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下午的课堂

“各位同学,这条白茫茫的带子,有人说它像河流,也有人说像是牛奶泼洒流泻的痕迹,你们知道它实际上是什么东西吗?”黑板上挂着一大幅黑色星座图,老师手指着图中由上而下白色而雾蒙蒙的银河问学生们。

康帕内拉举起了手。之后又有四五名学生也举起了手。原本乔万尼也准备举手,但马上又打消了念头。乔万尼确知那些白点全是星星,他曾在杂志上读到过,但因为近来他几乎每天上课都想打瞌睡,既没有时间读书,也没有书可以读,所以对任何事情都感到不是很有把握。

然而老师很快就注意到他的动作。

“乔万尼,你是不是知道答案呢?”

乔万尼立刻起立站好,可是一旦站了起来反而无法明确作答。坐在前面的札内利回过头来看着乔万尼窃笑,害得乔万尼面红耳赤十分难为情。于是老师又问:“如果用大型望远镜仔细观察银河的话,会发现银河大概是由什么所组成的呢?”

乔万尼心想应该就是星星没错,但还是无法立刻说出答案。

老师似乎觉得有些困惑,便将目光移向康帕内拉说:“康帕内拉,你说呢?”

不料刚才那么积极举手想回答的康帕内拉,却也是扭扭捏捏地站了起来无法回答。

老师很意外地盯着康帕内拉好一会儿,才赶紧将手指着星座图改口说道:“好吧,如果用大型的精良望远镜观察这道白茫茫的银河,就会看到许多的小星星。乔万尼,是不是这样子呢?”

乔万尼红着脸点点头,但不知道从何时起,乔万尼的眼眶中已积满了泪水:“没错,我明明知道的。当然康帕内拉也知道。康帕内拉的父亲是博士,那时候在康帕内拉家,我们两人一起在杂志上读到的。而且康帕内拉看完那本杂志后,还从他父亲的书房里捧出一本很厚的书,翻开银河的篇章。那张黑色夜空中布满白点的美丽照片,两人还一起欣赏了好久。照理说康帕内拉不可能忘记这件事情,然而他却没能立刻作答的原因,是因为我最近早上和下午都得辛苦工作,即便来上学也无法跟大家玩在一起,和康帕内拉之间也变得很少说话,康帕内拉知道我的情况,所以同情我而假装自己不知道答案。”一想到这一点,乔万尼不禁觉得自己和康帕内拉都好可怜。

老师继续讲课。

“所以说,假设这条银河是真的河川,那么一颗颗的小星星就相当于河水里的砂石或砂砾。如果想象成是巨大的牛奶流泻的痕迹,事实上也跟银河很类似。也就是说,这些星星相当于漂浮在牛奶中细微的脂肪球。至于河水又是什么呢?那是一种快速传递的光,叫作真空。就连太阳、地球也都漂浮在其中。换句话说,我们全都住在银河的水中。若从银河中央往四周看去,就像水越深颜色越蓝的道理一样,银河越深远的地方看起来就好像聚集了越多星星,所以才会看起来白茫茫一片。大家看一下这个模型。”

老师指着一大片双面凸透镜,里面装有许多闪闪发亮的细砂。

“银河的形状就像这样,这些闪闪发光的砂粒一如我们的太阳,可以想成是会自体发光的星星。我们的太阳位于正中央,地球则在旁边。大家可以想象晚上站在中央环视整个凸透镜里面的样子。因为这里的镜片较薄,只能看见些许的光粒,也就是星星。而这里和这里的镜片较厚,因此可以看见更多的光粒,也就是星星,而且从远方看会变成白茫茫的一片,这就是我们现在称为银河的由来。关于这个镜片究竟有多大以及镜面里面的各种星星,因为下课时间到了,我们下一次上物理课时再说明。今天有银河祭,大家不妨到外面仔细观察夜空。好,今天就上到这里,大家把课本和笔记本收起来。”

教室里顿时响起一阵开关桌盖、收拾书本的声音,接着大家起立站好,跟老师行过礼后才走出教室。

二 活字印刷厂

乔万尼走出校门时,七八个同班同学还不回家,簇拥着康帕内拉聚集在樱花树下。他们似乎是要讨论摘王瓜[1]的事,因为晚上的银河祭会用王瓜做成散发出蓝色光芒的灯笼放水流。

可是乔万尼还是大幅地挥动双手,快步冲出了校门。镇上的人家都忙着挂上水松叶做成的吊饰、将灯笼挂在桧树枝头等事,为今晚的银河祭做好各种准备。

没有直接回家的乔万尼在镇上转了三次弯,来到一间很大的活字印刷厂,脱了鞋走进去后,打开走廊尽头的大门。尽管是大白天,房间里面却开着灯,好几台轮转印刷机发出声响地运转着,许多头上绑着布条或戴着工作帽的工人们像是唱歌般,嘴里念念有词地一边数数,一边工作。

乔万尼走向坐在从门口数来第三张高脚桌的男人面前鞠躬行礼。对方在柜子里翻找了一下,拿出一张纸交给乔万尼说:“今天捡这么多应该没问题吧?”

乔万尼从那个人的桌脚底下拉出一个扁平箱子,然后蹲在对面亮着许多电灯的墙角下,开始用小镊子捡一个又一个跟米粒一样大的铅字。一名系着蓝色围裙的工人经过他背后开口说:“嗨,小放大镜,早哇。”

附近的四五名工人听见后头也不回地暗自窃笑。

乔万尼不停地揉着眼睛,捡起越来越多的铅字。

六点的钟敲过没多久,乔万尼将放满刚才所捡铅字的扁平箱子,重新和手上的纸张核对过后,拿去交给刚才坐在桌前的那个男人。对方不发一语地接过后,只微微点了一下头。

乔万尼行完礼,便打开门来到会计的柜台前。身穿白袍的会计同样一语不发地交给了乔万尼一枚银币。乔万尼立刻面露喜色,用力行礼后,一把拿起放在柜台下的书包夺门而出。他精神抖擞地吹着口哨,到面包店买了一块面包和一包方糖,接着立刻拔腿狂奔。

三 家

乔万尼急忙赶回他那位于后巷里面积不大的家。三扇门一字排开,最左边门前的木箱里种有紫色羽衣甘蓝和芦笋。两扇窗户上的遮阳板也都关着。

“妈妈,我回来了。您身子还好吗?”乔万尼一边脱鞋一边问。

“啊,是乔万尼呀。你工作很辛苦吧。今天很凉快,我的状况一直都很好哇。”

乔万尼走进玄关,他的妈妈盖着一条白布睡在最靠近大门的房间里。乔万尼打开了窗户。

“妈妈,我今天买了方糖回来,想加进牛奶里给您喝。”

“是吗?你先吃饭吧,我还不饿。”

“妈妈,姐姐什么时候回去的?”

“哦,她三点左右回去的,窗边那些都是她帮我做的。”

“妈妈的牛奶还没送来吗?”

“好像还没送来吧。”

“那我过去拿吧。”

“不急,我晚一点再喝也没关系,你先吃饭吧。姐姐今天用西红柿做了点吃的才走的。”

“那我先吃饭吧。”

乔万尼拿起放在窗边的一盘西红柿,配着面包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对了,妈妈,我想爸爸应该很快就会回来的。”

“是呀,我也这么认为。不过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因为今天的早报写着今年北方的渔业大丰收。”

“可是你爸爸说不定没有去捕鱼呀。”

“他一定有去啦。爸爸不可能会做出被关进监狱里的坏事。之前爸爸捐给学校的大螃蟹壳和驯鹿角,现在都还放在标本室里。在六年级的课堂上,老师会轮流带去教室让大家看。”

“你爸爸不是说下次要带海獭毛皮外套给你吗?”

“大家都说一定很适合我。不过他们是在笑我。”

“他们会说你的坏话吗?”

“嗯,只有康帕内拉绝对不会说。当大家说我坏话时,康帕内拉会同情我。”

“康帕内拉的父亲和你爸爸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就像你们一样。”

“是呀,所以爸爸曾经带我去康帕内拉家玩。有时我在放学回家的路上,会绕去康帕内拉家。他们家有一辆用酒精灯就能跑的火车。七段铁轨组合起来就是一个圆圈,上面还有电线杆和号志灯。号志灯只有在火车经过时才会亮绿灯。有一次酒精烧完了,我们改用煤油,结果把酒精瓶给烧得乌漆抹黑。”

“这样子呀。”

“我现在每天还是会去送报纸。可是每次去他们家都静悄悄的。”

“因为还太早的关系嘛。”

“他们家有只叫作札威的狗,尾巴就跟扫把一样。每次我一去,它就会用鼻子发出呜呜的叫声,跟在我后面,一直跟到街角才回去,有时还会更远。听说今晚大家都会到河边放王瓜水灯。那只狗一定也会跟去的。”

“对呀,今晚有银河祭。”

“嗯,我去拿牛奶时会顺便逛一下。”

“好哇,你去吧。可是别下河哟。”

“好,我只会站在岸边看。大概一个钟头就回来。”

“你可以玩得久一点。只要是跟康帕内拉一起,妈妈就不会担心。”

“我一定会跟他一起的。妈妈,需要我把窗户关上吗?”

“好,谢谢你。天已经变凉了。”

乔万尼起身关上窗户,收拾完盘子和面包袋后,雀跃地穿上鞋子。

“那我出去玩一个半钟头就回家。”他边说边朝阴暗的门外走去。

四 半人马座祭之夜

乔万尼像在吹口哨般地嘟起了嘴巴,一个人落寞地从黑色桧树林立的坡道上走下来。

坡道下矗立着一盏路灯,亮晃晃地发出白色灯光。乔万尼越是往下朝着路灯走去,原本像怪物般往后拉长而模糊的影子,就会变得越来越黑、越来越清晰,随着他一下子举起脚、一下子摆摆手,影子竟绕到乔万尼的旁边来。

(我是神气的蒸汽火车。这里是斜坡,速度很快哟。我马上就要开过那盏路灯了。看吧!接着我的影子将变成圆规,像这样转一圈,就会绕到前面。)

当乔万尼一边天马行空地想象着,一边大步走过路灯下时,正好看见白天嘲笑他的札内利穿着领口笔挺的新衬衫,从路灯另一头的阴暗小路上走过来,和乔万尼擦身而过。

“札内利,你是要去放王瓜水灯吗?”乔万尼话还没说完,对方就从背后大声嘲笑说:“乔万尼,你爸爸带着海獭外套回来喽。”

乔万尼突然一阵心痛,感觉耳鸣得很厉害。

“你说什么!札内利。”乔万尼高声呛回去,但札内利早已经走进前方庭院里种有丝柏的家中。

(我又没有做什么,札内利为什么要说那种话呢?也不想想自己跑起来的样子就跟老鼠一样。我又没有做什么,却要说那种话,可见札内利是大笨蛋。)

乔万尼心事重重地走过用各种灯光和树枝装点得十分美丽的街头。钟表店点亮了明艳的霓虹灯,每隔一秒钟猫头鹰石像的红眼睛就会转动。海蓝色的厚玻璃盘上盛放着五光十色的各种宝石,像星星般慢慢旋转。铜人铜马也跟着缓缓地转到前面来。摆在中间的黑色星座图则用芦笋的绿叶装饰。

乔万尼凝视着那张星座图,几乎到了忘我的境地。

虽然比白天在学校看到的那张图要小,可是只要将圆盘转至当天的日期和时间,就能在椭圆形的圆框里看到相对应的夜空。果然在夜空的正中央,由上而下的银河会呈现出白茫茫的带状,下方看起来则像是轻微爆炸时所冒出的水蒸气一样。后面用三脚架撑住的小型望远镜散发出金黄色的光芒。最后面墙上挂着一张大星座图,天空中画有奇妙的野兽、猛蛇、鱼、水瓶等形状的图案。乔万尼愣愣地伫立在那里心想:“天空中果真会有这样的蝎子、勇士排列在一起吗?我也好想漫步在其中啊。”

乔万尼忽然间想起了妈妈要喝的牛奶,便赶紧离开那家钟表店。

尽管身上的外套太紧,感觉肩膀有些被束住,他还是刻意挺起胸膛、前后摆动手臂走在街上。

清净的空气像水一般流泻在街道和店家之中。每一盏路灯都被翠绿的冷杉或栎树的枝叶包围着。电力公司前的六棵悬铃木装上了许多小电灯泡,看起来仿佛是人鱼居住的城市一样。小孩子们都穿上领口焕新的华服,嘴里不是吹着看星星的口哨旋律,就是跑来跑去大喊着“半人马星座,快降下露水!”或是点燃蓝色火光的烟火,玩得很开心。然而乔万尼却在不知不觉间又变得垂头丧气,想着跟那些五光十色的热闹景象完全相反的心事,一路赶往牛奶铺的方向。

乔万尼来到长满一整排白杨树的城郊,星空高挂在树梢上。走进牛奶铺的黑色大门里,站在微微飘散出奶牛气味的阴暗厨房前,乔万尼脱下帽子打招呼:“晚上好。”

可是屋子里静悄悄的,好像没有人在。

“晚上好,请问有人在吗?”乔万尼挺直身体站好又喊了一次。不久之后,一位似乎身体不太舒服的老妇人步履蹒跚地走了出来,嘴里咕哝着问:“有什么事吗?”

“因为我们家的牛奶今天没有送来,所以我过来拿。”乔万尼一鼓作气努力说完。

“现在没有人在,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你明天再来吧。”老妇人一边搓揉着发红的眼睛,一边低头看着乔万尼。

“可我妈妈生病了,今晚一定要喝到才行。”

“那你过一会儿再来。”老妇人话一说完就转身要回屋里。

“这样啊。谢谢你。”乔万尼行礼道谢后走出了厨房。

乔万尼来到十字路口正准备转弯时,看见对面通往桥方向的杂货店前,聚集了几个黑色人影和白衬衫的身影。那是六七名学生,有说有笑地吹着口哨,每个人都提着一只王瓜灯笼慢慢走来。乔万尼很熟悉那些笑声和口哨声,因为他们是自己的同班同学。乔万尼不禁心头一惊,打算掉头就走,但又马上转念,决定鼓起勇气迎向他们。

正当乔万尼想开口问“你们要去河边吗”,但话却卡在喉咙里出不来,刚才遇到的札内利又嘲笑他说:“乔万尼的海獭外套来了!”

“乔万尼的海獭外套来了!”其他人也立刻跟着起哄。

乔万尼顿时觉得面红耳赤,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双脚已经迈开,一心只想快点离开,就在这时,他发现康帕内拉也在其中。康帕内拉默默地微笑着,看起来像在同情他,心想“你不会生气吧”似的看着乔万尼。

乔万尼立即避开了对方的目光。当他和高大的康帕内拉擦身而过之后,其他人又兴高采烈地吹起了口哨。在街角转弯时,他还回头看了一下,不料札内利也回过头来看他。康帕内拉则是大声吹着口哨往前方隐约可见的桥的方向走去。乔万尼抱着难以言喻的落寞感拔腿狂奔。一旁用手捂住耳朵、嘴里哇哇大叫、不停单脚跳的小孩子们以为乔万尼是因为高兴才跑的,跟着大声叫好起来。

一路狂奔的乔万尼很快就冲上了黑暗的山丘。

五 法轮柱

牧场后面是一座低缓的山丘,在北方大熊星座底下,感觉平坦绵延的黑色山顶似乎要比平常低矮。

乔万尼走进满是露水的森林小路慢慢地往上爬。在阴暗草丛和奇形怪状的树丛之间,白色星光照亮了那条小路。草堆里有闪烁着蓝光的小虫,蓝光从叶片透了出来。这让乔万尼想到刚才大家提在手上的王瓜灯笼。

穿过阴暗的松树和栎树林后,天空豁然开阔了起来,可以看见横亘南兆的璀璨银河,同时也能分辨出立在山顶上的法轮柱[2]。眼前开满了一整片的风铃草和野菊花,缤纷烂漫仿佛在梦中也能闻到香气。一只小鸟叽叽喳喳地飞过山丘。

乔万尼来到山顶上的法轮柱下,将疲惫的身体重重倒在冰冷的草地上。

镇上的灯火将黑夜装点成海底宫殿般的景色,微微可以听见孩子们的歌声、口哨声和断断续续的叫声。风在远处呼啸,山丘上的草丛随之安静地摇摆,乔万尼身上汗湿的衬衫也被吹得又冰又冷。

原野上传来火车行驶的声音。小小列车的窗口,远看像是一长串的红色光点。一想到火车里载着许多旅客,有人在削苹果,有人在谈笑,乔万尼就有种无法言喻的难过,只好再次抬头望向天空。

……

可是不管他怎么看,就是不觉得天空像白天老师所说的那么空旷与冰冷,而且越看越觉得天空就像是小树林、牧场和原野。乔万尼还看到蓝色的天琴座变成了三个、四个,在天上不停地闪烁。琴脚一下子伸出来又缩回去,甚至像香菇一样可以拉得好长好长。最后连眼底下的小镇灯火也变得朦胧,仿佛有许多星星聚集在那里,又像是漫起了一场烟雾一般。

六 银河站

不知从何时起,乔万尼背后的法轮柱变成了模糊的三角测量标[3]形状,像萤火虫一样灯光明灭闪个不停。测量标形状越来越清晰,一动也不动地固定在铁灰色的原野上——像刚锻造好的钢板直挺挺地矗立在铁灰色的原野上。

这时候乔万尼才刚听到不知从何处传来奇妙的声音喊着“银河站到了、银河站到了”,眼前立刻变得明亮,好像有亿万只萤鱿同时变成化石,被抛撒向四周,又好像钻石公司担心价格下跌,假装没有收获而偷偷藏起来的金刚钻被一把抢走散落满地似的,眼前突然绽放的光明让乔万尼忍不住拼命揉眼睛。

回过神时,乔万尼才发现从刚刚开始自己已然搭乘上了一班小小列车,正一路往前驶。乔万尼真的就坐在夜晚的轻轨列车上,就坐在那个亮着一整排黄色小灯泡的车厢里眺望着车窗外的风景。车厢里有包裹着蓝色天鹅绒的椅子,但空荡荡的没有人坐。对面上过蜡的灰色墙壁上,有两个闪闪发亮的黄铜制大按钮。

他留意到前座有个穿着濡湿般黑得发亮的外套、高个子的小孩将头伸出了窗外,不知在看些什么。正纳闷那个人的背影似乎很熟悉,他立刻就想起来对方是谁,情绪也跟着激动了起来。他想干脆自己也把头伸出窗外吧,怎知对方竟猛然将头缩回,并望向这里。

那个小孩是康帕内拉。

乔万尼还来不及问“康帕内拉,你怎么会在这里呢?”康帕内拉便先开口说:“大家都拼命地跑,但还是赶不上。札内利也是,跑了好久就是没赶上。”

乔万尼心想:“对了,我们可以约大家一起出去玩哪!”于是他说:“那在哪边等他们吧。”

“札内利已经回家了。他爸爸来接他回去的。”不知道为什么,康帕内拉回答时脸色有些发青,好像哪里不舒服的样子。

乔万尼也觉得自己似乎忘了什么东西,感觉有些不太对劲,所以沉默不语。

这时康帕内拉开始望着窗外,整个人也恢复了精神,兴高采烈地说:“糟了,我忘了带水壶,还有素描本也是。不过没关系,因为马上就要到天鹅车站了。我真的很喜欢看天鹅,就算远远飞到河面上,我也一定能看见。”

然后康帕内拉转动手上的圆盘状地图查看。地图中央是一道白色的银河,沿着银河的左岸有一条铁轨一站一站地往南延伸。这张地图精彩的是,在宛如夜空的黑色圆盘上,每一处的车站、路标、泉水和森林都嵌上了蓝色、橘色、绿色等各色美丽的灯光。

乔万尼觉得好像在哪里看过那张地图。

“这地图是在哪里买的?是用黑曜石做的吧。”乔万尼问。

“我是在银河站拿到的。他们没给你吗?”

“是哟,我有经过银河站吗?我们现在的位置应该是在这里吧?”乔万尼手指着写有“天鹅”二字的车站符号正北方。

“没错。咦?河岸边那里应该是满月夜吧。”

乔万尼抬起头往明亮的银河岸边看过去,只见银色夜空下一大片的芒草随风摆荡,沙沙作响,仿佛层层的波浪。

“不是满月夜啦。因为是银河,所以会发亮。”乔万尼回答。他难掩雀跃的心情,两只脚不停地拍打发出声响。他将头伸出车窗,一边大声用口哨吹出《看星星》的旋律,一边尽量将身子往外探。他想看清楚银河里的水,起初的确看不清楚,一旦集中精神后,就能看出美丽的银河水比玻璃、氢气还要澄澈,有时因为眼睛角度的关系,静静流动的银河水会发出紫色的粼粼波光或是闪烁出彩虹般的光彩。原野上到处都立着美丽的磷光路标。远小近大,远的是清晰的橘色和黄色,近的是微微晕开的亮白色。有三角形、四角形,也有闪电、锁链等各种造型排列在一起,将原野照得光辉闪耀。乔万尼觉得很兴奋,用力甩了甩头,结果美丽原野上闪着蓝色、橘色亮光的路标也好像有了生命一样,跟着左摇右晃地闪烁不停。

“我已经来到天上的原野了。”乔万尼说。

“而且这辆火车没有烧煤炭呢。”乔万尼伸出左手,从车窗外看着前方说。

“应该是靠酒精或电力发动的吧。”康帕内拉说。

就在这时,从远方的雾霭中传来类似大提琴的低沉声音,一如回答他们似的。

“这辆火车并非靠蒸气或电力发动的。它本来就会自己发动。之所以听到轰隆隆的声音,完全是你们自己的想象。同时也因为你们之前搭的火车都是会发出声音的火车。”

“那声音我以前听过好多次。”

“我也是。在森林里、在河边时,我也听过好多次。”

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美丽的小小列车经过了夜空下被风拂过的芒草、银河水、微光闪烁的路标,一路不停地往前行驶。

“啊!龙胆花开了。已经是秋天了。”康帕内拉指着窗外说。

铁轨旁的狭窄草地上开着紫色的龙胆花,美丽得就像是用月长石雕刻而成的花朵。

“不如我跳下去摘花,再跳回车上吧。”乔万尼兴奋地提议。

“来不及了,都已经开远了。”康帕内拉这句话还没说完,只见新的龙胆花又亮晃晃地一闪而过。

随后又有更多黄蕊的龙胆花像从地上涌现,也像雨水般接二连三地飞奔过眼前。一整排的三角测量标发出如烟雾也如火焰般的光芒,伫立在路旁。

七 北十字星与上新世海岸

“不知道妈妈会不会原谅我?”突然间康帕内拉吞吞吐吐地边咳嗽着边说出这句话。

乔万尼心想:“啊,对了。我的妈妈是在远方那个看起来像灰尘一样小的橘色路标附近,她现在正在想念我吧。”不禁也默默地愣在那里。

“只要能让妈妈得到真正的幸福,我什么都愿意做。可是,对妈妈来说到底什么才是最幸福的事呢?”康帕内拉说话的样子似乎是在拼命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

“可是你妈妈不是好好的吗?”乔万尼惊讶地大叫。

“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人一旦做了真正的好事,就会很幸福吧。所以妈妈一定会原谅我的。”康帕内拉看起来好像已经下定决心的样子。

车厢里突然明亮了起来。仔细一看,布满金刚钻、草木露水等一切华丽璀璨的河床上,银河水正无声无息地流淌着。河水之中,有一个背后窜出白光的小岛。平坦的小岛中央有一个让人眼前为之一亮的白色十字架,仿佛是用北极冰冻的雪铸造而成,散发出透明的金色光环,静静地永远伫立在那里。

“哈利路亚、哈利路亚。”整个车厢欢声雷动。回过头一看,车厢里的旅客纷纷起身整理身上的衣物,有的人将黑色封面的圣经抵在胸前,有的人戴上了水晶念珠:每个人都十指交握,面对着十字架祈祷。两人吓得赶紧站起来。康帕内拉的脸颊就像是熟透的苹果一样,美丽有光泽。

小岛和十字架随着列车驶离,逐渐往后退去。

对岸依然笼罩在白色的光晕之中,有时芒草会随风摆荡,于是银色光芒就像被吹了一口气似的化成烟雾。草丛中若隐若现的龙胆花看起来宛如柔和的磷火。

银河和火车之间隔着一大排的芒草,只有两次机会能短暂看见背后的天鹅岛,而且渐行渐远越来越小,仿佛图画一般。当芒草又开始沙沙作响时,终于已远得看不见踪影。一位戴着黑色头巾、身材高大的天主教修女不知从何时上了车,坐在乔万尼的后面,一双又圆又大的绿色眼瞳垂视着正前方,好像很虔诚地听着从某处传来的话语和声响。旅客们悄悄地回到座位,两人也泰然自若地用不同于以往的话语,轻声交谈彼此心中那股类似悲伤的、前所未有的情绪。

“天鹅车站马上就要到了。”

“是呀,十一点准时到。”

绿色的号志灯和白茫茫的柱子从窗口一闪而逝,当经过闪着类似硫黄火焰的转辙器[4]时,火车开始慢慢减速。不久之后,月台上整齐美丽的灯火同时亮起,随着光线越来越明亮,他们俩所面对的车窗刚好停靠在天鹅车站的大时钟前。

秋高气爽的钟面上,两根蓝色钢针明确地指向了十一点,车厢里已不见其他人。

时钟下面写着“停车休息二十分钟”。

“我们也下车去看看吧。”乔万尼说。

“下车吧。”两人一起跳下座位冲出车门,直奔收票口。可是收票口只开了一盏明亮的紫色电灯泡,却没有人在。举目四望也看不到站长或脚夫的身影。

两人来到车站前面的小广场。广场外围种了一圈好似水晶雕刻的银杏树,前面有一条宽广的马路直接通向银河的蓝光里。

先前下车的人们跑得不见踪影。两人并肩走在那条白色马路上时,彼此的影子一如四面开窗的房间里的两根柱子,也好像一条又一条的车轮辐条向四方八方投射。不久之后他们便抵达了刚刚在车上看到的那片美丽河岸。

康帕内拉抓起一把漂亮的沙子,摊开在手掌上,一边用手指拨弄一边梦呓般地感叹道:“这些沙子都是水晶,里面燃放着小小的火焰。”

“没错。”心想好像在哪里学过的乔万尼也神情恍惚地回应。

河边的每一颗砾石都晶莹剔透,的确就像是水晶、黄玉,也有表面呈现弯曲的皱纹或是棱角散发出蓝白色雾光的刚玉。乔万尼走到水边,掬起一捧水。然而奇妙的银河水却比氢气还要透明澄净。明明看着河水在流动,可是漫过两人手腕的河水却泛着磷光,仿佛是在燃烧一样。

抬头往上游的方向看过去,在那长满芒草的山崖下,白色岩块就像平坦的运动场般一路往河边延伸过去。那里有五六个人影好像在挖掘还是埋藏东西,一下子站起来,一下子又蹲下去,手上的工具不时还会闪光。

“咱们去看看吧!”两人齐声一喊,往那里跑了过去。白色岩块的入口处立着一块陶瓷烧的广告牌,光滑的表面上写着“上新世海岸”。前方靠水边的地方到处都架上了细细的铁栅栏,也摆放着漂亮的木头长椅。

“咦,这东西有点奇怪呢。”康帕内拉纳闷地停下脚步,从岩石上捡起一颗黑色的细长尖头坚果,有点像是核桃。

“那是核桃啦。你看,这里也有很多。它们不是漂流过来的,而是原本就卡在岩石缝里。”

“好大呀,这核桃,比平常的核桃大上一倍吧。而且整颗都完好无缺。”

“我们快过去吧,他们一定在挖什么东西。”

两人拿着表面凹凸不平的黑色核桃走了过去。波浪宛如轻柔的闪电不断推向左手边的海岸,右手边山崖下一整片摇曳的芒花就像是用银和贝壳做出来的工艺品。

逐渐靠近后,看见一名身材高挑、戴着度数颇深的近视眼镜、脚上穿着长靴、很像是学者的人,一会儿在记事本上奋笔疾书,一会儿又不停地对旁边三名拿着圆锹、铲子挖土,看似助手的人发号施令。

“注意不要破坏了那边突起的地方。要用铲子呀!小心点,从远一点的地方开始挖起。不行不行,动作太粗鲁了!”

只见在那白色松软的岩块之中,横躺着一具灰绿色的巨大兽骨,已经有一半以上被挖出土了。再仔细一看,附近还有十来个印有双蹄足迹的岩石,被切割成方块并打上编号。

“你们是来参观的吗?”那个很像学者的人推了一下眼镜,看着他们说,“这里有很多核桃吧?那些可是大约一百二十万年前的核桃哇。年代还算是近的了。这里在一百二十万年前的第三纪之后是海岸,在这底下有贝壳出土。现在河川流过的地方,以前弥漫的可都是咸咸的海水。这具兽骨是一种叫作原牛的动物。喂!你们,不准用圆锹,给我小心挖呀!所谓的原牛,就是牛的祖先,以前有很多。”

“是要做成标本吗?”

“不,我是要用来证明。在我们看来,虽然有许多证据显示这一块厚实的地层是一百二十万年前形成的,但对于其他和我们不同的人来说,是否同样将这里看作是地层则很难说,也许只是一些风啊水的,或辽阔的天空而已。你们懂吗?喂!不可以。那里连铲子也不准用。照理说埋在下面的应该是肋骨,不是吗?”

学者急忙冲上前去。

“时间到了,我们走吧。”康帕内拉看着地图和手表说。

“嗯。那我们告辞了。”乔万尼很有礼貌地向学者行礼。

“要走了吗?再见。”学者说完又忙碌地到处巡视。

两人生怕赶不上火车而在白色岩块上拔腿狂奔。跑着跑着,果真也快得跟风一样,既不会气喘如牛,两脚也没有酸痛的感觉。

乔万尼心想,若能够像这样子跑,大概绕世界一圈也没问题吧。

两人飞奔过前面的河岸边,眼看着剪票口的电灯泡越来越大。很快两人就坐进了原本的车厢座位,看着窗外刚才去过的地方。

八 捕鸟人

“我可以坐在这里吗?”一个声音沙哑但语气亲切的男人的说话声,在两人的背后响起。

那个佝偻着背、蓄着红胡须的男人身穿有些破旧的棕色外套,肩膀两头各挂着一个白布包。

“可以,请坐。”乔万尼耸了一下肩膀回答。

男人从胡须中露出一抹微笑后,慢慢将行李放到网架上。乔万尼感觉有种莫名的孤寂和悲伤。当他默默地看着正前方的时钟时,突然听见远处汽笛的声音。火车已经缓缓开动。康帕内拉东张西望地看着车厢的天花板,有一只黑色甲虫停在电灯上,因此在天花板上映照出巨大的影子。红胡须的男人一副很怀念的神情微笑地看着乔万尼和康帕内拉。火车越开越快,亮晃晃的芒草、银河相继从车窗外一闪而过。

红胡须男人有些迟疑地开口问两人:“你们要去哪里呢?”

“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乔万尼回答得有些心虚。

“那还真是不错。事实上这辆火车也的确可以开往任何地方。”

“那你要去哪里呢?”康帕内拉突然反问。

因为语气有些粗鲁,让乔万尼忍不住笑了出来,结果坐在对面头戴尖帽子、腰间挂着一把大钥匙的人偷偷瞄了他们一眼也笑了出来。康帕内拉不禁涨红了脸,也跟着大笑。男人倒也没有生气,只是脸颊微微抽动地回答:“我很快就要下车了。我做的是靠捉鸟营生的买卖。”

“什么样的鸟呢?”

“有白鹤和大雁,还有白鹭鸶和天鹅。”

“有很多白鹤吗?”

“很多呀,从刚才就一直叫个不停,你们没听见吗?”

“没有。”

“现在就能听得见哪。你们竖起耳朵来仔细听!”

两人睁大眼睛,竖起了耳朵。在轰隆隆的火车声和风吹过芒草的声音之中,只能听见淅淅沥沥的水声。

“白鹤要怎么抓呢?”

“你是问白鹤还是白鹭鸶呢?”

“白鹭鸶。”乔万尼不在意地回答。

“那倒是不难。白鹭鸶这种鸟都是由银河里的砂石凝固而成的,终究要回到银河。所以只要在河边守着,等到白鹭鸶的脚像这样子放下来但还来不及靠到地面上时,就一把扑上去抓住。于是白鹭鸶的身体会变得僵硬,并且安然地死去。接下来要怎么做,你们也知道,只要将它们做成压花就成了。”

“将白鹭鸶做成压花吗?是要做成标本吗?”

“怎么会是标本呢!大家不都是要拿来吃的吗?”

“好奇怪哟。”康帕内拉纳闷地侧着头。

“哪里会奇怪!不信给你们看看……”男人站起来从网架上取下布包,利落地解开来。

“看吧,这是我刚抓到的。”

“真的是白鹭鸶啊。”两人不禁大叫。眼前有将近十来只会发亮的白鹭鸶尸体,白得就像是刚才北方的十字架一样。它们的身体扁扁的,黑色的脚蜷曲着,就像浮雕般叠在一起。

“眼睛是闭着的。”康帕内拉用手指轻轻触碰了白鹭鸶新月般的白色眼皮。白鹭鸶头上长枪般的白色羽毛依然完好如初。

“我说的没错吧。”捕鸟人将白鹭鸶用布包好,再缠上绳子绑紧。乔万尼心想这附近怎么会有人想要吃白鹭鸶呢,便开口问:“白鹭鸶好吃吗?”

“好吃呀。每天都有人跟我订货。不过大雁卖得更好些,因为大雁比较高级,最重要的是吃起来也方便。不信你们看。”捕鸟人解开了另外一个布包,里面是黄色、蓝灰色和斑纹的大雁,羽毛闪闪发亮,也跟之前的白鹭鸶一样,鸟喙整齐排列、身体被压得扁平。

“这种鸟马上就能吃的。怎么样,来一点吧?”捕鸟人轻轻地拉扯黄雁的脚。只见黄雁就像是用巧克力做的,立刻就被扯断了。

“来吧,你们都吃一点看看。”捕鸟人将鸟脚掰成两段。乔万尼浅尝了一口,心想:“真的是甜点啊。而且比巧克力还要好吃。可这真的是天上飞的那种大雁吗?这个人应该是在其他原野上开甜点铺的吧?像我这样一边嘲笑他,一边吃着他的甜点,真是太对不起他了。”但他还是一口接着一口吃得很开心。

“再来一点吧!”捕鸟人又拿出了布包。

尽管乔万尼还想再吃,仍客气地拒绝:“不用了。”

于是捕鸟人转而拿给对面座位上腰间挂着钥匙的男人。

“哎呀,真是不好意思。这可是你做生意用的。”对方脱下帽子致意。

“快别那么说。今年候鸟的情形怎么样呢?”

“很不错呀。比方说前天凌晨一点,到处有人打电话来抱怨说为什么灯塔不按照规定时间开灯。又不是我的错,不都是因为候鸟黑压压的一大群飞过灯塔的关系吗?我气得回骂说:笨蛋!跟我抱怨这种事没有用,要说就去跟披着毛茸茸大斗篷、脚和嘴巴又细又长的带头鸟说去!哈哈哈。”

因为已不见芒草丛生,一道强光从原野的另一边照射过来。

“为什么白鹭鸶比较费事呢?”康帕内拉说出从刚才起就挂在心上的问题。

“那是因为要吃白鹭鸶时呢……”捕鸟人转过身来面对着他们说,“得先在银河水的反光中挂个十天左右。要不然就得埋在沙里三到四天才行。如此一来,等到身体里的水银全都蒸发掉后就能吃了。”

“这不是鸟,应该只是一般的甜点吧?”看来康帕内拉也抱着同样的想法,才会毅然决然地这么问。

不料捕鸟人一副慌慌张张的模样一边说着“对了,我得在这里下车了”,一边站起来拿起行李,转眼间就看不见人影。

“跑去哪了呢?”两人相视而笑,灯塔看守人也面露笑容,稍微伸展了一下身体,并望向两人旁边的车窗外。两人也跟着偷瞄一眼,竟看到刚才的捕鸟人站在一大片闪着黄色、蓝色磷光的母子草草地上,神情严肃地张开双手凝视着天空。

“原来跑去那里了。他站的样子好奇怪哟。应该又要抓鸟了吧。真希望在火车还没开走之前,鸟能早点飞下来。”话才刚说完,一群好像刚才看过的那种白鹭鸶从辽阔的桔梗色天空中如同飘雪般,戛然作响地飞了下来。捕鸟人一副好像早已料中的神情,难掩兴奋地将两脚撑开站成六十度,用双手一把抓住朝向他飞来的白鹭鸶的黑脚,直接塞进布袋之中。白鹭鸶就像萤火虫般暂时在布袋中发出明灭闪烁的蓝光,然后逐渐变成白色,并闭上双眼。比起被抓住的,没有被抓住而平安降落在银河沙地上的白鹭鸶还是比较多。只见它们的脚一碰到沙地,身体就会像融雪似的开始收缩、瘫软,不久之后就像熔炉里的铜汁一样在沙地和砾石中扩散开来。起初沙地上还能看得出白鹭鸶轮廓的痕迹,随着痕迹忽明忽暗地闪烁两三次后,便化成跟周围相同的颜色。

捕鸟人大约抓了二十只白鹭鸶放进布袋后,突然双手一举,好像士兵遭到射击中弹身亡一样,转眼就不见身影。两人正纳闷时,冷不防听见熟悉的声音在乔万尼身边响起:“我实在太满意了。再没有比从事适合自己的工作更棒的事了。”

捕鸟人已然开始将刚刚抓到的白鹭鸶一只又一只地重新整齐叠好。

“为什么你可以一下子从那里又回到这里呢?”乔万尼看到这理所当然却又很不合理的情形,不禁疑惑地开口问。

“你问我为什么吗?因为想来就来了呀。倒是你们是从哪里来的呢?”

乔万尼很想立刻作答,却怎么也想不起自己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康帕内拉也涨红了脸试着回想起来。

“应该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吧。”捕鸟人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气定神闲地点了点头。

九 乔万尼的车票

“这里已是天鹅区的尽头。你们看,那就是有名的天鹅座β星观测台。”

车窗外四栋黑色的建筑物矗立在宛如火花绽放的银河正中央,其中一栋的平坦屋顶上有两个让人眼前为之一亮的透明球体,一个像蓝宝石,另一个像黄玉,静静地不停转动着。黄球逐渐转远,蓝色小球则越往前靠近,不一会儿两个球的边缘重叠在一起,形成漂亮的绿色双凸镜,然后中间部分开始膨胀,当蓝球转到黄球的正前方时,又变成绿色的中心,周边环绕着黄色的光环。接着两颗球又开始往两旁偏离,形成跟之前方向相反的双凸镜,并且交错而过,蓝宝石转向后方,黄球则向前靠近,渐渐地两个球又跟方才一样重叠在一起。黑色观测台仿佛沉睡般静静地躺在银河无形无声的流水中。

“那是测量流速的机器,水也……”捕鸟人话说到一半,一名头戴红帽、身形高大的列车长站在他们三人的座位旁要求:“麻烦请出示车票。”

捕鸟人立刻闭嘴从口袋中掏出一张小纸片。列车长只瞄了一眼,就转头看着乔万尼他们,一副“你们的票呢”的眼神,一边动着手指一边伸出手来。

“嗯……”正当乔万尼不知所措地身体扭来扭去时,康帕内拉却完全不当一回事地递出了一张灰色车票。乔万尼情急之下,心想也许会放在上衣口袋里,便试着一摸,没想到竟掏出一张折起来的大纸。虽然很纳闷不知道口袋里何时放了这东西,但还是赶紧拿出来。那是一张多次对折成明信片大小的绿色纸张。因为列车长早伸长了手在等,他只好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出示再说。不料列车长马上立正站好,小心翼翼地将纸张摊开来,读的时候还一边将上衣的扣子给扣好。灯塔看守人也很感兴趣地由下往上窥探。乔万尼以为应该是某种证明书之类的文件吧,胸口不禁有些发热。

“这是三度空间的人给你的吧?”列车长询问。

“我不太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这才放心的乔万尼看着列车长咯咯咯地傻笑了起来。

“好的,抵达南十字星的时间是在凌晨三点钟。”列车长将纸张还给乔万尼,径自往前走去。

康帕内拉很想知道纸张的内容,迫不及待地探过头来看。乔万尼同样也很好奇。然而那张纸上只印上了黑压压的蔓草图案和十来个奇怪的字,感觉好像只要静静地凝视,整个人就会被吸进去一样。这时捕鸟人瞄了一眼那张纸后惊呼出声:“天啊!这东西了不得呀,这张车票可以前往真正的天上。而且还不只是天上,这是任何地方都到得了的通行券呀。原来如此,因为有了这张车票,所以你们才能进入不完整的幻想四度空间,搭上银河铁道前往任何你们想去的地方。你们真了不起!”

“我根本搞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脸红的乔万尼一边回答一边将纸张折好收进口袋,而且实在感觉很难为情,便跟着康帕内拉一起眺望车窗外。但隐约中仍不时能感受到捕鸟人投射过来“你们真了不起”的赞叹目光。

“马上就要到老鹰车站了。”康帕内拉看到了对岸三个排成一列的蓝色路标,并核对过自己手上的地图后说。

不知道为什么,乔万尼突然觉得很同情旁边的捕鸟人。想到他因为抓到白鹭鸶而高兴的样子,想到他小心翼翼用白布将白鹭鸶层层包裹起来,想到他偷瞄别人的车票而惊讶赞叹的神情,等等,尽管素不相识,但为了捕鸟人的幸福,乔万尼也愿意贡献自己的所有。只要能让捕鸟人得到幸福,乔万尼甚至愿意站在闪耀的银河边一百年,代替他从事抓鸟的工作。乔万尼实在无法继续保持沉默,很想开口问“你最想要的是什么?”却又怕太过唐突而犹豫着。当他回过头去看,没想到捕鸟人已不在原地,就连网架上的白色包袱也消失无踪。乔万尼心想:“他可能又跑去外面,仰望天空准备再度大肆捕捉白鹭鸶吧。”于是连忙望向车窗外,但只看到一整片美丽的沙地和白色的芒草波浪,再不见捕鸟人宽厚的背影和头上的尖帽。

“捕鸟人去哪了呢?”康帕内拉也茫然地问。

“不知他去哪了,将来还有机会见面吗?我觉得好像有些话还没跟他说呢。”

“是呀,我也这么觉得。”

“我刚刚还嫌他有点烦,所以心里很过意不去。”乔万尼从来都没有如此心情低落,也没说过这样的话。

“怎么好像有苹果的味道。是因为我刚刚有想到苹果的关系吗?”康帕内拉一脸诧异地东张西望。

“真的是有苹果的味道,还有野蔷薇的味道。”

乔万尼也查看了一下四周,认定应该是从窗口飘进来的气味。乔万尼心想现在是秋天,按理说不应该会有野蔷薇的花香才对。

突然间一个头发乌黑柔亮、大约六岁大的小男孩站在前方。小男孩仿佛受到了惊吓,身上的红外套没有扣好,一双赤脚也不停地颤抖着,旁边还站着一名打扮整齐、穿着黑色西装的高大青年,挺拔的身影就像是迎风矗立的榉木一样。青年紧紧牵着小男孩的手。

“哎呀!这是哪里呢?好漂亮啊。”青年的背后还有一名年约十二岁、有着一双棕色眼珠子的可爱少女,身穿黑色外套依偎在青年的手臂上好奇地眺望着车窗外的风景。

“哦,这里是兰开夏郡。不对,应该是康涅狄克格。也不对,啊,我们已经飞上天了,我们要去天上。你看!那个标示就是天上的标示。所以没什么好害怕的了,我们已经蒙主宠召了。”身穿黑色西装的青年满面春风地对女孩说。但不知为什么,额头马上又浮现深深的皱纹,看起来好像很疲惫的样子,硬挤出笑容要小男孩坐在乔万尼旁边的位置上,接着又温柔地指着康帕内拉旁边的座位要女孩坐下。女孩顺从地坐下后,将双手交叠在大腿上。

“我要跟姐姐坐。”才刚坐下的小男孩脸色一变,对着坐在灯塔看守人对面座位的青年说。青年露出难以言喻的悲伤神情,静静地看着小男孩头上濡湿的卷发。突然,女孩双手掩面,啜泣了起来。

“爸爸和菊代姐姐还有很多事要忙,不过他们很快就会赶过来的。只是妈妈已经等好久了吧。妈妈一定很担心地等着,心想‘我心爱的小正现在唱的是哪首歌呢?下雪的早晨,大家是否会手牵手围着院子里的接骨木树玩耍呢?’所以我们要快点去,去跟妈妈碰面吧。”

“嗯。还好我没有搭上船。”

“是呀,不过你看,天空怎么样呢?还有那条漂亮的银河。还记得那一整个夏天,晚上睡觉时我们会唱‘一闪一闪亮晶晶’的歌,从窗口可以看到白茫茫的一片。就是那里呀,很漂亮吧?亮闪闪的。”

原本在啜泣的姐姐也用手帕擦拭眼睛,抬头看着窗外。青年又继续用着老师的口吻轻声对小姐弟说:“我们已经不用再悲伤了,因为我们在这么美好的地方旅行,马上就要到神的国度了。那里既明亮又芬芳,到处都是好人。那些取代我们搭上船的人肯定都能获救,各自回到为他们担心等待的父母和家人身边。来吧!快打起精神来,马上就要到了,我们一起高高兴兴地唱歌出发吧!”青年抚摩着小男孩濡湿的头发,在安慰大家的同时,自己的脸上也逐渐浮现出光彩。

“你们是从哪来的呢?发生了什么事吗?”刚才的灯塔看守人似乎已听出一些端倪,开口询问青年。

青年幽幽地笑答:“我们的船撞到冰山遇难了。这两个孩子的父亲因为有急事,两个月前先行回国了,我们是之后才出发的。我在大学就读,受聘当他们的家庭教师。就在第十二天,船撞上冰山后往一边倾斜。当时月光迷蒙,而且还起了浓雾。由于船的左舷有一半已经毁损,剩余的救生艇无法容纳所有乘客。加上船也已经开始沉没,我只好拼命大喊:‘先让小孩上救生艇。’附近的人们听见立刻让开一条路,并为孩子们祈祷。可是在前往救生艇的路上,仍挤满了许多小孩子和他们的父母,我实在没有勇气推开他们。但我仍认为救助这一对姐弟是我的义务,只好试图推开前面的孩子们,却又觉得与其这样救他们,也许直接带他们来到神的跟前,对他们而言才是真正的幸福。同时又觉得宁可自己一个人承担违背神的罪也要救活他们俩。然而看到眼前的景象,便知道自己已无能为力。眼看着将自己的孩子送上救生艇后,母亲们发了疯似的送上飞吻、父亲们只能强忍着悲痛僵立在一旁的景象,简直让人柔肠寸断。不久之后船又更往下沉,我们三人只好抱在一起。于是我下定决心紧紧抱住他们俩,能浮多久就浮多久,直到船完全沉没。这时虽然有人投递过来一个救生圈,但是没投准,漂向了远方。我用力扯下了甲板的栏杆,然后三人紧抓着不放。这时候开始传来三〇六号赞美诗的歌声。随即所有人用各国语言齐声跟着高唱。接着一声砰然巨响,我们便落水了。正当被卷入漩涡时我用力抓紧他们,之后脑子便一片空白,等到回过神来,人已经在这里了。他们的母亲在前年过世了。是呀,救生艇应该是获救了。因为在技术熟练的水手操桨下,马上就脱离大船而去了。”

听见周围传来轻微的叹息声和祈祷声,乔万尼和康帕内拉也慢慢回想起许多遗忘的往事,眼眶也不禁跟着发热。

(啊!那片大海是否就叫作太平洋呢?在那冰山漂流的北方海域,有人搭着小船,对抗着刺骨寒风、冰冷海水等酷寒,只为了努力工作。我真的好同情他们哪。为了他们的幸福,我能做些什么呢?)

乔万尼垂着头,神情落寞地陷入沉思。

“我不知道什么是幸福。不管遇到什么样的痛苦,只要能走在正确的路上,不管是上山还是下山,大家都是一步一步迈向真正的幸福。”灯塔看守人安慰大家。

“嗯,说得也是。在获得真正的幸福之前,各种悲伤都是来自上天的恩赐。”青年做出了类似祈祷的回应。

两姐弟也累了,各自靠在自己的座位睡着了。原本打着赤脚的小男孩不知何时已穿上了一双白色软鞋。

火车轰隆隆地行驶在磷光闪耀的银河岸边。从对面的车窗看出去,原野就像是幻灯片一样,成百上千各式各样的路标飞闪而过,大一点的路标上方还能看见红色斑点的测量旗。原野尽头聚集了一大片白茫茫的雾气,更远处则不时冒出各种形状类似狼烟的烟霭,交替投射在桔梗色的美丽夜空中。清澄凉爽的夜风中,充满了蔷薇的香气。

“怎么样啊?没看过这么漂亮的苹果吧?”坐在对面的灯塔看守人用双手护着摆在腿上有着金黄色和红色等美丽色彩的硕大苹果,生怕它们掉下去。

“哎呀,这是哪里来的苹果呢?又大又漂亮。这一带能种出这么漂亮的苹果吗?”青年似乎十分讶异,眯着眼睛看着灯塔看守人双手环抱的整堆苹果,简直快看傻了眼。

“别客气,拿一颗吧!来呀,请拿一颗吧!”

青年拿了一颗后,稍微看了一下乔万尼他们。

“来吧,坐在对面的少爷们,要不要也拿一颗呢?”

乔万尼因为被人唤作少爷,感觉有点不太高兴而闷不吭声。倒是康帕内拉开口道了声“谢谢”。

因为青年各拿了一颗苹果给他们,乔万尼也起身道谢。

灯塔看守人总算能腾出双手,便在已经睡着的姐弟俩腿上轻轻地各放上一颗苹果。

“谢谢你。这么漂亮的苹果是哪里产的呢?”青年仔细端详着苹果问。

“这一带当然也有人务农,但大多数作物只要种下去,便能如签订了契约一般自己长得很好。所以说虽然是务农,其实并不辛苦的。通常只要按照个人希望播种,作物就会自动慢慢长大。就拿稻米来说吧,这里的米不同于太平洋地区,不仅没有壳,而且大上十倍,味道也很香。这里已经没有你们来的地方的那种农业。不管是苹果还是甜点,吃起来都没有渣,而是有因人而异的淡淡香气从毛孔中散发出来。”

突然间小男孩睁开眼睛说:“我刚刚梦见妈妈了。妈妈站在一个有着豪华柜子和书本的地方,笑眯眯地看着我,向我伸出了双手。当我开口说‘妈妈,我去捡一个苹果给你’时,人就醒了。啊!这里是刚才的火车嘛。”

“你说的苹果就在那里。是这位叔叔给你的。”青年说。

“谢谢,叔叔。咦?小薰姐姐还在睡呀,我来叫醒她吧。姐姐!快醒来。你看,我们有苹果呢,你快醒来嘛!”

姐姐微笑着睁开眼睛,先是用双手遮住强光,然后才看着苹果。

小男孩就像吃派一样吃起了苹果。就连削下来的美丽苹果皮也变成红酒开瓶器般的螺旋状,一掉在地板上就蒸发成灰色的光消失无踪了。

两人小心翼翼地将苹果收进了口袋里。

下游对岸是蓊郁茂密的森林,枝头上结满了红光潋滟的成熟果实。森林的正中央矗立着一根高大的路标,林间深处响起夹杂着钟琴和木琴的曼妙乐声,仿佛融入了风中,阵阵飘来。

青年似乎受到惊吓,身体开始颤抖。

静静地聆听乐声时,眼前就像是有一大片黄色、淡绿色的原野或是地毯铺展开来,又好像有一层白蜡般的露水掠过太阳表面一样。

“啊!乌鸦。”坐在康帕内拉旁边的名叫小薰的女孩大叫一声。

“才不是乌鸦,那些都是喜鹊。”因为康帕内拉自然而然地用斥责的语气回应,乔万尼不禁笑了出来,女孩也觉得很难为情。果然在闪亮的河边,许多黑色的鸟排成一列,静静地沐浴在河水的倒影之中。

“的确是喜鹊。因为后脑勺有一撮较长的羽毛。”青年像是打圆场地说明。

对面绿色森林中的路标已来到火车的正前方。这时火车后方也传来熟悉的三〇六号赞美诗歌声。看来有很多人都加入了合唱。青年的脸色顿时惨白,原本起身好像要走过去,却又回心转意坐了下来。小薰则用手帕掩住了脸。

就连乔万尼也觉得鼻子有些不舒服。随着车上的人一一加入、歌声越来越大时,乔万尼和康帕内拉不禁也跟着唱了起来。

不久,明灭闪烁的绿色橄榄树森林渐行渐远地消失在看不见的银河对岸,林间传来的奇妙乐器声也被火车的隆隆声和风声给盖过,越来越听不真切了。

“啊,有孔雀!啊,那里有孔雀。”

“那座森林是天琴座的住处吧。我觉得森林里一定住着许多传统大型交响乐团的人,周围还有很多蓝色孔雀之类的动物。”

“是呀,有很多。”女孩回应。

乔万尼看见在那个变得越来越小,小到就像是一小颗绿色贝壳纽扣的森林上方,不时有孔雀伸展翅膀时形成的明灭反光。

“对了,刚刚的确也有听到孔雀的叫声。”康帕内拉对女孩说。

“是呀,我记得应该有大约三十只孔雀吧。”女孩回答。

乔万尼突然感到一股莫名其妙的悲伤,脸色一沉,差点就要脱口说出“康帕内拉,不如我们从这里跳下车去玩吧”。

然而这时的康帕内拉正看着下游远处的奇妙景象。那是表面光滑的黑色带状物体,像弓箭般从看不见的银河水中跳出、前进后又没入水中。一时以为自己看错,再定睛一看,这一次是同样的情景发生在近处。接着到处都有那种表面光滑的黑色带状物体从水中蹿出来,在空中打转后又钻入水里。那些物体就像鱼一样往上游游走了。

“那是什么呢?小正,你快看!有好多呀,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揉着一双爱困的眼睛,小男孩惊讶地站了起来。

“那是什么呢?”青年也站了起来。

“哎呀,好奇怪的鱼哟。那是什么呢?”

“那是海豚啦。”康帕内拉看着同一个方向回答。

“我头一次看到海豚。可是这里不是大海吧?”

“海豚并不是只在大海里。”那个奇妙的低沉嗓音不知从哪里又出现了。

那些海豚的样子真是可笑,两只鳍就像双手垂下来一样,可以身体直立不动地从水中跳出来,恭恭敬敬地行个礼后又身体直立不动地钻回水里。这时看不见的银河水也会激起像蓝色焰火般的浪花。

“海豚算是鱼类吗?”女孩问康帕内拉。小男孩似乎已经累坏了,靠在椅背上熟睡。

“海豚不是鱼类,跟鲸一样都是哺乳动物。”康帕内拉回答。

“我看过鲸。”

“我也是。鲸只能看见头和黑色的尾巴。喷水的样子就跟书上写的一样。”

“鲸一定很大吧?”

“鲸很大呀。就连小鲸也跟海豚差不多大。”

“对呀,我在《天方夜谭》里有读到。”姐姐一边玩着手上的银戒指,一边兴味盎然地说着。

(康帕内拉,我要走了啦!我可没看过鲸啊。)

尽管乔万尼已经等得不耐烦,却紧咬着双唇默默地看着车窗外。窗外的银河分成了两道,河面上已看不见海豚的踪影。漆黑的小岛正中央搭有一座楼台,上面站着一个身穿宽袍、头戴红帽的男人。男人双手各举着红旗和蓝旗对着天空打信号。

乔万尼看到男人先是不断挥舞着红旗,然后放下红旗藏在背后,再高高举起蓝旗,像乐团指挥般用力挥舞。接着空中哗哗地响起了类似下雨的声音,一大片黑色物体就像炮弹般一阵又一阵地往银河对岸飞过去。为了看仔细,乔万尼不由自主地将半个身体探出了窗外。原来是成千上万只小鸟正一群又一群地发出急促的叫声飞过桔梗色的美丽夜空。

“小鸟飞过去了。”乔万尼在窗外说。

“在哪里,我要看。”康帕内拉也眺望着夜空。

这时站在楼台上身穿宽袍的男人突然又举起了红旗,像发了疯似的用力挥舞。接着,鸟群立刻停了下来不再前进,同时也听见从下游传来崩塌的轰然巨响,然后就陷入寂静。怎知不久之后,那个戴红帽的旗手又挥舞着蓝旗大喊:“就是现在!候鸟们。就是现在!候鸟们。”

于是成千上万的候鸟群又开始笔直地朝向天空飞去。女孩的脸也从两人之间的窗口一起探出去,美丽的红颊充满光辉地仰望着天空。

“呀,好多候鸟哇。哎呀,那里真漂亮!”女孩对着乔万尼说话,但乔万尼只觉得对方不识相很讨厌,便闭紧嘴巴看着天空不回应。女孩轻轻叹了一口气,默默地坐回自己的位置。康帕内拉似乎很同情她,所以将头缩回车厢内,开始查看手上的地图。

“那个人是在指挥候鸟吗?”女孩轻声询问康帕内拉。

“他在打信号给候鸟群。一定是因为哪里正在放狼烟的关系吧。”

康帕内拉回答得不是很有信心。车厢内顿时陷入寂静。乔万尼也将头缩回来了,但因为脸暴露在明亮的地方而感觉不太自在,只好不发一语地站着吹口哨。

(为什么我会觉得这么难过呢?我的心胸必须变得更加开阔才行。对岸远方有如烟似雾的点点蓝火,看起来是那么静谧、冰冷。我应该好好学习让自己的心情也平静下来。)

乔万尼用双手按着自己烫得发痛的脸颊,凝视着远方。

(唉,为什么不管走到哪里就是没有人想跟我在一起呢?就连康帕内拉也跟那个女孩聊得很高兴,我真的好难过。)

乔万尼的眼眶中充满了泪水,感觉离银河越来越远,眼前只看到白茫茫的一片。

这时火车已逐渐驶离银河,正开在山崖上。对岸也是黑色的山崖,越往下游走地势就越高。不久之后隐约可以看见高大的玉米秆,在蜷曲的叶片层层包裹中略透露出冒出红穗如珍珠般的玉米。眼见数量越来越多,一大片排列在山崖和铁轨之间。当乔万尼被吸引不由得缩回头转而眺望对面的窗口时,放眼望去,直至美丽原野的地平线尽头,几乎都是随风摇曳轻摆的高大玉米秆。硕大的蜷曲叶片上沾满了露水,就像白天饱吸了阳光的金刚钻一样燃放出红红绿绿的光芒。

“那是玉米吧?”康帕内拉对着乔万尼问。但乔万尼的心情还是无法平复,便态度冷漠地看着原野回了一句:“应该是吧。”

这时火车的声音逐渐变小,经过几个号志灯和转辙器后,停靠在一个小车站里。

正面的白色钟面上明确显示出两点,风停了,火车也静止不动,在极其宁静的原野中只有规律的钟摆正确地履行报时的工作。

一如配合着钟摆声的节奏,从遥远的原野尽头微微传来如细丝般的旋律。

“那是《新世界交响曲》。”坐在对面的姐姐仿佛自言自语般看着他们轻声说。

整个车厢里的人们,包括那名一身黑色衣服的高大青年都沉浸在甜美的梦境中。

(即便身处在如此平静美好的地方,为什么我的心情还是愉快不起来呢?为什么就是觉得孤单寂寞呢?都怪康帕内拉太过分了。跟我一起搭火车,却又只跟那种女生聊天。我真的好难过。)

乔万尼用手遮住了半张脸,默默地凝视对向的车窗外。

一阵清澈如玻璃的笛声响起,火车又慢慢开动了。康帕内拉也百无聊赖地吹起《看星星》的口哨。

“没错,没错,从这里开始就是高原了。”后面传来老人家的说话声,声音洪亮得似乎才刚睡饱。

“说到玉米呀,得先用棍子挖两尺深的洞再播种,否则长不出来呀。”

“是呀,那从这里一直延续到河边应该种了很多玉米吧?”

“是呀,到河边大约宽两千英尺到六千英尺,简直就是宽阔的峡谷呀。”

乔万尼不由得想起:“对呀,那这里不就是科罗拉多高原了吗?”

姐姐让弟弟靠在自己的胸口睡觉,一双黑色的眼瞳则是茫然地看着远方,陷入了沉思。康帕内拉又孤单地吹起了口哨,有着像丝绢包裹着苹果般红润脸颊的小男孩看着乔万尼眺望的方向。

突然间看不见玉米了,眼前豁然展开的是一大片黑色原野。

从地平线传来的《新世界交响曲》越来越清晰了,一个头上插着白色羽毛、手臂和胸口装饰着许多石头的印第安人,举起一把小弓箭从黑漆漆的原野中奔出直往火车追来。

“啊!是印第安人。是印第安人。姐姐,你看!”

黑色衣服的青年也睁开了眼睛。

乔万尼和康帕内拉也站了起来。

“他跑过来了。哎呀!他跑过来了。他是在追我们的火车吧?”

“不,他不是在追我们的火车,应该是在打猎或是跳舞吧。”青年似乎已忘记身在何处,双手插进口袋站在那里回答。

的确,印第安人看起来有点像是在跳舞。因为以跑步来说,如果真有心追赶,脚步应该更简洁有力些才有效率。只见他头上的白羽毛一下子突然往前倾,接着印第安人马上停下脚步迅速对空拉弓放箭,一只鹤就这样从天而降。印第安人赶紧拔腿狂奔,那只鹤便掉入了他张开的双臂之中。印第安人高兴地站在原地大笑,之后他抱着鹤看着火车的身影渐渐远去而缩小。随着电线杆上的绝缘体接连闪亮两次之后,眼前又是一整片的玉米地。从身边的窗口往外看,会发现火车就开在高耸的山崖上,山谷下是宽阔明亮的银河。

“没错,接下来是下坡,因为火车待会儿会直接开到水面上。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因为坡度很陡,所以不会有对向的车开过来。看吧!车速越来越快了吧!”刚才的老人又开口说话。

火车逐渐开始往下行驶。当铁轨沿着山崖边行走时就能瞥见明亮的河面。乔万尼的心情越来越开朗了。这时火车驶过一座小木屋,乔万尼看见孤单地站在小木屋前的小孩正望向这里,情不自禁地叫出声音。

火车继续往下开。车厢里的乘客都将身体半往后倒地抓紧椅子坐好。乔万尼忍不住和康帕内拉一起放声大笑。水流湍急的银河似乎已来到火车旁,不时会发出闪光奔流而过。微明的河边开满了抚子花。火车也恢复平静,放慢速度行驶。

银河两岸树立着画有星星和吊桥图案的旗子。

“那是什么旗子?”乔万尼终于开口说话。

“不知道呢。地图上也没写。不过那边好像停靠了一艘铁船,对吧?”

“没错。”

“会不会是在搭桥呢?”女孩说。

“啊!那是工兵旗啦。他们在做架桥演习,可是怎么都没有看到士兵呢?”

这时对岸靠近下游的地方,看不见的银河水闪闪发光地突然像柱子般蹿高,并发出轰然巨响。康帕内拉吓得跳起来惊呼:“爆炸了!爆炸了!”

水柱消失后,露出白色发亮腹部的大鲑鱼、大鳟鱼纷纷跳到半空中画个圈又钻回水中。乔万尼的心情也跟着雀跃,于是开玩笑说:“那是空中的工兵大队!你看,原来鳟鱼也能跳得这么高哇!我从来没有过这么愉快的旅行,真是太棒了!”

“近看那些鳟鱼,应该有这么大吧?水里面有好多鱼呀。”

“水里也有小鱼吧?”女孩凑上前来交谈。

“应该有吧。既然有大鱼就会有小鱼吧,但因为距离太远,所以现在看不到小鱼。”乔万尼的心情已变好,开心地笑着回答女孩。

“那一定是双子星座的宫殿!”小男孩突然手指着窗外大喊。

右手边的低缓山丘上并列着两座仿佛用水晶建造的宫殿。

“双子星座的宫殿,那是什么意思?”

“我以前常听妈妈提起。既然那两座小小的水晶宫殿排列在一起,肯定错不了的。”

“快说给我们听听!双子星座做了些什么事?”

“我也知道那个故事。双子星座到原野上玩耍,结果和乌鸦吵架了,对吧?”

“不是那样子的。其实是在银河边,妈妈是这么说的……”

“后来彗星发出‘咿咿呼咿咿呼’的声音飞过来。”

“讨厌,才不是那样,小正。那是别的故事啦。”

“所以是跑到那边吹笛子了,是吗?”

“是去海里了。”

“不对啦,已经从海里上岸了。”

“对对对。我知道了,我来说吧。”

银河对岸瞬间染成一片红色。

柳树之类的树木在亮光中留下黑色的剪影,看不见的银河波浪也不时闪烁出细针一般的红光。对岸的原野燃烧成一团红火球,浓烟弥漫几乎快将紫色的天空给熏黑了。燃烧的大火比红宝石还要红艳,也美得比锂[5]还令人陶醉。

“那是什么火呢?要烧什么才能烧出那么红的火光呢?”乔万尼问。

“那是蝎子火。”康帕内拉一边参照着地图一边回答。

“是吗?如果是蝎子火的话,那我知道哇。”

“蝎子火是什么东西?”乔万尼问。

“据说蝎子被火烧死后,火焰会永远燃烧。我听爸爸说过好多次。”

“蝎子不是一种虫吗?”

“是的,蝎子是虫,算是益虫。”

“蝎子才不是益虫。我在博物馆有看到泡在酒精里的标本。尾巴有类似这样的毒钩,老师说被蜇到就会死。”

“没错,但蝎子是益虫。那是我爸爸说的。从前在巴鲁多拉原野上有一只蝎子,靠着吃小虫等生物存活。有一天被黄鼠狼发现差点被吃掉,蝎子拼命逃跑,最后快要被抓住时,一不小心掉进了眼前的井里。蝎子试图爬出去却不成功,就在快要溺水时,他开始祈祷:‘啊,我过去不知道杀死了多少生命。如今为了摆脱黄鼠狼的毒手,尽管拼命逃跑却还是落到如此田地。唉!我真是没用。早知道就该乖乖地将自己献给黄鼠狼,这样的话黄鼠狼也能多活一天。神哪!请明察我的心意。不要舍弃这条卑微的生命,且用我的身体为大家造福吧。’结果蝎子的身体就开始燃烧成一团美丽的红火球照亮了夜空,直到现在还在继续燃烧。这是我爸爸说的。所以那团红火的确就是蝎子火。”

“对呀,你们看!那里的路标刚好排列成蝎子的形状呢。”

乔万尼在那团大火球的后方看见三个路标,就像蝎子的螯,另外五个路标就像蝎子勾起的尾巴一样排列着。美丽的红火也静悄悄地燃烧着,照亮了夜空。

随着红火逐渐往后移动,大家又开始听到难以言喻的各种热闹音乐声,闻到花草的香味,还能听到口哨声和嘈杂的人声。感觉附近就是城镇,而且可能正在举行祭典。

“半人马星座,请降下露水。”坐在乔万尼旁边原本睡着的小男孩突然望着对面的窗口大喊。

车窗外是棵圣诞树般的青翠云杉或枞树,枝叶间挂满了许多小灯泡,仿佛聚集了上千只萤火虫。

“啊,对了,今晚是半人马座祭典。”

“啊,这里是半人马座村。”康帕内拉立刻回应。

……

“投球的话,我绝对不会投歪掉!”小男孩很有自信地夸口。

“马上就是南十字星车站了,大家请做好下车的准备。”青年对大家宣布。

“我还想再坐一下火车。”小男孩说。

康帕内拉旁边的女孩赶紧起身准备下车,但她似乎不想跟乔万尼他们分手。

“我们得在这里下车才行。”青年低头看着嘟着嘴巴的小男孩说。

“我不要!我还想再坐一下火车嘛。”

乔万尼忍不住开口说:“那就跟我们一起继续搭火车吧。我们有一张哪里都能去的车票。”

“可是我们必须在这里下车才行。因为我们要从这里去天上。”女孩的语气有些感伤。

“不去天上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的老师说过,我们必须在这里建立比天上更好的地方啊。”

“因为妈妈已经去天上了,而且神也在那里。”

“那样的神是骗人的神!”

“你的神是骗人的神!”

“才不是那样!”

“那你的神是什么样的神呢?”青年面带微笑问。

“我真的不清楚啦。但不管怎么说,真正的神只有一个。”

“真正的神当然只有一个。”

“是呀,不管怎么说,只有一个才是真正的神。”

“所以我也是那么说的呀。我们一起祈祷能在天上见到那位真正的神吧。”青年虔诚地双手交叠在一起。

女孩也跟着做了。大家不禁觉得离情依依,脸色也变得有些苍白。乔万尼差点就要哭出声音了。

“都准备好了吗?马上就是南十字星站了。”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缀满了蓝色、橙黄色等各种彩光的十字架矗立在看不见的银河下游处,就像河中间冒出一棵闪闪发光的树,上面环绕着亮白的云霭,仿佛挂上了光圈似的。车厢内又引起一阵骚动,大家就跟之前看到北十字星时一样全都立正站好开始祈祷。就像孩子们吃到西瓜时发出的欢笑声,以及难以言喻的沉重悲叹声等此起彼落。随着十字架逐渐移动到车窗正面,也能看出宛如苹果肉的环状亮白云霭,其实只是缓缓地环绕在其四周而已。

“哈利路亚,哈利路亚。”众人欢声雷动,大家都从那遥远的空中、那冷冽天空的远处,听见清澈透亮的小号声传来。火车在许多的号志灯、电灯等灯光下放慢速度,最后停在十字架的正前方。

“来吧,我们下车了。”青年牵起小男孩的手,姐姐帮自己和弟弟套上围巾、拉整好衣服后,才开始往出口走去。

“再见!”女孩回过头对着两人说。

“再见!”乔万尼故意装出生气的样子好按捺住想哭的心情。

女孩难过地睁大眼睛,再一次回过头后,便一语不发地离去了。车厢内已经走了大半的人,显得有些空旷,一股凄凉的风吹了进来。

两人看到所有人都规规矩矩排成一列,跪在十字架前的银河边。然后一个身穿神圣白衣的人伸出双手渡过看不见的银河水走向众人。偏偏这时火车在玻璃哨子的催促声下已缓缓起动,而且说时迟那时快,从银河下游飘来一阵银雾,遮住了那里的景象。只能看见许多的核桃树叶在浓雾中闪烁,不时有散发着黄金光环的电松鼠从枝叶间露出可爱的脸来。

突然间雾气散去,他们看到一条不知通往何处的街道,路旁林立着一整排的路灯。不久之后道路沿着铁轨前进,当他们经过路灯下时,豆色的小灯就像打招呼似的瞬间熄灭,等两人经过后又再度亮起。

回头一看,刚才的十字架已经变得很小,小到几乎可以直接拿来别在胸前,也远到看不清刚才的女孩和青年他们是仍跪在亮白的河边,还是已经去了不知位守何方的天界。

乔万尼深深叹了一口气。

“康帕内拉,又只剩下我们俩了。我们要永远走在一起。我希望自己能像那只蝎子一样,为了大家真正的幸福就算身体被烧一百遍也无所谓。”

“嗯,我也一样。”康帕内拉的眼眶浮出晶莹的泪水。

“可是真正的幸福是什么呢?”乔万尼问。

“我不知道。”康帕内拉茫然地回答。

“我们一起努力吧!”乔万尼感觉心头好像涌出一股新的力量,深呼吸一口气后说。

“啊,那是煤袋星云!就像天空的破洞一样。”康帕内拉指着银河的一角,像是不敢完全指出正确方位似的。

乔万尼顺着看过去,着实也吓了一跳。因为银河一角果真破了一个大洞。就算不停揉眼睛想看清楚破洞有多深、里面有什么,也只会让眼睛更痛而已,毫无收获。乔万尼开口说:“即便是在那个黑暗的破洞里,我也不害怕。为了寻找大家真正的幸福,不管是哪里,我们都一起携手并进吧!”

“嗯,我一定会的。啊,那个原野怎么那么漂亮?人们都集中在那里。那里应该就是真正的天上。啊!在那里的人是我妈妈呢。”康帕内拉突然手指着窗外远处的美丽原野大喊。

乔万尼也跟着看了过去,却只看到白茫茫的一片,完全看不见康帕内拉口中所描述的景象。

一种莫名其妙的伤感突然涌上心头,茫然地看着远方时,发现矗立在银河对岸的两根电线杆就像盘起来的双手一样,中间连着一根红色横木。

“康帕内拉,我们一起去吧。”乔万尼边说边回过头时,康帕内拉的座位上已看不见他,只剩下微微闪着黑色光泽的天鹅绒座椅。

乔万尼像子弹般弹跳起来,并将身体探出已听不到任何声音的车窗外,用力捶胸呐喊,扯着喉咙号啕大哭。

哭到周围完全都陷入黑暗之中时,乔万尼的背后传来那不时会听到宛如大提琴的温柔声音对他说:“你在哭什么呢?看着我。”

惊讶的乔万尼赶紧擦干眼泪看了过去,只见在康帕内拉的座位上坐着一个头戴大黑帽、脸色苍白而纤瘦的男人,脸上露出温煦的微笑,手上拿着一本书。

“你的朋友去哪里了呢?其实他已经去到很远的地方了。你已经找不到康帕内拉了。”

“啊!怎么会这样呢?我明明跟康帕内拉说好要一起继续往下走的。”

“是呀,大家也都是那么想的,可是却无法一直走下去。每个人都是康帕内拉。不管你遇到谁,他们都会一次又一次地和你一起吃苹果、搭火车。所以就像你刚才所想的一样,为了寻找众人真正的幸福,最好是早点跟大家一起去那里。你在那里就能跟康帕内拉永远在一起了。”

“我一定会那么做的。可是我要怎么做才能达成愿望呢?”

“我也很想实现愿望。你只要好好抓住自己的车票,然后还必须努力读书。你学过化学吧?知道水是由氧气和氢气所构成的?如今已没有人会怀疑这一点,因为通过实验就能证实。可是从前却有人说水是由水银和盐,或是由水银和硫黄所构成,说法不一。每个人都认为自己的神才是真正的神,但彼此也会为相信其他神的人们的所作所为而流泪。然后我们会开始争论自己的心是善还是恶,却又分不出胜负,没有定论。然而只要你能好好读书与实验,分辨出各种想法的真与伪;也就是说,只要能找到实验的方法,信仰就能变得跟化学一样。可是呢,你看一下这本书吧。这是地理和历史的词典,这本书的这一页上面写有公元前两千两百年的地理和历史。你仔细看清楚!上面写的并不是公元前两千两百年发生的事,而是公元前两千两百年时大家所认为的地理和历史。

“所以说这一页就相当于一本史地课本了。听好了!上面所写的内容,在公元前两千两百年时大多是真实的。只要去找就能找到许多证据。但是你要试着去细想到底什么才是真实的。接着看下一页。

“公元前一千年,不管是地理还是历史都有了大幅的变动吧。当时就是这样。你可不要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即便是人类甚至是银河、火车或是历史,都各自有其感受。看看天空吧!跟着我一起让心情稍微平静下来,好吗?”

男人伸出一根指头静静地放了下来。于是乎乔万尼自己,或者该说是自己的想法,跟着火车、那名学者、银河一起发光又悄悄地熄灭,忽而亮起忽而消失。而且当其中一个亮起时,眼前就会展开一个宽广的世界,配上所有的历史。瞬间熄灭时,便消失无踪,不复出现。速度也越来越快,不久后就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听好了!所以你的实验必须从这些片段的想法开始,最后做到融会贯通。这是一件困难的事,当然只能完成其中一段也没关系。你看!那是昴宿星团。你必须解开昴宿星团的锁链。”

这时漆黑的地平线那一头蹿起了白色的狼烟,就像旭日东升般,车厢里也整个明亮了起来。狼烟高挂在天空中继续发亮。

“啊,是麦哲伦星云。看来我也要为了我自己,为了我母亲,为了康帕内拉,为了大家去寻找真正的幸福了。”

乔万尼咬着嘴唇仰望着天空中的麦哲伦星云。为了最幸福的那个人!

“你要好好拿着自己的车票!你已经不是在梦中的铁道上,必须要迈开大步走向真实世界的烈焰与骇浪中。你绝对不能遗失掉那张银河中唯一的车票。”

乔万尼以为又听到了那个类似大提琴的声音,他看着银河变得遥远,风起了,而自己站立在蔓草丛生的山丘上,接着又听见布鲁卡尼罗博士从远处悄悄走过来的脚步声。

“谢谢你,我做了一个很棒的实验。我刚才想到要做一个实验,从这么安静的地方对着远处的人传达我的想法。你说的话我都写在我的记事本里了。你回去休息吧。你可以遵守梦中的决定,一路勇往直前。今后遇到任何问题随时都可以来找我商量。”

“我一定会一直向前走。我一定会找到真正的幸福。”乔万尼语气坚定地表示。

“好,再见。这是刚才的车票。”

博士将折起来的绿色纸张放进了乔万尼的口袋。然后他的身影就消失在法轮柱的另一头。

乔万尼直接走下了山丘。

他发现口袋变得很沉重,还发出碰撞的声响,于是在树林里停下脚步查看口袋。没想到那张在梦中看到的绿色银河车票里竟包着两枚金币。

“博士,谢谢你。妈妈,我马上就去拿鲜奶回家。”乔万尼高兴地大叫之后又开始拔腿狂奔。一时之间乔万尼的心中百感交集,那是有点悲伤却又好像说不清楚的心情。

天琴星座早已偏移到西方的天空,而且就像在梦境中一样移动着脚步。

乔万尼睁开了眼睛。原来他累得睡在山丘上的草丛里,觉得心头有股莫名的温热,脸颊上滑过两道冰冷的泪水。

乔万尼像弹簧般跳起来。小镇就在那条小路的下方,缀满了点点灯火。感觉上那些灯光似乎比刚才还要炽热。

梦境中走过的银河也还是跟之前看到的一样白茫茫的一片。南边漆黑的地平线上则是烟雾缭绕。右手边的天蝎座仍闪烁着美丽的红色星光。天空整体的星座排列似乎没什么变化。

乔万尼拔腿冲下山丘。因为他想起了还没吃晚饭正在等着他回去的妈妈。他穿越幽暗的松林,又绕过牧场的白色栅栏,来到入口处的阴暗牛舍前。好像有人才刚回来,因为多了一辆车停在那里,上面载着两个木桶。

“晚上好!”乔万尼大声打招呼。

“来了。”一个穿着白宽裤的男人立刻走了出来问,“有什么事吗?”

“今天的牛奶没有送到我家。”

“那真是不好意思!”对方立刻走进去拿了一瓶牛奶出来交给乔万尼说,“实在很抱歉!今天下午因为疏忽忘了关上小牛的栅栏,结果小牛立刻跑到母牛底下吸光了一大半的牛奶呀……”

男人说完后大笑。

“原来如此。那牛奶我拿回去了。”

“好的,真是不好意思呀。”

“没关系。”

乔万尼用两只手掌捧住还有些温热的牛奶,走出了牧场的栅栏。

他经过市区的林荫小路来到大马路上,走了一会儿遇到十字路口,右手边的尽头是刚才康帕内拉他们要去放水灯的河流,远远可以看见大桥的身影矗立在朦胧的夜空下。

每个十字路口的转角和店门口都聚集了约七八名妇女看着桥的方向正在议论纷纷。同时桥上面也出现了各式各样的灯火。

乔万尼不知道为什么胸口顿时凉了半截,赶紧冲上前,大声询问附近的人们:“发生什么事了?”

“有小孩落水了!”其中一人回答后,其他人便都不约而同看着乔万尼。乔万尼一心只知道往桥的方向奔去——桥上已站满了人,根本看不见水面。穿着白色制服的巡警也来了。

乔万尼从桥边跳到下面宽阔的河岸旁。

沿着河岸边有许多灯火上上下下地迅速移动着。对岸阴暗的堤防上也有七八个游移的灯火。中间是已不见任何王瓜水灯的灰色河流,静静地发出呜咽的流水声。

最下游处的沙洲聚集了黑压压的人群。乔万尼赶紧跑上前去,刚好遇上了刚才跟康帕内拉在一起的马鲁梭。马鲁梭跑过来跟乔万尼说话。

“乔万尼,康帕内拉掉进河里了。”

“为什么?什么时候?”

“都怪札内利在船上想把王瓜水灯推到靠近水流的地方,结果船身一晃,就落水了。于是康帕内拉立刻跳下去救他。札内利被推到船边,加藤一把就抓住了他,可是却看不见康帕内拉的身影。”

“那大家应该有去找吧?”

“嗯,大家很快都来了。康帕内拉的爸爸也来了。但还是没找到。札内利已经被带回家了。”

乔万尼往众人聚集的方向走去。康帕内拉的父亲(博士)身穿黑色衣服、脸色苍白、有着尖下巴,他被一群学生和镇民包围着站在那里,直盯着左手握着的手表。

大家都默默地看着河面,没有人开口说话。乔万尼的双脚不停地颤抖。许多捕鱼用的电石灯照过来又照过去,照亮了波光粼粼的流动水面。

巨大的银河倒映在下游的河面上,看起来就像是没有水的天空一样。

乔万尼深深觉得康帕内拉应该是身在银河的某个角落。

大家似乎都在暗自期待康帕内拉会突然冒出水面说“我游了好久的水呀”,或是看到他站在某个沙洲上等待有人来救援。突然间康帕内拉的父亲毅然决然地宣布:“我看是不行了。都已经落水超过四十五分钟了。”

乔万尼不由自主地冲到博士面前,原本打算说出“我知道康帕内拉的下落,因为我刚刚都跟康帕内拉在一起”,但整句话卡在喉咙里就是说不出口。博士还以为乔万尼是来跟他打声招呼的,只默默地看着乔万尼好一会儿,然后客气地表示:“你是乔万尼吧?今晚很感谢你也来关心。”

乔万尼无言以对,只能点头致意。

“你父亲回来了吗?”博士紧紧握着手表又开口问。

“还没有。”乔万尼轻轻地摇摇头。

“怎么会呢?我前天还收到他说他很好的来信,照理说今天应该会到才对。可能是船迟到了吧。乔万尼,明天放学后跟大家一起来我家玩吧。”博士边说边将视线移向映照出一大片银河的下游水面。

乔万尼心中百感交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默默地从博士身边离开。他想到得赶紧将牛奶拿回去给妈妈,并告知爸爸即将回来的消息,便加快脚步从河边往镇上的方向奔去。

[1] 王瓜俗称土瓜、公公须或野甜瓜。果实呈椭圆或近于圆形,表面具十条白绿相间的纵条纹,成熟时呈橘红色。

[2] 原文为“天気轮の柱”,解释不一。一说为在日本东北地方的寺庙和墓地等出入口附近放置的石制或木制柱子,柱子中间嵌有转轮,每当转动转轮便可呼唤逝者,或作为占卜吉凶、天气等用途;另一说为《法华经》内文记载的宝塔。

[3] 三角测量标,在三角锥状木架中间放有测量距离的仪器。

[4] 转辙器,将火车列车由正在行驶的路线转入另一条路线的转换装置。

[5] 银白色的锂在焰色反应中会呈现出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