑暗中,仍在想自己身在何处,又怎么会来到这个地方:先是巴士,之后是卡车,现在她躺在黑黢黢的房间里,没人知道她在哪儿,又经历了什么。她只有自己的行李箱和皮夹里的一点点钱,她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她非常累,觉得或许自己很长时间之前吞下的那粒安眠药的药力还没有完全过去,或许那粒安眠药一直在影响她所有的行动,因为无论她被带往何处,她都这么迷迷糊糊,言听计从。到了明天早上,她带着睡意对自己说,我会让他们看看我完全有能力自己做决定。
楼下的点唱机和年轻人的哄笑逐渐幻化为渺远的曲声。母亲正在会客室里唱歌,哈珀小姐想,其他人正坐在硬邦邦的小椅子上听着,父亲在弹钢琴。她不太能听出这是哪首歌,但一定是她听母亲唱过无数遍的曲子。我可以爬到楼梯口去听,她想。接着,她意识到衣帽间里传出一阵摩挲声。但是衣帽间的位置错了,它在右边,而不是在左边。与其说这是摩挲声,不如说是有什么东西在晃动,哈珀小姐想着,仍渴望去听母亲唱歌,衣帽间里的声音就像有什么木质的东西正被摇动。我该不该爬下床,让这个东西安静下来,这样我好继续听歌?我是不是太暖和、太舒服了?我是不是太困了?
衣帽间在错误的一边,但晃动声仍在继续,音量正好响到让哈珀小姐感到心烦。最后,她知道这声音不停,她是没办法睡着的,于是把腿试探性地伸出右侧的床铺,睡眼惺忪地赤脚走到衣帽间门口,她提醒自己要走去右侧而不是左侧。
“你在里边干什么?”她出声地问,说完便打开门。刚好有足够的光亮让她看到那是一条木蛇,头仰着,摇晃着身子撞着其他玩具。哈珀小姐笑了。“是我的蛇,”她出声地说,“是我以前的蛇,它回来了。”在衣帽间底部,她看到自己以前的玩具小丑,颜色仍然鲜艳,笑颜仍然灿烂。当她望着它出神的时候,小丑忽然懒洋洋地前后伸展,复活了。那条蛇在哈珀小姐的脚下盲目乱窜,先是撞上载满小人的玩具屋,撞得小人们直哆嗦,接着,蛇撞到了一堆积木,积木塌了,噼里啪啦掉了一地。接着,哈珀小姐看到坐在小椅子上的漂亮的大娃娃,娃娃有着金色长卷发、蓝眼睛、长睫毛,穿着硬质地的纱织公主裙。哈珀小姐满怀喜悦地伸出双手,娃娃睁开了眼睛,站了起来。
“罗萨贝尔,”哈珀小姐叫了起来,“罗萨贝尔,是我。”
娃娃转过头,睁大眼睛看着她,它的笑脸是人画上去的。娃娃张开了红色的嘴唇,嘎嘎地叫起来,那张小嘴蹦出刺耳的声音和无礼的话语。“滚开,老姑娘,”娃娃说,“滚开,老姑娘,滚开。”
哈珀小姐退后几步,瞪着娃娃。小丑一蹦一跳,也在张嘴对哈珀小姐说些什么;蛇探出它没有眼睛的脑袋,充满恶意地攻击她的脚踝;娃娃则转过身去,提起裙摆,嘴巴一张一闭。“滚开,”娃娃嘎嘎地说,“滚开,老姑娘,滚开。”
衣帽间内部的所有东西都活了过来。一只小娃娃发疯似的来回跑,动物们则庄严地在挪亚方舟的甲板上游行,一只毛绒熊发哮喘似的喘息着。这些声音越来越响,很快哈珀小姐就注意到它们都用仇恨的眼神看着她,而且都在向她涌来。娃娃一边喊“老姑娘,老姑娘”一边往前走。哈珀小姐关上衣帽间的门,还背过身压着它。在她身后,那条蛇用身子撞着门,娃娃的声音不依不饶。哈珀小姐大叫着,转身就逃,但是衣帽间在错误的一边,她转错了方向。紧接着,她蜷缩在靠里侧的墙角,房门离得这么远,而衣帽间的门正被慢慢撞开,先出来的是娃娃,带着那张笑脸,在找她。
哈珀小姐撒腿就跑。她一步也不敢停,更不敢回头看,直接穿过房间,冲出房门,冲下走廊,冲下宽敞漂亮的楼梯。“妈妈,”她尖叫着,“妈妈,妈妈。”
她尖叫着冲出门。“妈妈。”她喊着,然后摔倒了,径直落入无尽的深渊。她转着身子,试图抓住什么坚实的东西,她一直在哭喊。
“喂,女士,”巴士司机说,“我可不是闹钟。起来,该下车了。”
“你会后悔的。”哈珀小姐清楚地说。
“起来,”他说,“起来下车。”
“我会投诉你的。”哈珀小姐说。手袋、手套、帽子、行李箱。
“我肯定会投诉你的。”她说着,险些落泪。
“这是你能乘到的最远的地方。”司机说。
巴士再次启动,扬长而去。哈珀小姐几乎在大雨中跌倒。她的行李箱在自己的脚边,头上的路牌写着“佝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