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到了,童年的安森走进绿意盎然的花园。妈妈种的花中有一种叫鸢尾,他特别喜欢。他把脸颊贴在那长长的浅绿色叶子上,试探着用手指触摸它锋利的边缘,他嗅着又大又美的花朵的香气,朝花里注视良久。浅蓝色花托上站着一排排的黄色花丝,花丝间的小路往下通往花萼和那片蓝色的花之秘密。他非常爱这朵花,久久地向里看,见纤细的黄色花丝时而变成王室花园的金色篱笆,时而变成两行风吹不动的梦幻美树,花丝中间那条布满生机勃勃的嫩滑脉络的明亮而神秘的小径通往花芯。怒放的花冠下,金树之间的小径向后延伸,消失在无垠的深穴中。威严的紫色花冠微微弯腰,为这神奇的静物带来一小块迷人的遮荫,安森知道这是花儿的嘴。他知道在蓝穴中美丽的黄花丝后面住着花儿的心和思想,花儿的呼吸和梦想就通过这条妩媚、明净、布满嫩滑脉络的小径进进出出。

大花旁边立着几朵含苞待放的小花,花梗坚实多汁,花苞从小小的棕绿色花萼中安静而健壮地蹿起,下半段紧裹在浅绿和淡紫中,上面探出的深紫色花苞整齐地卷着,露出娇嫩的尖头。卷紧的嫩苞上就已能看出脉络和千百种纹样。

清晨,当安森离开家、睡梦和其他世界,再来花园时,花园总是一如既往又焕然一新地等着他。昨天还是绿皮裹着的一朵紧紧卷住的蓝色硬花苞,今天挂着的就是一片空气般的薄绿叶,像一条舌头或一片嘴唇,摸索着寻找自己梦寐以求的造型和弧度,而还在与外壳默默斗争的末端,可以感觉到娇嫩的黄丝、明快的脉络和幽香的花心深穴已经长成。也许中午就会开放,也许是晚上,蓝色的丝绸帐篷隆起在金色的梦幻森林上,从迷人的深穴中静静地呼出它的首批梦幻、思想和歌唱。

有一天,草地上长满了蓝色的风铃草。有一天,花园里突然多了一种声音和香气,沐浴在阳光中的淡红叶子上挂着今年第一朵柔软的金红月季。有一天,鸢尾全没了,都走了,再也没有围着金篱笆的小径柔情地通向下面馨香的秘密,只剩下硬邦邦冷冰冰的叶子。但是树丛中的红莓果熟了,花韭上方自由自在地嬉戏着大量新生的棕红蛾子,透明的翅膀和后背泛出珍珠光泽,嗡嗡地飞舞。

安森与飞蛾和卵石交谈,甲虫和壁虎跟他交朋友,鸟儿给他讲鸟儿的故事,蕨类偷偷给他看巨叶下面收集的棕色种子,绿玻璃和透明玻璃帮他聚光,变成宫殿、花园和闪光的宝库。百合花谢了,旱金莲开,月季凋了,黑莓果熟,一切都在变,来了又走,走了再来,即使是令人不安的奇异岁月,冷风呼啸着吹动杉树,花园里死去的枯叶哀吟,这些岁月也会带来一首歌、一段经历和一个故事,直到万物再次倒伏,窗前飞雪,玻璃上长出棕榈林,银铃天使飞过夜空,走廊和地面散发出干果香。友谊和信任永不会在这个美好的世界里绝迹,当雪铃花突然再次在常春藤的黑叶旁边怒放,第一批鸟儿飞过崭新的蓝天,感觉什么都未曾间断过。直到有一天,意料之外而又意料之中地准时,鸢尾茎中再次探出第一个淡蓝花苞。

一切都那么美丽,安森都欢迎、喜爱而熟悉,但是对于男孩来说,每年最伟大的魔法和恩典的时刻还是那第一朵鸢尾。在最早的童梦中,有一回他在花萼中第一次读到了奇迹之书,他把花香和各种蓝色理解成召唤,是创世的关键。就这样,鸢尾陪伴了他的整个童真阶段,每年夏天焕然一新地出现,变得更加神秘,更加动人。别的花也有嘴,别的花也散发香气和思想,别的花也吸引蜜蜂和甲虫造访自己小小的蜜室。但是蓝鸢尾比任何花都更受男孩的钟爱和看重,成了他眼里一切值得思索的美好事物的比喻和范例。当他朝花萼里看着,循着那条明净的梦幻小径追寻美丽的黄花丝之间那渐渐隐去的花心、陷入沉思时,他的心灵窥入了那扇使事实成为谜语、让目睹成为预感的门。有时他夜里也会梦见花萼,它在他面前敞开着,就像天国宫殿的大门,他骑在马上、乘着天鹅飞进去,整个世界和他一起静悄悄地飞着、走着、滑着,被魔术牵引着进入可爱的深穴,所有希望都将在那里实现,所有预感都将成真。

地上的每个现象都是一个比喻,而每个比喻都是一扇开启的门,准备好的心灵可以通过门进入世界内部,在那里,你和我、日和夜都会成为一体。每个人都会在生命道路的这里或那里遇到这扇门,每个人总有一天会想到所有可见的东西都是比喻,比喻后面的才是精神和永恒的生活。可是只有少数人愿意进门,用美丽幻象换取预感到的内部真实。

因此在少年安森的眼里,他的花萼就像一个打开的、静静的问题,他的心灵敏锐地感觉到能给出一个幸福的回答。然后他又被各种东西拉走,拉进和青草、石头、树根、灌木、动物等等他的世界里友善万物的交谈和游戏中。他常常陷入对自己的观察中,沉醉在自己身体的种种奇处中,在吞咽、唱歌和呼吸时闭着眼感受嘴里和喉咙里特别的动作、感觉和设想,感受心灵能够相通的那条小径和那道门。他细细打量着这些富有深意的彩色物体,心存爱慕。闭着眼时,他常感到它们是深紫色、蓝色和深红色的斑点和半圆,有透明线条把它们隔开。有时安森又惊又喜地发现眼睛和耳朵、嗅觉和触觉之间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有些美好而短暂的时刻,他感到乐声、语音、字母与红、蓝、硬、软是相通甚至相同的。嗅一棵草或一块剥下的绿树皮时,他惊讶地发现气味和口感奇特地相近,常常相互转化,甚至融为一体。

每个孩子都有过这种感觉,只不过感觉有强有弱。但是多数孩子早在学会念第一个字母以前,就已忘却了这种感觉,仿佛从不曾体会过。还有些孩子则长期保存着童年的秘密,直到白发苍苍、老弱无力,依然保留一点残余和回响。所有还身处秘密之中的孩子心里都只有一件要紧事:探究自己,探究自己和周边世界的神秘联系。寻找者,还有智者,会在长大成人后重新开始这种探究,但是多数人早就永远忘记并离开了这一真正重要的内心世界,一世迷失在忧虑、愿望和目标的迷宫里,没有一样东西长驻心中,引领他们返回自己的内心,回家。

安森孩提时代的夏秋来得温柔、去得安静,雪铃花、堇菜、桂竹香、百合、长春花和玫瑰相继开放又凋谢,总是美丽而丰富。他和它们一同成长,花鸟和他交谈,树木和泉水听他说话,他也习惯性地把自己写的第一个字母、经历的第一场友谊危机带到花园里、带到母亲身边、带到花坛边的彩色石头上。

但是,有一年的春天听起来、嗅起来和以往安森唱过的所有春天都不同,它不再是那首老歌了,蓝鸢尾绽放,花萼那围着金篱笆的小径上没有梦和神话角色出出进进。草莓暗暗探出绿荫欢笑,飞蛾在高高的伞形花上舞蹈,什么都变了,少年有了别的心事,频繁地和妈妈争吵。他自己也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为什么他会感到痛苦,而且总是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他只看到世界变了,从前的友情抛下了他,留下他孤身一人。

就这样过了一年又一年,安森不再是孩子了,花坛周围的彩石太单调,花儿不会说话,他用针把甲虫钉起来收到一个盒子里,他的心灵踏上了一条漫长而艰难的弯路,旧日的喜悦干涸枯萎了。

青年安森迅猛地闯进生活,感到生活现在才真正开始。充满比喻的世界已经烟消云散、被遗忘了;新的愿望和道路把他吸引到了别处。童年还像一缕香气般的飘浮在蓝色的目光和柔软的发丝里,但是他不爱听人说起。他剪短头发,在目光里加入尽可能多的勇气和知识。他穿过这些令人不安的等待岁月,情绪忽高忽低,时而是好学生好朋友,时而又孤僻胆怯,在最初几次年轻人的饮宴中又表现得狂野喧闹。他长大离家,只偶尔回家探母,形容改变,身材长高,衣冠楚楚。他带来朋友,带来书本,每回都换新人新物。当他穿过花园时,小小的花园在他散乱的目光中沉默。他再也不能在石头和叶子的彩色脉络中读出故事,再也看不到藏在蓝鸢尾花心中的主和永恒。

安森上了小学、中学、大学。回乡时他先是戴一顶红帽子,后来又戴黄帽子,他的上唇长出绒毛,后来又成了胡子。他带来外语书籍,有一回带来一条狗。他贴在胸前的公文包里时而放着偷偷写的诗,时而是抄写的古代箴言,时而又是漂亮姑娘的肖像和信。他再次回乡时,已经出国旅行、乘大船出过海了。他再次回乡时,已经成了一位青年学者,戴着黑礼帽和黑手套,老邻居向他脱帽致敬,称他为教授,尽管他还没有真的当上教授。他再次回乡时,穿着一身黑衣,身材瘦长,神情肃穆地跟在一辆慢悠悠的车子后面走,车上他的老母亲躺在装饰精美的棺材里。此后他就不大回乡了。

安森在他执教的大城市成了著名学者,他在那儿行走坐卧,一如他人。他衣着考究,表情时而严肃时而温和,眼神时而热诚时而疲惫,如愿以偿地成了一位绅士和学者。现在他的感觉和童年即将过去时很类似。他感到多年倏忽而逝,自己孤独郁闷地站在此前一直追求的世界中间。当教授并不幸福,市民和学生向自己深深鞠躬也没意思,俨然一切都枯萎蒙尘,幸福再次遥不可及,前路炎热肮脏、平平无奇。

这段时间安森常去拜访一位男性朋友,此人的妹妹很吸引他。他现在变了,不再那么容易跟着一张漂亮脸蛋跑了。他感到自己的幸福该以一种与众不同的方式到来,而不会在每扇窗户后面都有。他很喜欢那个妹妹,常常觉得自己很爱她。但她是个特别的姑娘,每个步子和每句话都有特色,与众不同,不易跟上她的思路,与她保持同步。有时安森晚上在家里走来走去,倾听自己在空房子里的脚步声,为这位女友和自己争吵。此女比他想象中要娶的女子年龄大,她很特别,和她共同生活并且保持他学者的骄傲会很困难,因为她对此不感兴趣。她的身体也不特别强健,难以承受交际和饮宴,她最好只与花朵、音乐和书本为伍,静静地独自生活,等着看有没有人来找她,让世界保持自己的节奏,有时她非常娇嫩敏感,一切陌生的东西都会伤害她,很容易让她哭泣,有时候她又安静地微笑,沉浸在一种孤独的幸福里,看到这个场景的人会感到很难送给这个美丽又特别的女人什么东西,很难让她看重什么。安森常常觉得女孩爱他,但有时候又觉得她谁也不爱,只是对任何人都温柔相待而已。她不求世界给她任何东西,只愿无人打扰。但他对生活的要求不同,如果他要娶妻,那家里就要有活力、声响和宾客。

“亲爱的爱丽丝,”他对她说,“若世界是另一个样子就好了!如果没有别的东西,而只有一个美丽柔和的世界,里面有花儿、思想和音乐,那我就别无所求,只要一辈子待在你身边听你的故事,思考着你的思想,听到你的名字我就开心,爱丽丝是一个很美的名字。我不知道它让我想起什么。”

“你知道的,”她说,“这是蓝鸢尾的名字。”

“对,”他不安地答道,“这我知道。这个就很美。但是每次提起你的名字时,我就还想起点别的什么东西,但是不清楚究竟是什么。好像它在我心中是和非常深远重要的记忆相连的,但我还是不清楚,也想不出究竟是什么。”

爱丽丝对他笑笑。安森手足无措地站着,搓着前额。

“我每回都是这样,”她小鸟般轻声道,“每当我闻一朵花,我的心都觉得这种香气是一种特别美丽而珍贵的物件的纪念,这物件我曾经拥有,但是后来遗失了,听音乐时也是这样,有时读诗也会这样,突然有什么在闪亮,就一会儿,仿佛突然看见下面的山谷中就是自己久别的故乡,很快又消失遗忘了。亲爱的安森,我想我们之所以来世上,就是为了寻找这种感觉,为了回忆和倾听丢失的、遥远的声音,我们真正的家就在它们的后面。”

“你说得真好。”他恭维道,胸中充满一种近乎疼痛的感动,宛若有个隐蔽的指南针确凿地指着他遥远的目标。但是这一目标和他想为生活设置的截然不同,这一点让他感到痛楚:难道真的值得为了追求美女而输掉自己的生活吗?

有一天,安森独自旅行回来,觉得自己空荡荡的学者居室冰冷压抑,无法忍受,于是他跑到朋友家,打算向美丽的爱丽丝求婚。

“爱丽丝,”他说,“我不想再过这种日子了,你一直是我的好朋友,我得向你坦白。我觉得生活空虚,没有意义,我需要一个妻子。除了你,亲爱的花儿,我还会想娶谁呢?你愿意吗,爱丽丝?你将得到天下所有能找到的花儿,得到最美的花园。答应我好吗?”

爱丽丝久久地看着他的眼睛,神色平静,既不笑也不脸红,而是坚定地回答道:“安森,我对你的问题不吃惊。我爱你,虽说我从未想过要嫁你。但是,我的朋友,我对自己要嫁的男人要求很高,比大多数女人的要求都高。你说要给我花,你是好意。但是我可以没有花,也可以没有音乐,这些东西,还有很多别的东西,如果必须放弃,我都可以不要。但是有一样东西我永远不能也不愿放弃:若我心中的乐音不是我生命中的主旨,我一天也活不下去。我若要和一个男人共同生活,他内心的乐音必须和我的和谐一致,他必须只求一件事:他的乐音要纯净,和我的配起来悦耳动听。你能做到吗,朋友?这样你也许没法保持名望,享受荣誉,你的家将永远安安静静,我近年来看到的、你额头上的皱纹必须全部消失。唉,安森,行不通的。你看,你就是这样,总是苦学,直到额头上长出新皱纹,总是增添新愁,而我的思想,我的样子,你或许喜爱,觉得漂亮,但是这在你眼里,就同在大多数人眼里一样,只是一个精美的玩具。唉,听我说:所有你现在当作玩具的东西,我认为是生活本身,而且你也得这样想才行。而所有你劳心费力追求的东西,我认为是玩具,不值得为了它们而生活。安森,我不会变了,因为我按照内心的规定生活。但是,你能变吗?而且你得变成另一个人,我才能嫁你。”

她的坚定让安森吃惊,他原以为她意志薄弱而幼稚,他沉默了,沉默良久,无意中压扁了此前从桌上拿了捏在手里的一朵花。

爱丽丝温柔地拿走花,他心头一震,仿佛受到了严厉责备。这时她忽然开朗而亲切地笑了,仿佛意外地在黑暗中找到了一条出路。

“我有个想法,”她红着脸轻声说,“你会觉得很怪,会以为是一时兴起。但其实并非一时兴起。你想听吗?愿意让它来决定你我的命运吗?”

安森迷惑不解地看着她,脸色苍白,忧心忡忡。她的笑迫使他信任地表示同意。

“我想派给你一项任务。”爱丽丝说,一下子又变得郑重其事。

“派吧,你有权的。”他说。

“我是认真的,”她说,“而且这是我最后的要求。你愿意完全照我的心意去做而不讨价还价吗,即使你不能马上理解?”

安森答应了。于是爱丽丝起身握住他的手说:

“你跟我说过多次,你每回听到我的名字时,都会觉得自己想起了一件重要而神圣的旧事。安森,这是一个标志,多年来你就靠这点吸引了我。我也觉得你失去了、忘却了心灵中重要而神圣的东西,只有此物苏醒,你才能找到幸福并实现注定的目标。再见,安森,我答应你,请求你,去寻找你听到我的名字时会想到的东西吧。等你找到时,我就嫁给你,跟你去你想去的地方,把你的愿望当作我自己的愿望。”

惊慌失措的安森想打断她,想批评这个要求是一时兴起,但是爱丽丝用坚定的目光提醒他信守诺言。安森沉默了。他垂下眼帘,拉过爱丽丝的手吻了吻,走了出去。

他在生活中承担过任务,也完成过,但是从未有过一项任务如此古怪,又如此重要,而且如此令人气馁。他一天又一天地四处奔波,拼命思考,搞得精疲力竭。他不时感到绝望、气愤,斥责这项任务是个馊主意,是女人的一时兴起,想把它完全抛弃。但他内心深处总是有个声音在反驳,这是一种细腻而私密的痛楚,一种温柔的、轻得几乎听不见的提醒。这个细小的声音赞同爱丽丝的观点,向他提出同样的要求。

只是这项任务对于这位博学的绅士来说实在太难:要想起自己早已遗忘的东西,从那些逝去的年岁构成的蛛网里找回一根金线,用双手抓住献给爱人,而此物只是一声逝去的鸟鸣,听音乐时的一丝兴致和悲凉,比一个想法更加稀薄、易逝、无形,比一场夜梦更微不足道,比一片晨雾更飘忽不定。

有时他气馁地抛下一切,心情沮丧之极,这时会突然飘来什么,好似从遥远花园传来的一缕淡香。他喃喃地念着爱丽丝的名字,十遍,几十遍,轻声地,戏谑地,仿佛在测试一根绷紧的弦上的一个音。“爱丽丝,”他小声念道,“爱丽丝。”他感到一丝隐痛,内心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宛若一座废弃的老屋突然开了一扇门,百叶窗嘎嘎作响。他细查着自以为整理得好好的记忆,却发现了一些惊人的怪事:他的记忆宝库比自己以为的要小得多。试图回想时,他却发现整年都空空如也,宛如一张白纸。他发现自己很难清晰地想象妈妈的样子。他完全忘了自己少年时穷追了整整一年的女孩的名字。他想起大学期间一时兴起买来养了一阵子的一条狗,却足足花了好几天才想起狗的名字来。

这个可怜人痛苦地发现自己旧日的生活烟消云散,不再属于自己,形同陌路,和自己不再有任何关系,就如同曾经倒背如流的篇章,现在却只能勉强拼出乏味的碎片,这让他日渐悲伤和恐惧。他开始写,他想一年一年地回忆,把最重要的经历记录下来,好重新把它们牢牢抓住。但是哪些才是他最重要的经历?当上教授吗?此前做博士,上学吗?还是很久前曾经喜欢过一阵子某个姑娘?他惊慌地想:生活就是这些吗?就只是这些吗?他敲打着自己的额头苦笑着。

时间悄悄逝去,它从未逝去得如此迅速而无情!一年过去了,他感到自己还站在当初离开爱丽丝时的原点。但其实他已经大变样了,除了他自己,人人都知道。他老了,同时又年轻了。朋友们觉得他几乎成了一个陌生人,心不在焉,喜怒无常,古里古怪,他得了个怪人的名声,大家都觉得此人可惜了,毕竟单身太久了嘛。他时不时地忘记上课,让学生空等一场。他有时心事重重地走在路上,贴着一幢一幢的房屋,脏兮兮的外套擦着街角的灰尘。有人认为他开始酗酒了。还有几次上课,他讲着讲着突然停下来,好像想起了什么东西,天真烂漫地笑起来,别人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然后他接着讲课,但是音调里多了一种温暖和情感,打动了很多人。

在无望地追寻遥远过去的香气和潜踪避世的过程中,他早就增添了一种知觉,不过他本人并不知道这一点。他越来越频繁地发现,在他一直称为记忆的东西后面还有其他记忆,就像在一堵画了画的旧墙上,有时旧画后面还藏着被覆盖的更旧的画。他希望想起什么东西,比如去玩过几天的一座城市的名字,或者一个朋友的生日,诸如此类,而当在记忆的废墟里翻找搜寻一小块过去时,他会突然想起一件完全不相干的事来。他会感到一丝气息,宛若四月晨风或九月雾天,他嗅到一阵香气,尝到一种味道,体会到身上某些地方隐隐有种温柔的感觉,皮肤上,眼睛里,心里,他渐渐明白:肯定曾经有过一天,那天是蓝色的,暖暖的,或是灰色的,冷冷的,或是别的样子,而这个日子的本质肯定陷落在他的身体里面了,成了隐隐约约的记忆。他清晰地闻到、感觉到的春日或冬日,他在现实的记忆中找不到,它们既没有名称也没有号码,或许是在上大学时的事,也可能还在孩提时代,但那香气是在的,而且他感到自己体内有一种鲜活的东西,他不知道那是什么,说不出来也无法确定。有时他感到这些记忆也可能是前世留下来的,虽然这个念头总是让他哑然失笑。

安森在记忆深渊的迷途中收获颇丰。找到的很多东西让他感动,还有很多东西让他吃惊害怕,但是有一样东西他始终没有找到:爱丽丝这个名字在他心中的意义。

在遍寻不见的痛苦中,他也曾返回故乡,再次见到那森林、巷道、小径和篱笆,站在童年的旧花园里感受波涛漫过心田,往事缠住了他,就像一个梦。他伤心地、默默地从故乡返回,称病不出,把每个上门的人都打发走。

但还是有一个人找来了,就是安森的朋友,安森向爱丽丝求婚后就没再见过他。他看到安森失魂落魄地坐在死气沉沉的小屋里。

“起来,跟我走,”他说,“爱丽丝要见你。”安森跳起身来。

“爱丽丝!她怎么样了?噢,我知道,我知道!”

“是的,”朋友说,“快走!她快死了,病了很久了。”

他们到了爱丽丝身边。她躺在床上,轻盈瘦小得像个孩子,大了一圈的眼睛里透着笑意。她把白皙清瘦的小手伸给安森,握在安森的大手里像是一朵花,她脸上有一种圣洁的表情。

“安森,”她说,“你生我的气了吗?我给你派了一项艰巨的任务,我看到你一直在努力完成。继续找,继续走这条路,直到终点!你以为自己是为了我才走这条路的,其实是为了你自己,你知道吗?”

“我感觉到了,”安森回答,“现在我知道了。这条路很长,爱丽丝,我早就想回头了,但是我回不了头了。我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她看着他伤感的眼睛,开朗欣慰地笑着,他弯下腰,把头贴在她的小手上哭了很久,把她的手都哭湿了。

“你会变成什么样子,”她用一种仿佛已成记忆中印象的遥远声音说道,“你会变成什么样子,这个你不用管。你在生活中追寻很多东西:荣誉、幸福、知识,还有我,你的小爱丽丝。这些都只是漂亮的图像,它们会离开你,就如同我现在不得不离开你一样。我也是这样的:总是在寻找,结果找到的都是美丽可爱的图像,而它们总有一天会凋零消逝。现在我不管图像了,不找了。我只需再迈出一步就到家了。你也会到家的,安森,等到那一天,你的额头上就不会再有皱纹了。”

她脸上一丝血色都没有,安森绝望地喊道:“噢,等等,爱丽丝,先别走!给我留个念想,让我知道我没有完全失去你!”

她点点头,从身边的一个杯子里拿出一朵刚刚开放的蓝鸢尾递给他。

“给,拿着我的花,爱丽丝花,别忘了我。找我,找爱丽丝,然后你就到我身边了。”

安森哭着接过花,哭着道别。朋友再次给他传信时,他回来帮忙用花朵装饰她的棺木并安葬。

安森的生活随之在他身后土崩瓦解,他觉得自己无法再顺着现有轨迹走下去了。他放弃了一切,离开城市,抛下工作,失踪了。有人在这里或那里看到他,他出现在老家,靠在旧花园的篱笆上,但当有人关心地问候他时,他却转身离去。

他依然喜爱鸢尾,每逢看到一朵,就弯腰看上许久,有时他盯着花萼看久了,感到从蓝色花心里飘出花香和一切过去未来事情的气息,但是始终不圆满,所以他最后总是又怏怏地离开。他感觉自己仿佛站在一扇半开的门边偷听,听到门后有可爱的秘密的呼吸声。当他自以为现在应该一切都真相大白、圆满成功时,门却突然关上了,一阵冷风吹来,他孤零零的一个人。

他梦到妈妈和他说话,他感到她的身形面孔现在是多年来最为清晰亲切的。还有爱丽丝也和他说话。醒来后,他感到耳朵里有回响,整天都试图想起来究竟是什么。他居无定所,四处漂泊,有时睡在屋里,有时在森林露宿,时而吃面包,时而食野果,时而喝美酒,时而喝叶露,百无禁忌。有人认为他是疯子,有人认为他是魔法师,有人怕他,有人笑他,有人喜欢他。他学会了他从不擅长的与孩子相处,和他们一起玩各种古怪游戏,和断枝或石子说话。四季在他身边飞逝,他看着花萼与河湖。

“图像,”有时他会自言自语,“都是图像而已。”

但是他感到自己体内有一个本质,不是图像,他跟着它,他体内的本质有时候会说话,是爱丽丝和妈妈的声音,是慰藉和希望。

奇迹在他身上发生了,他不觉得奇怪。他有一回冒雪穿过一片冬地,胡子上结了冰。雪地里直直地立着一棵鸢尾,开着一朵美丽而孤寂的花。他弯腰对它笑,因为他突然想起来爱丽丝总是让他回忆到什么了。他又记起了童年时的梦,看到在金色花丝中间,有着透明脉络的浅蓝色小路通往花的秘密和心田。他知道那里有他寻找的东西,那是本质,而不是图像。

然后他又受到提示,梦境引导他到了一个小屋,那里的孩子们给他牛奶喝。他和他们一起玩,他们给他讲故事,告诉他森林里的烧炭工那儿发生了奇迹:千年开一回的鬼门忽然洞开。他仔细听着,对可爱的图像点点头,走了。一只鸟儿在他身前的桤木丛里唱歌,声音奇异而甜美,就像死去的爱丽丝。他跟着鸟儿走,鸟儿飞着跳着,过了小河,进了森林。

鸟儿不唱了,既听不见声音,也不见踪影,安森站住环视四周。他站在一个林中的深谷里,茂密的绿树下有一道小溪静静流淌,除此之外万籁俱寂。但他胸中还有鸟儿在用那亲爱的声音继续歌唱,带领他走到一块岩壁前,岩壁上长满青苔,中间有一道细缝通往大山内部。

有位老人坐在缝隙旁边,看到安森就起身叫道:“回去!这是鬼门!进去的人从没一个再出来的。”

安森抬眼看看这块拱石,看到一条蓝色小径通往大山深处,小径两边是密密麻麻的金色柱子,小径顺坡直下,就像深入一朵神秘花儿的心田。

胸中鸟儿继续鸣唱,安森走过门卫身边,进入石缝,走过金柱,直到最里面的蓝色秘密花心。那是爱丽丝,他走进她的心里。那是妈妈花园里的鸢尾,他飘进它的蓝色花萼里,当他慢慢走向金色的黄昏时,所有记忆和所有知识一下子都回来了,他感觉到自己的手,又小又软。传到耳边的爱的声音近而熟悉,悦耳动听,金色柱子熠熠发光,就像昔日童年每个春天的一切都动听发光一样。

他小时候做的梦也回来了,他走下去进入花萼,身后所有图像的世界跟上来,沉入所有图像后面的秘密。

安森轻轻唱起歌来,他的小径静静下沉,进入故乡。

(19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