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奈普,我的小伙子,一切都大功告成了,我叫你来只是想告诉你,我认为你做得很棒。”

阿道夫·奈普一动不动地站在波伦先生的办公桌前,似乎一点热情也没有。

“你不高兴吗?”

“哦,高兴的,波伦先生。”

“你看到今早的报纸怎么写的了吗?”

“没有,先生,我没看到。”

办公桌后面的那人把一张折叠的报纸拖到他面前,开始念道:“由政府不久前订购的大型自动计算机器业已建成。它可能是当今世界上速度最快的电子计算机,它的功能满足了科学、工业和管理部门日益增长的快速数字运算需要,因为靠过去那种传统的方法完全行不通了,或者说要花掉与解决问题复杂程度并不相称的大量时间。关于这台新机器的运算速度,主要承建该机器的电气工程公司负责人约翰·波伦先生说,可以通过这样的事实来理解,它能在五秒钟内对一个会耗去一位数学家一个月时间的问题给出正确答案;它能在三分钟里算出一个用手写(如果可能)的话,要足足写满五十万张书写纸的复杂计算结果。自动计算机器利用电脉冲,以每秒钟一百万次的计算速度,解决所有的计算问题,这些计算可以分解为加、减、乘、除。在实际应用中,它的能力是无限的……”

波伦先生抬头瞥了一眼年轻男子那张郁郁寡欢的长脸:“奈普,你不感到骄傲吗?你不高兴?”

“当然高兴,波伦先生。”

“我想我不必赘述你在此事中,特别是在最初的计划中所做出的重要贡献。实际上,我甚至可以说,如果没有你和你的一些想法,这个项目或许至今还搁在绘图板上。”

阿道夫·奈普在地毯上挪了挪他的脚,他盯着上司那两只小而白皙的手,他的手指在神经质地摆弄着一枚回形针,掰开它,再把它弄直。他不喜欢这个人的手,也不喜欢这个人的脸,那脸上有一张小嘴巴,两片狭窄的紫色嘴唇。他说话时只动下嘴唇的样子也令人不快。

“有什么事情让你烦恼,奈普,你有什么心事吗?”

“哦,没有,波伦先生。没有。”

“你打算怎么度过一周的休假?这是对你有好处的,也是你应得的。”

“唉,我不知道,先生。”

这个年长的男人等待着,望着自己眼前这个瘦瘦高高、邋遢站着的人——真是一个难相处的男孩。

为什么他不能挺直身子站着?总是一副有气无力又邋遢的样子,夹克上留着污点,还弄得披头散发。

“我想让你去度个假,奈普,你需要它。”

“好吧,先生,如果你希望的话。”

“休息一个星期,如果你喜欢的话也可以两个星期。去个暖和的地方,去晒太阳、游泳、休息、睡觉,然后回来,我们再讨论一下未来。”

阿道夫·奈普乘坐公共汽车回到他的两居室公寓,他把外套扔到沙发上,给自己倒了杯威士忌,再到放在桌上的打字机前坐下。波伦先生是对的,他当然是对的。只是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大概以为自己是因为女人才这样,但凡一个小伙子变得消沉沮丧,大家都会猜想是为了女人。

他前倾着身子,开始阅读打字机上打到一半的稿子。它的标题是“虎口脱险”,文章是这样开始的:“那天夜里漆黑一片,暴风雨在发威肆虐,风从树丛中呼啸而过,大雨倾盆而下……”

阿道夫·奈普喝了一口威士忌,品尝着麦芽的苦味,感受着那股冷冷的细流从喉咙向下游至胃的顶端,起初是凉的,接着漫延开来,变得温暖,使得肠道产生了一小块温暖无比的区域。不管怎样,让约翰·波伦先生见鬼去吧,也让那个大电子计算机见鬼去,见鬼去的还有那些……

就在此刻,他的眼睛和嘴巴开始慢慢张开,带着一点疑惑,然后他慢慢抬起头,陷入静止状态,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对面的墙壁,带着一副与其说是疑惑,或许在更大程度上,不如说是惊异的表情。他现在完全凝固了,纹丝不动,就这样呆如木鸡地持续了四十秒、五十秒、六十秒。然后,渐渐地(他的头依然一动不动),一种微妙的变化在他脸上蔓延,惊异变成了快乐,起初这种变化非常微小,仅仅出现在嘴角,它持续不断地增强,并扩展开来,直到最后整张脸变得明朗,闪烁着极度的快乐。这是很多、很多个月以来,阿道夫·奈普第一次露出的笑容。

“当然,”他大声说,“这完全是荒谬的。”接着他又笑了,古怪又愉悦地翘起上唇,露出牙齿。

“这是个绝妙的主意,但太不切合实际,根本经不起深思熟虑的推敲。”

从这时起,阿道夫·奈普开始不再想别的事情。那个主意把他搅得神魂颠倒,因为这给了他一个希望——无论多么遥远——他要用最恶毒的方式报复他“最大的敌人”。单单从这个角度,他就胡思乱想了十到十五分钟。然后,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在非常认真地考虑它实施的可能性。他拿起纸,做了一些初步的笔记,但是没有深入下去。他几乎是立刻发现自己面临着一个亘古不变的事实:一台机器,无论它的制作如何精巧独特,都不可能有独创性的思维。它除了解决那些本身被分解成数学术语——那些有且仅有一个正确答案的问题,其他什么问题都解决不了。

一方面,这是一个难题,似乎没有任何方法绕过它,机器不可能有大脑;但另一方面,它可以有记忆,不是吗?他们自己的电子计算机就有一种惊人的记忆功能。只要让电脉冲经过一根水银柱,转化为超声波,一次就可以至少贮存一千个数据,并能在需要它们的时候任意提取其中任何一个。那么,根据这个原理,建立一个无限大的记忆装置难道不可能吗?

不如这样?

突然间,他想到一个简单而有说服力的事实,那就是:英语语法是由一套严密得几乎数学化的规则所主导的!倘若给出词汇,给出想要表达的意思,那么单词只会出现一种正确的排列顺序。

不,他想,这样说并不十分准确。在很多句子里,词汇和短语的位置可以有多种选择,它们在语法上可能都是正确的。但是管它呢,这个原理本身基本上是正确的。因此,一台按照电子计算机原理制造的机器,可以经过调整,从而以符合语法规则的正确顺序来排列词汇(而不是数字),这是合乎情理的。给出动词、名词、形容词、代词,让它们作为词汇表贮存在机器的记忆装置里,可根据需要来提取它们进行排列组合。然后设定一些情节,就能让机器写出句子。

现在已经没有什么能阻止奈普了。他立刻投入工作,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他经历了一场紧张的苦干。起居室里到处是乱扔的纸张,上面是公式和计算过程,由成千上万个单词组成的词汇表,各种被奇妙地拆散并加以细分的故事情节,来自《罗格特词库》[1]的大量摘录,写满男人和女人名字的页面,数百个从电话簿里选择的姓氏、电线、电路、开关和真空管的复杂图纸,能在小卡片上打出不同形状洞孔的机器图纸,以及一台奇特的、能在一分钟里打出一万个词汇的电动打字机图纸,还有带有一系列小按钮的控制板,每个按钮都标着一家美国著名杂志的名称。

他在饱满而高昂的情绪中工作,在到处都是散乱纸堆的房间里踱来踱去,他搓着双手,大声地自言自语;有时候会狡黠地撇一下鼻子,嘴里咕哝着几句杀气腾腾的话,其中好像总有“编辑”这个词。在连续工作的第十五天,他把纸页集中到两个大文件夹里,带着它们,几乎是跑着来到约翰·波伦股份有限公司的电子工程师办公室。

波伦先生看见他回来了,非常高兴。

“好,奈普,太让我高兴了,你看上去好得不能再好了。假期过得好吧?去了哪里?”

波伦先生心里想的是,他还是像平时那样又丑陋又邋遢,为什么他不站直点?他那副模样就像是根弯曲的手杖。“你看上去好得不能再好了,我的小伙子。”也不知道他在傻笑什么,每次看见他,他的耳朵似乎都变大了。

阿道夫·奈普把文件夹放在办公桌上。“你看,波伦先生!”他大声说,“看看这些!”

然后他滔滔不绝地开始了他的长篇大论。他打开文件夹,把他的设计推到这个惊讶的小个子男人前面。他足足说了一个多小时,解释了每一个构想,说完时,他后退一步,几乎喘不过气来,脸色通红地等待着上司的裁定。

“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奈普?我觉得你是疯了。”现在得小心点,波伦先生在心里告诫自己,对他说话小心点,他是有价值的,这个人的确有用。要是他没有那张长马脸和一口大牙齿,看上去不那么可怕就好了,这家伙的耳朵大得像大黄的叶子。

“但是波伦先生!它管用!我已经向你证明了它管用!你不能否定它!”

“别激动,奈普。放松点,听我说。”

阿道夫·奈普看着自己的上司,越看越讨厌他。

“这个想法,”波伦先生动着下嘴唇说道,“非常具有独创性,几乎可以说它是精妙绝伦,但这只能证实我对你能力的看法,你不要过于认真。奈普,我的小伙子,它究竟对我们能有什么用呢?这世上有谁要一台机器来写小说?而且,你告诉我。不管其他的,开发这项目的钱从何而来?”

“我可以坐下吗,先生?”

“当然,坐吧。”

阿道夫·奈普坐到一张椅子的边上。

这位长者睁着两只警觉的棕眼睛看着他,不知道他接下来会怎么样。

“波伦先生,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解释一下我是怎么想到这样做的。”

“直接说吧,奈普。”波伦先生对自己说,现在他得表现得迁就一点,这男孩有真才实学,几乎可以说是一个天才,其价值对公司来说宝贵如金。只需看看这些明摆着的稿子,这是你见过的最令人难以置信的东西,真让人大开眼界。当然了,不怎么有用,没有商业价值,但是它再一次证明了这个男孩的能力。

“波伦先生,我想这算是一种自白。我觉得它解释了我为什么总是这样……这样的忧心忡忡。”

“奈普,你想对我说什么就说什么吧。你要知道我是过来帮助你的。”

年轻人双手紧握着放在膝盖上,胳膊紧贴着自己的身子,就像他突然感到很冷似的。

“波伦先生,你知道的,说实话,我真的不怎么在乎我在这儿的工作。我知道我很适合也很擅长这类工作,但我的心不在这上面,它不是我最想要做的事。”

波伦先生蓦地扬起眉毛,如同按动了弹簧,而他的整个身体却僵住了。

“先生,你知道吗,我这辈子就想成为一名作家。”

“作家!”

“是的,波伦先生。你可能不相信,但是我只要有一点业余时间,全都花在了写小说上面。在过去十年里,我已经写了数百篇,一点也不夸张,数百篇短篇小说。精确地说,是五百六十六篇,大约每星期写一篇。”

“天啊,伙计!你究竟为什么要那样做?”

“先生,我只知道我有这样的冲动。”

“什么样的冲动?”

“创作的冲动,波伦先生。”每次他抬起头,都会看到波伦先生的嘴唇。它们变得越来越薄,越来越紫。

“奈普,我可以问你吗,你用这些小说做什么?”

“是啊,先生,那的确是个烦恼,没有人会买它们。每当我写完一篇,我就原样投递出去,就这样投了一家又一家杂志。但波伦先生,后来他们又直截了当地把稿子寄回来了,真是令人气急。”

波伦先生的情绪松弛下来。“我很清楚你的感受,我的小伙子。”他的声音里饱含着同情,“我们的人生中总会经历各种各样的事,但此一时彼一时。而现在——现在你已经证明了你自己——积极正面的证明——那些来自专家的、来自编辑的,评价你的小说是——我该怎么说——是不怎么成功的意见,该是丢下它们的时候了。忘记它,我的小伙子,忘掉这所有一切。”

“不,波伦先生!不!这不是真的!我知道我的小说很出色。老天知道,当你拿它们和那些登在杂志上的某些东西相比的话就知道了——哎呀,波伦先生!——一个星期接着一个星期,你在杂志上看到的都是些粗劣和讨厌的东西——这到底是为什么?这简直让我发疯!”

“冷静一下,我的小伙子……”

“你读过那些杂志吗,波伦先生?”

“打断一下,奈普,但是杂志和你的机器有什么关系呢?”

“太有关系了,波伦先生,绝对是息息相关!我想告诉你的是,我已经研究过这些杂志,每一种杂志似乎都有自己独特的故事类型。作家们——成功的作家们——都知道这点,所以他们会依据这个来写作。”

“等一下,我的小伙子。你先冷静一下,好不好。我不认为这一切能给我们带来任何效益。”

“波伦先生,请听我说完,这些都至关重要。”他停下来喘了口气。此刻他正在兴头上,说话的时候挥舞着手,他那张长长的、露着凸牙、两边挂着大耳朵的脸,仅仅因为激动才有了光彩,他的嘴巴里分泌了过多的唾液,以至于说话时唾沫随之而出。“那么你知道吗,在我的机器上,由于在‘情节记忆’装置和‘词汇记忆’装置之间有一个可调节的协调器,只要按动相应的按钮,我就能写出我想要的任何类型的故事。”

“是的,我知道,奈普,我知道。这些都很有趣,但它有什么意义呢?”

“问题就在这,波伦先生,市场是有限的,我们必须要在适当的时候拿得出适当的东西,并且随要随有,这就是商业的本质,仅此而已。现在我就是站在你的角度看问题——把它作为一个商业议题来看待。”

“我亲爱的小伙子,这永远不可能是一个商业议题。你和我一样清楚,造一台这样的机器得花多少钱。”

“是的,先生,我知道的。但恕我直言,我想你不会知道杂志会为作家的小说付多少钱。”

“他们会付多少?”

“最多可高达两千五百美元,平均可能在一千美元左右。”

波伦先生跳了起来。

“是的,先生,这是真的。”

“绝对不可能,奈普!荒唐可笑!”

“不,先生,确实是真的。”

“你是想坐在这里告诉我,这些杂志会像那样付钱给一个人……只是因为胡编乱造了一个故事!天哪,奈普!这还得了!作家岂不是都成百万富翁了!”

“事实确是如此,波伦先生!这就是这台机器的用武之地。请听我说,先生,我再告诉你一些我的设想。我都想好了,那些大型杂志每期大约刊登三篇小说。现在,以十五家最重要的杂志为例——因为它们支付的钱最多,其中有几家是月刊,但其他大多数是周刊。好吧,让我们设想一下,如果每周大约有四十篇重要的小说被买下,那就是四万美元的收益。所以要是用我们的机器——我们让它进行适当的工作——那我们几乎就能占领整个市场!”

“我亲爱的小伙子,你疯了!”

“没有,先生,不骗你,我说的是真的。难道你不明白,单单在量的上面,我们就能压倒他们!用这台机器写五千字的小说,它能在三十秒内完成全部打字,只待发送。那些作家怎么竞争得过它?我问你,波伦先生,怎么竞争得过?”

这时候,阿道夫·奈普注意到这个人的表情有了细微的变化,他的整张脸纹丝不动,几乎是凝固的,但鼻孔在扩张,眼睛变得格外明亮。他赶快继续说下去:“波伦先生,在当今,手写文章没有出路,它不可能和批量生产进行竞争,特别是在这个国家——你知道的。地毯、椅子、鞋子、砖块、陶器……随便你想说的哪一样东西——它们现在都由机器制造。虽然质量可能是低下的,但这不成问题,重要的是生产成本。而小说呢,好吧,它们只不过是另一种商品,和地毯、椅子一样,只要你能交货,没有人在乎你怎样生产它们。波伦先生,我们可以批量销售它们!而我们的价格将要比这个国家的所有作家都低,我们将会垄断市场!”

波伦先生在椅子上慢慢挺直身体,现在他探身过去,将双肘支在办公桌上,棕色的小眼睛全神贯注地落在说话人身上。

“我还是觉得这行不通,奈普。”

“每个星期四万元啊!”阿道夫·奈普喊道,“即使我们出半价,一个星期也能赚两万,一年也有一百万!”接着他声音温和地补充了一句:“你制造这些老电子计算机,一年说什么也赚不到一百万,对吗,波伦先生?”

“可是奈普,现在我认真地问你,你真的认为他们会买吗?”

“听我说,波伦先生,如果能以半价购得另一种,这世上谁还会要人工写的小说呢?这很合乎情理,不是吗?”

“那你打算怎样销售它们?你打算说它们是谁写的?”

“我们将建立我们自己的文稿代理机构,通过它投递稿子,我们可以为作家任意虚构我们想要的姓名。”

“我不喜欢这样,奈普。这对我来说,有点儿像是在欺骗别人,对吗?”

“此外,波伦先生,一旦你开始做这件事,还会产生各种各样有价值的副产品,比如,接广告。最近,啤酒制造商和类似的商人都愿意出一笔巨款,让有名望的作家把自己的名字放到他们的产品上。老天爷啊,嘿,波伦先生!我们并不是在谈论孩子们的玩具,这是笔大生意。”

“别太野心勃勃了,我的小伙子。”

“还有另一件事,波伦先生,如果你愿意,我们没有理由不把你的名字放在一些比较棒的小说上。”

“我的天哪,奈普,我要这个干什么?”

“我不知道,先生,我只知道有些作家深受人们的尊敬,例如,像厄尔·加德纳[2]先生或凯瑟琳·诺里斯[3]。我们需要作者名字,当然我也会考虑把我自己的名字放到一两篇小说上,只是为了帮忙。”

“作家,嗯?”波伦先生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着,“对啊,当他们看见我的名字出现在杂志上——有名的杂志,整个俱乐部的人肯定会大吃一惊。”

“这很好啊,波伦先生。”

那一瞬间,一种梦幻的、恍惚的神情出现在波伦先生的眼睛里,他露出了笑容,然后他动了动身子,开始翻阅放在他面前的企划书。

“奈普,有一件事情我不是很明白,那些情节从何而来?机器不可能虚构情节。”

“先生,这由我们输入进去,这根本不成问题。每个人都能想出些故事情节。在你左边的文件夹里写有三四百个情节。直接把它们输入到机器的‘情节记忆’装置里就可以了。”

“接着说下去。”

“波伦先生,这里还有很多其他的小改进。你仔细看看企划书的话,全都会看到的。例如,有一个窍门几乎是每个作家都使用的,在每篇小说里,至少放入一段冗长而令人费解的句子,使得读者认为作者非常博学和聪颖。所以我会让机器做同样的事,机器里贮存了一大堆长句子,就是为了这个目的。”

“贮存在哪里?”

“在‘词汇记忆’装置中。”他补充道。

这两人用了大约一天的时间来讨论这台新机器的可行性。最后波伦先生说他还得再考虑考虑。第二天早上,他仍不露声色,但在一周之后,他完全赞同了这个想法。

“奈普,我们必须要做一件事,对外我们只说是在制造另一种新型的数学计算器,这样就能保密。”

“正应如此,波伦先生。”

六个月以后,这台机器做成了。它被放置在公司主楼后面的一个单独的砖房里,现在准备试运行,除了波伦先生和阿道夫·奈普,任何人不允许靠近它。

当他们两个人——一个又矮又胖,特别是腿短得出奇;另一个又高又瘦,龇着牙齿——站在控制面板前面的走廊里,准备打印第一篇小说时,这无疑是个激动人心的时刻。他们周围是将空间分隔成很多小过道的墙壁,墙上布满了电线、插头、开关和巨型玻璃阀门。他们两人都很紧张,波伦先生两脚轮换着跳来跳去,根本无法静止下来。

“哪一个按钮?”阿道夫·奈普问道,眼睛盯着一排白色的小圆盘,它们看起来很像打字机的按键,“波伦先生,你来选择吧,有大量的杂志可供挑选——《星期六晚邮报》《科里尔周刊》《妇女家庭杂志》——任何一种你喜欢的。”

“天哪,小伙子!我怎么知道?”他像个麻疹病患者似的跳上跳下。

“波伦先生,”阿道夫·奈普认真地说,“你是否意识到,此时此刻,单单用你的小手指,你就有能力成为这个大洲最多才多艺的作家?”

“听着,奈普,请你继续说重点,行吗?别说那么多没用的开场白。”

“好的,波伦先生,那么我们来制作一篇……让我看看——这个,怎么样?”他伸出一只手指,按下一个用微型黑色字体印着“今日女性”杂志名称的按钮。只听得一声刺耳的咔嗒声,当他移开手指时,那个按钮仍保持下陷,低于其他按钮。

“有这么多的选择,”他说,“来——让我们开始!”他抬起手,拉动控制面板上的一个开关。屋子里立刻充满了响亮的嗡鸣声和电火花的噼啪声,以及许多迅速移动的微型杠杆的叮当声;几乎就在同一瞬间,四开的打印纸开始从控制板左边的一个窄槽里滑出来,然后落到底下的篮子里。它们出来得很快,一秒钟一张,不到半分钟就全部结束,不再出纸了。

“成了!”阿道夫·奈普喊叫着,“你的小说出来了!”

他们抓起纸页,开始读。他们拾起的第一篇是这样开始的:“Aifkjmbsaoeg weztpplnvoqudskigt&,fuhpekanvbertyuiolkjhgfdsazxcvbnm,peruitrehdjkgmvnb,wmsuy……”他们再看其他的,大致上全部都是这种相似的文字。波伦先生开始大声吼叫,年轻的那个则试图让他冷静下来。

“没关系,先生,真的。只需做小小的调节。我们有一些连接上的错误,仅此而已。波伦先生,你要知道,目前在这个房间里有超过一百万英尺长的线路,你不能指望每件事情从一开始就是十全十美的。”

“它永远不会奏效的。”波伦先生说。

“耐心一点,先生,耐心一点。”

奈普着手寻找问题所在,过了四天,他声称可以再试一次了。

“它永远不会奏效的。”波伦先生说,“我就知道它永远不会奏效。”

奈普笑着,按下标注着“读者文摘”的按钮。然后他拉动开关,那奇怪的、令人兴奋的嗡嗡声再次充满了房间。一张打印出来的纸页从窄槽里飞了出来,落到了篮子里。

“其他的呢?”波伦先生喊叫着,“它停下来了!出错了!”

“不,先生,不是的,它正确无误。这是给《读者文摘》的,你没有看见?”

这次是这样开始的:“Fewpeopleyetknowthatarevolutionarynewcurearevolutionararevolutionarynewcurehasbeendiscoveredwhichmaywellbringpermanentrelieftosufferersofthemostdreadeddiseaseofourtime……”

“简直是胡言乱语!”波伦先生喊叫着。

“不,先生,没事的。你看不出来吗?它只是没有把单词断开来,这很容易调节,但故事的确出来了。看,波伦先生,你看!除了单词连在一起,它全在那里。”

果真是这样。

在几天以后的下一次试机中,每一件事情都很完美,甚至连标点符号也没错。他们为一家著名的女性杂志制造出了第一篇小说,是关于一个男孩的真实可信而又情节复杂的故事。故事是这样展开的,这个男孩想博得他的阔老板的青睐,于是,男孩安排他的朋友在一个漆黑的夜晚绑架了这个富翁驾车回家的女儿,然后自己假装偶然经过,打落朋友手中的枪,救了这个女孩。女孩非常感激,但父亲却很怀疑,于是严厉地盘问男孩,男孩经受不住便承认了。然后,这位父亲并没有把他逐出家门,反而说他很赞赏男孩的足智多谋,女儿也赞美男孩的诚实和长相。父亲承诺让他担任会计部门的负责人,女孩最后嫁给了他。

“真是太棒了,波伦先生,相当好!”

“我觉得似乎有点草率,我的小伙子。”

“不,先生,这是一个畅销故事,货真价实的畅销故事!”

在极度的兴奋中,他迅速又花了好几分钟打印了六篇小说。其中除了一篇出于某种原因,看起来有点低俗猥亵,其他的似乎都绝对无懈可击。

波伦先生现在终于放下心来。他同意在闹市区的一个办公室里成立一个文稿代理所,让奈普负责。几个星期后,这项工作宣告完成。然后,奈普把第一批的十二篇小说寄出,四篇用了他的名字,一篇用了波伦先生的名字,其他用的都是他纯粹虚构的名字。

这些小说中有五篇很快就被接受了,而以波伦先生署名的那篇被退稿了,并附上了一封小说编辑来信,写着:“这是一部制作精巧的小说,但在我们看来并不十分成功。我们希望看到这位作家更多的作品……”阿道夫·奈普坐着一辆出租车赶到生产点,为这同一家杂志迅速制作了另一篇,还是放上波伦先生的名字,并立刻邮寄出去,这一篇他们买下了。

钱财开始滚滚而来。奈普缓慢而谨慎地提高小说的产量,六个月以后,他每个星期送出三十篇小说,大概能卖掉一半。

奈普开始名噪文坛,成了一个成功的多产作家。波伦先生也是,不过名声没那么好,但他本人并不知情。同时,奈普还虚构了成打的潜力青年作家。诸事一帆风顺。

走到这一步,他们决定把机器改装得不但能写短篇小说,而且还能写长篇小说。波伦先生现在渴望在文学界获得更大的荣誉,他坚持让奈普立刻投入这项非同凡响的任务中。

“我要写一部长篇小说,”他不停地重复着,“我要写一部长篇小说。”

“你会的,先生,你会的。但是请耐心点,我必须做一个非常复杂的调整。”

“人人都对我说,我应该创作一部长篇小说。”波伦先生喊着,“各种各样的出版商日日夜夜在我后面追着,恳求我别再去胡编乱造短篇小说,去做一些真正重要的事情。他们说只有长篇小说才是重要的事情。”

“我们会写长篇小说的,”奈普告诉他,“我们想写多少就写多少,但是请耐心点。”

“听我说,奈普。我要写的是一部正儿八经的长篇小说,那将是令人刮目相看的作品。我很厌倦近来那些你署上我名字发出去的短篇故事。其实,我不太确定你是不是在把我当猴耍。”

“当猴耍,波伦先生?”

“把所有最好的作品留给你自己,这就是你所做的事。”

“哎,不是,波伦先生!不是这样的!”

“所以这次我要确保写出一本具有高水平、高智识的书,你明白吗?”

“你看,波伦先生。用这种我正在组装的交换机,你想写什么书就能写什么书。”

这是真的,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阿道夫·奈普的才能不仅仅体现在改装能写作长篇小说的机器上,而且他还创建了一套绝妙的新控制系统,使作者能够预先选择他所希望的任何类型的情节和写作风格。那台机器上有如此多的刻度盘和杠杆,看上去像是某种巨型飞机的仪表板。

首先,在一系列主按钮中按下其中一个,让作家做出他的基础选择:历史学的、讽刺性的、哲学的、政治的、浪漫的、色情的、幽默的,或者严肃的。然后,在第二排(要素按钮)选择想要的主题:军队生活、先锋日、内战、世界大战、种族问题、狂野西部、乡村生活、童年回忆、航海和海底世界等许多许多。第三排按钮是文学风格:古典的、怪诞的、猥亵的、海明威式的、福克纳式的、乔伊斯式的、女性化的等等。第四排用于选择人物,第五排是字数选择……共有十排预选按钮。

但这还不是全部。机器还可以在实际写作过程中(每部长篇小说大约花十五分钟)进行控制,为了做到这点,机器工作时,作家必须坐在操纵座椅上拉动(或推送)一连串带有标签的制动器,它们就像风琴上的音栓。这样做的话,他就能够连续地调整或合并五十种不同的、可以变更的格调,比如紧张、吃惊、幽默、同情和神秘。面板上有大量刻度盘和仪表,它们可以随时准确地告诉他,他的工作进行到了什么程度。

最后,还有“激情”的问题。通过对过去一年畅销书排行榜榜首书籍的精心研究,阿道夫·奈普把“激情”确定为一个最重要的因素——一种神奇的催化剂,至少在经济上——它或多或少能把最枯燥乏味的小说变得很成功。但是,奈普知道激情是强有力的、令人忘乎所以的东西,所以必须慎重地运用——要适时、适量;为了确保这一点,他设计了一个独立的控制装置,由两个灵敏的、脚踏开关操纵的滑动调节器组成,类似汽车的油门和刹车。一个踏板控制激情注入的百分比,另一只踏板调节它的强度。当然,毫无疑问,用奈普的这台机器写作一部长篇小说,宛如又开飞机、又驾汽车、又弹奏风琴,需要三管齐下,这是唯一的美中不足。但这难不倒这个发明家。当一切准备就绪,他骄傲地护送波伦先生进入机房,并开始解释这个新奇迹的操作程序。

“天啊,奈普!这一切我永远也做不到!该死,伙计,用手写这东西会更容易。”

“你很快就会习惯使用它的,波伦先生,我向你保证,不出一两个星期,你就能不假思索地操作它,就像学开车一样。”

当然,这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但是在练习了很多小时之后,波伦先生有点开窍了。终于,在一个深夜里,他告诉奈普他已经做好准备,要打印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了。这是个紧张的时刻,这个胖乎乎的小个子男人提心吊胆地匍匐在操纵座椅上,那个龇着牙齿、个子瘦长的奈普则在他的周围手忙脚乱。

“奈普,我打算写一部重要的小说。”

“我相信你会写出来,先生,我肯定你能。”

波伦先生用他的一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按下一个个必须按的预选按钮:

主按钮——讽刺性的

主题——种族问题

风格——古典

人物——六个男人,四个女人,一个婴儿

长度——十五章

同时,他的目光非常明确地落在三个类似管风琴音栓的按钮上,它们分别标记着:力度、神秘性、深度。

“先生,准备好了吗?”

“是,是的,我准备好了。”

奈普拉动开关,这台大机器嗡嗡地响起来。

五万个抹着油的齿轮、连杆、杠杆运动着,发出一阵深沉的飕飕声。然后,接踵而来的是快速电子打字机的敲打声,那是一种刺耳的、几乎令人无法忍受的咔嗒声。打好字的稿纸纷纷飞进篮子里——每两秒钟一张,但是由于噪音和兴奋,又必须要按动按钮,还要看着章节计数器、速度指示器和激情计量器,波伦先生开始慌张起来。他的动作活像一个开车的新手——两只脚死死踩住踏板,让它们固定在那个位置上,直到机器停止转动。

“恭喜,你的第一部小说诞生了。”奈普从篮子里捡起一大叠打字纸说道。

波伦先生的整张脸渗出了微小的汗珠:“我的小伙子,这的确很辛苦。”

“但是做成了,先生,你做成了。”

“让我来看看,奈普,读起来怎么样?”

他开始浏览第一章,把读完的每一页交给这个年轻人。

“天哪,奈普!这是什么!”当波伦先生喃喃地说出这些话的时候,他那张又薄又紫的鱼嘴微微地抽动着,脸颊开始慢慢膨胀。

“你看看这里啊,奈普!真是岂有此理!”

“我只能说这是有点奇怪,先生。”

“奇怪!完全令人反感啊!我不可能把我的名字放上去!”

“相当不错,先生,相当不错。”

“奈普,这是你对我耍的什么卑鄙把戏吧?”

“噢,不,先生!不是的!”

“看起来就是这回事。”

“波伦先生,难道你不觉得可能是因为你没有用力踩下激情控制踏板吗?”

“我亲爱的小伙子,我怎么会知道。”

“你为什么不再试一次?”

于是波伦先生又印出了他的第二部小说,这次是完全按计划进行的。

在一周之内,书稿被一位热心的出版商审阅并接受。接着奈普以自己的名字写了一部,然后又额外地“写”了一打。很快,阿道夫·奈普的文稿代理所,因为拥有一大批前途无量的青年小说家而名声大振。金钱又开始滚滚而来。

这个舞台让年轻的奈普开始展现他经营大生意的真正才能。

“听我说,波伦先生。”他说,“我们仍面对很多竞争,为什么我们不去吸收国内的其他作家?”

波伦先生此时招摇地穿着一件深绿色天鹅绒夹克,头发盖住了耳朵的三分之二,他对自己的现状深感满意。“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的小伙子,你不可能就这样吸收作家。”

“当然能,先生,就像洛克菲勒对待他的石油公司那样,直接把它们买下来,如果他们不卖的话,就把他们排挤出去,这是举手之劳。”

“要谨慎行事,奈普,千万小心!”

“我列了一份名单,上面是国内最成功的五十名作家,我想做的是,给他们每人提供一份终身的带薪合同,他们只要承诺从此不再写一个字,当然还需要授权在我们的作品上署他们的名字。怎么样?”

“他们是绝不会同意的。”

“你不了解作家,波伦先生,你等着瞧吧。”

“那么创作冲动呢,奈普?”

“这纯粹是瞎话!他们真正在意的是钱——就像世界上其他人一样。”

最后,波伦先生勉强同意试试看,奈普口袋里放着那份作家名录,坐进一辆由专职司机驾驶的大型凯迪拉克里,准备去一一拜访他们。

他首先走访了名列表首的人,那是一位非常了不起的优秀作家。他毫不费力就进了屋,他讲述了自己的故事,并拿出一个手提箱,里面装满了小说的样本,还有一份要此人签名的合同,保证他在有生之年每年可获如此多的收益。这个人彬彬有礼地听着,认定自己碰上了一个疯子,请奈普喝了杯酒,然后二话没说就把他送到了门口。

名单上的第二位作家,在见到奈普时动了真格,竟然用一只硕大的金属镇纸袭击他,于是这位“发明家”不得不退到花园里,随之而来的是一连串他此前从未听到过的谩骂和侮辱之语。

然而,要让阿道夫·奈普灰心丧气,远没有这么容易。他的确失望但并不灰心,他坐上他那辆大车去找他的下一个客户。这是一位知名且广受欢迎的女性,她那部厚厚的浪漫巨著在全国的销量达百万本之多。她和颜悦色地接待奈普,给了他一杯茶,聚精会神地听了他的故事。

“这听上去非常吸引人,”她说,“不过当然啦,我觉得有点难以置信。”

“夫人,”奈普回答,“您可以跟我去亲眼看看,我的车正在外面等您。”

最终,这位吃惊的女士被领进了这个在持续生产奇迹的机房。奈普迫不及待地解释它的工作机制,过了一会儿,他甚至允许她坐进操纵座椅,用按钮练习。

“对了,”他突然说道,“你想写一本书吗?”

“哦,是的!”她喊道,“那太好了!”

她很能干,似乎非常清楚地知道她要什么。她自己完成了预选,接着迅速写出了一部充满浪漫色彩和激情的长篇小说。她浏览了第一章,胸中热情洋溢,然后在合同上签了名。

“拔掉了他们中的一个钉子,”奈普后来对波伦先生说道,“还是非常大的一个。”

“干得好,我的小伙子。”

“你知道她为什么签约?”

“为什么?”

“不是因为钱。她富得流油。”

“那又是为什么?”

奈普翘起他的上嘴唇,露出了上排苍白的牙龈,他咧开嘴巴笑着:“只是因为她看见机器制作的东西比她自己写的要好。”

从那以后,奈普做出明智的决定,把重点集中在二流作家身上。比这些人更好的作家显然不是那么容易被引诱,不过数量也太少,所以没什么大不了。

终于,在努力了几个月之后,他说服名单上差不多百分之七十的作家签了约。他发现,那些年纪大的人、缺乏主见的人,以及好酒之徒,是最容易被掌控的。而年轻的作家比较难对付,当奈普接近他们时,他们很容易出口伤人,有时甚至会使用暴力。在奈普的巡访中,他不止一次受过轻伤。

但是总的来说,这是一个令人满意的开始。在去年——机器运行的第一个整年——据估计,市面上所有用英语发表的长篇小说和短篇小说,其中至少有一半是阿道夫·奈普用自动小说创作机生产出来的。

这让你感到吃惊吗?

我不相信。

更糟的还在后面。今天,当这个秘密传播开来,更多的人匆匆赶来与奈普先生联系。同时,对那些踌躇着不肯签约的人来说,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了。

此时此刻,我坐在这里,听着我那几个挨饿的孩子在另一间屋里号啕大哭,我能感觉到我的手离桌子对面那份金色的合同越来越近了。

上帝啊,请赐予我们力量,让我们的孩子去挨饿吧。

首次发表于《像你一样的人》 1953

[1]Roget's Thesaurus,一本英语单词和短语词典。1852年由英国医生、自然神学家和词典编纂者罗格特编纂出版。

[2]Earle Gardner, 1889-1970,又译为贾德纳,美国律师、侦探小作家。

[3]Kathleen Norris,1880-1966,美国小说家和报刊专栏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