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这全然就像一场梦。这样一个人是个作家。这么说吧,他一个月接一个月,或者说,一年复一年地在写一本书,但没写下一个字。我指的是,他在脑中写这部小说。将要写成的这本书自动写成,随后又毁掉了。

书中的各个人物在他的幻想中登场又谢幕。

但有些事我忘了说。我与一个颇有些名气的英国小说家谈起过曾发生在他身上的一件事。

他是在我俩某天在伦敦散步时告诉我的。我们在一起待了好几个小时。我记得是在泰晤士河畔散步时,作家和我说起了他那本消失的小说。

他在傍晚时来我住的酒店找我。他说起了我写的故事。“有时,你差点儿就要写出点儿东西来了。”他说。

我们一致认为,没有人能真正——写出点儿东西。

如果有人曾写出过东西,如果他曾经真得把球打过垒板,你们懂吧,如果他真的正中过靶心。

那么后人再做什么还有什么意义呢?

我来告诉你们,有一些老作家曾离这种状态非常近。

济慈?莎士比亚。还有乔治·博罗和笛福。

我们花了半个小时罗列名字。

我们一起出门吃了晚餐,随后又一起散了步。他是一个小个子男人,皮肤黝黑,神态紧张,一缕缕参差不齐的头发从帽子下面向外伸出。

我聊起了他的处女作。

但先简单说说他的过去吧。他出生在英国某个农村的贫苦农民家庭。他和所有作家一样。从一开始就想要写东西。

他没有受过教育,二十岁结了婚。

她一定是个非常受人尊敬的善良姑娘。如果我记得没错,她是一个英国教会牧师的女儿。

她恰恰是那种他最不会娶过门的女子。但一个人应该爱谁——或者娶谁,谁又说得准?她的地位比他高。她曾上过女子学校,受教育程度很高。

我非常确定她认为他是个无知的男人。

“她认为我也是个温柔的人,真扯淡。”他提起这件事时如是说,“我才不不温柔。我讨厌一个人身上的温柔气质。”

我们曾一度关系密切,一起走在伦敦的夜色里,时不时走进酒吧喝一杯。

我记得我俩每人都要了一瓶酒,那是因为担心酒吧会在我们谈完之前打烊。

至于我针对自己和冒险经历说了些什么,我不记得了。

关键在于,他想把他的女人变成某种异教徒,而她身上并没有这种可能。

他们养有两个孩子。

随后,他突然把话题转到了写作上——也就是说,真正的写作问题。

你是知道这种人的。一动笔就全心投入写。他在那座英国小镇上有活儿要干。我觉得他是一个职员。

因为他在写作,这样一来,他当然就耽误了工作,怠慢了妻儿。

他曾夜晚在田野里转悠。他的妻子训斥他。当然,她整个儿崩溃了——差不多是这样的。昔日的情人,现在时不时地因工作而对她不管不顾,没有女人能完全容忍这一点。

我当然是在说艺术家。他们或许是一等一的情人。他们或许也只能做情人。

并且,他们一定会毫不留情地把亲近的个人情感抛在一边。

你可以想象那样的一家人。那个人告诉我说,在他们当时住的那个家的楼上,有一间小卧室。那时,他还住在那个英国小镇上。

那人当时一下班就上楼。他一到楼上就锁上门。他通常一写就忘了吃饭,有时甚至连话都不和妻子说。

他一遍遍地写,写完就将稿子丢弃。

随后他丢了工作。“真该死。”他说起这件事时,如此说道。

当然,他不在乎。工作算什么?

妻儿又算什么?世上总会有这么几个无情的男人。

很快,家里就真的揭不开锅了。

而他还在门后的卧室里不断写着。房子很小,孩子们在闹。“这些个小屁孩。”说起孩子时,他如是说。当然,他不是有意的。我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他的妻子曾上楼坐在门外的楼梯上,而他则在门后写作。她大声喊叫,怀中的孩子哭了起来。

“真是个能忍的人,哈?”这个英国作家在提起这件事时,这样和我说。“也是个好人,”他说。“让她去死吧。”他也这样说道。

你看,他曾动笔写过她。她就是他写的第一部小说的主题。假以时日,它会被证明是他最好的一部小说。

如此温柔的理解——理解她的难处、她的局限性,却又亲自用如此随意、如此残忍的方式对待她。

好吧,如果我们身边有人相伴,那么这个人总该会有些价值的,对吧?

他俩在一起时,真的是无时无刻不在争吵。

随后有一晚上,他打了她。他忘了把窝在里面写作的房间的门锁紧。她破门而入。当时,他正在写有关她的某些事,写他对她真实境遇的理解。任何作家都会理解他的处境之难。他气急之下朝她冲了过去,对她动了手,将她打倒在地。

随后,好吧,她离开了他。还能怎么办呢?但是,他写完了那本书。那是一本真正的好书。

但他那本消失的小说。他说他在妻子离开他,他开始独自一人生活之后,来到了伦敦。他觉得或许可以动笔写另一本小说。

你明白他曾获得过赞誉,受到过推崇。

而第二部小说就像处女作一样创作艰难。也许是因为他已经耗尽了力气。

当然,他也感到羞愧。他为曾那样对待妻子而羞愧。他想动笔写另一部小说,这样他就不用整天在那儿想了。他告诉我说,在接下来的一两年时间里,他在纸上写的一切都显得呆板无味。没有鲜活的内容。

一个月接一个月写那样的东西。他从人群中退隐。好吧,他的孩子们呢?他给妻子寄了钱,也去看过她一次。

他说她和她父亲的亲戚住在一起,随后他去了她父亲家,找到了她。他们一起去田野里散了步。“我们别谈了,”他说,“她哭了起来,并叫我疯子。随后我瞪了她一眼,就像我曾经打她时那样,而她转过身,跑回了父亲家,随后我离开了。”

要想写一部出色的小说,得写更多的小说。他说他脑中有各种各样的人物和情景。他曾好几个小时坐在桌子前写作,随后上街散步,就像我和他那晚一样。

他诸事不顺。

他对自己自有一套说辞。他说脑中构思的第二部小说就像还未出生的小孩。他为伤害了妻子和孩子而备受良心的折磨。他说他很爱他们,但又不想再见到他们。

有时他觉得他恨他们。一天晚上,他说,在他像之前那样备受折磨、并从人群中退隐这么久之后,他开始动笔写第二部小说了。就这样动笔了。

他一整个早上都坐在租来的房间里。房子在伦敦的贫民区。他曾一早就起床,不吃早饭就开始写作。他那天早上写的一切依旧平淡无奇。

大约到了下午三点钟,他依照习惯出门散步,还带了很多稿纸。

“我觉得我可以随时动笔。”他说。

他在海德公园散步。他说那是晴朗明媚的一天,人们在结伴走。他坐在一张长椅上。

自昨晚起,他还没有吃过东西。他在长椅上耍了个花招。日后,我听说巴黎的一些年轻诗人也玩过这种东西,玩得还挺认真。

那个英国人尝试的花招叫“自动写作”。

他把笔放在纸上,让铅笔把流淌出来的词写出来。

当然,铅笔写出的是一堆离奇古怪的词。他写得得心应手。

他坐在长椅上,看着人们从那儿经过。

他累了,就像曾长期爱着某个无法在一起女人的男人一样累了。

不妨说,困难还是有的。他或她已经结婚。他们相顾,眼神中涌动着誓言,但注定无法兑现。

等待无止息。大多数人的生命都在等待。

随后突然之间,他说,他开始写起了他的小说。主题当然是男人和女人——情人。这样一个男人还能写出别的什么主题呢?他告诉我说,他一定是想了很多有关他妻子的事儿,并想起了他对她的残忍。他不停地写。黄昏已过,夜幕降临。幸好还有月光。他说那是他最投入的一次写作,或者说是他梦寐以求的状态。一个又一个小时过去了。他坐在那条长椅上,像个疯子一样写着。

他一口气写完了一部小说。随后回家来到了房间。

他说他这一辈子从未对自己这样满意、这样开心过。

“我觉得我已对得起妻子、孩子、所有人、所有事了。”他说道。如果他们不知道这一点,或许永远就不会知道了——那又会有什么不同呢?

他说他把所有的爱都倾注到了小说里。

他把小说带回家,放在桌子上。

达成所愿,这感觉有多么美好——终于写出点儿什么了。

随后他走出了房间,找了一家通宵营业的地方吃点儿东西。

吃完东西后,他在镇子里闲逛。逛了多久,他不记得了。

随后他回家、睡觉。那时已经是白天了。第二天他睡了一整天。

他说他醒来后,本想看看他写的这部小说。“我真的知道,它从未写出,”他说,“当然,桌子上只有空空如也的一叠白纸。”

“不管怎么说,”他说,“我是知道的。我再也写不出如此美妙的小说了。”

他说着,笑了起来。

我觉得这个世上不会有多少人能够准确知道他在笑什么。

但为何要这么武断呢?没准会有十几个人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