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个美丽星球的一个南方省份遭了大难,一场伴随着特大暴雨和洪水的地震侵袭了三个乡镇及其全部花园、田野、森林和农场。人畜死亡无数,而最令人难过的是掩埋死者和装饰坟茔的鲜花不够。

其他事情自然全都迅速办好了。灾难一过,通讯员立即奔走邻近地区;全省所有高塔上都可以听到领唱员吟唱着哀婉动人的诗句,众所周知这是自古以来对慈悲女神的问候,音调使得人人动容;同情乐助者纷纷从各城各乡赶来;那些失去家园的可怜人,亲友和路人热情邀请他们来家里同住;四面八方捐助衣食、车马、工具和木石等;老弱妇孺被善意的双手殷勤地扶走,伤员的伤口被仔细清洗包扎,人们在废墟中寻找死者;其他人则出发去清除崩塌的屋顶,支撑松动的墙壁,为尽快重建做好准备。尽管空气中还有灾难带来的一丝恐惧,众多死者还促使人们保持哀伤肃静,但是所有人的脸庞上和话声里都能感受到一种喜人的志气和温柔的庄严。因为人人心中都涌动着一种令人振奋的精神:决心团结一致,努力做好一件极有必要、美好感人的事情。起先大家还都畏缩沉默,但很快就能在各处听到欢欣的声音,轻声吟唱着赞美团结的歌曲,可想而知唱得最多的是那两句古老箴言:“有福了,帮助蒙难人;其心饮善,岂非如同旱园畅饮甘霖,报以感恩之花?”和“众人齐举,我主心喜”。

但是现在出了那件令人痛心的事:花朵短缺。找到的第一批尸体已用捡自被毁花园的鲜花绿枝装饰好了。然后大家开始去邻近地区寻花。可最最不幸的是,遭难的恰恰是应季花木最大最美的花园所在的三个乡。这里绝无仅有地种植着一望无际、美丽鲜艳的水仙和藏红花,每年大家都来观赏,而现在一切全毁了。本地风俗讲究选用时令花朵掩埋每位死者和每只死去的动物,而且,死亡越是意外,越是悲伤,葬礼就越要光彩夺目,现下大家茫然失措,不知如何是好。

省里最高寿的长者,也是第一个乘车赶来救援的人,发现自己一下子被问题、请求和怨言包围了,很难保持平静开朗。但是他牢牢控制着自己的心,目光澄明友善,声音清晰礼貌,白须下的双唇一刻也没有忘记绽开与劝告众人的智者身份相衬的安静慈祥的微笑。

“朋友们,”他说,“诸神降灾考验我们。所有被毁物件,我们均可迅速为我们的兄弟重建,我感谢诸神让我虽已年迈但还有幸经历大家会聚一堂,拨冗帮助我们的兄弟,但我们要从何处寻到将死者转世大事装饰美丽的鲜花呢?因为只要我们一息尚存,就不能让这些倦游者没有妥当的花礼而草草入土。这是你们的意见吧?”

“对!”众人喊道,“正是我们的意见!”

“我知道,”老人用慈父般的语调说,“我只想说我们要做什么,朋友们。我们得把所有今日无法掩埋的倦游者送进至今积雪的高山夏庙安眠,让他们在花到之前容颜不改。但是世上仅有一人能帮我们弄到大量时令鲜花,就是国王。所以我们要派一个人去请国王相助。”

大家又点头应和:“对!对!去找国王!”

“是啊。”老人继续说,人人都欣喜地看到他的白须下闪动着美丽的微笑,“但是我们派谁去找国王呢?此人要年轻力壮,因为路途遥远,我们得给他配一匹最强健的马。此人也要俊美善良,眼睛炯炯有神,好让国王的心抗拒不了。话他不用多说,但是他的眼睛必须会说话。或许最好是派一个孩子去,全乡最美的孩子。但是谁能担此重任呢?我需要你们的帮助,朋友们,如果有人愿意自告奋勇,或者有人知道适当人选,请告诉我。”

老人停下话来,用清澈的眼睛环视四周,但是无人出列也无人自荐。

他又说了一遍,两遍,这时人群中走出一个少年,才十六岁,几乎还是一个孩子。他低着头红着脸,向老人问好。

老人一眼看出此人正是合适的信使。但是他笑着说:“你愿意去送信,这太好了。但是为何偏偏是你自告奋勇呢?”

少年抬眼看着老人说:“如果没有别人报名的话,就让我去吧。”

人群中有一个人叫道:“派他去吧,长者。我们了解他。他是本乡的,地震毁了他的花园,那曾经是全乡最美的花园。”

老人和气地凝视着少年的眼睛问:“你很心痛你的花吧?”

少年轻声回答:“是的,不过我报名并非因为这个缘故。我有一个亲爱的朋友,还有一匹年幼漂亮的爱马,都在地震中死了,现在躺在厅里,需要花朵随葬。”

老人把手放在少年头上祝福他,又很快为他找到了最好的马。少年立即跳上马背,拍拍马脖子,点头辞别众人,冲出村子,横穿过潮湿荒芜的田野,上路了。

少年整整走了一天。为了尽快到遥远的都城找到国王,他选择走山路。当晚,天快黑时,他牵着马走上一条陡峭的路,穿过森林和山坡。

有只大黑鸟给少年带路,他还从未见过这种鸟儿。他跟着鸟儿走,直到它停在一座敞开的小庙的屋顶上。少年把马儿安置在树林里,穿过木柱走进简陋的小庙。他只见到一块用做祭石的黑岩,这种石头本地没人见过,石头上有一个怪异的神明标志,他也没见过:一颗心,心上有一只野鸟在啄。

他向神明施礼,献上一朵在山脚下摘到、插在衣服里带来的蓝风铃花。然后他在一个角落里躺下,他感到很疲倦,想睡觉。

但是他睡不着,原本睡眠每天都是不请自来的。不知是山上的风铃花、那块黑石头还是别的什么东西散发出一种深邃痛苦的气息,那个吓人的神明标志在昏暗的厅里闪着幽灵般的微光,坐在屋顶上的那只怪鸟不时扇动巨翅,发出宛若风雨击打树木的声音。

于是,夜半时分,少年起身走出神庙,抬头看着鸟儿。鸟儿拍着翅膀看着少年。

“你为什么睡不着?”鸟儿问。

“我不知道,”少年说,“也许因为我感觉到了悲伤。”

“你感觉到了怎样的一种悲伤呢?”

“我的好友和爱马都死了。”

“死亡有这么糟糕吗?”鸟儿嘲讽地问道。

“不,大鸟,死亡并不糟糕,只是一种告别,我不是因为这个悲伤。糟糕的是我的朋友和爱马无法被掩埋,因为我们没有花了。”

“有比这更糟的事。”鸟儿不耐烦地拍着翅膀说。

“不,鸟儿,肯定没有了。没有花礼掩埋的人无法按照心愿再生。不办花礼就掩埋死者的人会在梦中看到死者的影子。你看,我现在就睡不着了,因为我死去的朋友和马还没有花。”

鸟儿磨着弯嘴,发出刺耳的吱嘎声。“小伙子,若你除此之外未曾经历过其他事情的话,那你就不懂悲伤。你从没听过有人谈论大恶吗?仇恨、谋杀和嫉妒?”

少年听到这些话,以为自己在做梦。他思考了一会儿,谦虚地说:“也许吧,鸟儿,我记得古书和童话里有。不过那不是真事,要不就发生在还没有花和善神的远古时代。谁会去想那个?”

鸟儿发出刺耳的轻笑。它伸长身子对少年说:“你想让我领你去找国王?”

“啊你已经知道了,”少年开心地叫道,“对,要是你愿意的话,我想请你领路。”

于是鸟儿悄无声息地降到地面,展开翅膀,命令少年把马留在原地,自己带他去找国王。

少年骑上鸟背。“闭眼!”鸟说,他照做了。他们飞过漆黑的天空,安静柔软得像猫头鹰在飞翔,只有冷风在少年耳边怒号。他们飞啊飞啊,直飞了一整夜。

清晨来临了,他们保持安静,突然鸟儿喊道:“睁眼!”少年睁开眼,发现自己到了森林边缘,身下第一缕晨光中是耀眼的平原,晃得他睁不开眼。

“就在这儿,森林旁边,我们再会。”鸟儿说完就像离弦之箭一般射入蓝天消失了。

少年从森林走进宽广的平原,觉得很奇异。身边的景象大变。他不知道自己是醒着还是在做梦。草地和森林与老家类似,太阳高照,风嬉游在花草间。但是既见不到人也见不到牲畜,没有房子也没有花园,仿佛像老家那样遭受了地震:房屋残骸、折断的树木、毁坏的篱笆、弃置的劳动工具散落一地。少年突然发现田野中间躺着一个没有掩埋的死人,已经腐烂了一半,可怕极了。少年心中升起一种深深的恐惧和一丝恶心,因为他从未见过这种场景。死者的脸都没有遮住,似乎已被鸟啄和腐烂毁掉了一半,少年移开视线,折了一些绿叶和花朵遮住死者的面孔。

整个平原上弥漫着一种辨识不清的气味,恐怖而压抑,湿热黏滞,不肯散去。又有一具尸体躺在草丛中,被群鸦包围,还有一具无头马尸,一些人畜的骸骨,全都孤独地暴晒在阳光下,似乎没人想到给死者安排花礼和下葬。少年担心是一种难以想象的不幸杀死了全国人。死者太多,他只好不再折花给他们盖脸了。他眯着眼睛走开,心中害怕,腐尸味和血腥味从四面八方涌来,千百具残骸和尸堆传来一股无法言说的惨痛之浪,越来越大。少年觉得噩梦缠身,感到这是来自上天的警告,因为他死去的朋友和爱马还没办花礼,未曾下葬。他又想起了黑鸟前夜在神庙屋顶上说的话,恍惚又听到了它尖厉的声音:“有比这更糟的事。”

他现在发现鸟儿把他带到了另一个星球,眼前的存在是千真万确的现实。他想起幼时听远古恐怖故事的感觉。现在他又感到了这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恐惧,恐惧后面是心头宁静喜悦的安慰,因为这些事情已过去了很久很久。此地的一切都像一个恐怖童话,这个遍布暴行、死尸和食尸鸟的怪异世界似乎是在既无意义又无道理地遵守一个费解的奇特规定:美善之事不得发生,万事皆须邪恶、愚蠢而丑陋。

这时他看到田野上走来一个活人,不是农民就是雇工。他快步走上前去打招呼。等到走近了能看清对方时,少年大吃一惊,他的心中突然充满了怜悯,因为此人奇丑无比,几乎不像一个太阳的孩子,而像一个惯于只想到自己的人,一个惯见处处永远发生错误、丑事和恶行的人,一个长期生活在可怖的恐惧之梦中的人。他的眼睛、面庞和周身没有一丝愉快、善良、感激和信任。最简单、最自然的美德,这个可怜人似乎样样都缺。

但是少年控制住了自己。他友好地走近这个可怜的、像是被不幸标记过的人,兄弟般地问候他,笑着和他说话。丑八怪像僵了似的站住,用混浊的大眼睛惊奇地瞪着他,他的嗓音粗糙单调,宛若低等生物的吼声,但他还是无法抵御少年目光中的开朗、谦恭和信任。他瞪了少年一会儿,满是皱纹的糙脸上现出一种类似笑容的表情,很丑,不过很柔和惊讶,宛若一个刚从大地最底层上来的重生灵魂首次绽开笑容。

“你要什么?”此人问这个异乡来的少年。

少年按老家的风俗答道:“朋友,谢谢你。请告诉我,我能否为你效力。”

农夫沉默了,惊奇而窘迫地笑着,少年问他:“朋友,请告诉我,此地这种可怕的景象是怎么回事?”他环指四周。

农夫努力想弄懂他的意思。少年再问了一遍,农夫说:“你从没见过吗?这是打仗,这儿是战场。”他指着一片黑色废墟喊道:“这儿原先是我家。”少年关心地凝视着他的眼睛,农夫垂下眼帘看着地。

“你们没有国王吗?”少年又问,农夫说有。少年问:“国王在哪儿呢?”农夫打了个手势,很远的地方有一片营帐,看起来很小。少年把手放在农夫额头上告别,然后走了。农夫双手抚额,忧伤地摇摇沉重的脑袋,久久地站在原地盯着少年的背影。

少年穿过废墟和惨烈的战场,走啊走啊,一直走到营帐边上。到处都是带兵器的男人,跑来跑去,没人理会他。少年穿过人群和帐篷,找到最大最美的那顶,就是国王的。他走了进去。

帐篷里面,国王坐在一张简陋的矮床上,大衣放在身边,床后的阴影里蜷缩着一个仆人,已经睡着了。国王垂头坐着沉思。他的脸庞俊美而忧伤,一绺白发垂在晒黑的额头上,宝剑搁在身前的地上。

少年恭敬地默默行礼,就像向自己的国王行礼一样,然后他双臂交叉在胸前,静立等候,直到国王抬眼看他。

“你是谁?”他厉声问道,皱起浓黑的双眉。但是他的目光停留在少年纯洁开朗的五官上,少年信任友好地看着他,国王的声音变得柔和了。

“我见过你,”他沉吟道,“要不就是你像我小时候认识的什么人。”

“我是从外地来的。”少年说。

“那就是一个梦,”国王轻声说,“你让我想起了我母亲。和我说说话吧,给我讲点什么。”

少年开口了:“是一只鸟儿带我来的。我国经历了一场地震,我们想安葬死者,但是缺花。”

“缺花?”国王说。

“是的,花全都没有了。对吧,太糟了,若是死者不经花礼就下葬,因为他本该在荣耀和喜悦中转世的。”

这时少年突然想起来无数死者还曝尸在外面那片可怕的原野上,他停住了,国王看着他点点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我想去找我国国王,向他讨很多花,”少年接着说,“但是当我到了山上的庙里,那只大鸟来了,说要带我去见国王,然后就飞着把我带到你这儿来了。亲爱的国王,那是一个无名神明的庙,鸟儿停在屋顶上,石头上有个非常怪异的神明的标志:一颗心被一只野鸟啄着。当夜我和大鸟谈了,但是现在我才理解它的话。它说世上的痛苦和悲惨比我所知的多得多。现在我到了这里,经过那片巨大的田野,看见了无边的悲惨和痛苦。比我们最可怕的童话里写得还要惨烈很多。现在我到了国王你这里,想问你,我有无可以效力之处。”

国王一直专心听着,试图挤出笑意,但是他俊美的面孔严肃而悲伤,他笑不出来。

“谢谢你,”他说,“你可以为我效力。你让我想到了母亲。谢谢你。”

国王笑不出来,少年很难过。“你这么伤心,”他说,“是因为打仗吗?”

“对。”国王回答。

少年忍不住要在这个极为消沉但他能感到十分高尚的人面前打破礼貌的规则,他问道:“但是请你告诉我,你们为什么要在自己的星球上打仗呢?这是谁的错?你本人也有错吗?”

国王盯着少年看了很久,似乎因问题太过放肆而不快,但是他受不了在对方清澈纯洁的目光中长时间看到自己阴郁的目光。

“你还小,”国王说,“这些事情你不懂。打仗不是谁的错,是自己发生的,如同暴雨和闪电,而我们这些不得不打仗的人不是发起者,而是受害者。”

“那你们死得很容易喽?”少年问,“我们老家的人尽管不太怕死,大多数人愿意走,很多人高兴地去转世,但绝不会有人敢杀人。贵星球上想必有所不同。”

国王摇摇头。“我们这儿尽管杀人不少,”他说,“但我们认为这是最重的罪行。只有打仗时允许杀人,因为打仗时没有任何人是出于仇恨或嫉妒、为牟私利而杀人,人人都是在做集体要求他做的事。不过你若认为他们死得容易,那是不对的。要是你看看我们那些死者的脸,你就会发现这一点。他们死得很艰难,艰难而反感。”

少年听了这一切,为这座星球的人生活的悲伤和沉重感到震惊。他还有很多问题,但是他清楚地感觉到,自己永远不会理解这些黑暗而可怕的事情的来龙去脉。他也感到自己并没有去理解它的强烈愿望。或许这些可怜人属于低级生物,没有善神指引,受到魔鬼统治,或许该星球上存在一种怪异的厄运,一种错误。而且他觉得,如果继续盘问国王,逼他回答、忏悔,这太尴尬、太残忍了,那样只会让他觉得痛苦和屈辱。这些暗中害怕死亡却依然互相屠戮的人,他们的脸会变得像那个农夫似的,粗野得没有尊严,像那个国王,悲伤得深切而可怕,他虽然同情他们,但还是觉得他们怪异甚至可笑,可笑愚蠢得让人既难过又羞愧。

但是还有一个问题他忍不住要问。若这些可怜人真是落后者、迟到的孩子、一个滞后而战乱的星球的子女,若他们的生活是一场以绝望厮杀结束的颤栗的战斗,若他们弃尸在野甚至吃人,如同远古恐怖童话中写的那样,但是他们心中还是应该有对未来的预感、关于神明的梦、某种灵魂的萌芽,否则这整个丑恶的世界就只是一个荒诞的毫无意义的错误。

“抱歉,国王,”少年恳切地说,“抱歉,我还想再问你一个问题,然后我就离开这个怪国家。”

“问吧!”国王说,这个少年让他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既觉得他是一个优秀、成熟、睿智的大人,又觉得他是一个需要爱护、不能和他计较的孩子。

“异国的国王啊,”少年说,“你让我伤心了。你看,我是从另一个国家来的。庙顶上的大鸟说得对:贵国的苦难远远多于我能想到的。你们的生活像是一个噩梦。我不清楚统治你们的究竟是神明还是魔鬼。国王你看,我们那儿有个传说,我以前以为是童话,是虚无缥缈的故事,传说我们也曾经历过战争、谋杀和绝望。我国的语言里早就没有这些恐怖的话,我们在古老的童话书里读到过,觉得很可怕,也有点可笑。今天我看到这些都是事实,我看到你、看到你们正在做着、忍受着我只从远古恐怖传说中听说过的事情。不过现在请你告诉我:你们内心是否感觉到自己做得不对?你们难道不盼望善神,盼望智慧开明的引导?你们从未梦想过一种更美的生活:个人愿望符合众人的利益,理智有序,人人相互体恤,友好相处?你们从没想过世界是一个带来幸福和健康的整体,而有意识地崇拜热爱它、为它效劳?你们不知道我们所说的‘音乐’吗?还有礼拜和极乐?”

国王垂着头听完了这一席话。当他抬起头时,他的脸变了,闪烁着一丝微笑,尽管他的眼里有泪。

“美少年,”国王说,“我不知道你究竟是个孩子,还是一位智者或神明。但是我可以回答你,你刚才所说的我们都知道,我们心里都有。我们能够感觉到幸福,感觉到自由,感觉到神明。我们知道史前一位智者的传说,此人听说世界是一个天上各个空间和谐共处的整体。你觉得这样够了吗?看,也许你是来自彼岸的亡灵,但即使你就是上帝本人,也没有一样你心中的幸福、力量和意志,我们心中没有感觉、映照和浅影。”

他突然站了起来,少年惊讶地跟着起身。因为有一刻国王的脸就像朝阳一样,浸润在一抹清澈的、没有阴影的微笑中。

“走吧,”他对少年叫道,“你走,让我们去打仗、去屠杀!你让我心软了,让我想起了母亲。够了,够了,亲爱的英俊少年。去吧,快逃,在新战役开始之前!我会想起你的,当血流成河、城市变成火海之时,我会想到世界是一个整体,我们的愚蠢、愤怒、野蛮仍然无法把我们分开。别了,替我问候你的星球,替我问候那个以啄心之鸟作为象征的神!我应该认识这颗心和这只鸟。还有,来自远方的漂亮朋友,要是你想到你的朋友,那个打仗的可怜国王,不要想到他坐在床上伤心,而要想到他眼中带泪、手上沾血地微笑!”

国王没有叫醒仆人,亲手掀起帐帘让少年出帐。少年想着自己的新经历,穿过平原返回,在天际的晚霞中看见一座熊熊燃烧的大城。他跨过人和马匹的腐尸,天黑时分到了山林边缘。

这时大鸟已从云中降落,把少年载上双翅,他们在夜色中像猫头鹰一样安静而柔和地飞翔。

少年从一场不安稳的睡眠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山中小庙里,庙前的湿草中站着他的马儿,天亮了,马正在嘶鸣。但是大鸟、他的异星之旅、国王和战场,他全忘了。只是他的心灵中留下了一块阴影,一点痛感,就像一根小刺,像一种无用的同情,隐隐作痛,也像一个未酬的小愿望,我们暗中希望向它示爱、分享它的喜悦、看到它的微笑,它会一直在梦中折磨我们,直到我们最终遇到它为止。

少年骑上马,花了一整天时间来到祖国的都城,找到了国王。事实证明他是一个合格的信使,因为国王仁慈地接见他,抚着他的额头说:“你的眼睛对我的心说了话,我的心答应了。你的请求在我听取前就已实现了。”

少年立即拿到了国王的特许令,全国所有的花,他要多少就给多少,还派了随从和车马护送。几天后少年绕过山,沿着平整的道路回到本省本乡,这时他带着各式车辆、箩筐和骡马,满载着花园和北方常见的暖房里最美的花,足够掩盖死者的身体、装点他们的坟茔了,也够按照风俗为纪念每位死者种一朵花、一丛灌木和一棵小果树了。少年随即也装点并掩埋了好友和爱马,并在他们的坟上种了两朵花、两丛灌木和两棵果树,此后,他的痛苦消失了,转化为安静而愉快的怀念。

心愿满足、任务完成后,那夜旅行的记忆开始搅动他的心灵,他请亲友让他独处一天,在思考树下坐了一天一夜,异星上的见闻清晰地在记忆中展开了。有一天,他去拜访老者,请求私下交谈,然后把一切都告诉了他。

老人听完后静坐沉思良久,问道:“我的朋友,这一切是你亲眼目睹还是梦到的?”

“我没把握,”少年说,“估计是梦。但请允许我这么说,若此事确为我的感知,我觉得也无甚差别。我心中留下了一个悲伤的阴影,异星上的一阵冷风吹进了幸福生活。因此,尊敬的长者,请告诉我该怎么做。”

“明天你再去那座山,”老人说,“爬上那个你见到庙的地方,我觉得那个神明象征很是古怪,我闻所未闻,可能是异星之神。不过也可能是那座庙和里头供的神特别古老,是我们的先祖供奉的,来自人类还有武器、恐怖和死亡畏惧的古代。宝贝,你去庙里献上鲜花、蜂蜜和歌曲吧。”

少年道了谢,遵从老人的建议,拿了一碗初夏第一个蜂节献给贵宾的优质蜂蜜,还带上了琵琶。在山里他又发现了当时摘蓝风铃花的地方,找到了那条在森林里上坡、他不久前牵马步行的陡峭山径。但是他没能再找到那座庙所在的地方,还有那座庙、那块黑祭石、木柱、屋顶和屋顶上的大鸟,当天没找到,次日也没找到,他打听的人当中也没有一个人听说过这座庙。

于是少年返回老家,路过慈爱缅怀庙,进去献上蜂蜜,弹奏琵琶唱了一首歌,向慈爱缅怀庙的神讲述了他的梦、另外那座庙和那只鸟、那个可怜的农夫和战场上的尸体,还格外详细地描述了军营中的国王。然后他安心地回到家里,在卧室里挂上世界一体的象征,在熟睡中消化这些日子的经历。次日早上,他开始和邻居一起唱着歌,在花园和田野里努力消除地震的最后痕迹。

(19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