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4年8月,黑塞同玛丽亚趁玛丽亚的父亲不在巴塞尔闪电结婚,婚后又为躲开不愿接受他这个穷作家为女婿的老丈人匆匆离开巴塞尔,搬入博登湖畔的德国小村盖恩霍芬。

博登湖风光秀丽,这里是德国、瑞士、奥地利三国的交界地。27岁的黑塞当起了中产作家,成了一家之主。此后七年内,他的三个儿子先后出生。

他们在盖恩霍芬小村一共生活了八年,其间黑塞的田园梦得以实现,又逐渐破灭。但这个时期不论黑塞本人的发展,还是他们居住的地区,都是最美妙最平静的,因为伴随黑塞的前来,这个地区也吸引了众多艺术家的到来。

落户盖恩霍芬村的“彼得·卡门青”

1904年上半年,《彼得·卡门青》所以很快取得成功,是因为黑塞在书中表达了对大都市生活的不信任,以及对贴近大自然生活的渴望和热情。这使许多寻求新生活方式的同龄人,很容易在书中找到自己的身影。

当时德意志第二帝国自1871年1月成立以来,得到了迅猛发展。黑塞曾熟悉的拥有手工匠外加磨坊风车、邮政马车的“旧”时代正在消失,德国正在走向工业大国。先进的科学技术如电灯、电话及汽车的出现,彻底改变了人们的日常生活。一些大城市里,已经出现了包括剧场、电影院、卡巴莱小品演出厅的大型娱乐企业。然而在这些工业发达地区,也出现了工业进步带来的弊端,出现了贫富悬殊、住房紧缺、失业等不安定的社会问题。

不是所有人都赞成这种会带来恶劣后果的发展,许多人开始追求另外的生活方式。这些方式五花八门,各式各样,不过又有一个共同特征,那就是追求贴近大自然的生活。其中之一就是要离开城市,回归自然,在清新空气和大自然中去寻找新生活的运动。

黑塞也认同这样的观点,在给作家茨威格的信中他表示,他最希望远离“现代社会的喧嚣”,在穷乡僻壤里有个自己的“意大利窝”。他的妻子也赞同他的追求,要过一种“简单朴实、贴近大自然的乡下生活”。于是盖恩霍芬成了他们的新家乡。

当时的盖恩霍芬是个偏远闭塞的小村庄,只有三百多居民。这里没有直达的铁路线,下火车后,还需坐上几小时马车才能抵达。这里没有商店,没有煤气,没有电灯,也没有自来水。日常用水必须自己用水桶从村里的水井里挑。需要采购时,黑塞得划船到湖对岸去。

盖恩霍芬村很小,当时哪张地图上都找不到它,可黑塞并没有与世隔绝,因为《彼得·卡门青》一书的成功,他获得了维也纳鲍恩费尔德(Bauernfeld,1802—1890,奥地利作家)文学奖,由此声誉大振,每天会收到很多来信。年轻的文学爱好者会寄来他们的手稿。以前将他诗作退回过的报刊,现在也来约稿,并承诺出版。为此,1904年年底,他在当地申请了一个自己的邮箱。

然而现实生活并不是想象的那样浪漫,许多琐事需他们亲自动手。比如黑塞需亲自用碎纸和麻纤维来填堵墙上的裂缝;房顶内的大梁,也要由他涂上深红色。

湖岸潮湿的环境令米阿(黑塞对妻子的称呼)很不适应,她很快患上了风湿,不得不回巴塞尔疗养三个月。

黑塞很怵出名给他带来的种种麻烦。他不喜欢赶时髦的热情,甚至常将前来采访他的记者撵走,不允许发表他的照片。尽管如此,每天仍有很多慕名者前来。这些人中也会有许多同时代的作家、出版人。黑塞自己也常邀请住在博登湖附近的作家、艺术家来聚会。

在小村住下后,除了写作,黑塞还喜欢同住在附近的好友芬克一起在湖边湖上消磨时光,或徒步行,一次竟走了300多公里,到达瑞士东南角的恩加丁山区。

不过一到晚上,黑塞又成了勤奋的作家,他喜欢挑灯夜战。这段时间,他不但写出一些短篇小说、长篇小说《在轮下》,还为众多报刊书撰写了大量书评。

1905年12月9日,大儿子布鲁诺出生。他的《彼得·卡门青》获得成功,短短几年内,黑塞成了知名作家,成了丈夫和父亲,他本该幸福才是,可他却越来越不满意,刚刚赢得的一切舒适让他突然间感到莫名孤独,或怒火中烧,离家出走。

真理山的召唤

1906年春,村里走来一队“流浪汉”,这些人外表奇特,蓄着长发,简单的着装都是他们亲手制作。他们自称“阳光兄弟”,说要同“中产社会的破烂秩序”决裂,正要徒步前往他们的根据地、几百公里外的菲利塔山——真理山。这一切令黑塞心驰神往,这座真理山位于与意大利接壤的瑞士南部堤契诺州。黑塞很想尝试一下戒酒,于是他决定同这些“阳光兄弟”一道前往。这就是他第一次的堤契诺之行。

菲利塔山上汇聚了全世界各色稀奇古怪的生活方式改革派。黑塞参加了一个学习班,身上只许披个披风,住小茅草棚,有时还要将身子埋在土里,只喝水吃浆果。

1907年4月,他又一次前往菲利塔山,过了四周吃野果住山洞的日子;回家时,像前一次一样,心怀不满,怀疑否定,动不动就大光其火。过30岁生日时,他自己感到陷入了困境,认识到,让自己放弃抽烟喝酒,实际上非常违背自己的性情。

他们新建于1906年年底的房子坐落在湖畔,带有花园,富有田园风光;新房里,他们很快迎来众多亲朋好友的来访。《在轮下》1906年出版后取得成功,许多出版社都来争抢他的手稿。他又陆续写出一些短篇小说。而他又生活在自己这样那样的内心冲突之中。

除了写作,黑塞很喜欢在花园里劳作。他亲手种下果树、七叶树、椴树,还有可做篱笆的灌木。他喜欢到芬克那儿,把毛驴粪收集起来,给他的大丽花、他的苗圃施肥,家里总能吃上他种的各种新鲜蔬菜。在花园里他还盖了一个小木棚;梨树旁,摆有他自己做的长木凳。

田园梦的破灭

黑塞感到做一个农民是件快乐的事。可这种快乐又会在顷刻间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觉得这一切好像是奴隶般的苦役,令他愤懑。黑塞变得喜怒无常,常会因为一点小事,情绪一落千丈,还会使性子离家出逃。有一次只因为新壁炉燃烧状况不够理想,屋子里总有烟味,便提起行李箱,叫了辆马车驶向拉朵夫泽,从那里乘火车去慕尼黑的朋友处。

黑塞自己有个感觉,他一半是受尊敬的作者、房产主、一家之长,而另一半“还浮在空中”,让他做彻底的农民,同中产社会决裂,他做不到。

这期间他写下的小说《盖特露德》中对这两类生活有所表现(1910年出版)。事实上人们的确会反感黑塞书中没有结论的冲突。

1909年3月黑塞二儿子海纳出生。这一年黑塞有五个月不在家。他先去150公里外的一家疗养院治疗头疼和风湿病,接着前往德国北部做读书报告。12月回家后还是不能平静下来,天天神经过敏,只想马上出门离家。

这样的状况会对他妻子产生怎样的影响,便不难推想了。

1911年春他同一位音乐家朋友前往意大利中部的翁布里亚区旅游。回家不久7月份三儿子马丁出生,可9月份他又同一位画家朋友上了路,这次要去的是印度。尽管由于生病,他只去了印度尼西亚、苏门答腊、锡兰(现在的斯里兰卡)、新加坡和马来半岛,可这次旅行仍被他称为“印度之行”。

再次回到家时,已到了圣诞节。德国正值寒冷的冬季。他再次尝试留在小村里生活,然而他办不到。1912年5月当再次坐在书房被楼下孩子的吵闹搅得烦心时,他觉得这样的日子一定要改变了,至少生活环境得变化。他决定卖掉新房,搬到瑞士伯尔尼去住。

玛丽亚也同意这个建议,一来大儿子布鲁诺很快该上小学,这个时候人们自然又会想起大都市的种种优越;二来玛丽亚的亲戚朋友多在瑞士,这下离他们又近了。这对黑塞还有另外一个好处,这就是到那里后如果他再离家出走,心里的内疚感可以轻微些。

他很快在伯尔尼城边找到一座空房。经过联系,黑塞一家可以搬进去。这是一幢传统式多角贵族别墅,别墅四周草地开阔,地产中还包括一片遮天蔽荫的古树林,一块农田。

1912年9月,35岁的黑塞同他全家离开居住了八年的盖恩霍芬,搬到瑞士首都伯尔尼。因而有评论家称这八年为黑塞“农民作家期”。

这一时期黑塞的诗作从主题与题材上同青少年时期相比,没有明显变化。涉及的题材还是:追寻逝去的青春、寻找理想、感悟、无奈、远足、歇息、孤独、友谊、爱情、梦、恐惧、死亡、上帝、意大利、云朵、树木、入静、格言、关于创作等。写作形式与风格也基本上保持了原有习惯。不过还是有所侧重,这期间步行远足的分量加重了——他的诗集《在路上》于1911年出版,诗集中有50多首诗。他的足迹还远涉到遥远的亚洲。这次首次走出欧洲的远行同他的其他远行一样,既是对现实生活的逃避,也是对崭新生活理念的寻找。这次亚洲行创作下的十几首诗中,可以看到东方文化给他留下的深刻印象。另一个侧重,是对自然景物的描写——27岁的黑塞婚后搬入博登湖畔后,在这里他与大自然有了“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零距离接触。

这期间著名的诗篇有《雾中》、《有时》、《独自》等。

云朵

云朵,云朵,似片片小船,

携轻盈花纱,

划过头顶,

将我轻柔抚触。

你们自蓝天脱颖而出,

美丽世界如许造就,

我常常地

会被这神奇魅力攫住。

这洁净的泡沫轻盈爽目,

可祛除尘世万般脏污,

难道你们不是

污浊大地的美梦与向往?

(1904.8)

题解:1904年8月2日,趁着玛丽亚父亲不在巴塞尔,27岁的黑塞同36岁的女摄影师玛丽亚·波诺利缔结良缘。婚礼过后,9月他们迁入博登湖畔德国境内一个名为盖恩霍芬的小村庄,实现了黑塞要结束城市生活、回归自然的田园梦。

夏末

雨,单调地下了一晚,

像在不停地轻声抱怨,

又像疲倦孩子的哭喊,

直至温和午夜。

夏,已对它的庆日厌倦,

枯蔫的手臂举起花环,

扔掉——花环已败谢,

夏弯下身,要做一个了结。

我们的爱也曾为花环,

在热烈的仲夏烧燃,

最后的舞曲已缓缓告终,

大雨倾注,宾客逃散。

艳丽之花会凋谢,火焰会熄灭,

在这谨严之夜,

在我们羞愧之前,

让我们与我们的爱做一个告别。

(1904.9)

题解:这个夏末,黑塞和新婚妻子刚刚在乡村安了家。

有时1

有时,当鸟儿鸣唱,

当风在枝头吹响,

当狗儿在远处农庄吠叫,

我会长久聆听,一声不响。

我的魂灵会回飞,

回至千百年前被遗忘的时光,

那时候,鸟儿、风儿

与我相似,都是我的弟兄搭档。

我的魂灵会变成一棵树,

一朵云,一只动物,

如果它们回转来问我问题,

我该作何答复?

(1904.9)

题解:诗中的“我”感到自己属于大自然,曾经是树、动物、风、云中的一员。这里没有指明,这个魂灵会提出什么问题,也许会问为什么“我”不再是从前的兄弟?作者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只知道,他希望如此,但不切实际。

蝴蝶

走进野地,

但见蝴蝶一只,

它白与暗红相间,

飘在蓝风中,

令我好心动。

哦,最后一次见你,

饱览你展翅之美丽,

是在童年的花园里,

那个世界还似清晨般清新,

天空也还如此之近。

你柔软,飘逸,色彩鲜艳,

好似来自天堂一般,

在你神圣光彩前,

我只能生怯地

羞惭站立,将你呆看!

红白蝴蝶

远去,远去,飘向野地,

我前行,还似在梦里,

天堂之邦

为我留下,一片平和靓丽。

(1904.9)

题解:刚离开巴塞尔的黑塞,漫步田野,看到蝴蝶,令他又回忆起童年时光。

1935年58岁的黑塞在一篇关于蝴蝶的散文中写道:“(如果一个人)见到蝴蝶而没有喜悦,既不能引发出儿童时代的欢喜,也不能有些微歌德式的惊喜,那他如果不是瞎了,就一定有着铁石心肠。”

秋天的树

十月夜寒,我的树

强撑着绿服,

它爱绿装,舍之不得,

穿了几个月,多么快活,

很想将它留住。

过了一夜,又过了

艰难的一天。树已疲倦,

不再抗争,

它终被彻底战胜,

将附件脱下交出。

此刻它笑得金红,

满心欢喜歇息于蔚蓝中,

它已累了,静候死亡,

于是这秋,这温和的秋

为它换上了华美新装。

(1904)

题解:回归大自然的黑塞,可以零距离观察描绘大自然的变化。

傍晚的对话

对云遮的大地,你在看什么,像在梦里?

我把心交到了你美丽的手里。

满怀无言的幸福,

它这般滚烫,难道你没注意?

你将它退回,还我以陌生微笑。

心儿微痛……无语,冷去。

(1904.12)

题解:一个热恋,一个不作反应。一首成功的单恋诗。

九月的中午

蓝天在高处

歇了一个时辰,

各个物件都披光带亮,

如人们想梦见的模样:

世界无影

于金、蓝色的摇篮中轻荡,

它享有成熟的和平,气息芬芳。

——可一旦有阴影落到画面上!——

不待你思想,

金色时辰已告终结,

它从美梦中醒来,

脸色更淡,笑得更安宁,

此间的太阳,也变得更凉。

(1905)

题解:九月的中午时分,这个地区阳光下与阴影下的温差很大,世界图画瞬息变化。又好像在说,美好世界有如美好时光,像在梦里,美丽而短暂。

文学家1

我想教你们写美丽诗行,

好为尊贵的女士献上,

想教你们写历险、寓言,

里面有女人、天鹅、恶龙与英雄(1),

还要教写幽默有趣的故事,

令人笑声朗朗。

可有些东西

出自沉沉的夜梦,

它们哀伤又满怀渴望,

为它们

心灵之琴弦要独自演奏,

对此我劝你们沉默不响。

(1905)

题解:1905年小说《彼得·卡门青》获得了维也纳鲍恩费尔德文学奖,《在轮下》连载于《新苏黎世报》。他成了中产作家,自然又会思考起“文学家”问题。下同。

* * *

(1)西方有圣乔治杀死恶龙的传说。

文学家2

只为我,为我这孤独者,

无限繁星展现于夜空上,

只为我一人,我这孤独者,

石台喷泉将奇妙的歌儿吟唱,

云朵飘移,像梦一样,

让斑驳的影子行于原野。

没有哪个屋宇、田地、商行和猎场

赐予了我,

属于我的,非他人所属,

属于我的是森林后跌宕的溪水,

属于我的是富饶海洋,

是孩童玩耍时鸟儿般的唧喳,

是孤独恋人夜晚的泪水与歌唱。

属于我的还有众神的殿宇,

是令人敬仰的往昔小树林(1)。

同样地,

未来的明亮天穹是我家乡:

借神往的羽翼,我的心腾飞向上,

要看人类的幸福未来,

看人类博爱,看民族互敬,看法律的胜出。

在那里,我能找到所有变得尊贵的人们,

不论商人船工,还是农户国王,

不论是牧人,还是花匠,

他们都满怀感激,在欢庆未来世界的庆典上。

缺席的只是文学家一个,

他,孤独的观望者,

他,白面书生,人类渴望的代言者,

未来及成功的世界里,

都不再需要他;他的墓旁,

花环将枯萎凋零,

对他的记忆也会不知去向。

(1905)

题解:“属于我的,非他人所属。”说的是,属于文学家的,是对大自然及人类生活的独特的艺术创作。

* * *

(1)小树林(Hain),古代日耳曼人好在小树林中举行祈祷、祈福等圣事,因而小树林象征美好神圣之地。

群山夜色

湖光已经褪去,

芦苇睡成黑影,

细语梦里。

群山横亘巍峨,

矗立大地,

它们不休息。

一个紧压一个,

深深呼吸。

它们深深呼吸,

聚集沉重之力,

不可释解地煎熬在激情里。

(1905.6)

题解:在盖恩霍芬,黑塞做起农民作家,从他的书桌可望到窗外的湖光山色。诗中可以读出一种沉闷压抑感,也许这正是此时作者本人的感触?

雾中

真是蹊跷,在雾中漫步!

灌木石块个个孤独。

没有哪个能看到另一个,

个个都在独处。

我的生活闪着光亮,

我的朋友世界遍布,

可现在雾气降临,

没有谁再可以被认出。

黑暗悄然而至,不可抵御,

把你与一切统统隔离,

真的,你若不能将这黑暗理喻,

你便不够睿智聪颖。

真是蹊跷,在雾中漫步!

生命就是孑然独处。

没有哪个识得另一个,

每一个都是孤而独。

(1905.11)

题解:刚到盖恩霍芬村时,黑塞觉得很不适应,独自坐在书桌前,埋头写作空隙,抬头便可望到的一泓宁静的湖水,但这很快就让他感到了厌倦,目光会不自觉地越过湖面,望到更远的起伏山峦,好像那里有更多的秘密、神奇在等待他,他感到那里更让他神往。

一天,他又独自坐在温暖的书房,楼下传来玛丽亚弹奏的肖邦钢琴曲。望着新书架上一排排书籍,想着炉子里有足够的柴烧,地下室里藏有足够的葡萄酒,连家猫都有足够的奶喝,日子过得应算不错,可以说应有尽有。可这舒适的一切却让他感到莫名的孤独,他忽然怒火中烧,立马下楼,穿上大衣,戴上帽子,拿上拐杖走进风雨交加之中。

这首《雾中》就是在这样的一次出行中写就。1906年,黑塞在写散文《一次秋日远足》时,将这首诗加在了结尾。他在文中这样写道:“一早醒来,决定继续上路。天冷,雾大,让人很难辨出道路。我抖抖嗦嗦地喝了咖啡,清房结账后,迈开大步走进朦胧冷寂的清晨。很快身上暖和起来,小城、花园都留在了身后,我陷入一个雾之世界,在大雾中行进……令人惊异的是,大雾能将所有比邻的东西,所有貌似一体的东西分离开来,能将所有单个形体包裹起来,让它们不可避免地孤单而独立。”他边走边想。迎面走来一人,道了句“问候上帝”,很快又消失在大雾里。房舍、篱笆、树木、山坡上的葡萄田,一切的一切都或大或小改变了彼此的比例。你可以听到近处有人或牲畜的走动,却看不到它们。周围的一切“都如此陌生、迷人,富有童话色彩”。这里的孤、独,并没有悲伤感,更多的为客观描述。黑塞在此写出了对这一自然现象的发现、着迷。

这首诗情调沉郁浪漫,为广大读者喜爱。1911年选入诗集《在路上》中。这本诗集有53篇诗作,都是接近自然、富有情感的诗篇,往往以四季、孤独、失眠、夜晚以及对失落的青春的追思为主题。

夜间

风儿吹拂,又湿又闷,

能听到,芦苇上空

夜鸟沉沉的翅膀,在扇动,

还有渔歌从远处村庄传出。

自不可知晓的岁月,

有了昏暗传说,

还有对苦难诉说不尽的怨怼;

在夜里听到它们,多痛苦!

孩子,让人怨吧,让要出声的出声!

沉重的苦难已将世界包裹。

我们不但要听鸟鸣,

也要听村那边传来的歌。

(1905.12)

题解:这首诗令人想起黑塞作于1900年的《夜里》一诗,其情怀、格调颇有类似之处。“夜”是黑塞喜爱的一个诗作主题。

夜行2

应去哪里?应去哪里?

夜,轻松舒缓,静睡湖畔,

远远近近的

人类、河流、森林都被搞得疲倦。

沉闷声音响自

大地深处,

它成功跃空,做声,

如竖琴声柔美,如铜钟深重。

应去哪里?应去哪里?

一个声音将我呼唤,

它响自大地的沉闷深处,

腾上些许黑暗台阶,

满怀渴望,

然后消失,再没了声响。

一只夜鸟翅膀呼扇,

簌簌飞过。

转眼它消失于山间,

融入沉默黑暗,

不再做声,不再问询,不再诱惑。

(1906)

题解:路向何方?作者表达了一种彷徨感。正是这年春天,当新生活理念的尝试者路经黑塞居住的小村庄,要前往瑞士南方菲利塔山——真理山时,为了戒酒、戒烟,黑塞也加入了这个队伍,去长途跋涉。

独自

世上之道、路

众多而无数,

可是它们的终点

都是一个。

你可以骑行或乘行,

两人走,或三人行……

可是那最后一步

要由你独自迈出。

因而没有哪个知识、技能

能如此优尚,

所有的重负,只能由你

独自担当。

(1906.6.6)

题解:人生之路众多无数,但终点都是死亡,最后这一步都需自己迈入。因而所有忧伤、失意、哀愁等心灵重负,也需自己独自担当。

当米勒老师向我指出,诗中的“世上之道、路”是指人生之路时,译者颇为吃惊,因为这是我们非德语为母语的读者不会想象到的。按照德文字面意思,我们很容易将之理解为“世界上的道路”或“地球上的道路”。

迎着目标

我总是前行,没有目标,

前行,从不想停歇,

我的路,都像没有尽头。

终于我发现,自己在

走圆圈,旅途变得疲倦。

每日都是生活之折转。

现在我迎着目标,却犹疑踌躇,

我知道,所有的路上都站着死鬼,

他已将手向我伸出。

(1906.10)

题解:我要走向目标,却发现每条路上都有死鬼接应——都是死路一条。

决定

不想在黑暗中继续摸索,

黑暗不会将我的问题回复;

终于我想淡出这灰暗之地,

做一次休憩。

多少日子里我进了又出,

寻找家,却每每步入歧途,

寻找光,却落入阴森狭窄地,

像一个孩子被关入黑屋。

我觉得,我好像看到

远处光线将茫茫黑暗穿过,

灰暗散去,大地要将我担承,

要向着那远光,迎去。

(1906.12)

题解:诗歌中表达了我对“远方”的渴望。

这年黑塞小说《在轮下》出版后获得巨大成功,年底黑塞和妻子决定在村子里盖一座自己的房子,这次连黑塞的岳父也改变了对女婿的看法,愿意提供资金。而黑塞就是这座房子的规划建造者。房子一定要带一个花园。

春天2

它又沿着棕色的小路,

走下雨后清明的山峦,

丽春走近的地方,可爱的花朵

又在绽放,还伴着鸟儿的歌唱。

它再次令我感悟:

这块土地,我只是它的过客,

在这鲜花盛开的柔美中,

大地恰似我的美丽家乡,我的财富。

(1907.5)

题解:明媚的春光每每会激起作者对大自然、对生活的热情。大自然是我的家乡,我为大地的过客,这是黑塞常强调的人生态度。

幸福

只要你还追逐幸福,

你就尚未成熟到做个幸福者,

即便所有的可爱归你之属。

只要你还抱怨失去,

还有很多目标,没有闲情,

你便不知晓,什么是平和宁静。

只有当你放弃了愿望,

不再有目标和追求,

不再将幸福公然宣称,

这样,世事的潮涌便不再

撞击你的心头,你的心灵便会得到安宁。

(1907.5)

题解:这是将满三十周岁的黑塞,对于幸福的思考。

命运

我们怒火万丈,彼此不可理喻,

孩子般分了手

从此避而不见,

都因讨厌的羞辱感。

年复一年,到了今天,

一直由懊悔与期待相伴,

只是再没有哪条路,

可通往青春花园。

(1907.5)

题解:1911年出版的诗集《在路上》中,这是53首诗里的最后一首。

六月刮风的一天

湖面似玻璃一片,

陡峭山坡上,

风吹细草,银光烁闪。

麦鸡在空中嘶鸣,

充满死的恐惧与哀怨,

它忽上忽下,击出条条弧线。

对岸飘来,镰刀声响,

还有那令人向往的,草地芳香。

(1907.6)

题解:十年后的1917年,黑塞做过这样的表示:“年轻时,我同自然风光和艺术作品的内在联系要更紧密,强于与人的关系。那些年我一直梦想着一种文学创作,其间只有空气、大地、流水、树木、山峦和动物,没有人类。”这首诗就是这个时期的一个代表作,同他这个时期的其他诗作一样,这里只有自然景物。

五十年后的1956年,黑塞将此诗寄给一位画家朋友时写道:“作为您画册的前言,我附上这首小诗,它是我五十年前在盖恩霍芬写的。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只是每次读它,博登湖时期的景色和周边氛围就会栩栩如生地呈现在眼前。”

夜2

我,吹灭了蜡烛;

窗户敞开处,涌进黑夜,

它将我拥抱,动作那样轻柔,

让我做它的兄弟,要我做它朋友。

我俩患有同样的思乡症;

我俩都发送有鲜明预感的梦,

还轻声叙说我们父亲家中

往昔的时光。

(1907)

题解:这又是一首夜之曲。与诗人作于1898年的《死鬼夜行》有类似之处。

我们生活于……

我们生活于形式中,生活于表象里,

只有痛苦的时候

才感到永恒不变的在,

幽幽梦境已向我们做过介绍。

欺瞒、泡沫让我们欢颜,

我们无异于无人引领的盲人,

时空之中我们忧心求索,

那些永恒的事物。

我们希望摆脱轻浮,

渴求从虚空的梦中得到解脱,

因为我们也是神,

也是创世之初的构成物。

(1907.8)

题解:1907年柏林菲舍尔出版社出版了黑塞小说集《尘世》。黑塞同友人合办左派杂志《三月》,以反对威廉二世的独裁体制。这年他们一家搬入盖恩霍芬村自己建造的房子。“永恒不变的在(Sein)”,这里的“在”是在的事实、方式、式样、姿态;不同于“存在”(Existieren)。后同。

默认

世上走过很多路的人,

多少取决于

当下小路上指路牌的方向。

他知道条条道路都一样。

这一条也不会——没有哪条能做到,

将他带入充实的国度。

他知道,自己心中的指路牌

总是指向陡峭之路,

不会带来新兴趣,却会带来新痛苦。

(1907.10)

题解:这首诗是作者一时失意、郁闷心情的写照,他认为旅行跋涉也不会带来什么。

远足路上

——构思《克诺尔普》

别伤心,很快就到了晚上,

我们已看到苍茫大地上

那一轮清冷无声窃笑的月亮,

让我们手拉手,歇息一方。

别伤心,安息的时刻

很快来临。我们的小小十字架

会在路旁成双站立,

天会下雪,也会下雨,

还会起风,刮来刮去。

(1907)

题解:小说《克诺尔普》出版于1915年,讲的是一位永怀童心、善良的流浪汉克诺尔普的故事。克诺尔普是黑塞由衷喜爱的一个人物,因孩儿妈早逝,他将孩子托给了人家,他患病出院后,不愿再受寻常生活方式制约,只愿意没有固定住所、逍遥自在、无所事事地远足;且所到之处总能给人,尤其是给孩子们带来欢笑。小说由“早春”、“回忆克诺尔普”及“终点”三部分构成。小说中作者曾与克诺尔普结伴步行,愿意独行的克诺尔普最终将作者抛下,独自上路。

这个“没用”的好心人,40岁去世前得到了上帝接受:一个“无用者”终比那些作恶的有用人有价值得多,更重要的是他有善良自由的灵魂。

自2010年起,在卡尔夫储蓄银行门口,出现了一座真人大小的克诺尔普塑像,他衣着整齐,戴着礼帽,每天都笑模笑样地对过往来客致意。

有学者将此诗与歌德的诗《所有的山巅上》并提。

贡多拉船

你的上方是蓝天与似火的骄阳,

你的下方波光粼粼,永恒安详;

你的龙骨矫健颀长,

载着爱情故事,伴着琴声悠扬。

你船身黝黑,肃然轻巧。

多么可爱,只要拥有快活今朝,

死亡、青春与爱情终结之梦,

都会变得可爱而奇妙。

我的青春年华,

划向不知晓的方向,

就像你,贡多拉船,轻盈、狭长、迅疾,

荡漾在美丽耀目的长长水巷。

(1907)

题解:贡多拉是意大利威尼斯水城独具特色的传统游船。船夫一般会站在船尾,一边歌唱,一边划桨。

晚霞

文学家忙碌追求的,

要在书里写成韵文与诗句的,

在某些人眼里没准儿什么也不是,

幸好包容并理解它的还有上帝。

这个能断言世界的上帝,

有时自己也作诗押韵,

只要晚钟响起,

他便像梦中一般,开始空中行动,

这是他傍晚的闲暇游戏:

造出朵朵美丽柔云,

让它们环绕山边,

让它们点缀余晖。

有些他做得颇为成功,

他引导它们,卫护它们久远,

让它们差不多凭空出世,

笑在天边,圣洁而静谧。

这些看似韵律的小玩意,

却会变成磁铁和魔术,

诱导心灵,

在祈祷与渴望中走向上帝。

当造物主笑着醒来,

短梦结束,游戏收场,

自那苍凉的远方,

宁静之夜升起。

只是自上帝纯正之手的

每张图画,好似游戏,

都完美、神圣,美丽,

没有哪位诗人可将它们发明。

即便你的尘世之歌,

傍晚钟声般转瞬消逝,

上方仍有荡自上帝之手的云朵:

闪着光亮,燃烧着飘过。

(1907)

题解:“上帝”、“晚霞”在这里都是人道精神的象征。你的生命可谓短暂,但仍有着“云朵”相伴。

在路上

云海之上,山崖之边,

微风中,我前行,我登攀,

死亡国度现于面前:

光亮中闪出无数幽灵,

云层里汇有千万遥远祖先。

奇妙的发现攫住我的心,

原来我不是生人,也不孤单,

不论我的耳、唇与脚步节拍,

还是心灵、眼睛,都非新物,也不为我专有,

不为我特有的,

还有似我主宰的意愿。

我是那光中一束,是无数朝代树上

之绿叶一片,远古的人们或游走四方,

或居于林间,

有些族落争战不断,

有些用厚木、重金、饰物

建造房舍,

房舍在丽城辉光闪闪。

从那里直到一双沉静的眼睛,

那属于我母亲,她已逝去,离我已远,

所有的都是一条离不开的路线,

此线延续至我,还要离我走远,

要在无尽时间中,伸到别人那边,

于是我成了他们的祖先,他们的生命与我相连。

云海之上,山崖之边,

微风中,我前行,

于是我的生命、

我跳动的心、张望的眼,

变为令我感激的上帝的珍贵赠品,

它们的美丽与珍贵却不属于我,

因而它们也不会消失殆尽。

轻轻地

一缕高地凉风吹过额前。

(1907)

题解:1907年4月,黑塞又一次前往菲利塔山,过了一段吃野果住山洞的日子。这年他在散文《岩石间——一个自然人的笔记》中,记述了这段他作为自然人的生活:在这里,“我对孤寂与物质贫瘠有了体验了解,回归到了最原始的生活中,并能看到自己沉睡的直觉的苏醒……我总是寻找又高又陡的山崖,从那里垂直望入下方深处温暖的海洋蓝色。我裸体度日,警觉如麋鹿。三个星期以来,不知道什么是床,什么是火,什么是肉,什么是蔬菜、佐料,既没有勺子,又没有餐叉……”

早春

暖风夜夜呼啸,

它的羽翼潮湿沉重。

杓鹬鸟在空中飞旋。

此刻没有谁在睡,

大地醒了,

春天在呼叫。

保持平静,我的心!

即便血中激情

能感到狭窄与沉重,

即便它会带你走上老路——

你的路

却不会再走往青春方向。

(1908.4.8)

题解:这年,黑塞小说集《邻居》由柏林菲舍尔出版社出版。1911年黑塞出版了诗集《在路上》,此诗为该诗集中的第一首。

箴言

你应同万事万物

结为姊妹兄弟,

让它们贯穿你全身,

让你不再能区别哪些是我的,哪些属于你。

没有哪颗星、哪片叶应该陨落,

你该同它们一起逝去!

这样你才会同万事万物

复活于每一刻。

(1908.12)

题解:“没有哪颗星、哪片叶应该陨落,你该同它们一起逝去!”这句话较难理解,请教米勒老师,他解释道:“这是说要关心所有事物。如果它们陨落,你也该跟着去。当然这里说的是思想感觉上的。黑塞受中国哲学影响比较深,这里很有中国式思维。”

爱之歌1

我,为你的绸缎鞋子歌唱,

赞美你窸窣作响的裙装,

每天晚上都要将你梦想,啊,你,

要命鬼,令我心伤!

我只知道你的芳名,别人的一概不晓,

我不会再为

什么苦乐哭泣,

除非为了你——我的心。

不再想知道

还有别的幸运、别的急迫需要,

只想在对你的渴望中燃烧——

哦,你,为什么死不作声?

(1908.12)

题解:一个爱得痴迷,一个默不作声。一首单恋爱情诗。与作于1904年的《傍晚的对话》有类似风格。

乡路歌

师傅身边站着一个小伙,

他要在巴黎找份工作,

师傅名为巴斯江,

女儿名叫爱丽泽。

“爱丽泽呀,”小伙道,“多好啊,

今天天气真不错,

来,跟我进森林,我来告诉你,

夜莺怎样叫。”

外乡小子轻松得手,

随后他走人上路。

对这等“英雄”行径,

师傅过后大骂不已。

女孩怀孕时,

心里多痛楚,

生下一个小女孩,

起名莎乐珠。

她对孩子说:“女儿啊,

我的话,千万要记牢,

星期天千万不要去森林,

别去听夜莺怎样叫!”

(1908)

题解:女孩因轻信而失身的事情时有出现,生下没有父亲的孩子,是永远的痛苦。黑塞这首诗就是对年轻女孩子的忠告。这首诗很有民歌特色,故称“乡路歌”。

清晨

躺在林边绿地,

我睡过了头,

大地传来一阵轻唤,

我揉揉眼,

此时已是白天。

梦已逝去,

我那沉重的梦!

周围世界本完好无缺,

为我,为众多迷路行者

提供了空间。

哦,你这年轻的一天!

我还能将你慷慨度过,

在你的时光中忘却时间,

并忘却所有我还会

遇到的困难。

(1909)

题解:32岁、身为人父的黑塞,似又陷入了生活的阴影。不过清晨还是给予了他某种启迪。

太迟了

青春困境里,怯怯地

我曾找你,低声请求,

你笑了,

把我的爱情

当做游戏。

现在你已疲倦,不想再游戏,

身处困境,

将暗淡的目光投到这边,

希望得到爱,

那曾是我要对你的奉献。

哦,可爱情早已燃尽,

它不会再复现;

而它曾属于你!

现在,它不再知道任何名字,

只想独处。

(1909)

题解:“不再知道任何名字”——不再有爱人。这是一首爱情诗。这年3月,黑塞二儿子海纳出生。

二月黄昏

蓝暮依着山峦直下湖面,

浮雪融化,柔甸晶莹一片,

雾霭中,枯树枝冠

无形浮游,似一个个苍白梦幻。

穿过村庄,穿过睡去的路巷,

夜风在游走,温和亦安然,

它歇息于围篱边,又让春天

苏醒于昏暗花园,苏醒于青春的梦里面。

(1910.2)

题解:这首诗应是黑塞从他书房里极目远望所看到的二月黄昏的湖光山色。

青春花园

我的青春是一道花园风光,

草甸上有喷泉银波跳荡,

古树下童话蓝影婆娑,

使我顽皮的梦火成荫。

如今我口干舌燥,走在热路上,

青春景区已经封上,

对我的远行,

玫瑰点头嘲笑于围墙之上。

我那阴冷花园的树梢声

离我已越来越远,

我须更加专注倾听:

它比从前更美好动听。

(1910.3.10)

题解:这年由慕尼黑埃尔伯特·朗恩出版社出版了小说《盖特露德》。

夏夜1

天上落下雨滴,空气滞凝。

尚且没有起风。

一个醉汉路边走来,嘴里哼着歌。

歌声微弱、迷乱,如同小孩。

忽然他闭嘴无言:

天空裂开,

一道电闪又白又蓝,

马路照得通亮耀眼。

如白马奔腾

大雨骤然倾注。

消失了,所有形体与光亮,

我也卷入狂风暴雨中。

(1910)

题解:正在路上的诗人,遭遇了一场夏夜暴风雨。

秋始

秋,撒下白雾,

夏,不可能永生!

借着灯盏,傍晚将我

诱离寒冷,早早诱回房屋。

花园、树木将很快空荡,

房屋周围,晶亮的只剩下野葡萄藤,

而它们也会很快萎枯,

夏,不可能永生。

年少时令我快活的东西,

不再有昔日令人欢快的模样,

如今不再能让我欢喜——

夏,不可能永生。

啊,爱情,奇妙的火焰,

多少年来,你燃烧于我的血液,

带来过几多欢乐与艰辛,

你,难道也会灭去?

(1910.8)

题解:此时的黑塞已是两个儿子的父亲,婚姻生活中有了令人绝望的磕磕碰碰。

就像这风

就像这整夜呻吟的风,

我对你的渴求也翻腾汹涌,

每个渴望都已苏醒——

哦,这渴望,让我生病,

可你又哪里晓得!

轻轻地我灭掉夜灯,

还会几小时发烧清醒,

这个夜有你的面孔,

风里有你难忘的笑声,

这个风在谈爱说情。

(1910.10)

题解:风的呻吟好似爱的呻吟,吹起“我”对爱的渴求。

忧郁

我的心像个孩子。

阳光照耀时,

须傍人居住,

还要有鲜花,有熟悉的琴弦拨动。

可到了晚上,她只能伴着恐惧

独自上路,还会失去目标,

如果风狂雨骤,

如果一切都在哭泣颤抖。

然后,我得倾听,

听夜晚怎样摸索着飞越城市,

怎样绝望地笑在乌云后,

怎样飘摇在迷乱的歌曲里,

听那白日间友好的一切,

又怎样在抗争、痛苦与黑暗中消逝。

(1910)

题解:黑塞一生经历过数次心理危机,15岁就被诊断为忧郁症。此时33岁的作者再次陷入忧郁。

致弟弟

如果我们现在回家,

会着魔般地穿过一间间屋房,

会久久地站在老花园里,

那曾是我们野孩子玩耍过的地方。

如果家乡教堂的钟声响起,

我们在外部世界得到的

所有荣华、光耀

便不再使我们快乐、欢喜。

我们会静静走上往昔小径,

走过童年时代的绿色大地,

它们还会将我们的心震撼,

它们陌生而伟大,传奇般美丽。

啊,前面等待我们的,

都不会再有单纯的光亮,

不似那从前,当我们还是小男孩,

每天在花园捉蛾蝶的时光。

(1911)

题解:黑塞的弟弟汉斯,比黑塞小五岁,是家中最小的孩子,也曾就读于拉丁语小学,深受刻板陈腐的教育压制;黑塞《在轮下》中的主人公就叫汉斯,小说描写了一个性情温和怯懦的孩子。弟弟汉斯从小喜欢音乐,后来学了工业文秘,在瑞士的一家工厂工作。1918年在瑞士结婚,有两个儿子。由于性情忧郁,生活不如意,于1935年11月自杀。黑塞写有《回忆我的弟弟汉斯》一文纪念。

黑塞写这首诗时正住在博登湖畔,29岁的弟弟工作不顺心时,会到他家拜访。见到弟弟,黑塞又会回忆起他们在一起的童年时光,想象着有一天一起重返故乡。

这首诗是1915年出版的黑塞诗集《孤独者的音乐》中的第一首。

日子何其艰难

日子何其艰难!

没有哪堆火可让我取暖,

太阳没了笑脸,

一切空了,

没有怜惜,一切冰凉,

自从我心知道

爱情也能死亡,

连明洁可爱的星星

也只对我漠然观望。

(1911.6)

题解:1911年春黑塞同一位音乐家朋友前往意大利中部旅游,回家不久,7月26日三儿子马丁出生。作者写这首诗时未满34周岁,在此他婚姻家庭中的紧张关系可见一斑。

旅行之歌

阳光照进我心间,

风儿吹走我的忧虑与负担!

走在远方,多么快乐,

更大的愉悦不知世上哪儿还能遇见。

迈开大步,我走向平原,

大海令我清凉,太阳将我灼晒;

我要敞开所有的感官,

去感知我们的大地生活。

这样,每一个新的一天,

都会带给我新朋友、新兄弟,

让我可以赞美所有自然力量,

做所有星星的朋友与客宾。

(1911.7)

题解:这也是一首黑塞住在博登湖期间写下的、广为读者喜爱的远足旅行诗篇。

去睡

白日把我搞得疲倦,

布满繁星的夜晚

应像对疲倦的童孩,

将我的急迫要求友好满足。

双手,什么都不要做,

大脑,要将所有念头忘却,

我的所有感官

都想沉入睡梦。

可心灵没有守护,

要展开羽翼,飞翔自如,

还要在夜的神奇里

千百次地将生活经历。

(1911.7)

题解:作者描写了一种体倦困乏,思想却仍在驰骋的难以入睡的状态。

非洲对面

拥有家乡,的确不赖,

自家屋檐下香盹随便打,

狗儿、孩儿和花园亦宜人可爱。

可是,你刚从旅途中缓过劲儿,

远方又会开始新一番诱惑。

较好的是,怀有乡愁,

高高星空下

与自己的渴望独自相伴。

只有心绪从容者,

才可享受财产与歇息,

而行者总要于落空的希望中

承受旅途之劳顿艰辛。

所有的旅途之苦,真的更要轻松些,

比起在家乡山谷寻找安宁,

因那里寻常的忧喜圈中,

只有智者知道如何建造他之幸福。

对我来说更好的是,去找却永远找不到,

但不将自己紧绑于近处,

因为在此尘世上,

我只能做个幸福过客,定居一地永远不会做。

(1911.9.9)

题解:1911年9月6日黑塞同一位画家朋友出发,开始了四个月的“印度之行”。当时在欧洲去印度旅行是一种时尚,人们可以乘上舒适的远洋客轮,住豪华宾馆。黑塞本来的愿望是要看看他母亲出生的国度和他外祖父、父亲作为传教士工作过多年的地方,也想与家庭、小村庄和令他难以忍受的崇尚物质追求的欧洲拉开距离。可不巧,路上他接二连三地生病,最后他根本没去成印度,只去了印度尼西亚、苏门答腊、锡兰(现在的斯里兰卡)、新加坡和马来半岛。尽管如此,这次旅行仍被他称为“印度之行”,写下了诗文集《印度之行》。

1913年发表的《印度之行》中,除了游记、日记等,还有构成“亚洲行”组诗的13首诗。这一首为组诗的头一首,手稿上原标题为“(意大利)卡拉布里亚南角”,由此可知,此时欧洲已基本留在了黑塞身后,所在的地中海正与非洲遥遥相望,故而称“非洲对面”。

没有慰藉

没有哪条路可回归原始世界,

没有星星军团,

没有什么森林,溪流,海洋

可以给心灵以幸福,以慰藉。

不会有树木、河流、动物

可以抵达你的心,

能使你心得到安慰的

只能是你同类。

(1911.9.9)

题解:在大自然里找不到安慰——这是黑塞一时的感触。

抵达锡兰

棕榈高大,耸立海滩,

大海闪亮,划桨人赤体露身,

古老神圣的土地啊,

年轻太阳的火焰永远绕着它烧燃:

这里,黛色群山隐于雾与梦之间,

山峰巍峨,阳光下却难以显现。

迎着我的是耀眼海滩:

陌生树种,高耸蓝天,

浴着阳光,房屋色彩斑斓,

模糊街巷里,传来人之呼唤。

心怀感激,我的目光移向拥攘人群——

好似无尽头的航行后,这是怎样的喜人变换!

我的心兴奋得发紧,

旅行喜悦中,心跳如同在爱恋。

(1911)

题解:锡兰为斯里兰卡的旧称。诗行里,可读到航行者从海洋望到奇异陆地时的喜悦与激动。

新加坡华人的节日

这是个节日夜晚,

人们蹲在上方彩台,平和安然,

灯光婆娑相伴,

他们吟唱逝去的诗人之歌,

欣然聆听琵琶弦音,

琴声令女孩的眼睛更大更美艳。

这是个无星星的夜晚,

音乐声声有如大蜻蜓的羽翼震颤,

棕色的眼睛在笑,幸福无言——

没有谁眼里没有笑颜。

不眠之城坐落下方,

万家灯火,闪烁海岸。

(1911)

题解:这是一首“亚洲行”诗篇。新加坡华人的生活给黑塞留下了深刻印象,这里所述的节日,应是中秋节。

献给中国女歌手

傍晚,我们航行在静静的河上,

合欢花粉红,熠熠闪光,

云彩也一样粉红,可我几乎没将它们看到,

我看到的只是梅花,插在你头上。

你坐在彩船船头,面带微笑,

手中琴弦由你熟练弹挑,

高唱一曲祖国之歌,

你的眼里是青春的闪耀。

我默默地站在桅杆旁,只希望,

能永远做这明眸的奴仆,

能在快乐感怀中倾听这歌唱,

能将你花样柔指下悦人的表演欣赏。

(1911)

题解:一首“亚洲行”诗篇。这首诗1913年再次发表时,题目曾改为《献给女歌手婴宁》,可见女歌手的音容笑貌让黑塞想起他读过的《聊斋志异》中婴宁的故事。狐女婴宁是个爱笑的姑娘,与书生王子服遇见时,她正手持梅花,婴宁的娇美憨笑令王子服一见钟情。这个故事曾被奥地利翻译家布伯(Martin Buber,1878—1965)改名为《笑姑娘》,收入他的《中国鬼怪和爱情故事》。黑塞诗中的女歌手,也面露微笑,头戴梅花。

原始森林之河

千百年来,它流淌在这里,

穿过森林,眼见茅舍在赤裸的棕色人手里

由木头、苇席盖起,又破败而去。

河水淙淙,波光粼粼,

卷着落叶、残枝与林中乌泥,

翻滚在灼烧的斜阳里。

夜里会走出大象与老虎,

迈着重步,来水里洗泥,

还会让咆哮声美美响彻森林。

岸边苇丛乌泥里,

有呼呼作响的鳄鱼,它身体沉重

还似千百年前的模样;

野豹硕长、机敏,穿行于芦苇里。

或在轻盈的木舟上,或在简陋的草棚里,

我在林中度过了几个静静白日,

少有人世音响

唤醒沉睡记忆。

可到了夜晚,当黑夜骤然敌意降临,

我就要站到岸边倾听,

听远处与近前,这里或那里,

那些迷离的声音,

听黑夜里的人类歌音。

它们是渔夫和猎手之歌,夜,

令轻盈木舟里的他们受惊,

孩子般的深深恐惧疲乏了他们的心,

他们害怕鳄鱼,害怕黑夜,

害怕亡者幽灵

夜里来黑河上方浮现。

歌曲陌生,我不谙一句,

可听上去却与故乡、

莱茵河、内卡河渔夫与女孩的晚歌无甚大异,

在我听来也是要说:我呼吸恐惧,

呼吸渴望;这肆野森林,

这陌生乌河,之于我却似家乡,

只要有人类存在,这里便同各地一样,

各个心灵小心翼翼,要回归他们的诸神(1),

歌唱可以祛除对夜的恐惧。

回到茅舍简陋的护卫里,我躺下,

周围是森林与夜,

是知了的高声鸣唱,

直到睡眠将我拐走,直到月亮

来慰藉这不安的世界,用它的冷冷晖光。

(1911)

题解:诗中记录下诗人乘舟河上、逗留原始森林中的奇妙经历。

* * *

(1)诸神,指古希腊神话中的各种神王。

美人

你如此自豪,奉献你自己,

奉献你的所有!

青春是位匆匆过客,

很快它便没了踪迹。

你把你交给一个穷小子,

对他的爱,你没有抵抗,

你使他富有,这样

你也使自己拥有自己。

(1911)

题解:一首爱情诗,抑或是写他自己?

喜庆晚乐

快 板

云在撕扯,自那灼亮天空

光线晕眩,迷落山谷。

我的步履从不疲倦,

受热风吹拂,

我奔波在布云的生活中。

哦,但愿我与永恒光明之间

总会有适宜风暴,能于瞬间

吹尽沉雾灰暗!

陌生的土地包围着我,

命运强流将我

自故乡远远抛走。

哦,热风,来把云吹散,

把那薄纱揭走,

让光线照上我犹疑不定的小路!

行 板

世界总是宽慰地,

又总以永恒之新式创新风采

对我的眼睛微笑,

阳光普照的微风里,

蝶蛾激情飞舞,千姿百态,

燕子翔于幸福的蓝天,海潮咆哮在岩石滩。

还有星星、树木、

云和鸟都是我的近亲属,

将我当作岩石兄弟来招呼,

无边大海也向我友好呼唤。

我的路不由分说

引我走向失落的蓝色远处,

什么都没有意义,什么目标都不保险——

但,每条林间小溪都同我言语,

还有每只嗡鸣的飞虫,

它们与我讲述根深法则、神圣秩序(1),

其秩序天穹也将我紧绷,

它隐隐的声音

响在星辰行进中,

也响在我节奏分明的心跳里。

柔 板

梦会给出,白日里隐去的东西;

夜里,当意愿力屈从,

得到解放的力量便会

将帝神意愿追逐。

森林与河流喧响声声,不安心灵的

蓝色夜空上,电闪通明。

我之内外

没有区别,世界与我本为一体。

云,飘在我心头,

森林梦着我的梦,

房屋、梨树在给我讲,

遗忘了的我们共同童年的旧话。

我心中有喧腾的河水,有阴影重重的峡谷,

月亮和星星皆为我亲密玩伴。

我的上方是温和之夜,

它载着轻云俯身看我,

它有一张我母亲的面容,

她笑着吻我,她的爱无尽无穷,

她摇着可爱的头颅,

像在梦里,像在所有古老年月中,

她的头发遍走世界,

上面有千万颗白星星在闪亮抖动。

(1912.2)

题解:这三首诗的创作时间间隔不长,主题都是音乐,先后发表在不同刊物上。1915年出版的诗集《孤独者的音乐》收有黑塞1911至1913年写下的23首诗歌,这三首被排为组诗,作为诗集结尾。黑塞在这三首诗中对音乐做出了独特的文学释解。

* * *

(1)根深法则、神圣秩序,指由上帝创世时制定的一切,既是宇宙大自然,又是人的精神世界。

每个晚上

每个晚上,都要将你的一天

审查,看它是否可使上帝满意,

看它是否快活,是否忠诚又忙碌,

是否毫无勇气,只会后悔、恐惧;

你应历数你亲爱者的名字,

认清你自己表现出的恨与不公,

应为所有坏事在心中羞愧,

不要将阴影带上床头,

要让心灵驱走所有的忧虑,

让它保持童稚,远远休憩。

然后应在得到解明的内心,

宽慰地将你最喜爱的一切忆起,

回忆你的童年,回忆你的母亲;

你会看到你的纯洁,

并将清凉的睡眠之泉深深啜饮

——那里有金梦在招手宽慰,

你会像个英雄或胜者,以清新的感官

开始新的一天。

(1912.2)

题解:从这首诗可读出作者从小受到的深刻的宗教影响。

童年

你是我的遥远山谷,

像中了法术,沉没了,踪影不见。

多少次当我置于困苦境遇,

你睁开童话般的眼,

从阴影的世界,向我高高召唤,

以至于短短妄念之间,

我会完全回到你身边。

哦,幽暗之门(1),

哦,幽暗的死亡时辰,

你来吧,这样我又会变得康健,

会走出生活之空虚,

回到我的梦里边!

(1912.3.12)

题解:童年为黑塞喜爱的浪漫主义主题。

* * *

(1)幽暗之门,在基督教传统中指通往死亡之门。

致忧郁

在酒里,到朋友处我把你逃避,

因我怕见你昏暗的眼睛,

在琴声和爱的臂弯里

我也能将你这不忠的小子忘记。

可你却把我悄悄跟上,

在我绝望的杯盏里,

在我爱夜的潮热处,

还在我对你的嘲弄中。

现在我回到家里,结束了旅途,

你又来冷却我的疲惫筋骨,

把我的头揽入你怀里,

因为我所有的迷惑都是通向你的路。

(1912.6)

题解:诗中的“你”就是忧郁。此诗可视为黑塞举家离开博登湖前,不可逃脱的忧郁心情的写照。

春日

风行于灌木与鸟儿啾鸣中,

甜蜜的蔚蓝高空上

一艘云船,自豪、宁静……

我梦着金发女郎,

梦着我的青春时光,

天高、蔚蓝、宽广,

正是诞生我渴望的摇篮,

那里我凝神静思,

快活温暖,

哼着小曲,

就像躺在母亲臂弯里的

一个童孩。

(1912)

题解:这个春日令诗人回忆起童年、母亲,新的希望又在心中荡起。

严厉的人们

你们的目光为何如此严厉,

好像要将一切变成石砾,

那里面没有丁点梦想,

全都是现实的冰凉。

难道你们的脑海里

不要一丝阳光?

你们不曾有过童年,

所以不会哭泣?

(1912.6.2)

题解:发行于1896年4月至1944年9月间的《头脑最简单者》,是一个针砭时政的慕尼黑讽刺漫画周刊,黑塞经常在这个周刊上发表诗作,这首便是其中之一。

美好的时辰

花园里,草莓繁茂,

芳香浓郁,无比甜蜜,

我似乎觉得,需等待,

母亲会很快

穿过绿色花园,前来。

我觉得自己像个小男孩,

所有做错的,错过的,

玩丢的,失落的,

只不过都在梦里边。

此刻,我的面前,

富有世界呈现于这宁静的花园。

如果这一切是对我的赐予,

属于我的就是这一切。

有些恍然,我站立,

不敢迈步,

担心这芳香

会连同我这美好的时辰,一起散去。

(1912.6)

题解:作者在这里表达了对大自然美好时刻的赞美倾心。类似的诗篇还有写于1913年4月的《躺在草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