耸立在一圈美丽名山中间的黄山默默无闻、不受待见。据说此山无法攀登,这倒无所谓,因为周边攀登难度不等的山有十几座之多。素来无人问津的黄山只有邻近人家知道,进山的路远且难行,路边风光单调,山顶景色估计也是乏善可陈,再加上山崩频发、风口骇人、积雪盈尺、岩石易碎,此山久负恶名。在众多名山环绕下,这块既无美色又无魅力、粗俗无味的巨石就这样凄凉寂寞地矗立着,虽说无名无分,倒也省去了修公路、盖房舍、架电缆、铺铁轨的烦扰。据说南坡山脚有些草场牧舍,但南坡绝对无法远足,更无法攀援,因为山体半当中有一块由易碎岩石构成的竖直长崖,夏季泛棕黄光,“黄山”之名正是由此而来的。

山若相由心生,而不像人的面相常起误导作用的话,黄山准是个充满戒心和恶意的主儿:一侧是冗长、倾斜、单调的悬崖,另一侧由碎石、冰碛和积雪构成一个杂乱斑驳的蠢物,顶部山脊隘口重重,并无清晰整齐的山顶。

但是它沉着地固守在蛮荒寂寞中,平静地观察着邻山受到的关爱,并不与谁为敌。它够忙的了:要抵挡风雨并保持溪渠畅通,春天要确保积雪消融,照顾沮丧的石松和矮松,保护无忧无虑、笑容满面的娇花,忙得无暇思考;夏天终于有了喘息之机,可以晒晒太阳,暖暖身子,闲看旱獭嬉戏,静听山脚悦耳的牛铃,有时远方也会传来怪异的人声,一个轻松小世界发出的含混不明的声音。它爱听人声,不过对内容并不好奇,夏季小憩时,它对底下传来的喊声、钟声、哨声、枪声等无伤大雅的问候虽然不解,但仍然慈祥地点头致意,任由那个欢快天真的小天地去折腾。想到初春刮燥风的日子和早夏的夜晚,这上头只有困苦、呻吟和灭亡,石壁塌陷,岩石滚落,洪水肆虐,它的生活成了一场面对上百个强敌的无休止厮杀,时而怒火冲天,时而惊心动魄,想到这些,底下那些小打小闹在它耳中宛若稚童欢叫:长夏无聊,不知看似坚固永恒的生活实际上建立在多么薄弱的基础上。

但是世上终究并无一物能幸免于人类觊觎,即便是石缝中生出的一根细草,弃掷路边的一块顽石,最后也会被某个人好奇而贪婪地发现、触摸,这正是孩童的天性。

村里有个钟表匠之子策斯科·比翁迪。他是个充满激情但性格孤僻的年轻人,不能以常见和恰当的方式享受人生。尤其是姑娘们没能耐拴住他、让他快乐,虽然他很讨姑娘欢心,有本事支使她们。策斯科为人高傲,喜怒无常,兴致上来就去找姑娘,但是态度专横,不识温情。姑娘一旦到手,他刚有点开心陶醉的意思,又会由晴转阴,由热转冷,拂袖而去。由于这个性格,他四处树敌,身边最终只剩下寥寥几个依赖又害怕他的伙伴,他需要酒友或打架帮手时对其呼之则来,旋即又挥之则去。虽然父亲传授了钟表手艺,但是这条强壮伟岸的汉子并不满足。成年后,只有光景不好时他才肯恩赐般地搭把手,其余时间就随心所欲地度日。全年的开销用度,他主要靠夏季时不时地为登山客做向导挣得,不过他并非有客必带,有个外国人曾经惊奇地对他说:“别处的向导得出示资格证才能上岗,在这儿却是您挑客人。”

除了其他怪癖以外,他也早就习惯了独自在山里转悠,凭着任性和贪婪的激情探查树木、石头和野兽,体会靠自身力量克服艰难险阻的喜悦。独游群山时,这个暴脾气的汉子坚强冷酷、无所畏惧。对于这个只有在少数特别时刻才能享受生活的人来说,危险和紧张能够安抚他的心灵。当他千辛万苦地登顶后,在严寒中稍事休整、将冰镐插入积雪拄着、弯腰用淡灰色的眼睛审视上山路时,当身为开拓者和征服者在无人走过的山谷观察岩石、甩出绳索套住一块突出的黑古岩时,他坚毅的脸庞有时会现出一种稚气而野性、宛如幸灾乐祸的表情,强烈的控制欲在心中暗暗欢呼。

日复一日,性喜开拓、不走老路的他越来越频繁地进入几乎无人踏足、没有哪块处女地被发掘过的黄山野岭。他渐渐爱上了背负恶名的黄山,而天下并无徒劳的爱,阴沉的黄山也一点一点对他敞开了心扉,指点他看到藏宝,不介意这个孤僻的人常常来访并探索自己的秘密。人山之间渐生一种准密友关系,相互了解,相互认可。策斯科发现有些面目狰狞之处其实却是坦途,碎石之间还有明媚的小小花岛,在这儿那儿捡一块美丽的云母和几朵花儿回家,老山袖手旁观,由他自便。

就这样过了一年多。但人类对大自然终究无法摒弃贪欲而满足于友爱,一旦心满意足、感到主人释放出的善意,就想据对方为已有,恨不得掠夺、战胜、击败过去的朋友。策斯科亦不能免俗。他爱黄山,喜欢在谷中和坡上远足,喜欢躺在山脚下小憩,但是一旦熟识,不知餍足的他又起了征服之心。

此前他满足于对没名气的黄山略有认识,不时在山里转上几个钟头,了解水流方向和雪崩区域,观察岩石和植被。有时他也小心地向上攀登一段,看看能否找到一条路,通往恶名远扬的山顶。这时黄山就会静静地关上大门,拒绝亲近,朝他掷几块石头,好几回让他迷途到晕头转向、精疲力竭,把北风吹到他的后颈,从他贪婪的足底抽走几块脆裂的石头。这样一来策斯科就垂头丧气又心领神会地返回了。虽觉此山脾气欠佳,但因自己也异于常人,他就不好见怪了。

但是现在情况不同了。第二年夏末,策斯科看黄山的眼光越来越贪婪,渐渐不再视其为朋友和偶尔造访的散心地,而视为忤逆自己的寇仇,要坚定不移地占领、侦察,有朝一日攻打并且征服它。他决心有勇有谋,或直接或迂回,总之要不择手段地降服骄傲的黄山。旧日的爱慕成了嫉妒和猜疑,而且由于黄山安静而坚决的反抗,昔日情终成心头恨。

有三四回,这个顽强的登山者爬了上去,每回都有一点小小的进展,在这场持久战中终成胜者的愿望随之也日趋强烈。但是黄山的抵抗也更坚决了,夏季结束时,策斯科因坠崖几乎冻饿而死,断了一臂,回村时,居民业已报告他失踪死亡。卧床休养期间,山上积起了新雪,眼看今年已无可作为,策斯科更加坚定了征服这座他现在痛恨的恶山的决心。他已研究好要沿着哪些水沟上山,相信自己找到了登顶的通道。

次年夏初,黄山不安地发现故人又来了,仔细研究冬天和雪融造成的变化。他几乎天天来细查,有时还带来一个帮手。终于,一天下午,他背着行李来了,伙伴也在。两人不慌不忙地向上登了三分之一,选了一处铺开羊毛被褥、取出烧酒过夜。次日清晨,两人小心谨慎地踏上一条无人走过的山路。

有一段午间被坠石封住的险路,策斯科已然熟识,一早就轻松地安然通过了。三个钟头以后,路就难走了。两人默默地拉着绳索攀登,避开竖直的峭壁,迷路后又吃力地返回。这时出现了一段好走的路,两人松开绳索,大步前进。接下来是一片容易对付的积雪,然后是一块光滑的竖崖,远看难行,走近了发现有一小片横向的石头,有些地方长着草,宽到能够一步一步地爬上去。策斯科觉得此后应该通行无阻了。这次不能登顶就算了,但最大的困难似乎已经克服,下回若能避免重犯今天的错误,他就能登顶。他还进一步想到自己其实无需伙伴,决定下回择日单独上山,成为登顶黄山的第一人,不让旁人分享战果。

他开心地踏着山间小径领路,灵巧敏捷得像一头山羊。

但他一时还上不去。山转了个弯,就在过弯口时,对面突然刮来一阵大风。他背过脸去抓被吹走的帽子,谁知踏错一小步,顿时坠入深渊,就在同伴眼前消失了。

同伴战战兢兢地弯腰向下看,隐约看到策斯科落到底下的一堆石头上,一动不动地躺着,估计已经死了。他不顾危险在附近转了几个钟头,也没找到策斯科,最后精疲力尽,为免自己也被大山吞噬,只好无功而返。等他踉踉跄跄、灰心丧气地回到村里,天已黑透了,村里组织了五名男子进山搜救,带好铺盖炊具,当夜就出发了,准备在山脚下露营,天一亮就进山。

此时策斯科并没有死,但是摔断了腿和肋骨,躺在那段山崖底部的石滩上。他听到同伴的喊声,也尽量大声回应,可惜对方听不到。后来他又静听了几个钟头,听到同伴还在找他。他不时喊上几句,可是同伴总是找错地方,让他恼火。他觉得自己现在躺的地方他们以前走过,应该不难找。最后他终于明白同伴必须返回,接下去的十几个钟头都不会有人来救他了。

他的双腿都断了,小腹切入一块石片,绞痛不已。策斯科觉得自己生还的希望渺茫。他相信大家最终能找到自己,但自己能否撑那么久就难说了。他动弹不得,又伤重难愈,难以抵御寒冷的长夜。

他低声呻吟着躺了一个钟头又一个钟头,想到很多对于此刻来说无关紧要的事情。他想起一位曾随他学舞的姑娘,如今早已嫁为人妇。那段他一见她就心儿鹿撞的时光,如今忆及,感觉无比美好温馨。他又想到一个因为这位姑娘而被他揍得半死的同学,后来出国留学,成了山脚下唯一的医生,现在将由此人为自己包扎或是开死亡证明了。

他想到自己一次次进山,想到第一回进黄山的情景。他又想起自己当时如何独自顽强地探索这片与世隔绝的荒漠,渐渐爱上了它,觉得它比人类可亲。他忍痛转头四望,又仰望上空。黄山平静地与他对视。策斯科看着老伙计在春天激烈的生死搏斗和秋天降雪之间的夏季小憩,在夜色中神秘而哀伤地矗立着,风化的山体斑驳开裂,衰老而疲惫。夜幕降临,山顶上有一丝微光一闪即逝,荒山上笼罩着无垠的凄凉寂寞,沉默的山崖旁边时而缓慢犹疑地浮起雾气,其间可见遥远而凄清的星空,远方的山谷隐隐传来水流声。

策斯科·比翁迪用濒死的双眼注视着这一切。他看着这座他自以为熟悉的山,第一回发现它身上那种千年孤独和哀伤的尊严,第一回发现并认识到大千世界,山和人、羚羊和飞鸟、星辰和造物,万物的生与死都是一种无法摆脱的规律,一个人的生死和一块石头受山水冲击而滚下山坡、变成碎片,或在日光雨水中渐渐风化没有区别。当他呻吟着、心灰意冷地等待死亡时,他感到山中、地上、大气和星空中传来同样的呻吟,弥漫着同样的凄冷。尽管他很痛,他却并不感到孤独,尽管他觉得自己慢慢死于山中是悲惨而荒诞的,他却并不觉得这比时时处处都在发生的事更悲惨更荒诞。

而这个一辈子不满意、感到必须与全世界开战的人,他第一回吃惊地感觉到世界的和谐与永恒的美丽,他竟然对自己的死亡没有意见。他最后看了一眼在群星照耀下耸立在青色寒夜里千疮百孔的山脊,最后听了一遍山谷中看不见的流水淙淙。这时他感到双手发僵,生硬的脸上绽放出一丝野性而满意的笑意,有点像幸灾乐祸,但其实是表示他理解并赞同发生的事情,表示这回他不再倔强地反抗并我行我素,而是同意并支持一切。

黄山把他留下了,哪儿也找不到。村民痛心疾首,因为人人都想把他葬入墓园,但他长眠山石并不逊色于安享天年后长眠在老家教堂的暗处,对规律的执行也无二致。

(19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