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朋友大卫和他妻子米尔德里德搬到了山里住。她是个纤弱的小个子女人。我以前常去他们租的小屋。尽管大卫是个学者,但他和一个叫乔的,比他年长许多岁的山里人成了朋友。一天晚上,在与大卫相会之后,我坐在他们的小屋里,他和我讲了这个故事。乔不在,米尔德里德在厨房里干活。

乔是瘦瘦的山里人,四十岁了,却像年轻小伙子一样身材瘦长且笔挺。大卫说起他第一次遇见这个人的事儿。他说:“他当时吓到我了。那是去年秋天的一天,我们刚到这里,我正骑着一匹灰色的马在山里溜达。

“我有点儿紧张。你知道那是怎么个情况。我脑子里闪过传奇故事里山里人从树后或山腰处的密林里射杀陌生人的场景。突然,从一条几乎难以辨认、往山上延伸的古老伐木小路旁,他出现了。

“他骑着一匹步伐优雅的瘦弱枣红马,我欣赏这匹马的步伐,但畏惧骑手。

“这是一个长相多么凶狠的人啊!那些被联邦特工逮捕,然后在偏僻的路上被像他这样的人杀害的故事突然变得真实起来。他的脸又长又瘦,脸上长着一只巨大的鼻子。他瘦削的脸颊已经几个礼拜没有刮过了。我记得,他戴着一顶宽檐的黑帽子,帽檐一直拉到双眼上方,那双眼睛冰冷,阴郁。那双眼睛盯着我看,就如头顶阴郁的天空般冰冷。

“从茂密的金褐色树林望下去,我看见一缕青烟正沿着刚刚乔出现的地方飘向天空。‘他在那里有个蒸馏器。’我想。我感觉自己身处险境。

“乔骑马不声不响地经过了我。我的马一动不动地站在路上。我不敢把目光从那个人身上移开。‘他会从我背后开枪。’我想。这是多么愚蠢的想法!我的双手在颤抖。‘好吧。’我想。‘你好。’乔说。

“他勒住枣红色马等我,于是我们就一起骑马沿着山腰下山。他对我感到好奇。我不知道他是否在树林子里放了一个蒸馏器,也没有问。他肯定就有这么一个蒸馏器。

“就这样,山里人乔就和我一起骑马来到了我的房子。(这是一座溪边的木屋。)米尔德里德在屋里做晚饭。我俩来到架在溪水上的小桥时,我朝这个一语不发和我一起骑马前行了半小时的人望去,他也在看我。‘下马吧,’我说,‘进屋吃点儿东西。’我们穿过桥,朝屋子走去。夜晚变冷了。在我们走进屋子之前,他用那双修长、瘦削的手轻轻地触碰了我的手臂。他示意我停下来,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一个瓶子来。我抿了一口,这新酿的酒烈得直烧我的喉咙。而我看到,乔喝了一大口,大概有半品脱[6]的样子。‘这是新酿的,他会喝醉的,’我想,‘他会在房子里大闹一番的。’我有点担心米尔德里德。她生病了。我们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搬到这里的乡下来的。

“我们坐在屋里的壁炉旁,朝开着的门望去。我们吃着东西,米尔德里德非常紧张,不断用惊恐的眼神打量着乔。门开着,乔朝他的山岭望去。天很快就黑了,山间刮起了一阵大风,但风没有刮进这片山谷。夜空飘满了黄色和红色的叶子。房间里弥漫着浓重的秋日气息,还有一股私酿的威士忌酒味。那是乔呼出的气味。

“他对我的打字机以及沿墙书架上放着的一排排的书感到好奇,但其实,是我们住在这样一间老旧木屋里的事实让他安心下来的。我们没什么架子。你知道,山里人粗鲁且不善言辞,但是乔却是一个善于交谈的人。他想要聊天。他说,他一直想来见见我们。有人对他说,我们来自遥远的地方,见识过海洋和异域风光。他自己总想去大千世界转转,但没敢去。他也有怕的东西,这个想法似乎是荒唐的。我瞥了一眼米尔德里德,随后两人都笑了起来。我们放松下来了。

“此刻,乔对我们聊起他曾有一次想要走出山区,到外面看看。那一趟出行并不成功。他是个山里人,离不开大山,自山里长大,不会读写。他站起身来,随意用指尖触碰了架子上的一本书,又坐了下来。‘天啊,’我想,‘这个作者真幸运。’我刚刚读过他触碰过的这本书,与书脊上肆意吹捧的简介相比,这本书让我感到非常失望。

“他对我们说,他十六岁时结了婚,并隐约提起这事儿是有原因的。我想,这种情况会经常在山里人身上发生。尽管他现在还年轻,却已经是个十四个孩子的父亲了。他在山后某个地方有一小块地,大约有个二十亩的样子,他在地里种玉米。我想,大多数玉米都拿来酿造威士忌了。一个养着十四个孩子、种着二十亩土地的人,生活一定很艰难。我想,随着禁酒令的颁布,私酿酒的价格一路走高,这对他来说无疑是巨大的帮助。

“他与我们共度的第一个夜晚激起了他想到外面世界去的想法。他聊起了他曾经走出去的那趟旅程——就是他试图从山里逃出去的那次。

“那时他结婚后,有了六个孩子。突然间,他下定决心要走出山里,去广阔世界看看。他把妻子和五个孩子留在山里的屋子里,动身出发了——他把老大带在身边,那是六个孩子中的一个男孩。

“他说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他的玉米歉收了,还死了两头猪。这都是借口。他是真的想出去走走。他有一匹瘦弱的马,随后他让那个男孩坐在身后,随后就动身翻山越岭。我想,他之所以带着那个男孩是因为他担心身处广阔的世界里,若没有家人陪伴会很孤单。那是深秋时节,男孩没有鞋穿。

“他们翻过山岭,来到一片平原,随后又爬上另一座山岭,最终来到一个煤矿大镇,当时那里还开着工厂。那是一个大镇子。乔曾在矿上觅得了一份工作,收入还不错。那一年一定过得不错。他之前还从未赚过这么多钱。他仿佛在宣布什么天大的消息似的对我们说:他一天可以赚四美元。

“他生活的成本并不高。他和那个男孩睡在一个矿工小屋的地板上。屋子的主人大概是个意大利人。乔对别人说,与他住在一起的人是个‘大利人’。

“这就是乔,一个山里人来到了广阔的世界,感到了害怕。晚上,屋子里很吵。乔和那个男孩习惯了山里的静谧。到了晚上,男人们聚在另一个房间里聊天。他们喝过酒后就开口唱歌。有时,他们还会吵架。在乔和他儿子眼中,这些人既陌生又恐怖,就像米尔德里德和我本人第一次见到山里人时的感受一样。晚上,他从矿上回来,从店里买了一些肉,随后就和那个男孩一起坐在板凳上吃。男孩的眼睛里流出了孤独的泪水。乔没有让他去上学。他的孩子都没上过学。他感到惭愧。他只想在这个矿镇里赚钱。他对外面世界的好奇心退散了。遥远的山区现在对他来说是多么美好啊!

“矿区镇上的街上人来人往。那里有一家大厂,周围立着阴森的高墙。厂里发出的噪声多么吵闹!整日整夜不消停。空气里弥漫着黑烟。乔和那个男孩躺在房子的地板上,身上盖着从山里带来的打补丁的棉被,屋子旁的铁轨上,运货的火车上下颠簸着。

“随后,冬天来临。积雪,结冰,随后又落雪。此刻在山里,雪一定积到十英尺厚了。乔渴望那片白茫茫的山区。他在矿上工作,但他说他不知道该怎么才能在周末领到钱。他羞涩,不敢向人打听。你得去某个办公室,那里的人已把他的名字登记在册。乔说他不知道办公室在哪里。

“最终,他找到了办公室。他赚了一大笔钱!他把钱抓在手里,随后来到矿工小屋,叫上那个男孩。他们来的时候把马留在了平原上的一个农场主那里,山势自那里起逐渐升高。

“他们那一晚在深深的积雪里跋涉,随后到了那里。天气彻骨寒冷。我问乔是否给那个男孩买了鞋子,他说‘没有’。他说他动身朝山里进发时已经是晚上了,店门都已经关了。他寻思着钱已经足够买一头猪和一些玉米了。这样等他回到山里,就可以重新酿威士忌了。他和那个男孩一想到这个念头都快疯了。

“他把其中一条被子剪了,用它来包裹男孩的双脚。此刻,他坐在我们家,在黑暗降临之际,向我描述起了那趟旅程。

“这是一段极具戏剧性的讲述。约翰颇具讲故事的才华。他其实真的无需急着回去。他或许可以等到厚雪化了,路通了之后再走。”

“他只解释说,他没办法等下去,因为那个男孩因为孤独已经生病了。

“就这样,因为他还是个孩子时,乔就想看看外面的世界,而现在,他看到了,想要回到山里去。他说起了他和那个男孩在黑暗中厚厚的积雪里跋涉时感到的幸福。

“那里距他小屋里的女人还有八十英里的路。她怎样了呢?他家里没人会读书写字。她或许会离开林子。这很荒唐。这样的山里女人可以和男人一样砍树。

“乔说的故事充满了感伤。他是知道的。到了午夜,他和那个男孩到达了他们留下马匹的那个小屋,随后整夜都骑着马。当他们害怕会被冻僵时,就从马上下来,艰难地步行前进。乔说步行会让他们的身子热起来。

“他们就这样一路往家赶。偶尔他们会遇到生着火的山区小屋。

“乔说这趟旅程一共走了三天三夜,随后他迷了路,但他一点儿睡意也没有。但是,那个男孩和那匹马必须休息。他们来到一个地方,男孩就着火,睡在那间山里小屋的地板上,马在马厩里吃草歇息,乔和另一个山里人玩牌,从午夜一直玩到凌晨四点。他说他还赢了两美元。

“一路上,山里小屋的主人都很欢迎他,但他在其中一个小屋里遇到了麻烦。乔盯着米尔德里德和我看,笑着说起了那晚的事儿。那是在他迷路之后,他从山上下来,进入了一片山谷。屋子里的人是外来人。他们不是山里人。我想他们是害怕乔的,就好像我和米尔德里德曾经对他感到害怕一样,正因为那种害怕,他们想关上门,把他和那个男孩拒之门外。

“他站在屋外,在路上朝屋里喊话,一个男人从窗户里探出头来,让他赶紧走开。那个男孩快要冻僵了。乔大笑起来。当时是半夜两点。

“他把那个男孩夹在手臂下,就这么径直朝前门走去。随后他用肩膀撞门,一把将它推开。在一间巨大的前厅里有一个小壁炉,随后他穿过屋子,到后门取了点儿柴火。

“乔说,那个男人和他的妻子穿得就像城里人——也就是说,显然穿着睡衣,或许是睡袍——他们来到卧室门前,盯着他看。他就着火光,头上戴着一顶帽檐盖住整张脸的帽子——一张瘦长的脸,眼神冰冷——这副样子,你能想象得到。

“他在屋子里待了三个小时,给自己和那个男孩取了暖。他去了一个马厩,给马喂了料。那个屋子里的人再也没有现身过。他们看了一眼乔,随后就迅速回到卧室,将门关上并锁了起来。”

“乔很好奇。他说这是一个大房子。我想比我的房子大多了。他说,整间房子的内部就像一件造价不菲的家具。乔走进厨房,却不能碰食物。他说他推测这间屋子里的人的地位要比我们高。他说,他们位高权重,他不能去碰他们的食物。至于他们在那个乡下的房子里做什么,他就不知道了。他说,在林间山谷的某些地方,有些像我们这样很有格调的人现在都搬了过来。他说这些时,朝米尔德里德笑了笑。

“不管怎么说,乔说,那间大房子里的人吃的食物其实不比他在家时吃得好多少。他一直很好奇,于是走进厨房和食品储藏室看。我看了看米尔德里德。我很高兴他似乎很喜欢我们的食物。

“于是,在乔和那个男孩暖了身子、马匹喂饱之后,他们就离开了这间房子,他们发现那两个陌生人,或许也听说过或看过描述山里人具有危险性格的故事,正在锁上的房间里瑟瑟发抖。

“乔说,他们在第二天深夜回到了自己家,两人都快饿死了。雪已经越积越厚了。在下了一场大雪之后,天上又下起了雨夹雪,随后又下起了很多雪。他和那个男孩在走一些山路时,不得不走在马的前头开道。

“最终,他们回到了家,乔什么也没做,呼呼大睡了两天。他说那个男孩没事儿。他也在睡觉。乔试图向我们解释,他之所以会毅然决然地从矿村回到自己的山区,那是因为他担心他的妻子身处山里的小屋里,柴火会不够用,但他这么说时却笑了起来。

“‘哼’,他说,羞怯地咧嘴笑起来,‘房子里堆满了柴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