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富,诚如习字簿上格言所说的那样,不一定是满足欲望的源泉。有两种满足欲望的方法:一种是多得一些,另一种是少要一些。再则,人类并不用直接的和始终如一的方式追求满足;他们经常走许多弯曲的路,自寻烦恼。可是,一般地说,作为个人、集团和国家,他们确实追求财富,并且人类对财富感觉兴趣这一事实,证明其中某些人(叫作经济学家)讨论财富而无须考察人类的聪明或愚蠢是有理由的 注11 。
支出和消费
经济财富不是一个很精确的观念,我们只能对它做一种大略的解释。 注12 概括地说,经济财富是对所想望的物品和服务的支配权,或者简称消费能力。生产的重要意义在于它使之成为可能的消费。在资本主义的经营方式下,生产的主要部分是为了销售,不是为了消费。各个人的动机是取得对钱的支配权,川流不息地适合于满足人类需要的物品和服务,是人们为钱而努力的副产品。在任何时候,生产的一大部分也是为了维持和增加现有的资本财货,以便在未来生产中使用。可是,一个经济中如果生产程序不供给消费的需要,这个经济就不能生存;因此,把经济组织作为一个整体来看,我们可以说生产的意义在于消费,虽然这不是它的动机。(所谓生产为了自卫那种委婉的说法,不合于上面这种观点;我们现在研讨的范围以民用物品和服务为限)
消费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个人的事情。原型的消费行为是吞食一口食物(虽然个人的欲望和欲望的满足不能和他们所处的社会无关;对热量的需要是个人的,可是一个人吃的食物的种类以及吃时心理上的快乐情绪,是受祖先的传统和邻人的习惯的影响的)。消费可以集体地进行,例如交响乐演奏会是一种集体的消费品,可是个人却是三三两两地参加享受。同时个人使他们自己的消费和别人的消费成为同一的。一个母亲对孩子们吃的东西比对她自己吃的东西更关心;一个丈夫对妻子穿的衣服比对他自己的衣服更关心。一个家庭,在某种意义上,是一个消费整体或单位;一种像家庭感情那样的东西,被个人推广到一个经济组织以内的各种集团,例如宗教派别、社会阶级以及(最重要的)国家。所以我们可以像谈到一个个人或一个家庭的消费那样,谈到一个阶级或一个国家的消费。
可是人类的集团是一种组织很散漫的实体。甚至在一个家庭内也有经济利益的矛盾。丈夫在俱乐部里所使用的消费能力越多,妻子能在食品杂货店里使用的消费能力就越少。一个国家是由具有种种利益矛盾的集团和阶级构成的。没有内部矛盾的人类社会的唯一范例是鲁滨逊,甚至他也可能受过两种相反的感情互相冲突的痛苦。一个经济组织是一个包括着许多集团的实体,它们具有矛盾的利害关系,由一定的规章惯例把它结合在一起。当矛盾非常尖锐以致规章惯例不能实行的时候,那个经济组织就不能再存在,就会崩溃或者变为另一种不同的组织。因此,只要它继续存在,它就是一种具有单一性的实体,同时又部分地是可以分开的。当我们仿佛谈一个个人的消费能力那样谈一个家庭、一个阶级或者一个国家的消费能力时,决不可忘记同时提出那侦探小说中的问题(cui bono?),这句话往往被误译为:“有什么益处?”可是真正的意义是,“谁得到益处?”
经济财富支配哪种物品和服务呢?消费能力决不能和购买力等同起来——后者是对那种有一个价格而可以用货币这种尺度来衡量的东西的支配能力。即使最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也还包含一些重要的不能估定价格的严格节约的生活领域,在一个家庭的住宅和园地的范围以内,有很多为直接消费而进行的生产是与最重大的物质福利有关系的——从一磅马铃薯中能得到多少热量?我们可以给予家务工作以一种抽象的货币价值,可是这样做似乎很不自然。在马铃薯问题上,怎样来估价和比较一个英国主妇和一个法国主妇的成绩?一个国家的天然资源中一个很重要的部分还没有动用。一座猎鹿林和一片沼泽地(徒步旅行家可以在那里任意徘徊),在各方面都很相同,除了前者能收取地租而后者不能。两者都有理由可以要求被看作经济财富。国家财产中很重要的一部分——特别是公路系统——不是在社会主义的而是在下列共产主义的经营方式下管理起来最方便:各人按需要使用,按负担能力纳税。所以购买力和消费能力它们的范围并不是同样广阔的。
把经济分析应用在购买力上要比应用在总消费能力上容易得多。这一门学问,因已得到发展,最适合于那一部分可以交换因而互有价值或购买力的物品和服务的生产与消费。专供消费的可以交换的物品和服务,可以简称为商品 。商品一经销售就脱离统计家的视野;消费在私人家里进行。因此,只因购买能计量、消费不能计量就把商品的购买和消费等同起来,这是一种魔道。可是这是一种很不确切的说法;就连对于由商品的购买来供应的那一部分消费,也是如此。消费需要时间,购买只是消费的开始。诚然,就某种物品——一本很旧的书或者一顶很新的帽子——来说,光是购买行为本身就已是一种快乐,且不说以后对那件财产的享受;可是就大多数东西来说,购买的唯一动机是为了在一段较短的或较长的未来时间中享受这些东西的服务。 注13
然而。把购买当作消费的那种思想习惯已经根深蒂固,它影响普通人的态度,也影响经济学家的论点。当英国实行衣着限额配给时,在每个人看来,每人配给若干张券而完全不管货物所代表的消费能力的不平均分配,似乎是完全公平而平等的。这种思想习惯在理论上会使人误入歧途;在实践上它会造成生产者的偏见(无意识的或者故意的),他们在资本主义的经营方式下,可以从经常售出一种很快就会坏掉的货物中获得较多的利润,比设法以对一定的支出来说在技术上可能的最大限度的消费能力供应购买者获利更多。
还有一种情况,在这种情况下,货币这个尺度的使用会引起误解。对许多资本家来说,销售产品比生产产品更加麻烦,消费者购买实物时所付的价格中很大一部分不是补偿实物生产以及技术上必要的运输和保管等费用,而是补偿劝说消费者来买的那种广告等费用。这意味着如果我们以为消费品单纯地是一种具体的和可以享受的东西,货币这个尺度就不能始终衡量我们所想的那种东西。
可是尽管像上面这样说,实际上具体物品和有效服务的总量确实会发生重大的变化,个人和集团的购买力是影响他们的消费能力的主要因素,所以对购买力的支配权是一个值得讨论的问题。
购买力和支出
购买力必须分两层来研究——一层是个人或集团对货币的支配权,一层是一个货币单位给人的对物品和服务的支配权。
所谓购买力,如果用个人在任何一个时刻所支配的货币来解释,不是一种很精确的数量。购买力肯定不限于家里或者他的银行活期账户上的现金。也不仅仅在于他的债务投资(一种纯粹金融性的资产)。 注14 一件大衣,虽然一般说来,人们想要它只是作为一种消费品,可是同时也是一种购买力的贮藏,这笔购买力可以随时取用,只须把大衣卖掉或者当掉。购买力也不限于财产;它可以包括借债能力或者信用。透支的便利也是一种很好的购买力的来源,和银行存款完全一样。再说,个人各自所有的购买力的贮藏(这使他们觉得自己可以随时动用,因而安心),不能加在一起作为整个经济组织的总贮藏。假如每个人同时要使用他的购买力,那经济组织就会在—次超通货膨胀中爆炸。
然而,在正常的时候,个别的购买力所有者对于怎样使用购买力具有相当调匀的习惯,一个经济组织运行的情况决定于购买力的使用,不是决定于购买力的存在。因此,用货币计算购买力的那种概念的含糊,并不损害进行经济分析的可能性。我们可以计算一个家庭或者一个集团在某一段时期中使用的购买力的总额,例如他们一周或一年的支出。通常所谓的“国民收入”,就是全国所有的家庭一年中支出的总数(加上投资于新资本财货的支出以及输出和输入的差额,不管是顺差或逆差)。支出本身是一个很有趣的问题,因为它给物品和服务造成市场,维持经济组织的运行。在本书中,我们有兴趣的是作为一种计量某些个人或集团的消费的(很不完备的)指标的支出。
购买力的计量
一笔钱的实际购买力在于它可能买到的各种物品和服务。这里我们说到购买力分析中较低的一层,碰到一些新的问题。
人类的头脑天生富有诗意,会从一些不可思议的本体来思索。说是各种事物就是现在这样,而不是另一种东西,这种说法人们不得不接受,可是不合人们的性格。把经济财富看作由劳动注入的若干价值 ,或者看作可以通过消费而获得的若干效用 ,比认为它包括只有在按照一种多少有几分武断的惯例来计量时才能把它看作一种数量的许许多多这样那样的东西,要容易得多。
货币的绝对购买力(在特定的时间和空间)是一种很难捉摸的概念。可是为了分析经济学所研究的那种问题——支配个人、集团、国家或者人类从事于财富生产的条件,以及支配他们之间财富消费的分配的条件——我们所关心的主要是总计数量或份额的变化,而不是绝对数量。因此我们的兴趣在于对购买力做种种比较,而不在于要测量绝对的购买力。
要比较不同的货币支出的实际价值,势必要比较不同的这样那样的物品。假设我们要比较一群消费者在两个不同时间购买的物品,就用一种简单的情况来说,所有的都是熟悉的东西(鸡蛋、大衣、音乐会入场券等),对于这些东西的物质性能、新旧、耐久性等等有明确的规定,两张清单都附有样品;那么,这两张清单唯一的不同是在价格和数量方面。
最简便的比较方法是用其中的一套价格来求得这两套商品的价值。这样,如果我们要比较前后两个日期买进的东西,我们可以把第二张清单上的每一个项目按它的价格抄到第一张清单上去。然后,我们用一种不合逻辑的但是方便的说法,把这样得到的总数上比例的差额叫作购买量 上的变化。
由于采用第一张清单上的价格,如果所买的各种商品的比例有了改变,我们会过分抬高后一日期的购买量。在第一张清单上以高价出现的一些商品,可能在第二个日期供给多而价格较低;按照这种计算方法,它们对购买量指数的影响,部分地反映在第一次情况下由于供给稀少而造成的高价,那种情况现在已经不切合实际。 注15
另一方面,根据第一次的数量按两套价格来计算,如果相对价格在两个日期之间已经发生变化,则对于一群购买者中各个人从一定数额的支出上所享受的利益,估计又太低。一个消费者有自由可以用他的购买力尽可能取得最有利的买卖,他会每次购买那种和他的欲望相对来说他认为便宜的物品;因此他使自己全部购买物的组成内容适应各种价格的情况,不管他受广告的诱骗或者炫耀心理的影响到什么程度,(在一个典型的实例中)他始终存在养活一个家庭这一事实,就说明他的欲望和他的需要根本上是符合的。这样,在相对价格变动以后,他得到较大的利益,虽然在计算法中会表现为一笔等量的实际购买力。 注16
为了估计由于使用第一套价格或数量而造成的偏向可能达到什么程度,我们用倒算的方法,按第二期的价格来计算第一张清单上各项东西的价值(反过来也是这样);这就会对购买量的增加估计过低,对购买力的增加估计过高。 注17
没有一种理想指数的目标存在于这两个极端之间(或者可能用比较精细的计算方法去找到)。所谓出产的量和货币的购买力都是非常抽象的概念。 注18 我们只能说,那两种情况的真正事实用两套指数来说明,比单独用任何一套(或者一对)指数,较为准确一些。
再说,在两种情况下相对价格的不同,意味着从不同消费者的观点来看,货币购买力的变化是不同的。从某一个特殊消费者的观点来看,清单上的商品有许多是和他没有关系的,这或者因为他对那些东西不爱好,或者因为他的收入根本不容许他买。一个戒酒者对威士忌的价格没有实际的兴趣,一个骑自行车的人对汽油的价格也是这样。(社会上一些集团是由许多购用大致相同的商品的个人构成的。例如,生活指数一般是旨在表现一批与普通工人阶级家庭有关的物价)
支出方面的变化,通常总带来相对价格方面以及销货构成内容方面的变化,因此我们决不能期望编法不同的指数之间完全没有悬殊,或者购买力的变化对不同阶级的消费者完全没有差别。
当总支出在一个短时期中很快地发生变化时,某些商品的出产量不如另一些商品适应得那样灵敏,结果前者的价格变动就较大。特别是工业制造品的出产率能够比农产品改变得较快(当这样做是有利的时候),因此在商业繁荣和萧条的过程中,农产品对工业制造品的相对价格通常有一种涨落。食物在穷人家庭的预算中比在富人家庭的预算中占着较大的比例,所以这种相对价格上的变化就是不同阶级间实际所得的分配上的变化。
就长期来说,由于资本积累和技术进步而来的生产力的变化,对不同商品的影响不同。特别是,每一工时单位产量的逐渐增高通常会使相对于货币工资率而言的价格逐渐降低,因而使物品相对于服务而言越来越便宜。购买情况对物价情况的适应,特别是就中等阶级家庭来说,于是逐渐地改变消费习惯的整个构成内容(使用较多的电气器具,减少家务仆役;多买几双鞋,少由皮匠修补打掌)。这会使不同指数之间悬殊极大。
即使在物品的种类没有区别而只有数量和价格不同的时候,这一切含糊不清的地方也会产生。实际上,各种特质,包括那很重要的耐久性在内(这一点在人们把购买和消费同等看待时被忽略了),随着出产率以及时间的变化而变化。再则,全新品种的东西在清单上出现,而旧的不见。这引起购买力方面的一种差异,而这是不能用数字来表示的。(考虑一下一笔货币在不同的地方——例如伦敦、巴黎和苏格兰西方的群岛——对物品和服务的支配力的不同;就长期来说,像这样重大的质的区别在单独一个经济里也会发生)
消费的方式也对各种消费者角色起作用。雇用仆役的女主人和使用电动器具而亲自劳动的主妇是两种不同的人,驾驶汽车的人和骑马的人也不同。形成不同的消费者集团的不同的消费方式,不能用数字来进行比较。任何一个集团的消费者如果突然进入另一个集团的生活,他会觉得好像到了一片一无所有的沙漠或者一座有着各种不习惯的嗜好的天堂。
经济学是对财富的科学研究,然而我们不能衡量财富。这似乎是一种很为难的情况。但并不是完全没有办法的。当购买的内容在比较短的时期中发生大变化的时候,对那些不能很快地改变嗜好和习惯的消费者集团来说,一套指数所表示的现象,使我们至少有可能大概地说明当前的情况。甚至在长时期里,这种指数也不是完全没用的。任何时代和任何地方的人类,在食、住和娱乐方面有种种共同的需要;经济学家说明问题的方法(只要运用的时候适当地注意它的局限性),还是可以用来做出确实而重要的贡献,有助于一般地说明社会的种种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