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一日星期三一大早,我离开城市,跟那里的一群男女朋友告别时,得到形形色色我所能够期待的友好表示。我穿越陡峭、然而风景宜人、草木茂盛的山岭,到了
佩夏(十二里)。
坐落在佩夏河畔的小城堡,位于佛罗伦萨领土内,房屋美丽,道路开阔,产特雷比亚诺名酒,葡萄园处在一片非常浓密的橄榄林中央。居民对法国怀有热情,他们说就是这个原因他们以“海豚”(1)作为城市的纹章。
午饭后,我们来到了一块美丽的平原,人口很多,还看到许多城堡和房屋。我原本建议去看蒙特卡蒂尼,那里流出特杜西奥山的热而咸的泉水。但是我因分心而忘了这件事。我把它抛在右面,离我的那条路一里,离佩夏约七里。当我发现自己忘记,差不多已快到了
皮斯托亚(十一里)。
我住在城外,洛斯比格里奥吉先生的儿子过来看我。
在意大利谁不租马旅行,实在是自添麻烦。因为我觉得到了一个地方接着一个地方换马,比长途旅行中都靠马车夫掌握要方便得多。
从皮斯托亚到佛罗伦萨,距离二十里,租马只需四吉力。
从那里通过普拉托小城,我来到
卡斯特洛,在大公爵宫对面的一家旅店吃中饭。饭后我们前去更仔细地参观那座花园。在那里我以前在许多情景下有过的感觉又回来了:想象总是远远超越现实。我看到它在冬季光秃秃一片萧索。我就想象它在春暖花开时会是怎样的美景,确实要胜过那时眼前看到的现实。
从普拉托到卡斯特洛,十七里。午饭后,我去了
佛罗伦萨(三里)。
星期五,我看到了赛神会,大公爵坐在车里。在众多的珍奇宝贝中,有一辆形状似剧院的马车,金顶上面是四个童子和一名修士或扮成修士的男人,戴假胡子,站着扮(阿西西的)圣方济各,像图画上那样握着手,风帽上有一顶王冠。还有城里的其他儿童,都手执武器,其他一名扮圣乔治。他来到广场迎战一条巨龙,龙沉甸甸地由几名大汉扛着,从嘴中呼呼喷出火焰。小孩时而用剑时而用长矛打它,最后刺中它的咽喉。
这里有一位贡迪,他住在里昂,对我真诚热情,他给我送来上等好酒,也就是说特雷比亚诺酒。
天气热得连当地居民也都惊讶。
天刚亮,我右侧肠绞痛,难受了约三小时。那天我吃了第一只西瓜。从六月起,在佛罗伦萨开始吃南瓜和杏仁。
将近二十三日,在一座美丽的大广场里举行赛车(2)。广场是方形的,长稍大于阔,四周环绕漂亮的房屋。在每边角上插一根方木头尖杆或桩子,桩子中间系一根长绳,防止大家穿越广场。还有许多人在场内走来走去,不让有人跨过绳子。阳台上都是女士,大公爵偕同公爵夫人和他的朝廷大臣在一座王宫里。老百姓都沿着广场散开,或者在搭建的看台上,我也在里面。
大家看到有五辆空车在赛跑。它们都是随机(或抽签后)在一根尖杆旁边站好位子。好多人说离尖杆最远最占便宜,因为在场内转弯更容易。喇叭声一响赛车奔跑。从开赛的尖杆出发转到第三圈就决出胜负。大公爵的赛车在第三圈前都一路领先。但是斯特罗齐的车一直紧随其后,加快速度,放马疾驰,愈追愈近,胜负还难逆料。我发现老百姓看到斯特罗齐追了上来打破静默,即使当着亲王的面也竭力喊叫,呼声雷动(3)。
赛车裁判平时都由乡绅充当,这次引起争执就要决定由谁裁定,斯特罗齐一派的人主张由全场群众决定,立刻在群众中间作出了一致的表决,大家高呼斯特罗齐,他终于赢得了胜利;但是我则觉得这是错误的。奖金数目是一百埃居。这场比赛比我以前在意大利看的哪次都要有趣,我觉得跟古罗马的比赛颇有相像之处。
由于那天是圣施洗约翰节的前夕,绕着主教座堂的屋顶挂了两排或三排灯笼或油灯,随后放上焰火蹿空。然而,有人说在圣施洗约翰节放焰火不是意大利习惯,而是法国习惯。
星期六那天才是圣约翰节,这是佛罗伦萨最大最庄严的节日,那天万人空巷,即使年轻姑娘也上街(我看不到其中有多少漂亮的),一早大公爵就出现在宫殿广场内沿着房屋竖立的一个高台上,墙壁上挂满名贵的壁毯,他在一顶华盖下,教皇的教廷大使在他左侧,而弗拉拉大使离他要远得多。依照传令官宣读的名单,他的全部领地和全部城堡在他面前列队而过。
比如,锡耶纳,出来的是一个年轻人,穿黑与白的丝绒,手拿一只大银盘和锡耶纳母狼像。他把它们敬赠给大公爵,还说了一篇简短的献辞。当他说完话,许多武装侍从随着他们的名字报出,进入游行队伍,他们衣衫很差,骑劣马或者母骡,有人捧一只银杯,有人举一面破旗。这些人占多数,沿着马路过去不说一句话,举止洒脱不拘,神态不像参加严肃的仪式,而是一场嬉戏。这是锡耶纳国属下城堡和领地的代表。他们每年把这套纯然流于形式的仪式重复进行。
然后过来一辆花车和一座木头搭成的大方塔,上站儿童,排在四周台阶上,穿着互不相同,扮天使与圣人。塔的高度与最高的房屋相等,在顶上是一位圣约翰,也就是说一个男人打扮成的圣约翰,缚在一根铁杆上。官员,尤其是造币局的官员,都跟在花车后面(4)。
游行队伍由另一辆花车殿后,在车上是几名青年带着发给各种比赛的三份奖品,在他们旁边是这天要比赛的柏柏尔马和将要带了主人的旗帜赛马的扈从。他们的主人都是国内最高等级的贵族。马匹都是个头不高的骏马。
那时天气并不见得比法国炎热。可是为了在这些客房里不受热,我不得不在客厅的桌子上铺了床垫和床单睡上一夜,找不到舒适的客店也就将就了。因为这个城市不适合外国人。我还使用这个窍门来避开这里每张床上泛滥成灾的臭虫。
在佛罗伦萨鱼不多。这里人吃的鳟鱼与其他鱼类都来自外地,而且还是腌制的。乔万尼·马里亚诺,米兰人,跟我住在同一家旅店,我看到大公爵差人送给他一份礼物,葡萄酒、面包、水果和鱼;这些鱼是活的,不大,装在陶罐内。
我整天嘴发干发苦,还有些感染,不是干渴而是内热引起的,我以前在炎热天气也有过这样不适。我只吃些水果与生菜加糖;这样身体就不会好。
在法国晚餐后开始的夜间娱乐,在这里都在晚餐前进行。在白天最长的日子里,往往到了夜里才吃晚饭,一天开始于早晨七到八时之间。
这天,午饭后,进行柏柏尔马赛马会。美第奇红衣主教的马夺冠。奖金是两百埃居。这个表演观赏性不强,因为你在街上只看到马匹奋蹄疾驰而过。
星期日,我参观了比蒂宫,展品中有一物是一尊母骡石像,还是献给一头还活着的母骡,这个荣誉是报答它多年来为这幢宫殿的建筑运输服务,至少上面的拉丁语诗句是这么说的(5)。我们在宫里看到这尊(古代)喀迈拉像,在两肩之间有一颗新生的头,长了角与耳朵,身子则像个小狮子。
前一天星期六,大公爵的宫殿向大众开放,挤满了老乡,他们可以到处走动,在大客厅的角角落落都有人跳舞。在我看来,这类人聚集于此,是他们失去的自由的反映,年年在城市主要节日时得到重现(6)。
星期一,我去西尔维奥·普科洛米尼领主家吃午饭;他是个俊秀英才,尤其精通剑术(或其他武艺)。那里有好几位乡绅共聚一堂,海阔天空畅谈。普科洛米尼领主对意大利武师,如那位威尼斯人、博洛尼亚人(7)、帕蒂诺斯特拉罗和其他人的剑术,都不放在眼里;这类功夫他只欣赏他在布雷西亚定居的一位学生,他在那里教贵族击剑。他说一般的剑术教学中没有规则也没有方法。他尤其批判把剑往前刺的招数,很可能受制于敌人;还有一刺、一跳又一停。他说从经验使他看出,实战中所出的招数完全与此不同。他正在筹划出版这方面的一部书。说到战争,他十分蔑视炮兵。他说的这番话深得吾心。他欣赏马基雅弗利写的这篇专著,接受他的看法。他还肯定说,在防御工程上,当今最杰出的能工巧匠正在佛罗伦萨为尊贵的大公爵效力(8)。
这里饮葡萄酒的习惯是把雪放入杯子里。我只放了一点点,因为身体不是太好,经常腰痛,总是排出数量难以相信的沙子;除此以外,我头部总是没能恢复到当初的清醒状态。我晕眩,眼睛、前额、两腮、牙齿、鼻子和整张脸都感到说不出的沉重。我有这样的想法,这些疼痛都是喝了当地味美但容易上头的白葡萄酒引起的,因为偏头痛第一次发作时,由于旅行和季节的缘故身体发烫,喝下了大量特勒比亚诺酒,酒甜但不解我的口渴。
不管怎样,我不得不承认佛罗伦萨确实有理由称为“美丽之城”。
今天,只是为了散散心,我去看了那些谁要看都让看的女人。我看了最有名声的女人,但是也没有出众之处。她们都集中住在城里的一个特殊区域内,她们的房屋简陋破旧,没有一点可跟古罗马或威尼斯的妓女相比,在美貌、谈吐与举止上也相差甚远。如果她们中间有人要在这个区域外居住,这也不是什么难事,但是必须操一门职业掩人耳目。
我参观了纺丝工的小店,里面使用某种缫丝机;一名女工只用一个动作就可同时转动五百只锭子。
星期二早晨,我排出一块红色小结石。
星期三,我参观了大公爵的逸乐宫。最令我吃惊的是一块像金字塔似的岩石,用各种各样的天然矿石制成的,也就是说一块块砌合在一起。这块岩石喷出水,转动岩洞内许多机关,水磨坊、风磨坊、教堂小钟、站岗的哨兵、动物、狩猎场景等等,无一不有。
星期四,我无意再去看另一场赛马。午饭后我去了普拉托里诺宫,我又详细参观了一遍。王宫的门官要我对这座宫与蒂沃利宫的美景说说自己的看法,我对他说出我的思想,不是从总体上而是一个局部一个局部去比较,考虑到它们各不相同的优点,这使它们看来各有其妙。
星期五,我在琼蒂书店买了一包书,十一部戏剧作品和其他书籍。我在那里看到薄伽丘遗嘱,上面还有几篇对《十日谈》的评论。
从这份遗嘱中看出这位大人物的命途如何贫困悲惨。他留给女性亲属与亲姐妹的只是几块布帛和他的几件床上用品;把他的书籍留给一名教士,谁要讨就由他转赠给谁。他还把最不值一提的炊具与家具都记上一笔;最后他作出对自己弥撒和葬礼的安排。这份遗嘱写在一张破烂的羊皮纸上,后来照原样印了出来。
罗马与威尼斯的妓女倚在窗户上招引她们的情郎,佛罗伦萨的妓女闲时站在自家门口引人注目。你可以看到她们与同伴三三两两,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聊天唱歌。
七月二日星期日,午饭后我从佛罗伦萨出发,穿过阿尔诺河桥,把它留在右边,但还是沿着河流走。我们穿过美丽肥沃的平原,那里有托斯卡纳最著名的西瓜田。优种瓜在七月中旬成熟,最佳的瓜田区叫勒格娜亚,离佛罗伦萨三里。
我们接着走的路大部分都很平坦肥沃,人口茂密,到处是房屋、小城堡,村庄几乎一个个连接不断。
我们还穿越一块美丽乡土叫安波利,从名字听来总有我说不出的古意。地理位置非常舒适。我看不出有任何古时遗迹,除了在大路旁有一座坍塌的桥梁,仿佛有些旧时遗韵。
这里有三件事引起我惊讶:一、这个小镇的百姓工作勤劳,即使星期日,有人打麦子或堆麦子,有人缝纫纺线,等等。二、看到农民手里弹诗琴,而一边牧羊女则在吟诵阿里奥斯托。但这也是在意大利全境都能看到的情景。三、看到他们把收割的谷物在田野里放上十天半个月,不用担心邻居偷走。
那天傍晚,我们抵达
斯卡拉(二十里)。
这里只有一家旅店,但是非常好。我没有吃晚饭;睡了只一会儿,因为右边牙痛。我经常头痛的同时感到牙痛;但是吃东西时感觉最难受,嘴里不能进东西,不然就痛得厉害。
七月三日星期一早晨,我们沿着阿尔诺河走一条平坦的道路,发现被一片美丽的麦田挡住去路走不过去。将近中午,我们抵达
比萨(二十里)。
城市属于佛罗伦萨公爵。坐落在阿尔诺河从中穿过的平原上,阿尔诺河离此六里处入海,给比萨带来各种不同的建筑物。
这时期,学校正在放假,这是盛夏三个月的常规做法。
我们在那里遇上一个非常棒的“欲望者”剧团。
由于我不喜欢自己住的旅店,就租了一幢房子,里面有四居室和一个大厅。主人负责伙食和提供家具。房子很美,一切费用每月八埃居。至于餐具,如桌布和毛巾,也由他提供,这算不了什么,因为在意大利换桌布时才换毛巾,而桌布一星期才换两次。我们让仆人自己安排费用,我们在旅店包伙,每天四吉力。
房子的地理位置非常好,景观也美,远眺阿尔诺河分流的一条运河横越原野。这条运河很宽阔,五百多步长,迤逦而行,仿佛又要折了回来。由于这个特殊的河弯可以清晰地看到河流的两头,还有那横跨大河的三座桥,船只与货物充斥河面。运河两岸都修建了美丽的河滨道,就像巴黎奥古斯丁河滨道。两岸的河滨道边都有宽阔的马路,沿马路一排房屋,我们的租房也在里面。
七月五日星期三,我参观了主教座堂,从前是哈德良皇帝的宫殿。这里面有无数不同大理石、不同形式、不同工艺的柱子,还有壮丽的金属门。这座教堂还有形色不同来自希腊与埃及的遗物作为装饰,用古代废墟材料建筑而成,上面有不同的铭文,有的完全倒置,有的只剩半截,某些地方有不认识的文字,有人说是古伊特鲁里亚语。
我看到那个形状奇特的钟楼,向一旁倾斜有七庹之长,像博洛尼亚的那座钟楼和其他钟楼,四周都是开放式柱子和游廊。
我还参观了圣约翰教堂,里面见到的雕刻和绘画同样丰富多彩。
更突出的是一张大理石讲坛,上有众多人物,雕工之精,据说这位洛伦佐为此杀了亚历山大公爵,把几尊头像锯下献给卡特琳·德·美第奇王后。这座教堂的形制像罗马的万神殿。
这位亚历山大公爵的私生子把这里作为他的府第。我见过他,他老了。他托公爵的福活得很滋润,一切都不用操心,这里有美好的山林钓鱼打猎,这就是他的工作。
圣物、稀世珍品、华贵大理石、工艺精湛的大型宝石,在意大利其他城市所能看到的,这里应有尽有。
我饶有兴趣地参观了人称为圣陵园的墓葬建筑。面积大得出奇,三百步深,一百步阔,方形。四周的走廊有四十步阔,地上铺的是大理石,屋顶用的是铅。墙上画满古代绘画,其中有一幅是佛罗伦萨的贡迪所画——他是这个家族的一支。
本城的贵族把他们的墓室都建在走廊下面。在这里还可看到约四百个家族的名字和族徽,经过战争与破坏旧城内幸存的只剩四家了。这座古城现在人口很多,但是主要住的是外来人。在这些望族中出了好几位侯爵、伯爵和其他领主,一部分已经陆续迁移到基督教世界的其他地方定居。
在这幢建筑中央是一块露天的地面,那里还在埋葬死人。一般要保证放在这里的尸体在八小时内不肿胀,地面无明显拱起;八小时后尸体缩小凹瘪;再八小时肉体开始腐烂,以致二十四小时过去以前只剩下一堆赤裸裸白骨。这个现象跟罗马公墓的现象很相似,那里埋上一个罗马人,土地立即把他拱出。这地方像游廊一样用大理石铺地。又在大理石地面上堆土,约一二庹高。据说这土是从耶路撒冷搬运来的,比萨人带了大军远征到过那里(9)。谁得到主教的同意,可以捧了一撮土洒到其他坟墓里,大家深信这样尸体会更快分解。这话好像不假,因为在公墓里几乎看不到骸骨,也不像在其他城市的公墓里有地方可以把骸骨挖掘后重新埋葬。
邻近的山里开采出非常美丽的大理石;城里也有许多雕琢大理石的能工巧匠。他们那时在给柏柏尔的非斯国王兴建一项非常豪华的工程,他们设计图纸,将竖立五十根高耸入云的大柱子装饰一家剧院。
在这座城市的许多地方看到法国的纹章,还有查理八世国王赠给大教堂的一根柱子。在比萨一幢房子的街面墙上,有这位国王等身大小的画像,跪在圣母面前,圣母好像在嘱咐他什么。铭文写道,国王在这幢房子里吃晚饭时,脑海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要让比萨人恢复过从前的自由生活;在这点上铭文说得他比亚历山大伟大。上面还说这位国王众多头衔中有一个是:耶路撒冷与西西里国王。把自由归还给比萨人的这段文字被人有意涂抹,半数已模糊湮没。其余几幢房子也有用法国纹章作为装饰的,表明他们是被国王封为贵族的人。
这里没有很多古屋和古代遗迹,除了在尼禄的宫殿旧址上有一堆美丽的砖瓦废墟,其旧名依然保持了下来;还有一座圣米迦勒教堂,从前是一座战神玛斯庙。
星期四是圣彼得节,有人告诉我以往比萨主教,跟着迎神队伍到城外四里的圣彼得教堂去,从那里到海边投入一枚戒指,庄严地把海娶了过来;因而这座城市那时有一支非常强大的船队(10)。现在只是一位小学校长单独前去,而教士则在教堂里迎神,那里有盛大的赎罪会。约四百年前的一份教皇谕旨(根据一千二百多年前的权威文献有此一说),说这座教堂是由圣彼得建造的,圣克莱芒在一张大理石桌子前主持仪式,从这位圣教皇的鼻子里流出三滴血落在桌子上。这三滴血鲜艳得就像三天前刚沾上的。热那亚人从前把这张桌子砸碎,要带走其中的一滴血;这样使比萨人把残剩的桌子从教堂取走,带到他们自己的城里。但是每年圣彼得节都搬到这里参加迎神会,而百姓则整夜乘船来到这里。
七月七日星期五,我一早前去参观在两里路外的彼得·德·美第奇的奶牛场(或农场)。这位领主在那里有大片农田庄园,都由自己经营,每五年租给新农户,各取一半收成。土地宜种小麦,有的牧地上养着各种各样牲畜。我下马观看这幢房屋的特征。那里有许多人使用乳品业所需的所有工具,忙于做奶油、黄油、奶酪等。
在平原上往前走,我走到了蒂勒尼安海海边,右边我看到了勒里奇,另一边,还更近一些,是里窝那,坐落在海边的城堡。从那里清楚看到戈尔戈纳岛,更远些是卡普拉亚岛,再远则是科西嘉岛。我沿着海岸向左转,直至我们一起走到阿尔诺河河口,这里船只要进港非常困难,因为许多小河都一起流入阿尔诺河,带来大量泥沙淤积在此,既填塞也提高了河口。我买了一些鱼,送给比萨来的女演员。沿着这条大河看到许多柽柳树丛。
星期六,我买了这种木头做的一只小桶,六吉力;叫人用银环箍住,付给金银匠三埃居。我又买一根印度手杖可以撑着走路,六吉力。一只椰子壳做的小罐和壶,对于脾与肾结石它跟柽柳起同样治疗作用,八吉力。
那位工艺师是个巧手,以制作精良的数学工具而闻名,他教我说所有树木有多少年内部木质就有多少个环形纹。他让我观看他店里所有的各类木头,因为他是个家具师傅。树木朝北的部位比另一部位更窄,纹理也更密更粗。这样,不论人家给他看什么木头,他自夸都能说出这棵树的年龄和长在什么位置。
恰好在那个时期,我的头脑里不知有什么障碍,总是令我某种不舒服,又加上便秘,肚子不抚摸和不用药物催泻就不会清空,但是效果很差。腰子又视情况而定。
几年前,比萨城内的空气向来以不洁闻名;但是自从科西莫公爵下令把四周的沼泽地吸干,空气转好了。从前是那么恶浊,要把某人逼入死路,只消把他流放到比萨,不出几个月就可以叫他送命。
这地方不产山鹑,不管那些亲王怎么煞费苦心要饲养。
我在寓所好几次接待杰罗姆·波罗的来访,他是医生,科学博士(11);我去给他回访。那是七月十四日,他送给我一部他的著作《海潮的涨落》,用通俗语言写的;他还给我看他写的另一部书,用拉丁语写人体的疾病。
同一天,在我的住处附近,二十一名土耳其奴隶从兵营里逃出,劫了一艘三桅战舰逃之夭夭。战舰上设施齐全,亚历山大·德·比昂皮诺领主去钓鱼,把船留在了港口。
除了阿尔诺河和它穿越市区的蜿蜒之美,还有几处教堂、古代废墟和私家建筑,比萨没有多少风光宜人的景物。它在某些方面还可以说冷落。它地处偏僻,房屋形状与马路又宽又长,这些与比斯托亚非常相像。最大的缺陷是河水质量太差,每条河水都有一股泥塘味。
居民很穷,然而傲气十足,很难相处,对外国人缺少礼貌,自从他们的一位主教彼得-保罗·波旁逝世后对法国人更不客气。他自称跟我们亲王同族,有这个族名的人家至今还在。
这位主教热爱我们的国家,也非常豪爽,他下令说凡有法国人到这里,把他带到他家里来作客。这位善良的神职人员给比萨人留下简朴慷慨的极佳印象。他过世才五六年。
七月十七日,我和其余二十五人每人付一埃居参加一场抽奖游戏,获取一位叫法尧科拉的本市演员的旧衣物。首先抽签看谁第一玩,谁第二玩,这样直至最后一名。大家按照这个次序。但是由于要赢的东西有好几个,于是订出两个同等的条件:得分最多的人赢一份,得分最少的人也赢一份。我抽签后得的是第二。
十八日,在圣方济各教堂内,座堂的神父与修士发生一场大争执。前一天,比萨的一位贵族埋葬在这座教堂内。神父们带了他们的祭服与必需品前来做弥撒。他们辩说这是他们的特权,也是自古以来的习俗。修士则反驳说在他们的教堂里就由他们自己而不是别人来做弥撒。一名神父走近大祭台,企图霸占桌子;一名修士竭力要他松手,但是神父的教堂的副本堂神父给了他一记耳光。于是双方起了冲突,一推一搡导致拳脚相向,棍棒对打,烛台和火把乱飞。一切都用来当作武器。混战的结果是哪一方都做不成弥撒;但是造成一场大丑闻。消息一传开我就去了那里。自有人一五一十向我叙述。
二十三日拂晓,三艘土耳其海盗船在附近海岸登陆,掠走了十五到二十名渔民和可怜的牧民当作囚犯。
二十五日,我造访了著名的高那契诺家,他是医生,比萨大学的讲师。他有自己的生活方式,这与他的医道是完全背道而驰的。他午饭后立刻睡觉,白天要喝酒一百次,等等。他给我看他写的诗,用农民的土话写成,很有意思。他对比萨附近的温泉评价不高,但是对十六里外的巴涅阿卡温泉甚为欣赏。这些温泉以我看来,对于肝病有奇效(他对我说了许多神奇的例子),对结石与腹泻也是。但是他建议在使用前先喝拉维拉的水。他对我说,他深信除了放血以外,医学在任何方面都不能和温泉浴相比,只是要知道应用得当。他还对我说在巴涅阿卡温泉浴场,房舍设施齐全,非常舒适,自由自在。
二十六日,早晨我撒尿混浊不清,要比以前的都要黑,还有一块小结石。肚脐与阴jing之间二十小时以来感觉的疼痛没有丝毫减轻;但是还可忍受,没有影响到肾与腰。不多时后,我又排出了一粒小结石,疼痛稍好。
七月二十七日星期四,我们一早离开比萨,文塔文蒂、洛伦佐·贡蒂、圣米尼阿托(他让他的弟弟陪送我到法国;他自己寄住在卡米尔·盖塔尼骑士家)、波洛和其他我打过交道的工艺匠和商人,都对我客客气气,彬彬有礼,我感到特别满意。我还肯定我若需要钱,也不会没有人赠予的,虽然这座城市是出名的无礼貌,居民自高自大。但是在任何情况下,礼貌的人也使别人礼貌。
这里有大量鸽子、核桃和蘑菇。
我们横越平原走了很久,在一座小山的山脚下遇到所谓比萨温泉浴场。那里有好几处,大理石上的铭文我不知怎么念:这是些押韵的拉丁语诗,称颂温泉的疗效。日期据我所能猜测的是一三〇〇年。
最大最有声誉的那个浴场是方的,一边伸在外边,格局非常好,大理石楼梯。每边有三十步长,温泉的源头在一个角落里。我喝几口品评;我觉得它无味无臭。只是舌上有些辣;温度不是很高,好喝。
我发现源头的水里有白色小颗粒,在巴登浴场这就叫我很不高兴,我当时想这是从外面进来的污染物。现在我认为是矿泉的水质带来的,还因为在出水的源头那边颗粒更粗,接着水会更清更干净,这是我在巴登清楚体验到的。这块地方荒凉,房屋简陋。泉水几乎是荒废的;用这水的客人是早晨从仅四里外的比萨过来的,同一天再回家去。
大浴池是露天的,唯有这个还带点古代标记,因而称为尼禄浴场。一般认为这位皇帝通过好几座引水渠把这水输送到他在比萨的皇宫。
另有一间有顶的浴池,造型普通,供百姓使用,其中的水非常清纯。他们说这水对于肝和内热引起的脓疱有疗效。这里喝的水量跟其他浴场相同。大家饮服后散步,满足天然需要,不论怎么做,出汗或者其他途径皆可。
我一爬上这座山,面对这片大平原、海、岛屿、里窝那和比萨,观赏到世界上最美的景色之一。下山后,我们又去这片平原,上面矗立着
卢卡(十里)。
这天早晨,我排出一粒要大得多的结石,显然是从另一块更大的结石上脱落下来的:上帝明察,其意愿得到实现。
我们在卢卡住旅店,跟在比萨的条件一样,即每天主人四吉力,仆人三吉力。二十八日,碍于路易·比尼特西先生的盛情难却,我几乎被迫在他的家里租了一幢矮房子,非常凉爽,适宜居住,有五间卧室、一个大厅和一间厨房。家具应有尽有,整洁实用,意大利式,在许多方面不但可与法国式相比,还可说更胜一筹。应该承认意大利建筑里这些高高的拱门,宽敞而美丽,极具装饰美,在房屋入口处给人一种高贵舒适的感觉,因为低部也是同样形式,带有高而宽的门。卢卡的贵族夏天就在这些门廊里进餐,在路人的众目睽睽之下。
说真的,我在意大利停留的地方住得不但好,还很惬意,除了佛罗伦萨(我在那里不走出旅店,尽管在里面很不舒服,特别天气热的时候),还有威尼斯(那里我们不打算久待,就住在一个很多人来人往、还不清洁的旅店里)。我在卢卡的房间比较偏僻;什么都不缺;我没有任何打扰,也无不便之处。即使礼尚往来也令人疲劳,有时还讨厌,但是当地居民很少上我这儿访问。我随自己意思睡觉、读书;兴致来时出外走走,到处遇到女人和男人凑在一起闲聊,一天几小时散散心;然后又是商店、教堂、广场,东走西逛,一切都足够满足我的好奇心。
我体弱多病,老年将至,在这些消遣中精神还是相当平静,外界很少情景看到后会引起不安。我只是觉得少了个我那么盼望的同伴,欣赏那些美事却无人与我分享和交流。
卢卡人球艺精湛,常常看得到精彩的比赛。男人骑马上街这不是他们的习惯,或很少人这样做,驾车更是少见;女士外出骑骡,由一名仆人步行跟随。外国人要找租屋千难万难;因为出租的本来不多,城市又住得很挤。一幢普通的房屋,四间带家具的卧室、客厅和厨房,他们要我月租费七十埃居。
要找卢卡人作伴可不容易,因为他们甚至儿童也忙于工作,生产布料放到市场上买卖。因而外国人住在这里颇为无聊与不愉快。
八月十日,我们与卢卡的好几位贵族出城去散步,他们借给我马匹。我在城郊约三四里处看到几幢非常美丽的闲居别墅,有门楼与走廊,外观非常俏丽。特别是其中一个大走廊,内部拱顶,四周葡萄枝蔓托在支架上把它盖住。葡萄藤架都生气勃勃、天然的。
头痛有时也会停止五六天或更久,但是我总是没能完全恢复正常。
我心血来潮,按部就班学起了托斯卡纳语;我花了不少时间与努力,但是进步不大。
这个季节感觉天气炎热,远远超过平时。
十二日,我走出卢卡去参观伯努瓦·布昂维西先生的乡村别墅,我觉得景物一般。我特别注意到他们高地上某些小丛林的布置。在约五十步的空间,他们种植了不同品种、四季常青的树木。在这块地方的四周挖小地沟,做成有遮盖的小路。小丛林中央辟为猎人使用的猎场,他们在一年中某个时间,如将近十一月,带了一只银哨子和几只斑鸠;斑鸠是特地捕来当作诱饵的,都用绳子系好,在四周设下带胶汁的诱鸟笛,一个早晨可以逮住两百只斑鸠。这是这座城市附近某个地区才有这样的做法。
十三日星期日,我从卢卡出发,事前我交待好,付给路易·比尼特西十五埃居,作为我住在他家公寓的租金(这样一天合一埃居);他非常高兴。
那一天,我们去看了属于卢卡贵族的好几家乡下别墅;漂亮,舒适,各有各的美。水景很多,但是假的,也就是说不是源源不绝的天然活水。在这个山区泉水那么少倒是怪事。他们使用的水都来自河溪;用瓶、洞窟和其他专门工程把它们装饰成喷泉。
晚上,我们到路易先生的一幢乡下别墅吃饭,还有他的儿子贺拉斯先生,他一直陪同我们。他在一座凉爽、四周透风的大游廊下设盛宴隆重接待我。然后他让我们分别在几间好房间里歇息。那里我们用上了洁白的白麻布床单,如同我们在他父亲在卢卡的寓所里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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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意大利语中Pesce为“鱼”,音近佩夏(Pescia),以此引到同样是鱼的“海豚”。海豚在法语中是Dauphin,此词又一义是“法国王太子,王储”。
(2) 六月二十四日是施洗约翰节,施洗约翰是佛罗伦萨城的保护神。
(3) 在佛罗伦萨历史上,斯特罗齐家族与美第奇家族相互仇视。
(4) 这天是佛罗伦萨的“城邦臣服日”或“献礼日”。
(5) 那句诗:“卧具、石头、大理石、木材和柱子都由它驮着、拉着、拽着,运了过来。”
(6) 在佛罗伦萨共和国时期,百姓在街头跳舞。十五世纪中叶,美第奇家族建立僭主政治,农民到佛罗伦萨过圣约翰节,可以进入安科纳宫的大厅。
(7) 据加拉维尼版,意大利语的日记中,威尼斯人与博洛尼亚人应为一人,是指蒙田在博洛尼亚遇见的那位威尼斯剑术家。
(8) 据“七星文库”《蒙田全集》,指弗朗索瓦·帕西奥托·德·乌尔比诺。
(9) 德意志国王、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约1123—1190)腓特烈一世(人称红胡子),在其第三次十字军东侵时,五十三艘比萨人船只奉命在回程中装运耶稣受难的骷髅地(也称各各他)的大量泥土。
(10) 在比萨与在威尼斯,俱有娶海为妻的祭礼。在旧比萨港的码头上有一座祭坛,根据传说圣彼得当年传教时在此地登岸。
(11) 蒙田在《随笔集》第一卷第二十六章提到他,极端的亚里士多德信徒,这使他成为罗马宗教裁判所的常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