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山里架起了一个蒸馏器。他们一共三个人,个个都是莽汉。

我的意思是说,他们都不是好糊弄的人——至少有两个不是。

首先,有个叫哈维·格里夫斯的人。老格里夫斯在三十年前来到这个山村,买下了山里的很多土地。

他当然没有钱,在土地上只付了一小笔钱。

随后,他立即开始私酿威士忌。随便什么东西,到有些人手中就能酿出纯美的威士忌,他就是有这样本事的人。他们可以从土豆、荞麦、黑麦、玉米或随便找到的东西里酿酒——可谓真正的行家里手。其中一个人被送进了监狱。他可以从给罪犯当早饭吃的西梅中酿出酒来——不管怎么说,他把这酒称为威士忌。老格里夫斯曾在山下的锯木厂里兜售他酿的酒。荆棘峰上在大肆砍伐。人们把木材运下山,送到一个叫木材谷的镇子上。

老格里夫斯把酒卖给伐木工,锯木厂的老板非常生气。他把老格里夫斯叫进办公室,想跟他讲讲道理。

不过,倒是老汉格里夫斯对他说道起来。老板说要把格里夫斯供出来。他的意思是说,他要把联邦政府的人带上山,而老格里夫斯对老板说,如果联邦政府的人出现在他的山上,他就一把火把高高堆在木材谷锯木厂周围的木材都给烧了。

他这么说,就会这么做,锯木厂老板知道他是认真的。

老人说完就走了。他定居在山上,养了一大家子人。待在家里的都是男孩。这里的每个人都会说起格里夫斯家的女孩们,但是我从未听说过她们后来怎么样了。她们现在不在这里了。

哈维·格里夫斯曾是一个身材高大、瘦骨嶙峋的独眼龙。他在一场打斗中弄瞎了一只眼。他还是个孩子时就开始喝酒,并在山上四处作恶,随后在老父亲死于癌症、老母亲也去世之后,儿子们就把土地分的分,卖的卖,哈维得到了他那份钱,随后因赌博和酗酒,又把钱败光了。

哈维二十五岁时开始非法酿酒。贾尔·朗和乔治·斯默和他一起干的。他们合伙买下了那个蒸馏器。

现今,靠小型蒸馏器就可以私酿大约十四加仑的威士忌——这种酒被称为“一夜成”——一晚上就可以酿成。

你可以很快将酒卖出去。很多人会来买这种酒,然后再将它贩卖到东边的各个煤矿村。这酒可是生猛的东西。

和哈维一起入股的贾尔·朗是一个留着胡子的高个子男人。他壮得像头牛。人们可不敢惹他俩。他不喝酒时,看上去像是个非常和蔼的人,但要是喝了酒,就得小心了。他通常会带着一把长刀,还把好几个人砍成了重伤。他进过三次监狱。

另一个合伙的人是乔治·斯默。他以前常来我们家——他曾经在我们这里住过一段时间。他是个神色紧张的小个子年轻人,直到去年夏天为止,还在老巴克利的农场上干活。去年秋天的一天,我在通向巴克利农场的那条路的桥下坐着钓鱼时,乔治沿着这条路走了过来。

那一天他发生了什么事,我从未搞清楚过。

我一声不吭地在桥下坐着,他在路上一边走,一边用手做出奇怪的动作。他不断搓着双手,嘴唇不断动着。那条路在桥的尽头向右拐去,我在他离桥半英里的地方就看到他朝这里走来了。我当时在桥下,我可以看得到他,但他看不见我。他走近后,我听清了他在说什么。“哦,我的天啊,我可不能这么干。”他说。他不断重复着这句话。他之前已经和斯普林结了婚。他或许和他妻子闹了别扭。我记得她是一个小个子的红发女人。我曾看到他俩一起出现过。乔治当时还抱着他俩的孩子,我们停下来聊了一会儿。那个女人略微走开了一段距离。她害羞得就像一个山里女人。乔治给我看了看小孩——最多才两个礼拜大——孩子长着一张就像老人般皱皱巴巴的小脸。那张脸看上去要比爸爸和妈妈还要年长,不过,我停下来看孩子时,乔治充满了自豪。

我很想搞清楚,他究竟是怎么和哈维·格里夫斯以及贾尔·朗这样的人混在一起的,另外,我还想搞清楚的是,为什么他们会拉他入伙。

我一直认为乔治是一个乡下神经病——你在城里经常会看到这类人。在我看来,他一直与这些山里的人格格不入。

他或许是受到了贾尔·朗的影响。像贾尔这样的人会给别人造成心理恐吓。贾尔也会给他们造成精神上的恐吓。

卢瑟·福特和我说起过有关贾尔和乔治的一个故事。他说,一个冬天的晚上,贾尔去了乔治·斯默家——那是山上一间摇摇欲坠的小棚屋——把乔治叫了出来。两人一起去镇子上喝了个大醉。他们在大约半夜两点左右回了家,一起站在乔治家门口的路上。我已经和你说过乔治妻子的事儿了。卢瑟说,她那时生病了,并且又要生孩子了。一个邻居告诉卢瑟·福特说,这是一个古怪的行为,是在乡下会发生的那种让你毛骨悚然的事儿。

他说,那两个人站在屋前的路上,对着里面生病的女人咒骂。

紧张不安的小个子男人乔治·斯默在覆盖着雪的路上来回走着,不断咒骂他的妻子——贾尔·朗煽动了他的情绪。乔治大摇大摆地走着,就像一只小公鸡。这想必是一道风景,会让你看得略微感到不适。

今年早春时分,三人一起合了伙,开始酿私酒。

贾尔和哈维·格里夫斯之间发生过狗咬狗的事儿。他们一起买下了蒸馏器,每人各拿出了三分之一的钱,随后,一天晚上,在他俩酿了两次酒,并把酒卖出去后,哈维从另外两人手中偷走了蒸馏器。

贾尔当然要去问他把它要回来。

他和乔治·斯默也无法求助于任何法律——抑或是你能用来援引并制裁别人的任何法律。

贾尔花了一个礼拜的时间找到了哈维的藏身之处,蒸馏器正在工作着,随后他就去找了乔治。

他想抓住哈维,但也想得到蒸馏器。

他来到乔治·斯默的房子,大踏步进入。乔治当时坐在那里,当他看到贾尔时整个人吓得僵住了。他的妻子,在第二个孩子出生之后,变得更瘦了,还得了病,正躺在一张床上。山里的这些小木屋通常只有一个房间,他们烧饭、吃饭、睡觉都在那里面——通常是一大家子一起住。

当她看到贾尔时,乔治的妻子哭了起来,乔治很有可能也想哭。

贾尔坐在一张椅子上,从口袋里掏出一瓶酒来。乔治的妻子说他一直在喝酒。他给了乔治喝了一口,在递给他酒瓶子时,一直盯着他看,乔治被迫把酒瓶接了过去。

乔治喝了四五口烈酒,再也不朝贾尔或他妻子望去,他的妻子躺在床上,边呻吟边哭泣,贾尔一句话也不说。

随后,乔治突然跳了起来——他的双手不再做搓洗的动作了——并开始对他的妻子破口大骂起来。

“你给我闭嘴,该死的!”他喊道。

随后他做了一件古怪的事儿。小木屋里只有两张椅子,贾尔·朗一直坐在其中一张上,乔治坐在另一张上。贾尔起身后,乔治把两张椅子都拿了过去,一次拿一张,随后走到屋外,把它们对着小木屋的一角砸成了碎片。

贾尔·朗大笑起来。随后他让乔治把他的猎枪带上。

乔治去取猎枪。它就挂在房子里的一个钩子上,我想,子弹已经上了膛,随后两人一起走进了林子。

哈维·格里夫斯壮起了胆。他一定觉得贾尔·朗被他唬住了。这就是这些个莽汉的弱点。他们从不会认为别人和他们一样鲁莽。

哈维把蒸馏器架在一个快要坍塌的狭小的老房子里,房子就坐落在昔日他父亲的地里,就这么光天化日地酿酒。

他有两把枪,但从未有机会使用它们。

贾尔和乔治一定是匍匐在距离房子很近的高高的野草地里。

他俩朝房子靠近,乔治手上端着枪,随后哈维来到房门前。他或许会听到他俩的动静。在这些山里人当中,有些人自小就是违法之徒,耳朵和眼睛都很灵。

那一刻一定非常紧张。我和卢瑟·福特以及其他人谈起过这一刻。当然,我们都为乔治感到遗憾。

卢瑟有几分剧作家的味道,喜欢描述场景。当然,他所说的版本全都出自幻想。他说这个故事时,双膝跪在草地里,手上拿着一根棍子。他开始发抖,木棍的一头也跟着颤抖起来。他把远处的一棵树当成已死了的哈维·格里夫斯。他在用这种方式讲述那个场景时,我们所有人都站在边上,不过,卢瑟模仿的人物有些荒诞,略微喘不上气来,他大约持续了五秒钟,把棍子晃来晃去,显然完全陷入了无助和害怕的境地,随后他的身子突然看起来僵住了,定在了那里。

卢瑟的身材如果不长这样,或许会讲得更好——他身材修长,关节松松垮垮的,而他要在这出悲剧中扮演的乔治·斯默是个身材矮小,并且就如我说过的那样,还是一个神色紧张、走路相当不稳的人。

但是卢瑟尽他所能,用低沉的声音对我们其他几个站在那里观望的人说:“此刻,贾尔·朗碰了碰我的肩膀。”

你能明白吧,他这样做是在展示两人已经在傍晚时分爬到了那座孤零零的山中小屋前了,乔治·斯默在前面爬着,手里握着沉重的上了膛的枪,其实他是被贾尔·朗推着向前爬的,而贾尔则跟在他脚后爬,卢瑟解释说,那个人简直太壮了,而到了最紧要的时刻,当他们面对哈维·格里夫斯时,我想,他们要么开枪,要么挨枪子,随后乔治怂了,贾尔·朗碰了碰乔治的肩膀。

根据卢瑟的想法,这次触碰,你明白吧,就是一个命令。

这个命令是在说:“开枪!”随后,乔治的身体定住了,他开了枪。

他也射得很准。

房屋的门前横着一块铁皮。我并不知道它是干什么用的。或许这是被偷的蒸馏器的一部分。电光石火间,哈维·格里夫斯想要求生,他抓起铁皮,想要把它挡在身体前面。

子弹直接射穿了铁皮,随后穿过哈维·格鲁夫斯的脑袋,击穿了他脑后的一块木板。乔治·斯默从房子里把枪拿出来时,枪或许还没有上子弹。贾尔·朗或许已经给枪上了膛。

不管怎么说,哈维·格里夫斯死了。他死了,卢瑟说,就像一只死于洞中的老鼠——身体只向前倾斜了一下,扑腾了一下,就死了。一只死在洞里的老鼠是怎么扑腾的,那我就不知道了。

当然,在杀了人之后,贾尔和乔治就跑了,但在他们起身逃跑之前,贾尔把乔治·斯默手中的枪夺了过来,随后把它丢进了草丛里。

卢瑟说,这明摆着是要人知道是谁的枪杀了人。

他们跑了,当然,还躲了起来。

他们无需逃得特别匆忙。他们是在一个偏僻的地方杀了哈维·格里夫斯,人们要过好几天才能发现,但乔治·斯默那个生了病、又跟他一样紧张的妻子,在贾尔和乔治离开他们家之后,跑下山去了镇子里,随后在商店里像个小傻子似的扭着手哭着,对每一个人说她的丈夫和贾尔·朗要去杀人。

当然,这样一来事情就变得沸沸扬扬起来。

镇子上一定有人知道贾尔、乔治和哈维在一起,也知道他们在一起干什么。

第二天早上他们发现了尸体——枪杀大约发生在下午四点左右——并且他们在第二天下午就找到了乔治·斯默。

贾尔·朗和他待在一起,随后他厌倦了,丢下他听天由命。他们还没有找到贾尔。很多人认为再也找不到他了。“他太聪明了。”卢瑟·福特说。

他们找到乔治时,他正坐在山那边的一条路边。他说贾尔·朗拦下了一辆过路车,那是一辆福特车,并用一直放在口袋里的左轮手枪截下了司机。

他们甚至连开车的人都没找到。也许他是某个认识贾尔的人,由此感到害怕了。

不管怎么说,他们把乔治·斯默送进了县监狱,并且他告诉所有人是他杀了人,这么说时他就坐在那里,两双滑稽的小手握在一起摩搓着,一遍遍地说着:“天啊,我可不能这样做。”就像那天他过桥时说的一样,那时他还没有惹上麻烦,而我当时正好在桥下钓鱼,看见了他,也听到了他说话。

等他受审判时,我觉得他们会处他绞刑,或施以电刑——无非是他们在这个国家施行的刑罚。

后来他妻子发起了高烧,并且,卢瑟说,她精神错乱了。

不过,卢瑟随后逮到谁就会把整件事绘声绘色地讲一遍,而他具有某种先知的气质,他说如果人们在县里召集一个陪审团来审判乔治·斯默,尽管证据对他不利,但他觉得陪审团也会视而不见,一致认定他是无罪的。

他说,不管怎么说,他本人和那些看他演绎了整件事,以及其他在这个县住的时间更久、自贾尔·朗、哈维·格里夫斯、乔治·斯默还是孩子时就认识他们,并且比我更了解他们仨的人,都会说同样的话。

这或许是真的。至于我自己——作为我本人,听说并目睹了所有这一切……

我该怎么想这件事儿呢?

当然,这就是由陪审团定夺的事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