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进杂货店的时候,显然别人都在讲她跟她的丈夫。杂货店老板双手支着柜台,探出身子和一个顾客窃窃私语,看到她进来,突然站直了,警惕地瞥了她一眼。于是这位顾客立马心领神会,刻意地望向相反的方向,看了好一会儿才把头转回来,急不可耐地看了她一眼。
“早上好。”她说。
“你今天需要哪些东西?”店主问,他的眼珠左右转动,确保店里的所有人都在见证自己有勇气跟史密斯太太说话。
“我需要的不多。”她答道,“我可能周末会出城。”
店里涌起了接连不断的呼气声,她清楚地感到人们正在向她靠近,仿佛店主、店员,还有十多个顾客都在凑近她,竖起耳朵听着。
“一小块面包。”她吐字很清晰,“一品脱牛奶。你店里有的最小的豌豆罐头。”
“没给周末准备什么吗?”店主说完这句,觉得很畅快。
“我可能要出城。”她又说了一次,店里又现出了满意的呼气声。她想:我们每个人都是傻子,我也不比他们更聪明,我们每个人都只能靠猜的,所以我们弄不清楚任何事情……无论如何,不应该在家里没人的时候,让食物留在厨房里白白变坏……
“要咖啡,”店老板问,“还是茶叶?”
“我要一磅咖啡,”她微笑着对他说,“毕竟我更喜欢咖啡。我以前自己一个人就可以喝掉一磅……”
老板的那种充满期待的沉默催促着她继续说道:“我还要四分之一磅黄油,还有两块羊排。”
肉柜台的店员尽管在假装自己没有偷听,但他立马称好两块羊排,走过大半个商店,把包好的肉递给收银台前的老板。
至少有一点好,她劝服自己,至少我上哪儿都不用等。就像每个人都知道我赶时间,所以会尽快让我继续上路,不过我猜也没有人愿意多留我,他们只想看看我,拿我当谈资。
等她把买好的东西都装进袋子里时,店主已经准备好送客。就在此时,店主忽然犹豫了,他此前也有过类似的经历,几次都想鼓起勇气对她说些什么。她察觉到了,也明白他想说什么:听我说,史密斯太太,本性难移。我们不是想招人嫌或者什么,而且这儿也没有人真相信这事,但我猜,事到如今,你自己也发现了事情不对头,所以我们只是想(他可能说到这里会打住,瞥一瞥周围的人,需要肉柜台或其他柜台的店员递个眼色),我们都讨论过了,好吧,我们只是觉得必须有个人跟你直说这些话。我猜一定有人犯过这个错,跟你说过一些不该说的,或者跟你的丈夫?当然了,没有人真的想跟你说这些事,尤其当他们知道自己不一定对。但这种事情被提得越多,人们就越难知道他们是对还是错……
酒柜台的店员跟她提过这些,说话的时候他手足无措,最后任凭他的嗓音在她冷冷的质询眼神下逐渐哑去。药妆柜台的员工也试过开口,但忽然面红耳赤,然后说:“唉,这是别人的私事,不归我管。”公共图书馆里的女士,还有她的女房东都给过她这种紧张兮兮的眼神,她们想知道她对此事是否知情,有没有人跟她说过这事,想知道那些有勇气开口的人是否最终用的是那种最最温柔、最最宽容的口气,就好像他们在跟某个患了不治之症的病人说话。在他们看来,她和他们不是一类人,命运选中了她;如果这个可怕的事实不是真的(但他们相信此事是真的),她会处在这种最极端的难堪里,那么他们就更应该伸出援手。如果这可怕的事实的确是真的(他们都如此期望),那么他们就与此无关,女房东、杂货店老板,还有店员、药剂师,他们全都生活在空虚里,因为他们永远都不需要面对甚至接近这种恐怖的处境,当然他们也永远感受不到这种处境所能引起的兴奋。如果这可怕的事实就是真的(他们巴不得如此),史密斯太太就是他们的女英雄和救世主,他们之外的力量在操控着这个可怜、脆弱的生命。
史密斯太太提着购物袋走在回家的路上时,脑海中也浮现出其中一些念头。但她至少没有怀疑。经过过去的三周零六天,她几乎可以确信这可怕的事实就是真相。从她和他一起坐在海边长凳上的那刻起她就知道了。
“我希望你不会觉得我粗鲁。”这是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我总是得用天气来做开场白。”
当时她觉得他比任何人都勇敢,他粗犷得令人难以置信,但她不觉得他粗鲁,“粗鲁”这个词和他完全沾不上边。
“哪有?”当时她这么回答说,“我不觉得你粗鲁。”
要是她当时有时间想一想再开口(简直没办法跟任何人解释),她可能会用从周日礼拜牧师那里学来的含糊口吻说:她是被选中的人,就像她没法控制河水,河水偏偏把她送到这片海滩。她也可能会这么说,就像在此前的人生中,她从未质疑过父亲的任何决定,总是他说什么,她都乖乖照办。所以如今她也很高兴有人替她做出了这个决定,她会说她的人生走向总是清晰得很,一贯如此。或者她还有可能说(想到话里的隐藏含义,她或许会羞红脸),就像其他所有夫妇那样,他们是彼此冥冥中要找寻的另一半。
“男人有时候会很孤独,我觉得。”那晚一同进餐的时候,他对她说,他们坐在海边的餐厅里,就连纸巾都沾有海鱼的味道,桌子的原木还残留着海盐的痕迹,“一个孤独的男人需要找个伴。”紧接着,他仿佛意识到这些话不够温存,赶忙补充说:“但不是所有人都有幸能找到像你这样魅力无穷的姑娘。”当时,她听了这话傻傻地笑,很快就意识到这是她命运的前奏。
三周零六天后的此刻,她正拐过街角,走进破旧公寓楼的大门,稍微想了想即将到来的周末。她从来都不喜欢买太多食物,但在那一刻,她想到,要是她必然有那个下场,那么就不可能在星期天买更多东西了。我们必须下馆子,她想,尽管他们在初次见面的那晚之后就再也没有出去吃过饭,即使不是非得省钱,他们也都很清楚,没必要去挥霍他们联名账户上所拥有的大笔存款。他们没有讨论过这些,但史密斯太太出于本能的对丈夫的敬重,让她对他的节俭心照不宣。
通往三楼的楼梯狭窄而陡峭,史密斯太太一下子就认出了她从小被灌输的这套象征符号。此刻,她正把这些知识照搬到自己身上,将脚下的台阶视作她不可违逆的命运旅程,她除了迎头攀登之外别无选择。要是她真的选择转身下楼,那之前付出努力所换回的小小进步就全白费了,她就只能选择另一级台阶从头开始攀登。此刻,她几乎明白,重新来过对她而言只会带来同样的结局。“所有人都经过这样的阶段。”上楼的时候她这么安慰自己。
骄傲不会容许她对当前的局面做出任何让步,所以她没有在走到二楼的时候做额外的停留。只是歇了一下脚,她就继续攀登下一级台阶,她以为自己已经安全度过,就在她几乎要走到自家门前的时候,二楼的房门突然开了,琼斯太太用尖细的嗓子召唤着她,仿佛是听到她的脚步声,琼斯太太特意从自己公寓的最深处跑到门口来似的。
“史密斯太太,是你吗?”
“你好。”史密斯太太对着楼下说。
“等一等,我这就上来。”琼斯太太的门锁“啪”地扣上了,她急匆匆地跑上三楼,追上史密斯太太后,不禁还喘着粗气。“我以为你已经走了,”她在楼梯上说,“天哪,你看上去累坏了。”
这是史密斯太太见惯了的一种态度,他们都把她视为某种珍宝。在她刚搬来的一个多星期里,但凡她表现出一点点异于常态之处,他们就会传得众人皆知,她稍显苍白的面色会坐实他们的揣测,还有她变化的嗓音、她恍惚的眼神、她裙摆上的皱褶——她邻居们的生活就指望这些。史密斯太太这周的早些时候曾想过,要是她的公寓里有什么东西砸落,传出一声巨响,这或许是她能为琼斯太太做的最体贴的事情,不过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只要有一星半点来自史密斯太太的“生活渣滓”,都能充实琼斯太太的生活。
“我以为你不会回家了呢。”琼斯太太说。她跟着史密斯太太走进他们空空荡荡的小公寓。一间小卧室,一间脏兮兮的厨房,还有一间卫生间,这就是史密斯夫妇的蜜月套房。琼斯太太帮忙把购物袋提进厨房,史密斯太太把大衣挂到衣橱里,她还没有心思把行李箱里的东西都拿出来放好,所以衣橱看起来几乎是空的,里面只有两三条她的裙子,以及史密斯先生的一件单外套和一套替换西装——很显然,这只是他们暂时的家,一个歇脚点。史密斯太太没有觉得自己的三条裙子有什么不妥,也没有特别中意史密斯先生的西装,尽管他的衣服显得有点儿陌生,而且这么亲密地靠着她的裙子(就像抽屉里他的内裤这么亲密地挨着她的内衣)。史密斯先生和太太都不是那种花钱大手大脚的人,他们不会把精力花在打点嫁妆上,也不会想要囤积只属于他们两人的纪念品。
“好吧,”琼斯太太走出厨房,“这个周末,你显然不打算下厨。”
史密斯太太的处境让她知道隐私早已是一种奢侈。“我以为我会出城。”她说。
那种充满期待的沉默瞬间再次降临,琼斯太太抬眼看她,之后望向一边,很快,她在墙角边一张软塌的沙发上一屁股坐下,显然决定要说完她想说的才会走。
“是这样,史密斯太太,”她开口说,很快又扯开了,“干吗老是‘太太’前‘太太’后的?你可以叫我波莉,从现在起我叫你海伦。这样行吗?”她微笑着,史密斯太太回以微笑,心里却想:这些人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
“好吧,是这样,海伦,”琼斯太太继续说,决定以此来建立她们之间的亲切感,“我觉得是时候有人坐下来好好跟你聊聊这事了。我的意思是,事到如今,你肯定知道人们是怎么说你的了。”
该来的果然躲不了,海伦·史密斯心想,两个性格截然不同的女人,一个尴尬地站在窗前,穿着棕色的裙子和棕色的鞋子,还留着棕色的头发,这些棕色彼此没什么区别;另一个则坐得这么敦实、笃定,穿的是绿底粉花的家居服和软底拖鞋,衣服和拖鞋风格不同,但是无关紧要。尽管我们会义正词严地否认自己与对方就是同一种人、最终会有同一种命运,史密斯太太想,但现在我们还得装模作样地聊聊天。
“我注意到,”史密斯太太用词很小心,“大家对我们非常好奇。当然了,我以前从来没有度过蜜月,所以我不知道是不是只是因为蜜月的关系。”她露出一丝无力的微笑,但她流露的感伤情绪打发不了琼斯太太。
“我觉得你清楚,这不光是蜜月的关系。”她说,“你不是那种围绕丈夫转的女人。”
“哦,我不是。”史密斯太太必须这么说。
“而且,再说了,”琼斯太太接着说,用挑剔的眼神看着史密斯太太,“你也不是羞答答的十八岁姑娘,你自己也知道,史密斯先生年纪也不小了。你俩都是有一定阅历的人。”琼斯太太似乎觉得自己把话说得很漂亮,她又说了一次:“你们都已经不年轻了,所以没有人会期待你们到处买东西、打情骂俏。而且,再说了,你自己应该已经有足够的阅历看出这门婚事有问题。”
“我不知道你指的是什么阅历。”史密斯太太含糊地说。
“我的天!”琼斯太太绝望地摊开双手,“你难道不清楚自己的处境吗?每个人都知道。你看,”琼斯太太靠向沙发的更深处,决定要以理服人,“你一个多星期前来到这儿,刚结婚,和丈夫一起搬进这间公寓。你来的第一天,大家就觉得有些不对头。首先,你俩看起来就不像一对儿。你知道我的意思,你是大家闺秀的样子,但是他……”
粗鲁,史密斯太太心想,忍不住想笑,是的,他说他是个粗人。琼斯太太耸了耸肩,说:“第二,你看起来根本不像这房子的女主人,也和我们这座小镇不搭,因为你根本不用担心钱,但是,相信我,我们这儿的人都为钱发愁。你总是一副你理应活得更好的样子。第三,”琼斯太太迫不及待地来到她最重要的一点,“直到两天前,人们才发现你的丈夫就是报上登的那个人。”
“我明白你的意思。”史密斯太太说,“但是报纸上登的那个人……”
“那才是真正让我们担心的事情。”琼斯太太说,她开始掰着手指数,“新婚妻子,便宜的公寓,你还留了遗嘱,说要把钱留给他?你肯定还有保险?”
“对,但那都很正常……”史密斯太太说。
“正常?他看起来就是报上登的那个杀……”她赶紧打住。“我不是想吓唬你,”她说,“但是你必须看清楚他的真面目。”
“很谢谢你关心我,”史密斯太太接过话茬儿,从窗口走到琼斯太太面前,逼得坐着的琼斯太太必须抬起头看她,“这些我都知道。但是有很多很多夫妇都在结婚的时候留下遗嘱,说要把钱留给对方,而且也把对方设为保险金的受益人。有很多很多三十出头的女人都嫁给了四十出头的男人。而且有时候,男人的样子看起来都像是报纸上登的那个男人。而且,这儿的人虽然整天都拿我们说事,但你也知道,没有人真正能拿出证据。”
“我前两天想打电话报警的。”琼斯太太绷着脸说,“但埃德不让我这么做。”
“他大概跟你说,”史密斯太太说,“这不关你的事。”
“但是每个人都这么觉得。”琼斯太太说,“当然没有人真的能确定。”
“这种事情你不可能确定,除非……”史密斯太太尽量保持严肃。琼斯太太叹了口气,说:“我真希望你不要拿这事开玩笑。”
“好吧,”史密斯太太冷静地说,“你想要我怎么做呢?”
“你可以设法打听打听,”琼斯太太说,“打听一些可以帮你确定事实的信息。”
“我一直在跟你说,”史密斯太太说,“这种事情只有一种方法才能确定。”
“别这么说。”琼斯太太说。
“我可以离开我的丈夫。”史密斯太太说。琼斯太太被惊到了。“你不能离开你的丈夫,”她说,“要是这一切不是真的,你不能这么做。”
“我没有理由离婚。”史密斯太太说,“而且这种话要怎么开口跟他说?”
“这是当然,这种事情你们不能直说。”琼斯太太说。
“当然了,”史密斯太太说,“我也没办法搜寻他的衣服——他什么都没带来,只有衣橱里挂着的西装和外套,还有他的抽屉,我碰巧摸过这些口袋,不能证明什么。”
“为什么不能证明?”
“嗯,我的意思是,”史密斯太太解释说,“就算我发现了,比如说一把小刀——又能说明什么?”
“但他用的不是……”琼斯太太刚开口,就再次打住了。
“我知道。”史密斯太太说,“我记得那些细节——不过我没有读太多——他一般都用……”
“都在浴室。”琼斯太太说着,哆嗦着,“我不知道,但是刀子可能更容易上手。”
“这由不得我们做主。”史密斯太太苦笑着说,“你看我们听起来有多傻。我俩现在讲话的样子跟小孩子讲鬼故事差不多。我们最终会设法说服对方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琼斯太太迟疑了一会儿,不知该做何反应,最终决定要显出自己被轻度冒犯了。“我上来只是为了,”她庄严地解释说,“让你知道人们都在说什么。如果你能冷静下来想一想,你应该能理解为什么会有人想帮你。毕竟,这事情不是发生在我身上。”
“这就是为什么我觉得你不必担心。”史密斯太太柔声说。琼斯太太起身,不过当她把手伸向门的时候,又忍不住转身,她焦急地说:“看,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假如你任何时候需要帮忙——帮任何忙——就开口大叫,好吗?因为我家埃德会第一时间冲上来。你所要做的只是大叫,或者用脚蹬地,或者,如果可以,冲下楼到我们家来。我们会等着你。”她打开门,尽量用一种开玩笑的语调说:“不要泡澡。”接着离开了。到了楼梯口,她的声音又传进门里:“记住,你只要大叫就可以了,我们会等着。”
史密斯太太等不及地关上门,在她重新想这事之前,她先到厨房去看看自己买的东西,不过琼斯太太已经帮忙把东西放好了。史密斯太太找到了那磅咖啡,在咖啡壶里倒进适量的水,想到她先前跟杂货店老板说她自己一个人就可以喝光一磅咖啡。史密斯先生很少喝咖啡,咖啡让他紧张。
史密斯太太在阴冷的厨房里忙着,她脑海中升起之前涌起过好几回的念头:她不希望把整个人生用在这些事情上。她父亲的人生不是这样的,他的生活安宁、充满秩序、有条不紊,虽然不精彩,但至少一切都充满熟悉感,或者说充满秩序所带来的美感;当时的史密斯太太还是海伦·伯特伦,总是花上整天整天的时间侍弄花园,或是缝补父亲的袜子,又或者是烘焙母亲教会她做的坚果蛋糕,她只是偶尔才会停下来想想往后的人生会发生什么。
父亲过世之后,她就很清楚,这种有条不紊的生活失去了意义,而且这是她父亲的生活而非她的。当史密斯先生对她说“我猜你从没想过嫁给一个像我这样的人”时,海伦·伯特伦点了点头,那时她就看到了自己注定要重蹈的命运轨迹。
结婚那天,她穿上了那条最漂亮的深蓝色裙子,史密斯先生穿的是深蓝色西装,这样他们一同走上街的时候,至少看起来是般配的。走到半路,史密斯先生硬要停下来,为刚刚成为史密斯太太的海伦买一只毛茸茸的小狗玩具哄她开心。有人正好在街口卖这东西,地摊上有好几只发条狗正在相互追逐,发出那种模仿犬吠的叫声。史密斯太太买了一只,她走进保险公司,把装着发条狗的盒子放在桌子上。在等着看医生的时候,她打开盒子,才发现没有可以用来上发条的锁匙。史密斯先生气坏了,说:“那些家伙总想讹钱。”他们赶回那个街角,却发现那个地摊、那个贩子,还有那些发条狗统统不见了。
“这是最让我生气的事情,”他对史密斯太太说,“被这种家伙讹诈。”
如今,这只玩具小狗就站在厨房的碗架上,史密斯太太瞥了它一眼,心想,我可不能把往后的人生都花在这种华而不实的东西上。有时候,她会无限怀念她父亲的房子,意识到那种东西永远跟她无关了,但是此刻,她再次告诉自己:“现在的我已经见过世面了。”她很快就想,或许不久之后,人们就开始把心里想的事情挂在嘴边了。每个人都在等着,要是再等下去他们迟早会失去耐心。等她的咖啡煮好后,她倒了一杯拿进客厅,坐在琼斯太太刚刚坐过的沙发上,心想,确实不能久等。毕竟没准备周末的食物,如果我还待在这儿,星期一我还得把裙子送到洗衣店里,明天就要付下星期的房租了。那磅咖啡会是她唯一不去关心的事情。
喝完第四杯咖啡的时候——此刻她喝得很快,感到很沮丧——她听见丈夫上楼的声音。他俩还是多少有些生疏,所以她犹豫着要不要多等一会儿再去迎接他,这样她到的时候他正好打开门。接着她尴尬地凑近他,她仍旧不太清楚他回来的时候是不是想亲她,所以就满怀期待地站在一边,等着他礼貌地走近,吻了吻她的面颊。
“你上哪儿去了?”她问,尽管这完全不是她心里想问的问题,她问出口的时候也知道他不会坦白回答。
“买东西去了。”他说。他手上大包小包的,他选了一个包裹递给她。
“谢谢。”她礼貌地说,之后才拆开包装。她从包裹的分量和药妆店的包装就能猜出这是一个糖果盒,当拆开包装的时候,她知道他为买了这盒糖果感到骄傲,她也知道这盒糖肯定会被剩下来,而且它的价值是为了证明这位新婚丈夫仍然会给他的妻子买礼物。她打开盒子,想拿一颗糖,又想,饭前不要吃糖,不过很快她又转念,今晚大概没关系了。
“你想来一颗吗?”她问他,然后他拿了一颗。
他的举止没有任何异样,也没有紧张的样子,当她说“琼斯太太下午上来过了”的时候,他很快接口说:“这个爱管闲事的老女人想干吗?”
“我觉得她有点儿妒忌我们。”史密斯太太说,“她丈夫应该早就对她漠不关心了。”
“我猜也是。”他说。
“你想现在开饭呢?”史密斯太太问,“还是先休息一下?”
“我肚子不饿。”他说。
此刻是他第一次露出马脚,史密斯太太心想,我对周末食物的估计是对的,我猜对了。他没有问她肚子饿不饿——事到如今,两人都知道对方已经心知肚明——因为这一切无关紧要。
史密斯太太告诉自己,现在说什么都只会破坏气氛,所以她就挨着丈夫坐在沙发上,说:“我觉得我有点儿累了。”
“一个礼拜的婚姻生活已经把你累成这样了。”他说着,拍了拍她的手,“我们得让你好好休息休息。”
他还在等什么?他到底还在等什么?史密斯太太想着,她再次起身,紧张兮兮地走到窗口,看到窗外的琼斯先生刚好回家,正走上大门口的台阶,他也正好抬头看到了她,向她招了招手。他究竟还在等什么?她又想着,转身对丈夫说:“现在怎么样?”
“我猜是时候了。”史密斯先生说,不耐烦地从沙发上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