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美,人们说法不一,但无人可以定义。它依附在某些人身上。

若说女人之间的美……身材才是重要的,当然,脸庞、嘴唇、眼睛也重要。

头落在肩膀上的姿态。

一个女人穿屋而过的仪态能说明一切。

我本人就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遇见过美。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儿也会发生在其他许多男人身上。

我记得之前在芝加哥有个朋友。他遇到了某件令他精神崩溃的事儿,随后去了密苏里——我想,他是去了欧扎克山脉。

有一天他正走在一条山间小道上,路过了一个小屋。那是一个破败的地方,院子里有一条瘦弱的狗。

那里有一群脏兮兮的孩子,还有一个邋遢的女人和一个年轻的姑娘。年轻的姑娘从小屋里出来,往院子里堆着的柴火走去。

她用手臂抱起柴火后,正朝房子走去。

我朋友站在路上。他抬头看到了她。

一定有什么东西起了作用——时间、地点、那人的心绪。

十年之后,他依旧会谈起那个女人,谈起她的非凡之美。

还有另一个男人。他来自伊利诺伊州中部,自小在农场里长大。随后他去了芝加哥,在那里成了一名成功的律师。

他当时已是一大家子里的父亲。

他还是个孩子时,曾遇到过一队贩马人打农场边过,其中就跟着他这一生见过的最美的女人。在他喝醉的那晚,他向我说起了所有在夜晚做过的梦,那是男人都会做的有关女人的梦,而他的梦总与她有关。他说他觉得是她走路的姿态让他着了迷。最古怪的部分在于她有一双青肿的眼睛。

或许,他说她就是其中一个贩马之人的妻子或情人。

那是寒冷的一天,而她光着脚。路泥泞不堪。贩马人赶着一辆由好多匹瘦骨嶙峋的马拉着的货车,从那个年轻人干活的田野旁经过。他们没有对他说话。你知道那样的人盯着人看的眼神是怎样的。

她沿路独自走着。

或许这是那人一生中又一个罕见的时刻。

他手上拿着某种工具,那是一把砍玉米的刀,他说。那个女人朝他看了一眼。贩马人回头看了他一眼。他们笑了起来。砍玉米的刀从他手上掉落了。女人一定知道该在何时留下倩影。

三十年之后,她的倩影依旧浮现在他脑海。

所有这些让我想起了爱丽丝。

爱丽丝以前总说,人生的问题就在于该如何度过她所谓的“中间时刻”。

我不知道爱丽丝现在在哪儿。她是个壮实的女子,曾是一名歌手。后来她失了声。

我认识她时,她红红的脸颊上布满了蓝色的血管,并留着灰色的短发。她是那类永远无法拉起长筒袜的女人。

袜子总会掉到她的鞋子上。

她长着粗壮的腿,宽宽的肩膀,越老越像男人。

这样的女人能从容应对生活。她一度是个有些名气的歌手,赚了一大笔钱。她可以无所顾忌地花钱。

首先,她认识很多非常有钱的人,诸如银行家之类。

这些有钱人接受了她关于他们儿女的建议。其中一个有钱人的儿子就惹上了麻烦。是这样的,他与某个女人,一个女仆或用人搞在了一起。那个有钱人就去请爱丽丝来。有钱人的儿子非常气愤,也很决绝。

那个女孩或许没什么问题,但随后又一次……

爱丽丝站在了女孩这一边。“现在,你听好了。”她对银行家说,“你不了解这些人。那些乐意了解人的人并不会像你这般有钱。”

“你也不了解你的儿子。他卷入了这起风流韵事。他最美好的感受可能就渗透进了这件事中。”

爱丽丝就这样把这个银行家,或许还有他妻子的念想全都打消了。“你们这些人呐。”她边笑边说。

当然,银行家的儿子是不成熟的。爱丽丝似乎真的对人很了解。她拉起那个男孩的手——去见那个女孩。

她曾有过十几次类似的经历。首先,这个男孩并不会生来就是傻子。富人家的孩子,只要遇上有价值的东西,他们就会像其他年轻男子一样经历绝望期。随后他们就去上大学,读书。

这些人的家庭生活或许非常糟糕。爱丽丝对这一切心知肚明。富人或许在外面有情人——男孩的母亲或许也有个情人。这样的事屡见不鲜。

尽管如此,这些人都不算那么坏。富人各有不同,就如同穷人和中产阶级的人不尽相同一样。

在我俩成为朋友之后,爱丽丝曾向我解释过很多事。那时,我总愁钱不够花。她笑话我说:“你把钱看得太重了。”

“钱只不过是表达权力的方式而已,”她说,“富人是懂这个道理的。他们之所以能赚钱,赚大笔的钱,那是因为他们根本不怕钱。

“穷人或中产阶级会羞怯地去找银行家。这永远行不通。

“你自身如果有某种权力就得展现出来。让人们对你擅长的领域望而却步。比如,你能写作。那个有钱人就不会写。你就得毫无顾忌地培养你的权力。你得相信自己。如果有必要,就得让人对你产生一点畏惧感,你就得这么做。你能这样做,也就是说,你能表达自己,这一事实会让他觉得你很陌生。假设你能揭示他的生活。大多数有钱人都有腐败的一面,都有软弱的一面。

“还有,千万别忘了,他也有好的一面。

“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像理解一个傻子一样去理解那样的人——我指带上各类先入为主的印象。你可以揭露他的腐败,勾勒一副扭曲之态,让他的虚荣心扫地。

“比如,穷人、小商人或律师。这样的人是不会像有钱人那样对女人产生诱惑力的。有许多投怀送抱的女人——有些女人的外表长得还很漂亮。

“穷人或中产阶级的人都会因为腐败的生活而谴责富人,但是他们身上难道就没有腐败的一面吗?

“他内心藏着怎样的隐秘欲望,在一张温和、平凡的脸皮下,蕴藏着怎样的贪婪呢?”

在富人的儿子与那个女人的风流韵事中,爱丽丝某种程度上来说确实设法揭穿了真相。

我料想,在类似的事件中,她想当然地认为人们总体要比别人或者他们自认为的要好。她让这种认识看起来比你想得还要合情合理。

或许爱丽丝真的很有脑子。我觉得我很少遇到过这样的人。

大多数人都如此片面,如此世故。他们能赚钱,能打职业拳击赛,能画画,抑或他们是那种外表非常迷人,可以得到能牢牢拴住男人心的美女。

或者,他们只是傻子。这世上处处都有傻子。

爱丽丝将傻子排除在外,她不会浪费时间与傻子为伍。她会像寒风一样冷酷。

她想要钱的时候就能赚到。她有许多豪宅,可以轮着住。

有一次,她给了我一千美元。我当时住在纽约并破了产。有一天,我正走在第五大道上。当一个作家写不出东西时,他的境遇你是知道的。我已经几个月没写出东西来了。我的钱花完了。写出的一切都丢弃了。

我慢慢变得邋遢起来。头发渐长,日渐消瘦。

我写不出东西时曾有多次想过自杀。每个作家都经历过这样的时刻。

爱丽丝带我去见一个待在办公楼里的男人。“给这人一千美元。”

“你说什么胡话,爱丽丝?凭什么?”

“就凭这话是我说的。他能写东西,就如同你能赚钱一样。他有才华。但他现在泄了气,穷得叮当响。他失去了对生活、对自己的尊严。你看,这个贫穷的傻瓜的嘴唇正在颤抖。”

说得没错,我当时的境遇很糟。

我心中涌起了对爱丽丝的强烈爱意。如此了不起的女人!她对我来说就是个美人。

她当时正在和那人交谈。

“我对你的价值就体现在时不时地对你做一点儿类似的事情。”

“什么事情?”

“告诉你去哪里花这一千元钱,以及怎么花、如何花得合理。”

“把钱给一个和你一样优秀,甚至比你还优秀的人。当他处于低谷——当他的自尊降低的时候。”

爱丽丝来自田纳西州东部的山区。这一点你或许不会相信。二十四岁时,她步入了歌手生涯的顶峰,她那时看上去挺高挑的。我之所以说起这些,是因为我认识她的时候,她看上去矮小——且厚实。

我曾看过她年轻时的一张照片。

照片上的她一半粗俗,一半可爱。

她是一个擅长唱歌的山区女人。有一个老人,他曾是她的情人,告诉我说,她在二十四岁到三十岁这段时间里,宛若一个女王。

“她走起路来就像个女王。”他说。她穿屋而过或走过舞台的姿态令人难忘。

她有过情人,那段时间里有十几个情人。

随后她经历了不测——两年时间里,她嗜酒、赌博。

她的生活显然已毫无是处,她试图将一切抛弃。

但是,自信的人是会让别人有所信的。那些曾陪在爱丽丝身边的情人从未忘记过她。他们从未放弃过她。

他们说她曾给予过他们某些东西。我认识她时,她已经六十岁了。

她曾带我登上阿迪朗达克山。我们一起坐在一辆由黑人司机驾驶的大车上,随后来到一间类似宫殿的房子前。我们花了两天的时间才到那里。

整块地方属于一个有钱人。

就在那时,爱丽丝说她过得不景气。“我曾在你不景气的时候给过你一些东西,现在轮到你给我了。”她在纽约遇到我时这样说。

她说的不景气与钱无关。她说的不景气是精神上的。

于是,我们就在那所大房子里一起待了一阵子。房子里配有仆人。显然有人供养着他们。至于怎样供养的,我就不得而知了。

我们在那里待了一个礼拜,在此期间爱丽丝一言不发。有一天晚上,我们一起出去散步。

这是一座荒芜的乡村。房子前有一片湖,屋后是一座山。那是一个寒冷的夜晚,天空清朗,明月当空,我们走在乡间的道路上。

随后,我们爬上了山。我还记得爱丽丝那条粗腿,丝袜一直在往下掉。

她动不动就会喘粗气。她不断停下来大口喘气。

我们就像那样犁开沉默前进。爱丽丝,就她本人而言,是很少沉默的。

我们在开口说话前就这样一言不发地登上了山顶。

随后她谈起了她说的不景气是指什么,又说起它是如何侵蚀——击垮——人们的。房子变得萧瑟,人变得消沉,生活毫无生气。“你认为我是个有胆量的人,”她说,“这简直是一派胡言。我的胆量还没有一只老鼠大。”

我们一起坐在一块石头上,她开始聊起她的一生。这是由一个老妇人用一种略微颤抖的方式讲出的一个极其复杂的故事。

整件事情就是这样。她是一个来自田纳西州山区的小姑娘,随后来到了田纳西州的纳什维尔市。她在那里与一位歌唱大师交往,大师知道她能唱。“这么说吧,我把他当成了情人。他并没有那么坏。”

那人在她身上花了钱,他引起了纳什维尔的某个有钱人的兴趣。

那个人或许也是她的情人。爱丽丝没有说。她有很多情人。

她爱上了其中一个情人——他的财富比其他人都要少。

她说他是一个年轻诗人。他心术不正。他偷过东西。

那时她年过三十,而他才二十五。她爱他昏了头,她说,当然也失去了他。

就在那之后,她开始酗酒、赌博,随后破了产。她宣称她之所以会失去他是因为她太爱他了。

“但他有什么好的?你会如此爱那样一个人?”

她不知道原因。事情就是这样发生了。

或许是那种经历诱惑了她。

但是,我谈的是人们身上的美,这是多么古怪的一样东西,它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随后又再度浮现。

那一晚,我在爱丽丝身上瞥见了美。

那是在我们下山走回房子的路上。

我们当时走在山边,结实的爱丽丝走在前面。我们先走过一条泥泞的岔路,随后穿过一片树林,接着来到一块空地。

月光照在空地上,我站在林子里,就站在落在后面几步远的漆黑林子里。

她走在我前面,穿过空地,那一刻我发现了美。

这种美转瞬即逝。我想起了爱丽丝所认识的一切有钱有势的人,他们给她钱,在她需要帮助的时候给予她帮助,他们也从她身上得到了很多,一定也曾看到了我现在看到的东西。这种东西一个人曾在山边的小屋里看到过,另一个人则在路边,从贩马人的女人身上看到过。

爱丽丝说,她经历的其实也并不算不景气。爱丽丝只是在试图抹去一段无果的爱情的记忆。

她宛若女王般穿过岔路边这块洒满月光的空地,就如同她昔日的情人口中她穿屋而过或走过舞台时的姿态一样。

那一刻,她身上彰显着儿时孕育她的山脉,还有当时的月光和夜晚。

那一刻,我爱上了她,疯狂地爱上了她。

是否有谁的爱比这还要长久?

爱丽丝轻轻摇了摇头。或许是月光制造的幻觉。她的步子拉长了,她成了一个高挑、年轻的人。我记得当时我站在树林里,驻足观望。我成了先前说到过的那两个男人。

我手中拿着手杖,它跌落在地。我就像那个站在路边的男人,也像另一个站在田野里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