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比您说的差很多我都同意。”
“不过关键得看您是否能够向我保证,你们能不折不扣按照我的意见去做。”
“不管什么意见我们都照办,您尽管放心。”
“你们能够一旦需要就来听命?”
“静候驱使。”
“这就足够了。现在您可以回去了,不要多久您就会收到我的指示。在收到指示之前,您把家具都处理了,把东西都卖掉,如果你们有惹眼的衣裳,一件不要留。所有这些都逃不过我的眼睛。”
雅克听出兴致来了,他对老板娘说:“咱们为德·拉鲍姆莱夫人的健康干一杯如何?”
老板娘:好啊。
雅克:也为戴斯农夫人的健康。
老板娘:干。
雅克:您也不会拒绝为戴斯农小姐的健康干杯吧,她有一副动听的小嗓子,没有什么舞蹈天赋,排解不了忧郁,只好可怜兮兮地答应每天晚上接受一个新情人。
老板娘:休得取笑,这是非常难堪的。您不可能体会在没有爱的情况下那种折磨!……
雅克:为戴斯农小姐,为她受的折磨干杯。
老板娘:喝吧。
雅克:老板娘,您爱您丈夫吗?
老板娘:一如其他人。
雅克:那您值得同情,因为他看起来很健康。
老板娘:闪光的不一定就是金子。
雅克:为老板的健康干杯。
老板娘:您自斟自饮吧。
主人:雅克,雅克,好朋友,你喝得太急了。
老板娘:先生,不必担心,酒是正宗好酒,明天就没事了。
雅克:既然明天就没事了,既然今晚我的脑瓜子不好用,主子,老板娘,让我们再为一个人的健康干杯,他的健康叫我牵肠挂肚,这个人就是戴斯农小姐的神父。
老板娘:去你的,雅克先生,一个伪君子,野心家,小心眼,不学无术,造谣诽谤。有些人遇到想法不同的人就恨不得掐死人家,我想这些称呼对他们正合适。
主人:老板娘,您有所不知,您眼前这个雅克好歹算个哲学家,对于那些自取羞辱的小白痴,还有他们胡乱维护的那一行,雅克都心存无限敬意,他说过,他的队长把这些白痴称为于埃(35)、尼柯尔(36)、博须埃(37)之流的解毒剂。他并不明白个中的含义,您也不会明白……您丈夫他睡了吗?
老板娘:睡了老半天了。
主人:他允许您这么聊大天?
老板娘:他已经不以为怪了……德·拉鲍姆莱夫人坐上她的马车,在远离戴斯农母女家的郊区奔忙,寻了一座很体面的房子,租了一个小套间,配上尽可能简单的家具,请戴斯农母女赴晚宴,把她们安顿好,当天,要不就是几天后,把今后母女应该采取的行动原原本本交代给她们。
雅克:老板娘,咱们忘记为德·拉鲍姆莱夫人的健康、为戴阿西侯爵的健康干杯了,这不厚道。
老板娘:得了,得了,雅克先生,地窖还没空哩。行动的细节是这样的,或者说我记得是这样的:
“公众散步的大道不要常去,那会让人家发现你们。”
“不能接待任何人,包括邻居。不论男女一概不行,因为你们必须假装完全与世隔绝。”
“自明天起穿着必须像信徒,因为必须让人家认为你们真是信徒。”
“家里只能有传教书,因为周边不能有任何泄露你们身份的东西。”
“对教区的各种礼仪活动,你们必须克勤无怠,无论假日还是工作日。”
“略施小计成为修道院会客厅的常客,修女们的谈话对你们兴许有用。”
“与本堂神父和教区的神父们多多交往,因为我可能需要他们的见证。”
“平时谁也不见。”
“必须去做忏悔,领圣体,一个月起码两次。”
“恢复娘家的姓氏,因为这个姓氏清清白白,而且有人迟早会去你们家乡调查情况。”
“不妨时不时施舍小恩小惠,但是不论什么理由,都不能接待任何人,要让人家觉得你们算不上贫穷,却也不算阔绰。”
“自己纺线、缝纫、编织、刺绣,把你们的制品交与做慈善的女人出售。”
“生活尽量简朴,两个人住客栈的简单开销,仅此而已。”
“没有您的陪伴,女儿不出门,没有她的陪伴,您也不出门。但凡成本低收效快的办法,一条也不要放过。”
“最要紧的是,我再重复一遍,绝对不要让神父、修士、信女到家里来。”
“走在街上眼光低垂,在教堂里眼睛只望着上帝。”
“我承认,这样的生活很艰苦,不过不会太久,而且我向你们保证,报酬是很可观的。就这样,你们自己考虑一下:倘若这些要求超出了你们的能力,你们跟我直说,我既不会生气,也不会诧异。我忘了跟你们讲,你们有必要学会一套玄而又玄的空话,把《旧约》和《新约》里的故事记得滚瓜烂熟,让人家把你们当作有资历的信徒。你们可以装作詹森教徒,或者莫利纳教徒,随你们的便,不过最好与本堂神父的见解保持一致。不论在什么场合,不管三七二十一,都不要错过怒斥哲学家的机会。大声叫骂伏尔泰是基督的敌人,把你们那个小神父写的东西熟记在心,必要时拿出来卖弄一下……”
德·拉鲍姆莱夫人又说道:“我绝对不会去你们家看望,我不配与这样虔诚的女人交往,不过你们完全不必担心,你们有空可以悄悄地到我这里来,我们小范围地为你们清苦的生活做些补偿。不过在假扮虔诚的同时,不要作茧自缚,缩手缩脚。至于你们小家庭的开销,那是我的事。设若我的计划成功了,那时你们就不会再需要我;设若失败了,但不是你们的过错,我有足够的钱财,可以保证你们有堂堂正正的生活,好于你们为我放弃的境遇。关键是服从,对我的意志绝对服从、无限服从,否则对你们现在的生活我不能保证,对于未来我也不能做出任何许诺。”
主人(敲打他的鼻烟盒,拿表看看时间):女人的头脑就是可怕!上帝保佑我别遇到这样的女人。
老板娘:沉住气,沉住气,您还没有认识这个女人呢。
雅克:在此之前,大美人,迷人的老板娘,咱们是不是先跟酒瓶说两句?
老板娘:雅克先生,有了我的香槟酒,连我人在你眼里也漂亮了。
主人:我憋了许久有一个问题想问您,可能有点唐突,但是我憋不住了。
老板娘:您请讲。
主人:我敢肯定您不是干客栈这一行出身。
老板娘:的确。
主人:我还肯定您是因为某种特殊遭遇,才离开了原来优越的地位。
老板娘:我认可您的看法。
主人:如果我们把德·拉鲍姆莱夫人的故事先放一放……
老板娘:万万不可。我乐于讲别人的事,不愿讲我自己的事。你们只需要知道,我曾经在圣西尔(38)学习,《圣经》读得不多,小说读了不少。从王家修道院到我现在开的这家客栈,中间有天壤之别。
主人:这些就足够了。就当我刚才什么也没说。
老板娘:两位信徒依计行事,她们的虔诚和操守,四邻有口皆碑。与此同时,德·拉鲍姆莱夫人在表面上维持着对侯爵的尊敬、友谊和充分的信任。侯爵在夫人府上一如既往受到欢迎,即使长时间不露面,也绝不曾受到责备和埋怨。他向夫人讲述情场小风头,夫人面子上显得真心欢喜听。万一有事不顺利,她就帮他出主意。有时候她会跟他提到结婚,但口气是那么随意,谁都不会想到与她自己有关系。倘若侯爵向她表白男人对熟识的女人免不了要说的那些温柔的讨好话,她或者淡然一笑,或者只当没听见。照她的说法,她的心境很宁静,连她自己也不曾预料到的是,她如今体会到有他这样一位挚友,生活就足够幸福了。再说她已经不再是青春少女,她的感觉已经迟钝了很多。
“什么话!难道您就没有什么心里话要对我说?”
“没有。”
“那么老朋友,对小伯爵呢?当年我是主宾的时候,他对您可是穷追不舍啊。”
“我已经对他关上大门,不再见他。”
“这太匪夷所思了!为什么疏远他?”
“因为他不招我喜欢。”
“哦,夫人,我想我猜中了:您还爱着我。”
“有这个可能。”
“您希望重续前缘。”
“有何不可?”
“所以您就以无可挑剔的行为来争取一切优势。”
“我是这么考虑的。”
“倘若我有幸或不幸回头,您至少应该对我的过失保持体面的沉默。”
“您知道我是一个敏感而大度的人。”
“老朋友,您做过的一切,证明了任何壮举对您都不在话下。”
“您这样想我不生气。”
“天呐,我正在跟您一起冒天大的风险,我肯定。”
雅克:我也肯定。
老板娘:他们就这样周旋了三个月,然后德·拉鲍姆莱夫人认为启动她的计谋的时刻到了。一个夏日,天气晴朗,她等待侯爵来赴晚宴,同时打发人告诉戴斯农太太与小姐,叫她们到国王花园(39)去。侯爵到了,晚餐早早摆上,主客入席,吃得很开心。晚餐后,德·拉鲍姆莱夫人向侯爵建议,如果他没有更有趣的事要做,不妨出去走走。那天歌剧院和喜剧院都没有演出,注意到这一点的是侯爵,既然没有一出轻松的大戏可看,作为补偿可以看一看有益身心的景致,于是侯爵神差鬼使般邀请夫人去参观国王行宫。正如您所想,他的提议没有遭到反对。于是备好车马,出发上路,抵达国王行宫;他们裹挟在人群中,与所有人一样,什么都看却什么都没看见。
看官,我忘记向你们描写一下这里的三个人物,雅克、主人与老板娘所待的地方,没了这点描述,你们就光听到他们说话,却完全看不见他们人。现在虽说晚了点,总胜似忘得干干净净。主人在房间左侧,戴睡帽,穿睡袍,懒洋洋地瘫在一张宽大的绣花躺椅里,手绢搭在椅子扶手上,手里捧着鼻烟盒。老板娘在房间尽里头,正对着房门,身边是桌子,面前放着酒杯。雅克在房间右侧,没戴帽子,双肘倚住桌子,脑袋耷拉在两只酒瓶之间,身边地上还放了两只酒瓶。
侯爵与他的好朋友出得国王行宫,来到花园散步,他们沿着进大门右手靠园艺学校的那条道一路前行,这时德·拉鲍姆莱夫人惊叫起来:“我不会弄错的,我想是她们,就是她们。”
她立刻扔下侯爵,迎着我们的两个信徒跑过去。戴斯农小姐简朴的衣着毫不招眼,人们对她的顾盼完全是因为她漂亮。“哎呀!夫人,是您吗?”
“是,是我呀。”
“贵体无恙?好久不见,您现在做什么呢?”
“我们遭难了,您是知道的,只能认命啊。凭我们这点财产,只能躲起来过日子。既然已经不能在上流社会风光,那就索性隐退。”
“可是还有我呢,您忘掉我了。我不属于上流社会,而且我从来很清醒,看透了上流社会的可恨可恶!”
“没钱的难处就在于,没钱就没人信任。穷人就怕招人烦。”
“你们,你们会招我烦?您这样担心无异于骂我啊。”
“夫人,这个想法与我不相干,我跟妈妈提起您有十来次,但她总是说:德·拉鲍姆莱夫人……好女儿,没人会再惦记咱们的。”
“这话太不公平了!咱们坐下来好好谈谈。这是戴阿西侯爵,我朋友,他在这儿不会妨碍咱们。小姐长成大姑娘了,这么久没见,出落得好漂亮!”
“我们的处境也有它的好处,任何有害健康的东西都与我们无缘,您瞧她的脸庞,瞧她的手臂,这都得益于有节制有规律的生活,充足的睡眠,经常劳作,心地纯净;这还是挺起作用的……”
她们坐下畅叙友情。戴斯农夫人很健谈,戴斯农小姐则少言寡语。无论母亲或女儿,说起话来都透着谦和恭敬,却又大方自然,看不出扭捏作态。天色尚早,两位信徒却已站起身,夫人提醒她们时辰还不晚,戴斯农太太附在夫人耳边大声说,她们还要做祷告,不能久留。她们走出一段路了,德·拉鲍姆莱夫人责备自己没有问她们的住址,也没有把自己的住址告诉她们。“是我的错,”她说道,“过去我是不会出这种错的。”侯爵追过去弥补夫人的疏失,她们要下了夫人的地址,但是无论侯爵如何恳求,他也未能得到她们的住址。侯爵没敢请她们用自己的马车,不过他向德·拉鲍姆莱夫人承认他的确有这个意思。
侯爵抓住机会向德·拉鲍姆莱夫人打听这两个女人究竟是什么人。
“两个比我们幸福的人。您瞧她们多健康!她们的脸上洋溢着静穆的神情!言谈透着纯洁与循规蹈矩!这些东西,在我们的小圈子里完全看不到,完全听不到。我们可怜信徒,信徒却可怜我们,说到底,我倾向于认为是信徒们有理。”
“要这么说,侯爵夫人,莫非您想当信徒不成?”
“不行吗?”
“您想仔细了,我可不愿意看到你我分手——如果算是分手的话——使您走上这一步。”
“那您宁可看到我重新为小伯爵敞开大门?”
“那也好得多。”
“您劝我这么做?”
“毫不犹豫。”
德·拉鲍姆莱夫人把两位信徒的姓氏、籍贯、原来的身份以及她们打官司的情况统统告诉了侯爵,话里话外尽可能表现她的关切与同情,然后她说道:“这两个女人节操之高,举世罕见,特别是那个姑娘。您能够想象,在这个世上,有她那样一张面孔,只要愿意靠脸蛋吃饭,什么都不会缺的。可是她们宁可过贫苦清白的生活,也不去过叫人脸红的好日子。她们手头极其拮据,说真话我不知道她们怎么做才能活下去。生于贫困而忍受贫困,这一点许许多多的人都能做到。但是从富足阔绰到捉襟见肘,却能够自我满足,而且自得其乐,这我就很难理解了。这就是宗教的作用。哲学家们说什么都白搭,宗教真是有益处的。”
“尤其对于受难的人而言。”
“又有谁或多或少不曾受难?”
“假如您成为信徒,我宁可去死。”
“这就是大不幸!与未来的永恒相比,今世的生活微不足道!”
“您这么说话,简直像个传教士了。”
“我这么说话,因为我是一个被点醒的女人。说到这儿,侯爵,您老实回答我,假如你我不是对财富充满渴望,对另一种生活的艰辛充满恐惧,那么你我目前的富足在我们眼里是不是无足轻重?勾引年轻姑娘,或者勾引爱恋丈夫的女人,同时信誓旦旦,说可以死在人家怀里,不在乎突然遭到天打五雷轰,您必须承认,这是天底下最大的鬼话。”
“这种事不是每天都在发生吗?”
“这是因为缺乏信仰,因为自甘沉沦。”
“是因为我们的宗教思想对心灵的影响微乎其微。不过,老朋友,我断定您正在大步跨向告解室。”
“这正是我努力在做的事情。”
“什么话,您疯了,您还有二十年风流日子可以过呢:千万莫要辜负了,然后您大可以后悔,匍匐在神父脚下为改邪归正侃侃而谈——如果这是您想要的……罢了,这个话题太严肃,您的思想阴暗得令人恐惧,这是您深陷可怕的孤独带来的后果。请相信我,把小伯爵找回来,越快越好,这样您就躲开了魔鬼,躲开了地狱,您就会如往日一样迷人。您担心若有朝一日咱们重归于好,我会拿这个来说事,然而首先,咱们估计不会重归于好;其次,您这种有来由或没来由的担忧,让自己失去了人生最大的乐趣,再说事实上,您要显得比我高尚也不值得做出这样的牺牲。”
“您说得不错。这么看,在这件事上我过于纠结了……”
他们又谈了许多其他的事,我想不起来了。
雅克:老板娘,咱们再喝一口,它能让您的脑袋清醒。
老板娘:喝一口……德·拉鲍姆莱夫人与侯爵在小道上溜达了几圈之后,登上了马车,夫人说道:“时光把我催老啦!她到巴黎来的时候,还没有一棵白菜高哩。”
“您是说散步时碰到的那位夫人的女儿?”
“是的,这就好比在花园里,残败的玫瑰被新开的玫瑰取而代之。您没有注意她?”
“我怎会没注意。”
“您觉得她怎样?”
“她有拉斐尔圣母的面庞与《嘉拉提亚》(40)女神的身体,而且说话的声音轻柔悦耳。”
“眼神谦和!”
“举止非常得体!”
“这个女子讲话很有分寸,让我刮目相看,像这个年龄的女人,我没见过第二个。这便是教养的效果。”
“再加上先天条件好。”
侯爵将德·拉鲍姆莱夫人送到门口,而夫人急不可耐要做的一件事就是叫两位信徒知道,她对她们扮演角色的手段十二万分满意。
雅克:假如她们照开头这么做下去,戴阿西侯爵啊,就算您三头六臂,您也休想脱身。
主人:我很想知道这几个女人究竟有什么算计。
雅克:我呢,我要知道了反而恼火,这会把故事全糟蹋了。
老板娘:从这天起,侯爵往德·拉鲍姆莱夫人府上跑得更勤了,夫人看在眼里,却并不问缘由。她从不首先谈起那两位信徒,而是等侯爵将话头朝这方面引:在这一点上侯爵总是按捺不住,而且漫不经心的神情伪装得总是很拙劣。
侯爵:您见到您的朋友没有?
德·拉鲍姆莱夫人:没有。
侯爵:您知不知道这样可不太好?您有钱,她们有难处,您却连请她们有空来吃饭都做不到!
德·拉鲍姆莱夫人:我以为侯爵先生更了解我才是。过去你我相爱,我哪儿都好,现在只有友谊,您就挑毛病了。我邀请过她们不下十次,但是她们一次也没答应。她们因为一些古怪的念头,不愿意登我的门;我要去拜访她们,马车必须停在路口,而且必须穿便装,不能化妆,不能戴首饰。对于她们的小心,倒也无需大惊小怪,一种虚幻的关系可能足以改变某些善良人的心思,致使这母女失去救助。侯爵,做好事的代价显然是不低的。
侯爵:为信徒做好事更是如此。
德·拉鲍姆莱夫人:因为随便找个借口就可以剥夺她们的权益。如果有人知道我关心她们,那么很快就会有人说:德·拉鲍姆莱夫人在保护她们,她们什么也不需要……那么立竿见影,所有的救济便会一笔勾销。
侯爵:救济!
德·拉鲍姆莱夫人:是的,先生,救济!
侯爵:您与她们很熟,而她们却得依靠救济?
德·拉鲍姆莱夫人:您又来了,侯爵,我算看明白了,您不再爱我,您对我的敬重,一部分已经随着您的感情消失了。谁告诉您,这两个女人离不开教区的施舍是我的过错?
侯爵:抱歉,夫人,万分抱歉,我错了。可是,究竟有什么理由要拒绝一个朋友的好心呢?
德·拉鲍姆莱夫人:唉!侯爵,我们这些人养尊处优,我们理解不了这些处世谨慎的人为什么那么胆小,那么敏感。她们认为不加区别地接受任何人的帮助是不可思议的。
侯爵:如此一来,我们就失去了为自己的挥霍做补偿的最佳途径。
德·拉鲍姆来夫人:此言差矣。我设想,比如说,戴阿西侯爵,既然您对她们心怀怜悯,那么是不是可以通过更加合适的人来帮助她们呢?
侯爵:同时也就不那么靠得住。
德·拉鲍姆莱夫人:这倒也是。
侯爵:告诉我,如果我叫人送二十金路易给她们,您认为她们会拒绝吗?
德·拉鲍姆莱夫人:我有把握她们会拒绝,您是不是觉得一个母亲有这样可爱的孩子,没有道理拒绝?
侯爵:您知道吗,我一直很想去看望她们?
德·拉鲍姆莱夫人:这我相信。侯爵呀侯爵,您要当心了。您这种同情来得太快,很容易叫人有疑心。
侯爵:不管那么多了。她们会见我吗?
德·拉鲍姆莱夫人:肯定不会!就凭您的车,您的衣着,您的随从,再凭您年轻俊俏,足以给左邻右舍提供谈资,那她们就毁了。
侯爵:您这么说我很伤心,因为这样的结果非我所愿。这么说不能去帮她们,也不能去看望他们?
德·拉鲍姆莱夫人:我认为不能。
侯爵:我能不能借您的手帮助她们?
德·拉鲍姆莱夫人:我不相信您帮助她们毫无杂念,难以助一臂之力。
侯爵:您这么说真狠心!
德·拉鲍姆莱夫人:是,狠心,您说得对。
侯爵:您的看法太离谱!侯爵夫人,您在取笑我,一个我只见过一面的姑娘……
德·拉鲍姆莱夫人:可这姑娘属于那种见过一面就难以忘怀的人。
侯爵:确实,这种人的面容总是萦绕在心头。
德·拉鲍姆莱夫人:侯爵,您要小心了,您在自寻烦恼。我觉得,与其解慰您于后,莫如提醒您防范在前。别把这个姑娘混同于您过去认识的那些女孩子。她们之间没有共同之处。这个姑娘,您甭想魅惑,甭想勾引,甭想接近,她不会听您的,结果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话谈到这里,侯爵突然想起有一件要紧的事,他忽地起身,心事重重地走了。
在一段相当长的时间里,侯爵几乎没有一天不来看望德·拉鲍姆莱夫人。但是他进门落座,不说一句话,让德·拉鲍姆莱夫人唱独角戏,十五分钟后他就起身告辞。
接着有约莫一个月他没有露面,然后又出现了,很愁苦,很忧郁,无精打采。侯爵夫人见到他,说道:“您怎么这副模样!从什么鬼地方出来的!难道您这些日子都在妓院里厮混?”
侯爵:说实话,差不多吧。我绝望了,索性放纵自己去鬼混。
德·拉鲍姆莱夫人:怎么!绝望?
侯爵:没错,因为绝望……
说到这儿,侯爵开始踱来踱去,一声也不吭。他走到窗前,仰望天空,又在德·拉鲍姆莱夫人面前停下;他跑到门口呼唤随从,却什么也不说就让他们退下;他回到夫人面前,她专心做活,眼皮子都不抬,侯爵想说什么,可是他不敢。最后,夫人可怜他,开口道:“您怎么啦?一个月没见到您,这次回来脸色就像刚从坟地里爬出来似的,您这么晃来晃去,活像个受苦的幽灵。”
侯爵:我再也受不了了,我必须把一起都告诉您。我被您朋友的女儿迷住了,我尽了全力,我是说尽全力忘掉她。可我越是想忘掉,就越是想起。这个天仙般的女子让我寝食难安,希望您能帮我一个大忙。
德·拉鲍姆莱夫人:怎么帮?
侯爵:我必须再见到她,您务必要帮我。我在乡下布置了手下,她们来来回回走的路,就是从家到教堂,从教堂到家。在她们的路上我步行现身有十来回,她们却压根没瞧见我。我站在她们家门口,还是枉费心机。她们弄得我起先活像猥琐的色鬼,后来又规矩得像天使,这半个月来我连一次弥撒也没有落下。啊!朋友,您知道那是怎样的花容月貌!她实在太美了!……
其实,所有这些事德·拉鲍姆莱夫人早已知晓。“这就是说,”她回答侯爵,“您起先是想尽办法治病,后来却是不顾一切放任自己,这么做让您有了进展?”
侯爵:说到进展,我却说不上究竟有几分。您真就不可怜可怜我?真就不肯让我有幸与姑娘再见一面?
德·拉鲍姆莱夫人: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事情我可以管,不过有个条件:您要让那两个可怜的人过几天安生日子,别再去骚扰她们。不瞒您说,她们给我写信了,告诉我您去折腾她们,她们很苦恼。您看看她们的信……
夫人交给侯爵看的这封信是她与那母女商讨过的,用戴斯农小姐的口气写成,让人觉得是奉母之命:信里透着真诚、温柔、体贴、贤淑和才智,总之,叫侯爵感觉飘飘然的话应有尽有。因此,他觉得这封信字字珠玑,句句值得咀嚼回味。他激动得落下泪,对德·拉鲍姆莱夫人说:“夫人,您得承认,这封信写得好得不能再好了。”
德·拉鲍姆莱夫人:我承认。
侯爵:字字句句都让人心中涌起对这种品性的女人的欣赏与敬重!
德·拉鲍姆莱夫人:理应如此。
侯爵:我一定信守承诺,但是,请记着——算我求您,您也不要食言。
德·拉鲍姆莱夫人:侯爵,说真的,我跟您一样疯了。肯定是因为您对我还有一种可怕的控制力,这真叫我不寒而栗。
侯爵:我什么时候能见到她?
德·拉鲍姆莱夫人:这可说不好。首先要考虑的是如何安排这件事,以及如何叫人不起疑心。这母女俩不可能不知道您的心思。假如她们猜出我和您联手,那我的好话在她们眼里是黑还是白,您想象得出来……可是,侯爵,咱们私下说,我干吗要招惹这个麻烦?您爱她还是不爱她,与我何干?您干不干傻事与我何干?自己的乱麻自己理。您叫我扮演的角色太难为人了。
侯爵:朋友,如果您不管我,我就完了!我要跟您谈论的不是我自己,谈我自己是对您不敬,我是替那两个可爱可敬而您又特别看重的人向您求情。您是了解我的,我什么蠢事都干得出来,别让她们深受其害。我要登门造访,没错,我就是要登门。我有言在先。我要强行开门,不管她们什么态度,我要进入她们家,我要坐下,我不知道会说什么、会干什么,因为以我现在的火爆性子,有什么叫您害怕的事我做不出来?……
先生们,你们一定看出来了,老板娘说道,这事从开头到现在,戴阿西说的话,没有一个字不像钢刀一样扎向德·拉鲍姆莱夫人的心。忿懑与狂躁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用颤抖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回答侯爵:“您说的有道理。唉!如果我得到过这样的爱情,或许……不说这个了……我下面要做的不是为了您,但是,侯爵先生,我至少可以请求您给我点时间吧。”
侯爵:我能给您的时间很有限。
雅克:呀!老板娘,这个女人真恐怖!地狱也不过如此。我浑身哆嗦,得喝一口壮壮胆……我独斟独饮您允许吧?
老板娘:我倒没觉得有什么恐怖……德·拉鲍姆莱夫人心想:我好痛苦,但是我不会独自受苦。您这个负心汉!我不知道我会遭受多久的煎熬,但是我要让您永受煎熬……她让侯爵花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等待她许诺下的会见,也就是说,让他愁肠百转,让他神魂颠倒,同时她以排遣漫长的等待之苦为理由允许侯爵过来,往他的激情之火上泼油。
主人:以谈论爱情来强化爱情。
雅克:这个女人!好毒辣的女人!老板娘,我的恐惧又平添一倍。
老板娘:侯爵于是每天来同德·拉鲍姆莱夫人聊天,夫人拿一些花言巧语刺激他,让他铁了心,也就把他送上了不归路。侯爵对两个女子的籍贯出身、教育背景、家境财富乃至后来遭遇的打击,都详加探究并且反复议论,仿佛总觉得知之甚少,感触不深。夫人叫他注意感情的进展,同时要他把握住进展的度,据说是为了提醒他,感情如此发展实堪忧虑。侯爵,她对他说,您要小心才是,这样下去您会滑得太远。如今您肆意滥用我的友情,弄不好有一天,无论在您的眼里还是在我自己的眼里,这种友情都不可能成为让我得到宽宥的理由。这倒并不是说因为我们一天比一天疯狂,我强烈担忧的是,您若得到那姑娘,那条件势必不合您平素的趣味。
当德·拉鲍姆莱夫人认为侯爵已经被引入彀中,她便与那两位女子商量好,让她们来用晚膳,另一面她又同侯爵商量好,说为了瞒过那两个女人,让他身着乡下人的服装与她们猝然相遇。一切依计而行。
上第二道菜的时候,下人通报说侯爵到了。侯爵、德·拉鲍姆莱夫人和戴斯农家的两个女人都以高超的演技做出尴尬状。“夫人,”侯爵对夫人说道,“我从农庄来,想回家已经太晚了,家里人只等我到傍晚。我斗胆以为您不会拒绝我在这里用晚膳……”他一边说,一边已经拉过一张椅子入席坐定。餐具摆开,正好在那母亲的身边,与姑娘面对面。他向德·拉鲍姆莱夫人丢了个眼神,对她的精心安排表示感谢。两位女信徒起先有些慌乱,现在已经镇定自若。你一言我一语,甚至可以说谈笑甚欢。侯爵对那母亲殷勤备至,对姑娘则意味深长地客气。他谨言慎行,生怕惹三个女人不高兴,她们觉得这十分有趣,心中暗自发笑,而且她们居然忍心听侯爵连续三个钟头大谈信仰的忠诚。德·拉鲍姆莱夫人对他说:“您盛赞令尊令堂,讲得真好,说明一个人的幼年教育受用终身。上帝之爱的精妙,您统统了然于胸,仿佛您的学识全都来自圣弗朗索瓦·德·萨尔(41)。您莫非曾经是静寂论(42)者?”
“我已经不怎么记得了……”
那两位信徒谈吐之间尽量表现得文雅、机智、妩媚动人、善解人意,这是不待说的。他们谈到了欲望,杜凯努阿小姐(这是她娘家的姓)认为只有一种欲望是危险的,侯爵赞成她的看法。六七点钟光景,两位女士离席,怎么劝都留不住。德·拉鲍姆莱夫人与杜凯努阿夫人都认为应该以履行自己的义务为先,否则就不会有快乐的日子,因为再多的甜蜜也会毁于懊恼。两个女人终于走了,留下侯爵暗自伤心,与德·拉鲍姆莱夫人面面相对。
德·拉鲍姆莱夫人:说说吧!侯爵,我是不是够意思?找遍全巴黎,您找一个可以做到我这样的女人给我看看。
侯爵(跪到夫人膝下):我服了。您是独一无二的。您这样热心让我无地自容。您现在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真朋友。
德·拉鲍姆莱夫人:您能肯定永远像现在这样意识到我这样做的代价吗?
侯爵:我若稍有轻慢,我就是个畜牲。
德·拉鲍姆莱夫人:咱们换个话题。您现在是什么心情?
侯爵:您要听肺腑之言?得不到这个姑娘,毋宁死。
德·拉鲍姆莱夫人:得到她没有问题,问题是怎么得到。
侯爵:会有办法的。
德·拉鲍姆莱夫人:侯爵啊,侯爵,我了解您,我也了解她们,一切都清楚了。
侯爵有两个月左右的时间没登德·拉鲍姆莱夫人的门。这期间他没闲着,他结识了母女二人的告解神父,这神父是我同你们说过的那位小个子神父的朋友。他起先依着平常对待诡计的态度,以百般为难假意推脱,给自己的职业操守开出了高得不能再高的价,然后就准备唯侯爵之命是从了。
这个神父干的第一件缺德事是向本堂神父进谗言,让他改变对德·拉鲍姆莱夫人所垂青的这两个女人的好感,叫他确信由于她们拿了教区的施舍,因而损害了比她们更可怜的穷人的生计。告解神父的用意是用窘境把她们逼进圈套。
此计即成,他开始在告解室里下功夫,在那里挑拨母女的关系。母亲如向他埋怨女儿,他便给女儿的毛病添油加醋,叫母亲愈发愤然。碰到女儿埋怨母亲,他便暗示姑娘,父母对子女的权力是有限的,一旦母亲对子女的管束超过某一程度,姑娘就难逃专制之苦。随后他便约姑娘继续来告解。
有一回他向姑娘谈起她的美貌,当然,话说得很巧妙。他说对女人来说花容月貌是上帝的恩赐,却又是很危险的恩赐,又说一位绅士为她的容貌所倾倒,绅士是谁没有指名道姓,但不用费力就能猜出来。由此他又说到上苍好生之德无边无垠,某种境遇下犯下的过失,上苍并不计较。又说到人性的弱点,弱点的来由每个人都能够在自己身上找到,说到男人无一可以幸免的某些强烈而普遍的喜好。他问姑娘她是不是真的清心寡欲,是不是情有所动便梦有所见,见到男人是不是心慌意乱。接着他讨论起一个问题,女人对于热恋中的男人究竟应该顺从还是应该抗拒,是否应该听任耶稣基督曾经为之流血的一个人断送性命、下地狱。神父说他自己不敢下结论,然后他唏嘘叹息,举目望着天空,祈祷受苦的心灵获得安宁……姑娘任他说,告解神父的话她已经都一五一十转告了母亲和德·拉鲍姆莱夫人,她们教她讲一些贴心话,目的只为了叫神父忘乎所以。
雅克:您的德·拉鲍姆莱夫人真是个恶毒妇。
主人:雅克,你说得倒简单。她是恶毒,但是因什么而起呢?是因为戴阿西侯爵。你尽管把侯爵想象成他立誓要做而应该去做的人好了,尽管在德·拉鲍姆莱夫人身上找毛病好了,待我们上路以后,你来声讨夫人,我来为她辩护。至于那个卑鄙的、拉皮条的神父,就随你怎么说他吧。
雅克:这家伙太坏了,我感觉知道了这件事,我是再也不会去做告解了。您怎么看,老板娘?
老板娘:我嘛,我还会去见我的老本堂神父,他不是那种包打听,你说什么他听什么。
雅克:那我们是不是应该为您的本堂神父干一杯?
老板娘:这回嘛,我赞成您的提议。因为他实在是个好人,礼拜天和节日里他准许姑娘们和小伙子们跳舞,男男女女都可以进我的客栈,只要他们出去的时候别醉醺醺的就行。为本堂神父干杯!
雅克:为本堂神父干杯!
老板娘:女人们料到不久神父就会试探地交一封信给他的忏悔者,果然如此,不过他费了好大的心思!他说不知道写信的是什么人,但毫无疑问是个好心人,满怀怜悯,看出母女俩生活困顿,有心出手相助。这类信件神父他是经常转交的。再说你们是聪明人,令堂老夫人做人又很小心,所以我请你务必当她的面拆看。杜凯努阿小姐接下信,把信交给母亲,母亲随即转交给了德·拉鲍姆莱夫人。夫人拿到信,派人把神父叫来,劈头盖脸一顿责骂,神父真是自找没趣。夫人还恐吓他说,要是再听说他干这种事,就要到上司面前控告他。
在这封信里,侯爵极尽自夸之能事,同时也把杜凯努阿小姐夸得一支花似的,他把自己的狂热和盘托出,提出许多大胆的设想,包括抢人。
教训过神父之后,德·拉鲍姆莱夫人把侯爵叫到家里,指出他的行径与正人君子的身份多么不相称,而她本人因此会受到多大的牵累。她把他写的信拿出来,警告说尽管她与侯爵有过一段温情,可是倘若他同那姑娘闹出什么绯闻来,她保不准会把信呈交法庭或者交给杜凯努阿夫人。“侯爵呀,”她对他说,“爱情把您腐蚀了,您生性不端,所以造物主给您的聪明都用到了鸡鸣狗盗上。这两个可怜的女人怎么得罪您了,您竟然要在她们的困苦之外再加上名誉扫地?难道因为那姑娘长得漂亮,想成为贞女,您就去给她找麻烦?叫她厌恶上天赐予的最好的礼物,这是您该做的事吗?我凭什么去做您的帮凶?好吧,侯爵,来跪在我面前,请求我原谅,发誓不去打扰我可怜的朋友。”侯爵承诺,夫人不点头就什么也不做,然而那姑娘,不管花多大代价也非得到不可。
侯爵把自己的承诺置之脑后,既然那母亲已经知情,侯爵便索性直接给她写信。他承认自己的盘算有点歹毒,他答应支付一笔可观的费用,作为日后事成的嫁妆。随信还附上了一个盛有珍贵宝石的首饰盒。
三个女人聚在一起。母女二人倾向于接受伯爵的心意,但是德·拉鲍姆莱夫人要算的不是这个账。她重提母女二人当初的许诺,吓唬她们说她可以公开全部真相。尽管两个女信徒很不情愿,姑娘摘下戴着很合适的耳坠实在心有不甘,但是首饰盒与侯爵的信还是退了回去,回信充满了傲慢与愤怒。
德·拉鲍姆莱夫人责备侯爵许下诺言又不算数,侯爵说他不可能将这样一件出格的事委托给夫人,他对此非常抱歉。“侯爵啊侯爵,”德·拉鲍姆莱夫人对他说,“我早已料到,现在我再说一遍,您是在缘木求鱼。不过现在已经不是跟您说道理的时候了,说了也是白费口舌。如今算是到穷途末路了。”
侯爵坦承他与夫人一样也是这样想,但他请求夫人让他做最后一次尝试。他准备给母女二人提供一笔可观的年金,与她们共享他的财产,将城里的一处房产和乡下的另一处房产划归她们终身使用。“随您怎么做,”夫人对他说,“我禁止的只有暴力。但是我的朋友,您必须相信,名誉与贞操,但凡名副其实,在那些以享有名誉与贞操为幸福的人看来,就是无价之宝,您这些新的馈赠,结果未见得会比原先好。我了解这两个女人,我可以同您打赌。”
侯爵的建议提出了。三个女人再次秘密会见。母亲和女儿静静等候德·拉鲍姆莱夫人拿主意。夫人来回踱步,沉默半晌。“不行,不行,”她说道,“这不足以弥合我内心的伤痛。”这句决绝的话刚出口,那两个女人便哭得泪人似的,她们扑倒在夫人脚下,诉说拒绝这样一笔巨大的财富对她们而言太惊骇了,她们接受下来是不会有什么负面后果的。德·拉鲍姆莱夫人冷冷地回答:“你们以为我做这些是为你们?你们是什么人?我欠你们什么?把你们俩送回你们那个草窝,我怕什么?侯爵给你们的,你们觉得太多了,可我觉得太少了。夫人,照我说的回信,当我的面发出去。”两个女人返回家里,除了伤心,更多的是害怕。
雅克:这女人魔鬼附体了,她究竟要干什么?怎么着,她爱情遭到冷遇,别人搭上巨额财产的一半还不能补偿?
主人:雅克,你不曾做过女人,更不曾做过贵妇人,你判断事情是根据你自己的个性,而不是根据德·拉鲍姆莱夫人的个性!你想知道我怎么想么?我担心的是,戴阿西伯爵与一个娼妓联姻是那上边写好的。
雅克:如果那上边写着,那婚姻就会成。
老板娘:侯爵很快回到德·拉鲍姆莱夫人家。“您来啦,”夫人对他说,“您那些新的馈赠怎么样啦?”
侯爵:我表示了,又被拒绝了。这叫我绝望之极。我真想撕碎心中那份悲惨的爱,我简直就想撕碎自己的心。可是我办不到。夫人,请看着我,您没有发现我与那个姑娘有几分相似?
德·拉鲍姆莱夫人:我没对您说过,不过我早就发现了。然而这不是重点,您有什么主意?
侯爵:我什么主意都没有,就想跳上一辆驿车,一直跑下去,直到世界的尽头。我感到整个身体一点力气也没有,好像已经化为烟尘。我的脑袋木了,仿佛是个痴呆,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
德·拉鲍姆莱夫人:我可不劝你去旅行。犯不上跑到犹太城(43)再跑回来。”
第二天,侯爵写信给夫人,告诉她自己出发去乡下了,能住多久就住多久。他恳求夫人,如果有机会,务必在那母女面前为他美言。他离开的时间不长,回来的时候一定要娶那姑娘。
雅克:可怜的侯爵真让我同情。
主人:我不怎么同情。
老板娘:侯爵在德·拉鲍姆莱夫人府门下的车,夫人外出了。她回来的时候,只见侯爵斜倚在躺椅里,闭着眼睛,深深沉浸在幻梦之中。“哟,这不是侯爵吗?乡下的魅力看来不长久啊。”
“是不长久,”侯爵回答,“我哪儿也没去。我这次来,是要决定一件按我的身份、年龄和性格来说都可以说再荒唐不过的事。不过,与其苦苦受罪不如娶妻结婚,我要结婚。”
德·拉鲍姆莱夫人:侯爵,这是人生大事,您得三思而行。
侯爵:我只有一个念头,但它已经不可动摇,那就是,比起我现在的处境,不可能有更糟的情况了。
德·拉鲍姆莱夫人:有可能您还没想清楚。
雅克:这个刁婆子!
侯爵:所以,我的朋友,应该进行一次谈判了。我觉得可以光明正大地请您出山。您去探望那母女,询问母亲的意见,打探女儿的心思,并且把我的意愿告诉她们。
德·拉鲍姆莱夫人:别那么着急,侯爵。我自认为对她们足够了解,知道该怎么做。但是眼下的问题关系到我朋友的幸福,我岂能坐视不顾。我会到她们的省份去调查,我向您保证,对她们在巴黎居住期间的行踪也会顺藤摸瓜理清楚。
侯爵:我觉得,这样小心谨慎实在多余。处于穷困潦倒中的女人,对我抛出那样的诱惑都不为所动,绝对难能可贵。凭我现在的舍予,就算是个公爵夫人也得从了吧。再说,您亲口对我说过……
德·拉鲍姆莱夫人:是的,凡您爱听的话我都说过。不管怎么说吧,请您允许我自我满足一下。
雅克:畜牲!婊子!疯子!对这样的女人,为什么那么依恋?
主人:又为什么始乱终弃?
老板娘:为什么没来由地说不爱就不爱了?
雅克(手指朝天):唉!主人!
侯爵:夫人,您为什么不嫁人?
德·拉鲍姆莱夫人:嫁给谁?请问。
侯爵:嫁给小伯爵呀。他出身高贵,头脑灵活,家境殷实。
德·拉鲍姆莱夫人:但谁能向我担保他一片忠心?您或许可以!
侯爵:我不行。但是我觉得男人是不是忠心,大可不必去计较。
德·拉鲍姆莱夫人:同意,但是我这个人可能有点古怪,我觉得不忠是对我的冒犯,我是睚眦必报的。
侯爵:好吧!您会报复,该做的自然会做。我的意思是,我们可以共同购置一所公馆,我们四个人组成一个美满的小社会。
德·拉鲍姆莱夫人:您说得美妙之极,但是我不会嫁人。唯一让我中意的男人一心要娶……
侯爵:您说的是我?
德·拉鲍姆莱夫人:我现在已经没有任何顾虑,不妨实言相告。
侯爵:为何不早点告诉我?
德·拉鲍姆莱夫人:事实证明,我不说是对的。对于您,马上要得到的姑娘无论从哪方面都比我更合适。
老板娘:德·拉鲍姆莱夫人的调查按她的意愿,进行得准确而迅速。她给侯爵编造了叫人欢喜的材料,有来自巴黎的,也有来自省里的。她要求侯爵再给她两周时间,然后他就可以亲自审查。这两周时间对侯爵来说简直漫无尽头,最后夫人不得不屈从于他的催促和恳求。首次商议在夫人那两个朋友府中进行,各项事宜都达成一致,结婚预告发了,婚约也签了。侯爵派人给德·拉鲍姆莱夫人送去一颗上等钻石作为酬礼,婚事玉成。
雅克:好歹毒的计谋,好狠心的报复!
主人:这女人不可思议。
雅克:快告诉我新婚之夜出了什么事,我总有点担心,到目前为止我还没看到有什么大麻烦。
主人:别说话,傻瓜。
老板娘:新婚之夜平安无事。
雅克:我还以为……
老板娘:您主人刚才说的话您得信……(她一边说,一边莞尔一笑;一边笑,一边伸手到雅克的脸上,捏住他的鼻子)……事情出在第二天。
雅克:第二天,莫非跟头一天不一样?
老板娘:不完全一样。第二天,德·拉鲍姆莱夫人给侯爵捎来一张短笺,说有要事,叫侯爵尽快到她府上去。侯爵自不敢怠慢。
夫人接见他,脸上的神情显示她愤恨到了极点。她的话并不多:“侯爵,”她对他说,“了解一下我是怎样一个人吧。如果说换任何一个女人,但凡自尊自爱,都会像我一样怨天怼地,那么您这样的男人却实属罕见。您原本已经捕获一个正派女人的芳心,但是您没有珍惜。这个女人就是我。她对您实施了报复,让您娶了一个与您半斤对八两的女人。从我府上出去,到特拉维西埃大街的汉堡酒店走一遭,那里会有人告诉您,整整十年,您夫人和岳母顶着戴斯农这个名字,都干了什么腌臜营生。”
可怜的侯爵是何等惊愕,何等不知所措,任何言辞都无以表达,他不知如何反应。不过在从城市的一端到另一端走了一遭之后,他就不再迟疑了。一整天里他没有踏回家半步,游荡在大街小巷。这种情形使他岳母和夫人预感事情不妙,当门口传来第一声槌(44)声,他岳母便闪身进屋,把自己反锁在里面。他妻子独自等候他。丈夫走进来,女人从他脸上看出他心中的怒火。她扑倒在他脚下,面颊贴着地板,不说一句话。“出去,”他对她说,“离我远远的……”女人想站起来,却又脸朝下跌倒,双臂匍匐在地,伸到了侯爵双脚之间。“先生,”她对他说,“您尽管用脚踩,把我踏成碎片,我自作自受,随您怎么处置都行,但是请您放过我母亲……”
“出去,”侯爵又吼道,“快走!你们让我蒙受的羞辱已经够大了,别再逼我犯罪……”
可怜的女人保持原先的姿势,没有任何回应。侯爵在躺椅里坐下,双臂抱头,上身前倾俯向床边,他并不望那女人,只是间断地吼叫:“出去!……”可怜的女人寂然无声,一动不动,这叫侯爵心中一惊,他愈发用力地又吼了一声:“我让你出去,你没听到吗?……”然后他俯下身,粗暴地推她,这时他才意识到女人已经丧失知觉,甚至几乎已经丧失性命。他托起她的腰,让她平躺在沙发床上,他对她凝视片刻,目光中交替闪现悲悯与愤怒。他摇了铃,唤进来几个仆人,他们又唤来自己的老婆,他对这些女人说:“过来抬一下你们的女主人,她身体不适,把她送回房间,照顾好……”稍顷,他悄悄差人打听她的情况,回复说第一次晕厥之后曾经苏醒,但是很快又再度陷入昏迷。由于昏死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持续时间越来越长,会出现什么情况谁也不敢说。一两个钟点之后他又悄悄差人打听情况,人家告诉他,女人上气不接下气,有时突然发出好似打嗝的声音,在院子里都能听到。第三次探问,天已经亮了,回话说她哭了许久,打嗝已经平复,看似昏睡过去了。
又过了一天,侯爵吩咐驾车,然后足有两个礼拜不见踪影,没人知道他的下落。不过走之前,他把母女二人的生活必需品都备齐,还嘱咐要像听命于他那样听从太太的吩咐。
这期间只剩下两个女人面面相觑,彼此几乎不说话。女儿呜咽抽泣,时不时发出尖叫,拉扯头发,紧扼手腕,母亲却不敢近前宽慰。女儿一脸绝望,母亲则一脸冷峻。女儿无数次对母亲说:“妈妈,我们离开这里,我们逃吧。”母亲则无数次反对,对女儿道:“不行,闺女,必须留下来,必须看看下面会有什么事,这男人他不会杀我们的……”“唉,上帝开恩,”女儿答道,“他杀了我们倒好了!……”母亲呵斥道:“你最好闭嘴,别像个疯婆子似的胡言乱语。”
侯爵回府之后将自己关在书房里。他写了两封信,一封给太太,一封给岳母。岳母当天就出发,进了旁边那座城市的加尔默罗修女院,几天前她就死在那里。女儿穿戴好,在丈夫的屋里挨着时辰,显然是丈夫吩咐她在那里等候。房门一开,她即刻双膝跪倒。“起来。”侯爵对她说。
她没有起来,却用双膝挪到侯爵身前,全身上下瑟瑟发抖。她头发披散,上身微微前倾,双臂低垂在两侧,头却高高昂起,目光凝视着侯爵的眼睛,脸上热泪纵横。“我感觉,”她说,每吐一个字就哽咽一下,“您心中正当的怒火已经有所平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有可能得到宽恕。先生,天可怜见,不要匆忙原谅我。既然许多正经姑娘后来成了放荡妇人,那么我就有可能成为反例。我现在还不配在您身边,请您等待,只求给我留下获得宽宥的希望。把我打发得远远的,看我做什么,判断我做得好坏。倘若您勉强愿意召唤我几次,那就是我的万幸、万万幸了!告诉我您府上最晦暗隐蔽的角落是哪里,让我住到那里去,我不会有半句怨言。唉!若是我能够将人家强加在我头上的姓氏和身份连根拔除,然后就死掉,您应该会立时感到满足。我因为懦弱,经不起诱惑,受到压迫和威胁,被人摆布,做了下三滥的事。可是,先生,莫以为我就是个坏女人,我不是,所以您唤我,我没有犹豫就来了,所以我现在敢于抬起眼睛直对着您,与您讲话。啊!要是您能读到我心底的话语,知道我昔日的过失已经灰飞烟灭,昔日我们这些人习惯的生活对于我已经恍若隔世,那该多好啊?污点曾经溅到了我,可是并没有黏附在我身上。我了解我自己,我对自己的公正评价是,从我的素质、感情和秉性来说,嫁给您这份荣耀我是受之无愧的。唉,当时我若是能够与您自由相见,我有什么要讲,我想我是有勇气讲出来的。先生,您可以随意处置我。把仆人们叫来,剥去我的衣服,趁着夜晚把我扔到大街上,一切我都认了。不管您准备拿我怎么办,我都听您的,把我送到偏僻农村一座无名的修道院去,那样我就可以永远从您眼前消失,只要您张口,我立刻前往。您的幸福远未走上绝路,您可以忘却我……”
“你起来,”侯爵对她柔声说道,“我已经原谅你了。其实就是在我说难听话的时候,我也敬你为太太,口中不曾吐过侮辱你的字眼,至少那并非我的本意。既然夫人能想起让丈夫痛苦无异于自己痛苦,那么我可以保证绝不让你再听到一句难堪的话。清清白白做人,快快乐乐做人,让我也能清白快乐。我的夫人,请你站起来,侯爵夫人,站起来拥抱我,起来,你应该在自己的位置上,戴阿西夫人,起来……”
侯爵说话的时候,女人的脸一直埋在手掌间,头依在侯爵的膝间,但是当她听到“我的夫人”,听到“戴阿西夫人”,她蓦地跳起来,扑到侯爵身上,抱住他不放,一半因为痛苦,一半因为惊喜,她几乎背过气去。接着她松开侯爵,复又俯下身去吻他的脚。
“咦!”侯爵对她说,“我已经对你讲了,我原谅你了,我觉得你就是不信哪。”
“理应如此,”她答道,“我不敢相信是理当的啊。”
侯爵又开口道:“我确实认为没有什么可懊悔的,这位德·拉鲍姆莱夫人想报复我,却是替我做了一件大好事。太太,你去穿衣打扮,我叫人准备行李,我们住到庄园去,什么时候,无论对你或者对我都无碍了,那时节我们再回来……”
他们几乎三年没在京城露面。
雅克:我敢讲,三年有如一日,而戴阿西侯爵是世上最棒的丈夫,他有世上最棒的老婆。
主人:我只赞成一半,不过说实话我也说不清为什么,反正在德·拉鲍姆莱夫人和她母亲弄手段的整个过程中这姑娘的表现,我不以为然。她没有一刻胆怯过,没有丝毫的迟疑,也没有内疚。我看到的是毫不反感地参与这个旷日持久的罪恶。人家叫她干什么,她毫不犹豫就去干,她去告解、去倾诉、玩弄宗教、玩弄告解神父。在我看来,她与另外两个女人同样虚伪、同样卑鄙、同样邪恶……老板娘,您叙述得很不错,但是您对戏剧艺术的理解还不够深。假如您希望这个姑娘得到同情,那么您就必须赋予她率真的性格,让我们看到她是无辜的受害者,是被她母亲和德·拉鲍姆莱夫人胁迫的。她必须是熬不过极其残忍的虐待才会在一年时间里百般不情愿地接连犯罪,只有如此,才能为这女人与她丈夫冰释前嫌做好铺垫。您将一个人物摆上舞台,他的角色就必须前后一贯,然而敢问您,可爱的老板娘,那个与两个贼婆娘沆瀣一气的姑娘与匍匐在丈夫脚下的女人是同一个人吗?您已经背离了亚里士多德、贺拉斯、维达(45)和勒博须(46)。
老板娘:我不认识什么“驼子”“直子”,事情怎么发生,我就怎么说,不增一分,也不减一分。那姑娘心底里经历过什么,谁能知道?她行事看上去轻松自在,谁知道心里是不是压着悲戚?
雅克:老板娘,这一次,我得向着我的主人说话了,对此但愿他能体谅一二,因为我向着他的时候实在不多。我赞成他的那个什么“驼子”,尽管我根本不认识此人,赞成他列举的那些先生,尽管对他们我也是一无所知。如果杜凯努阿小姐,就是先头说的那个戴斯农,果真是个好姑娘,那应该能够看出来才对呀。
老板娘:是好姑娘也好,不是也好,反正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反正她丈夫与她在一起快活得像国王,哪个女人他都不换。
主人:为此我得祝贺他,他比哲人还幸福。
老板娘:我嘛,我得向你们道晚安了,天已经不早,第一个起,最后一个睡,对我是理当的。干这行真够倒霉!晚安,先生们,晚安。我早先答应过你们,因为什么答应来着我也记不得了,反正是答应讲一桩怪婚事,现在我的诺言兑现了。雅克先生,我想您入睡不会难,因为您的眼睛已经迷迷瞪瞪了。晚安,雅克先生。
主人:这么说,老板娘,真没法子了解您的经历了?
老板娘:没有。
雅克:您可真有故事瘾!
主人:确实,故事让我受益匪浅,而且心情大悦。故事讲得好的人不多见。
雅克:正因为如此我讨厌故事,除非我自己讲的故事。
主人:你宁可胡言乱语,也不愿意闭嘴片刻。
雅克:是这样。
主人:而我是宁可听人胡言乱语,也不愿意什么也听不到。
雅克:所以我俩各得其所。
我不知道老板娘、雅克以及雅克的主人都把心思花在哪里了,他们居然没有发现一件事,要想替杜凯努阿小姐说话,这件事是非说不可的。在结局之前,这姑娘是不是对德·拉鲍姆莱夫人的伎俩一点都没看透?她是不是宁愿接受侯爵的馈赠而不是求婚,宁愿做他的情妇而不是妻子?她是不是一直处于德·拉鲍姆莱夫人的胁迫与控制之下?我们能够因为她忍受不了悲惨的境遇而斥责她吗?倘若我们有心对姑娘的行为做出更正面的评价,是不是可以要求她在寻求解脱之道时更加周全、更加谨慎?
看官,您一定以为替德·拉鲍姆莱夫人辩解更加棘手吧?这个方面,您或许更乐意听听雅克和他的主人的高论,可惜他们有许许多多更有趣的事情要谈,所以他们显然已经把这个女人给淡忘了。那就让我在这上面花点时间吧。
您听到德·拉鲍姆莱夫人的名字便火冒三丈,厉声道:“呸,恶毒妇!呸,女骗子!呸,下贱货!……”惊叹,愤怒,偏见。请冷静,更见不得人却又没有任何灵气可言的事天天在发生,对于德·拉鲍姆莱夫人,可以恨她,也可以怕她,唯独不能小看她。她的报复确实狠毒,但没有沾染半点肮脏的利益。侯爵送她的钻石被她掷回了,没人对您说过,不过这是真的,我的消息渠道绝对可靠。她的报复既不为敛财,也不为赚个好名声。唉,设想她为了得到报答而为某个做丈夫的出谋划策,设想她为了一条勋带或一个上校夫人的名头,委身于某个大臣甚至某个首席,为了一座财源广进的修道院而委身于一个圣职俸禄的管事,这些在您看来才是自然而然的,世俗之见也会站在你一边,然而当她对一个背信弃义的男人展开报复,您就跳起来反对了,您却未曾意识到,您之所以认为她的怨愤是小题大做,纯粹是因为您体会不到这种怨愤有多深,或者是因为您轻看了一个女人的羞耻心。您有没有稍稍考虑过德·拉鲍姆莱夫人为侯爵做出的牺牲?且不去说她的钱包对侯爵永远敞开着,且不去说很多年里侯爵除去她的府邸没有安身之地,除去她的餐桌没有果腹之处——听到这些您会不以为然,更重要的是她将就侯爵的一切奇思异想,将就他的一切兴趣爱好;她打乱了自己的人生规划,只为取得他的欢心。在上流社会,她曾经以冰清玉洁而享有盛誉,后来却自降身段,与俗流为伍。在她接受了戴阿西侯爵的追求之后,人们议论道:高不可攀的德·拉鲍姆莱夫人原来和我们是一路人……她留意到周围讥讽的微笑,听到那些冷言冷语,她经常为此而脸红,低下眼睛。循规蹈矩的女人对周围的浮浪习气长时间里不啻是一种讽刺,所以苦涩的毒酒早为她们备下,她,吞下了;以清正自诩的女人一旦失足,报复的丑闻便瞬时闹得满城风雨,她,忍下了;在她的贞操被人弃如敝屣之后,她宁可痛苦而死,也不愿以弃妇的身份在上流社会遭人嗤笑,她,孑然无助。她到了这样一种地步,失去情人的伤痛已经不能修复。依她的秉性,这件事情把她推向阴郁与孤独。一个男人,会因一个手势,因一次谎言被拆穿而拿匕首挥向另一个男人;难道一个遭受遗弃、玷污、背叛的女人,不能把负心汉推进一个娼妓的怀抱?哎呀,看官,您的赞美太轻巧,您的指摘又未免太苛刻。不过,您会对我讲:我非议的不仅仅是这样做,更是做事的手段。一腔怨恨居然如此旷日持久,一连串的诡计和谎言居然持续了将近一年,在我实在是匪夷所思。其实,我,还有雅克,他的主人,还有老板娘,都觉得不可思议。但是我对您讲,对于人的第一反应,您是应该谅解的。有的人第一反应可能很短暂,但是德·拉鲍姆莱夫人和其他与其秉性相仿的女人的第一反应却是漫长的,有时候,一旦受到羞辱,终其一生她们的心灵都处于第一反应中,这有什么不合适、不公平的吗?我从中看到的不过是非同寻常的表现而已。倘若有一条法律,把那些对高贵的女子始乱终弃的男人一律判给娼妓,那我举双手赞成:俗男配俗女。
我在这儿讲得头头是道,雅克的主人却已发出了鼾声,好像在回应我的话。雅克呢,尽管腿部筋肉已经拒绝工作,却还在房间里转悠,穿着衬衣,光着脚,碰到什么打翻什么,主人被吵醒,在帐子里对他说:“雅克,你醉了。”
“没醉也差不多了。”
“你准备几点睡觉?”
“一会儿就睡,先生。因为有……因为有……”
“有什么?”
“这瓶里还剩点酒,好像在散发酒气。我最讨厌那种半干不干的酒瓶,一躺下那玩意就直冲脑门,没什么比这个更叫人难以合眼的。咱们的老板娘,说实话,真是女人中的极品,她的香槟真是酒中的极品,就让它这么冒酒气实在可惜……行了,快见底了……不会再冒气了……”
雅克穿着衬衣,光着脚,一边嘟囔着,一边灌了两三个满杯,不带停顿,用他的话说就是从酒瓶直接进酒杯,从酒杯直接进嘴巴。雅克灭灯之后的事情,有两种说法。有人说,他摸着墙走,却怎么也找不着自己的床。他说:“天呐,床没了,要不就是床还在,可是那上边写了,我找不着床。不管哪种情况,都甭找了。”于是他决定拿几把椅子来睡。还有人说,那上边写了,雅克的脚绊住了椅子,他摔倒在地,就在那上面睡了。明天,后天,等您脑瓜子歇过来了,您可以从两个说法中挑一个您看着合适的。
我们的两个旅行者迟迟才睡,酒又令他们头昏脑涨,故而他们睡了个大懒觉。雅克睡在地上或者睡在椅子上——根据您偏爱的说法而定,他的主人则很惬意地躺在床上。老板娘上楼来,向他们宣布天气可能不怎么好,就算老天允许他们继续赶路,那也要么是去拿性命开玩笑,要么就必定望着横在路上的那条小河咆哮的流水叹气,好几位骑马的客人不相信她的话,结果还是不得不折返回来。主人对雅克说:“雅克,我们怎么办?”雅克答道:“咱们先跟老板娘一起用午餐,然后再看情况。”老板娘断言这是智者之选,于是开始张罗午饭。老板娘巴不得有乐子,雅克的主人也顺水推舟,然而雅克却开始觉得难受了,他吃饭面带苦相,不怎么喝酒,也不说话。“不说话”这个症状最叫人恼火,这是他睡觉的床太差,夜里没有睡好的结果。他自诉四肢酸疼,他嘶哑的嗓音说明咽喉肿痛。主人劝他上床,他死活不干,老板娘建议他喝一碗洋葱汤,他却叫人在他房间里生火,因为他觉得发冷。又叫人给他准备汤剂,还要了一瓶白葡萄酒,酒一上来立刻就下了肚。这会儿,老板娘走了,剩下雅克和主人面面相对。主人走到窗前说道:“什么鬼天气!”看看怀表(这是他唯一信任的东西)是几点,嗅一下鼻烟。他每隔一个钟头就重复做一遍,每次都要大声道:“什么鬼天气!”他又转身冲着雅克说:“正是继续讲并且讲完你的风流事的好机会。可是,人生病的时候,不论爱情还是什么事,都讲不好。行啦,别说话,你要是觉得能说,你就说,不行的话,喝你的汤剂然后睡觉。”
雅克认为,沉默对他身体不利,他是个饶舌的动物,他的生活形态主要的也是生死攸关的长项,就是他可以自由地补偿在祖父家——愿上帝宽宥他——十二年钳口不言的痛苦。
主人:那你就讲吧,既然这让你我都高兴。你讲到外科医生的老婆提出什么鬼点子,我想应该是要把已经在庄园当差的那个人赶走,把她丈夫安插进去。
雅克:我想起来了。不过请稍等,先润润嗓子。
雅克倒了一大杯汤剂,加了一点白葡萄酒,然后一饮而尽。这是雅克向他队长学来的方子,蒂索(47)先生又从雅克那里获得这个方子,在他有关常见病的论文里作了介绍。按雅克与蒂索先生的说法,白葡萄酒让人小便增多,是利尿的,还可以改变汤剂苦涩的味道,健全胃肠。一杯汤剂喝完,雅克接着说道:“就这么着我出了外科医生家,登上马车,到达庄园,住在庄园的人都围拢过来。”
主人:你在庄园是熟面孔?
雅克:那还用说!你还记得那个捧油罐的女人吗?
主人:记得太清楚了!
雅克:这个女人是给庄园总管和仆役们当采买的。冉娜将我为她做的好事满庄园一宣扬,最终就传到老爷的耳朵里,连我做好事却换得半夜在大路上挨了一顿拳脚他都听说了。他吩咐下去,必须找到我,把我带回庄园。就这样我到了庄园,大家打量我,问长问短,表示钦佩。冉娜抱住我,连连道谢。“让他好好安顿下来,”老爷对下人说,“什么都不许短缺。”他又对总管说:“你常去看望他……”一起按部就班地安排下去。嗨,主人,谁知道那上边写着什么呢?您说说看,散财是招福还是惹祸,挨揍是霉运……要是没这两件事,戴格朗先生永远也不会听说我雅克。
主人:戴格朗先生,德·米尔蒙老爷!你去的是德·米尔蒙庄园?我的老朋友,省督察戴福热的父亲家?
雅克:正是。而那个黑眼褐发、身材苗条的姑娘就是……
主人:就是丹妮丝,冉娜的女儿?
雅克:就是她。
主人:你讲的不错,方圆百里内最漂亮最正派的姑娘,她算一个。我,还有戴格朗庄园常客中的大多数人,都曾经费尽心机勾搭她,却都白费劲。为了她,我们没人不曾做出许多荒唐事,求的是她能为自己小小荒唐一下。
听得这话,雅克缄口不语,他主人问他:“想什么呢?你在干吗?”
雅克:我在祈祷。
主人:你也祈祷?
雅克:有时候。
主人:那你说什么呢?
雅克:我说:“是您创造了伟大的长卷,无论您是谁,是您亲手书写了全部长卷,您一向每时每刻都知道我的需要,愿您的意志必成。阿门。”
主人:你要不说,难道就有什么不同了?
雅克:也许有,也许没有,我祷告完全是随机的。我要是能管住自己,那随便发生什么事,我都既不会洋洋得意,也不会怨天尤人,可是偏偏我喜怒无常,脾气暴躁,会把自己定的规矩,还有队长的教诲丢到脑后,像傻子似的又哭又笑。
主人:你的队长难道压根不哭,从来不笑?
雅克:反正很少……有天早上,冉娜带她女儿过来,起初她是跟我说话。她讲:“先生,您现在住在一座漂亮的庄园里,比在外科医生家肯定觉得舒服一点,开头几天更是这样,嗯,您会得到细致入微的照料。不过我知道这些仆役,对他们的了解不是一天两天了,天长日久他们的殷勤就会懈怠,老爷们也不会再惦记您。假如您的伤病老治不好,您就会被忘掉,忘得干干净净,您要是一根筋想做个饿死鬼的话,那十拿九稳可以做到……”接着,她转向她女儿。“听着,丹妮丝,”她说道,“我要你来探望眼前这位正直的先生,一天四次,早上,午餐时分,五点前后,晚餐时分。我要你听从他像听从我一样。就这些,不许有闪失。”
主人:你知道可怜的戴格朗后来出了什么事吗?
雅克:不知道,先生。不过,假如我祝他前途似锦落了空,那不能怪我的祝福缺乏诚意。戴格朗先生把我交给拉布莱(48)的司令官,司令官在去马耳他的路上死了。司令官把我交给他哥哥,一个上尉,现在可能已经死于肛瘘;上尉把我交给他最小的兄弟,图卢兹的代理检察官,检察官后来疯了,家族因此绝后。图卢兹的代理检察官帕斯卡尔把我交给德·图维尔伯爵,这人唯恐性命有什么闪失,宁可蓄起胡须,躲进方济各会的袍子里。德·图维尔伯爵把我交给杜贝鲁阿侯爵夫人,她同一个外国佬溜到了伦敦。杜贝鲁阿侯爵夫人把我交给她的一个表弟,这人玩女人破了产,跑到海岛上去了。表弟把我交给一个叫埃利桑的人,以放高利贷为业,他让索邦大学的博士德·鲁塞先生发了财。因为他我又到了伊斯林小姐家,小姐是靠您养着的,于是我又到了您这儿。我的余生残年就靠您给口面包了,这您可是答应过的,只要我忠于您。再说也没有迹象说明你我要分手。如果雅克是为您而生的,那么您就是为雅克而生的。
主人:不过,雅克啊,你换府邸像走马灯啊。
雅克:是的,我是被打发过几回。
主人:为什么呢?
雅克:就因为我生来饶舌,这些人都想叫我别说话。他们和您不一样,假如明天我不说话,您肯定请我走人,我只有一个毛病,这个毛病偏偏对您的脾气。还是讲讲戴格朗先生究竟出什么事了,您慢慢讲着,我来尝一口汤剂。
主人:你在他庄园住过,从没有听说过他的膏药?
雅克:没有。
主人:这事留到路上说,先说一件简单的。他是靠赌博发家的,后来他迷上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你在庄园一定见过,很精明,板着面孔,话不多,个色生硬。有一天女人对他说:“你要么爱我胜于爱赌博,如果这样,你以名誉向我担保,永不再沾赌;要么爱赌博胜于爱我,如果这样,你就别再跟我讲什么爱情,你想赌就去赌……”戴格朗以名誉担保,从此戒赌。“大的小的都不赌?”“大的小的都不赌。”他们在你熟悉的那个庄园共同生活了十年左右,直到有一天戴格朗因为一桩利益相关的事进城,神差鬼使地在公证人家遇到了往日的一个赌友,这个人硬拉他到一家赌场去吃饭,一场豪赌叫他输光了全部家财。他那个女人可不是省油的灯,她很有钱,却只给了戴格朗几个小子儿,然后彻底分道扬镳。
雅克:这太叫人生气了,戴格朗是个君子。
主人:你嗓子怎么样啦?
雅克:还疼。
主人:因为你说话太多,喝水太少。
雅克:因为我不喜欢汤药,喜欢说话。
主人:哼哼,雅克,你在戴格朗府里,跟丹妮丝在一块儿,丹妮丝母亲答应让她每天看望你四回。这个小女子,竟然喜欢一个雅克!
雅克:一个雅克!先生,一个雅克和您一样也是人!
主人:雅克,你错了,一个雅克与另一个人完全不一样。
雅克:有时候胜过另一个人。
主人:雅克,你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还是说说你的风流事吧,但是记住了,你仅仅是,而且永远只能是一个雅克。
雅克:我们在茅店里遭遇歹人,如果不是雅克比他的主人强那么一点儿……
主人:雅克,你的嘴巴太损,别蹬鼻子上脸。我把你要来是做了件傻事,可是我照样可以把你送回去。雅克,拿着你的酒瓶和茶壶,下楼去。
雅克:先生,您也就这么一说,我在这儿挺好的,我不下去。
主人:我说了,你给我下去。
雅克:您不是动真格的,我心里有数。怎么啦,先生,习惯跟我平起平坐十年之后……
主人:我想到此为止。
雅克:我各种胆大妄为您都忍了……
主人:我忍够了。
雅克:让我同桌用餐,称我为朋友……
主人:你根本不懂上司把手下人叫做朋友是什么意思。
雅克:大伙儿都知道,您的吩咐,如果雅克不认可,那就是听个响,你我的名字绑在一起这么长时间,谁也离不开谁,大伙儿都说雅克和他的主人,如今您突然想把它们分开!不,先生,这不对头。那上边写好的,有雅克在,就有雅克的主人在,就算他俩都死了,大伙儿还是会说雅克和他的主人。
主人:我要说的是,雅克,你给我下楼去,立马就下去,因为我命令你。
雅克:先生,除非您让我干别的事,否则难以从命。
话到这份儿上,雅克的主人站起身,拎住雅克的领口,气呼呼地说:
“滚下去。”
雅克冷冷答道:
“我不下去。”
主人使劲推搡他,说道:
“滚下去,混账东西!我说了算。”
雅克依旧冷冷回敬他:
“您爱骂混账东西您就骂,混账东西不会下去。听着,先生,正如常言说的,我做事是用脑子,不是用脚跟。您再激动也没有用,雅克就待在他待的地方,不会下去的。”
雅克与他的主人一直都比较克制,这会儿却同时爆发了,开始声嘶力竭地喊叫:
“你下去。”
“我不下。”
“你下去。”
“我不下。”
听到这边嘶喊,老板娘跑上楼来问发生了什么事。不过开始那二人根本不理睬她,他们继续吼叫:“你下去。”“我不下。”主人气哼哼地在房间里踱步,咬牙切齿低声道:“真是岂有此理!”老板娘站在那里,莫名其妙:“先生们,说说看,到底为什么事?”
雅克若无其事地对老板娘说:“我主人他脑袋发昏,疯了。”
主人:你是想说“愚蠢”吧?
雅克(对老板娘):您听见了?
老板娘:他错了,不过请安静,安静;一个一个说,这样我才能搞清楚是怎么回事。
主人(对雅克):你说,混账东西。
雅克(对主人):您自己说。
老板娘(对雅克):得了,雅克,你主人叫你说,你就说。说到底,主人就是主人。
雅克对老板娘把事情讲了一遍。老板娘听罢,对二人说:“先生们,我来为你们仲裁,你们乐意吗?”
雅克与主人(异口同声):太乐意了,太乐意了,老板娘。
老板娘:那么能以名誉担保服从我的裁决?
雅克与主人:以名誉担保,以名誉担保……
老板娘于是在桌前坐定,拿着一个大法官的威严和腔调说道:
“本人既已闻雅克先生陈述,事实足证其主实为善主,大善主,极善之主,而雅克亦非恶仆,然于绝对、不可移易之权益与暂时、无伤大雅之妥协二者之区别,略失分辨。有鉴于此,本人欲将日前二人间已存之平等关系予以废止并即刻再建之。雅克须下楼,下楼后即可返回,重获迄今为止固有之权益。其主人须欣然伸手,谓之:‘善,雅克,再睹君容,不胜欢悦……’雅克须答:‘先生,在下回侍鞍鞯,深感欣慰……’禁止旧事重提,禁止主人与仆人的权益日后受到干扰。本庭希望,主人支使,仆人听从,各自恪守其职。本庭亦希望可行之事与必行之事二者之间保存过往已有之模棱两可状态。”
这个判决词,老板娘是从当时一部书里抄袭来的,这书的出版,正值王国发生了从南到北无人不知而且与眼下场面相似的一场争吵,主人对仆人吼道:“你给我下去!”仆人也吼道:“我就不下去!”(49)老板娘结束宣判,对雅克说:“得了,把胳膊伸过来,别再讨价还价了……”
雅克(痛苦地叫道):谁让那上边写着我得下去呢!……
老板娘(对雅克):那上边写着,一个人认了主人,他就得下楼,上楼,前进,后退,原地不动,不论什么情况,脚从来都不能随意拒绝听从脑袋的吩咐。把胳膊伸给我,照我的吩咐做……
雅克把胳膊伸给老板娘,可是俩人刚走到门口,主人便扑过来搂住雅克,又松开雅克抱住老板娘,他和二人拥抱了一通,说道:“那上边写着我绝对离不开这个怪家伙,只要我还有一口气,他就是我主子,我就是他仆人……”老板娘接着说:“这么看起来,你们俩都不再为这件事闹别扭了。”
老板娘平息了这场风波,她以为这风波是头一遭,其实类似的争吵已经不下百回。她把雅克摁回座位便去忙乎自己的事了。主人对雅克说:“现在我们俩都心平气和了,能够理智地看问题了,你同意吗?”
雅克:我同意的是,许下诺言就必须兑现。既然我们俩都在法官面前以名誉担保不重提这件事,我们就不要再讲它。
主人:你说得对。
雅克:然而不再提是不再提,我们是不是应该商量个合理的办法,预防这种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
主人:我觉得可行。
雅克:我们做出如下规定:第一,既然那上边写着我对于您至关紧要,既然我感觉到也认识到您绝对缺不了我,那么只要有机会,我就可以不限次数地充分利用我的这个优势。
主人:但是雅克,你这般的规矩从来没人定过。
雅克:定过没定过,反正过去一向是这样,现在是这样,将来只要世界还存在就还是这样。您以为其他人没跟您一样千方百计想回避这规矩,您以为您比他们都机灵?丢掉这个念想吧,在您没有能力摆脱的这个需求规律面前低头认输吧。
还有。第二,既然对雅克而言,不可能认识不到他对于主人的影响与威势,既然对其主人而言,既不可能无视自己的弱点,也不可能改变自己的宽宏大度,那么雅克就必须傲慢无礼,而为安宁祥和计,主人必须泰然处之。所有这些规定都非你我意志,而是自然在造就雅克与其主人时在那上边一锤定音。所以,您有名,我有实,这是不能改变的。如果您想对抗自然的意志,那您只会竹篮打水一场空。
主人:可是,要这么分成,你那份比我的强多了。
雅克:没人抢您那份啊?
主人:要这么分成,我只能抢你的位置,把我的位置给你。
雅克:您知道那么做的后果吗?您丢了名却得不到实。还是老实待在自己的位置上吧,那样你我各得其所,而你我今后的生活可以创造一句谚语。
主人:什么谚语?
雅克:雅克引路,主人走路。你我二人是这句谚语的起源,以后会被成千上万比你我优秀的人口口相传。
主人:我听了觉得刺耳,很刺耳。
雅克:主子,亲爱的主子,莫要尥蹶子反抗,那样只会被棍尖刺得更疼(50)。咱们就这么说定了。
主人:我们的约定与必然法则能扯上什么关系?
雅克:关系大了去了。您认为,一劳永逸,明确清楚地知道该满足于什么没有用处?到目前为止,我们之所以一次又一次争吵,都是因为我们一直没有把话说清楚,您自称我的主子,而我其实更像是您的主子。好了,现在说定了,下面我们一路上这么办就行了。
主人:你在什么鬼地方学的这一套?
雅克:在那部大书里呀。哎呀,主子,人思考得再多,沉思得再久,就算读遍了全世界的书,如果不曾在那部大书里学习,那永远就只能当个小修士……
午饭后,阳光渐渐明朗,有旅客信誓旦旦,说溪水已经可以蹚过去。雅克下楼来,主人慷慨地向老板娘付了账。只见客栈门口聚集了大群旅客,他们都是被坏天气滞留在店里的,现在准备继续赶路。人群里有雅克和他的主人,还有婚姻奇特的那个人和他的同伴。步行的抄起了手杖和褡裢,其他人坐上大车或者厢式马车,骑马的都已经在马背上饮下出发酒。老板娘笑容可掬,手里举着酒瓶,递上酒杯,先后斟满,同时没忘记给自己倒一杯。众人纷纷道谢,她喜盈盈礼貌作答。大家撒开缰绳,互相致意,渐行渐远。
雅克和他主人恰好跟戴阿西侯爵和他的同伴一路。这四个人里面,唯有最后这位看官您还不认识。此人不过二十二三岁光景,脸上透着一丝羞怯,脑袋总歪向左侧,默默的,一副初见世面的样子。他表示客气的时候,整个上身向前倾斜,双腿却纹丝不动。他每次坐下,都习惯地掀起外衣的下摆,交叉置于大腿上,双手插在摆缝间一动不动,双目微合。雅克凭这奇特的举止做了一番猜度,他凑近主人的耳朵说:“我打赌,这小伙子当过修士。”
“为什么,雅克?”
“您等着瞧。”
四人一路同行,聊阴雨,聊阳光,聊老板娘和老板,还聊到了戴阿西侯爵因为妮可儿而吵架。那只饥肠咕噜又脏兮兮的母狗不断地在侯爵胳膊上蹭,他用餐巾轰了多次都不起作用,他急了,相当狠地踢了一脚……于是乎,谈话立刻转到女人对动物莫名的宠爱。每个人都说了自己的看法。雅克的主人冲着雅克说:“雅克,你呢,你怎么看?”
雅克问主人是否注意到,小民无论怎样穷,即便自己吃不上面包,也要养狗;他是否还注意到,这些狗都会转圈,用两只爪子走路,跳舞,把扔出去的东西叼回来,在国王或王后经过时欢喜跳跃,还会装死。学会了这些本领,它们就成为世上最悲惨的畜牲。由此雅克得出结论说,人都有管控他人的欲望,而狗直接从属于被社会其他所有阶级辖制的最下层公民组成的阶级,这个阶级的人养狗是为了有某个他者供自己辖制。所以呢,雅克说,每个人都有他的狗。大臣是国王的狗,首席幕僚是大臣的狗,女人是丈夫的狗,或者丈夫是女人的狗;面首是女人的狗,娼妓就是皮条客的狗。实际上,我不想说话的时候,主人偏叫我说——这事很少发生,雅克接着说,当我想说话的时候,他偏不让我说,这事就非常别扭。他叫我讲我的风流事,而我更想讲别的事,或者我想开始讲我的风流事,他却来打断我,在这种情况下,我不是他的狗又是什么?弱者都是强者的狗。
主人:不过呢,雅克,我注意到,宠爱动物的可不只是小民,我认识一些贵妇人,她们身边总围着一群狗,更别说什么猫啊、鹦鹉啊、小鸟啊什么的。
雅克:这对于她们,还有她们身边的这些动物,都是一种讽刺。她们任谁都不爱,任谁也都不爱她们。她们的情感无处发泄,便放到了狗身上。
戴阿西侯爵:喜爱动物,把心思放在狗身上,这毕竟是个别的。
主人:她们在这些动物身上的花费,足够养活两三个穷人。
雅克:您现在被惊住了?
主人:没有。
戴阿西侯爵把目光转向雅克,雅克的见解让他咧嘴一笑,然后他对雅克的主人说:“您的仆人真非常人哪。”
主人:我的仆人?您太客气了,说我是他的仆人才对。就在今天上午——不必等将来,他已经算是正式向我证明了这一点。
一路闲聊,不觉太阳落山。四人住进一间客房。雅克的主人与戴阿西侯爵同桌用膳,雅克与年轻人在另一桌。主人三言两语向侯爵讲了雅克的来历与他的宿命论奇谈怪论,侯爵介绍了跟随他的年轻人。此人原是普雷蒙特雷(51)教士,因一桩奇遇而离开修道院,有朋友将他推荐给侯爵,暂且给侯爵当秘书,将来再谋更好的前程。雅克主人说:“有意思。”
戴阿西侯爵:“此言何意?”
主人:我在讲雅克。我们刚住进适才离开的那家客栈,雅克就悄悄对我说:“先生,仔细瞅瞅那个小伙子,我打赌他当过修士。”
侯爵:给他猜中了,我也不知道他根据什么。您喜欢早睡?
主人:不,通常不早,今天就赶了半日的路,自然更加不着急休息了。
戴阿西侯爵:您要是没有更要紧或者更有意思的事情做,我可以给您讲讲我秘书的经历,那可不一般哪。
主人:洗耳恭听。
我听见您嘀咕了,看官,您在说:“那雅克的风流事呢?”……您以为我不是跟您一样着急?您莫非忘了,雅克是个饶舌的人,还特别喜欢讲自己的事,他那样地位的人大都有这个癖性。凭着这个癖性他们从卑微中脱颖而出,凭着这个癖性他们登上大雅之堂,摇身一变成为公众瞩目的人物?依您之见,是什么把一众小民吸引到行刑场去的?缺乏同情心?您错了,人民一点也不缺乏同情心。把断头台团团围住的人民,只要做得到,一定会将断头台上那个可怜虫从司法权力的手中抢下来。他们去葛莱夫广场(52),为的是返回城郊以后有景好说,至于是此景还是彼景,这对他们来说无所谓,要紧的是他们是其中的一个角儿。他把邻居们招呼过来,让大伙听他说。倘若您在林荫大街上搞一场喜庆活动,那您瞧吧,行刑场就会空无一人。人民贪图大场面,对大场面趋之若鹜,因为场面好玩就有乐趣,还因为回来之后讲述场面乐趣更大。人民愤怒起来是骇人的,然而人民的愤怒不持久。人民因为自己贫穷而充满同情心,他们跑去看热闹,但看到残忍的场面会把眼睛转过去,他们心里发酸,回去一路走一路哭……我说的这些,看官,都是从雅克那里趸来的。这个我得承认,因为我这个人不掠人之美。雅克既没有罪的概念,也没有德的概念,他认为不幸或者幸福都是天生的。他听到“奖赏”或者“惩罚”这类词,会耸耸肩,在他看来,奖赏就是对好人的鼓励,惩罚就是对坏人的恐吓。他说,还能是别的什么呢,既然我们的命运都在那上边写着,没有一星半点的自由?他认为,一个人是走向高尚还是走向卑贱,就跟一个球会顺着山坡往下滚一样,都是必然的;既然因果间的勾连形成了一个人从出生到咽气这整个一生,那我们就深信,这个人所做的,不过是必然要做的罢了。我曾经多次反驳他,结果都不占上风,无功而返。事实上,对您讲下面这些话的人,您如何驳斥?“不管我是由哪些元素构成的,反正我是一个,然而一个因只有一个果,我从来就是唯一的一个因,所以我永远只能产生一个果,所以我的一生也就只能是一系列必然的果。”雅克跟他队长学的就是这样的推理。物质世界与精神世界的差异在他看来毫无意义。他的队长往他脑子里灌输的就是这套理论,而这套理论,队长本人是从斯宾诺莎的著作里汲取的,斯宾诺莎的著作他烂熟于心。依据斯宾诺莎的理论,我们可能认为,雅克既不会因为什么而高兴,也不会因为什么而沮丧;然而事实并非如此。他行事举止与您与我,基本上一样。有恩于他的,他千谢万谢,盼着以后还有好处。遇到办事不公道的,他会勃然大怒,你要责备他,说他活像一只被石头砸中的狗拼命撕咬那石块,他会说:“不对,石块被咬了还是老样子,但是不公道的人在棍棒下是会变的。”与你我一样,他常常自相矛盾,一不小心就忘掉了自己的行为准则,除非显然是受到他的哲学支配的时候,这时候他会说:“事情就该如此,因为那上边这么写着呢。”他尽可能祛邪避祸,他时时小心翼翼,却又对谨慎小心显得很不屑。万一出了事,他就端出他的口头禅,接受事实,并聊以自慰。还有呢,他人好,坦率、诚实、正直、爱钱、忠诚,非常固执,饶舌更是了得,对于已经开始讲自己的风流事却没有心思讲完感到难受,这和您和我的感觉也一样。因此,看官,我劝您拿个主意,既然听不到雅克的风流事,那就不妨听听戴阿西侯爵秘书的经历吧。再说了,可怜的雅克,我看他脖子上系了一条大手绢,以往盛满酒的酒壶现在只有药汤;他不断咳嗽,咒骂分别不久的老板娘,咒骂老板娘的香槟,假如他能重新想起,这些都在那上边写着,连他伤风也在内的话,那他理应是不会这样做的。
其次,看官,咱们一直在讲爱情故事,已经给您讲了一、二、三、四,四段爱情故事了,还有三四段在等着您:爱情故事够多的了。然而从另一方面说,确实,书是写给您的,要么不在乎您叫好不叫好,要么就得顺着您的嗜好写,而同样确定的是,您已然决定要听爱情故事。您读过的诗体或散文体小说都讲爱情故事,所有的抒情诗、悲歌、牧歌、田园诗、武功诗、书信诗、喜剧、悲剧、歌剧,几乎统统是爱情故事,您欣赏过的绘画和雕塑也无一不与爱情故事有关。自打您呱呱落地,您就以爱情故事为滋养,而且乐此不疲。男人和女人,大人和孩子,你们被固定而且长久固定在这样一个体系里,却不见你们厌倦,说来实在很神奇。照我的意思,戴阿西侯爵秘书的故事最好也是爱情故事,但是恐怕它与爱情沾不上边,会叫您不耐烦听。戴阿西侯爵、雅克的主人、看官您,还有我,就认栽吧。
在某个时段里,姑娘们和小伙子们几乎都会陷入忧郁,困扰于一种莫名的不安,这种不安游移于万物,无一物能使之平息。他们寻求孤独;他们哭泣;修道院的宁静让他们感动;座座修道院好似笼罩着祥和之气,使他们心驰神往。他们将心性在形成中头角初现当成了上帝的召唤。恰恰是因了本性对他们的撩拨,他们拥抱了与本性的愿望相反的生活。不过,失误不会长久,本性的呈现逐渐清晰:他们看得明白,在封闭的生活中坠入了悔恨、消沉、神志不清、癫狂或者绝望……以上是戴阿西侯爵的开场白。理查(他秘书的大名)十七岁上对世界感到绝望,他逃离父亲家,穿上了普雷蒙特雷修士服。
主人:当普雷蒙特雷修士?我赞赏之至。这些修士洁白有如天鹅,创立这个修会的瑙拜在他的规则里只忽略了一件事……
戴阿西侯爵:给每个修士指定一个“一对一”(53)。
主人:惯常上情人相聚若不是赤身裸体,那普雷蒙特雷修士的装束对他们就最为相宜(54)。这个修会的规矩很奇怪,修士见公爵夫人、侯爵夫人、伯爵夫人、院长夫人、顾问夫人都无妨,金融家夫人也凑合,就是不允许见女性市民,不管生意人的老婆如何有姿色。所以在店铺里碰到一个普雷蒙特雷修士那是很稀罕的。
戴阿西侯爵:理查也是这么告诉我的。理查原想两年见习期满就发愿入会,无奈双亲不答应。父亲要他回家,在家里花一年时间想想有什么专长,同时揣摩修道院生活的规矩:父子双方都不折不扣地履行了协议。一年体验期在家人的眼皮底下过去了,理查要求发愿,老父答道:“为做最后的决定,我给了你一年时间,我希望你不会拒绝也给我一年时间,我只答应你到你想去的地方待一年。”修会的长老把理查留在身边,只候着第二个期限结束。就在这期间,理查卷入了一桩唯有修道院才会发生的事件。当时修会的一座修道院,院长是个性格古怪的神父,唤作于德松。于德松神父的容貌非同一般:宽额头,椭圆脸,鹰钩鼻,碧眼溜圆,双颐丰满,嘴巴很好看,牙齿也好看,面露浅笑,满头浓密的白发使他生动的脸庞显出高贵的气质。他聪明,有学识,开朗,举止谈吐极有分寸。他喜欢井井有条,喜欢做事,但是他在情感上恣肆任情,对床笫之欢,对寻花问柳,样样兴致勃勃。他耍起手段来无所不用其极,作风极度放荡,在修道院专横跋扈。修道院由他接手的时候,辖制管理被一种浅薄的詹森思想所侵蚀,进修敷衍了事,庶务混乱,职责被轻慢,庄严的日课做得吊儿郎当,多余的房间被一帮下流的住院进修生占据。对詹森教徒,于德松叫他们或者改宗,或者滚蛋。他亲自主持进修,整顿院内庶务,重新建立严格的规章,赶走臭名昭著的住院进修生,日课仪式循规蹈矩,按部就班。亏得他,这个修道院的口碑得以名列前茅。可是,严苛的规矩,他要求别人遵循,他自己却并不受约束。他叫下属戴上铁枷,自己却很滑头,不同他们共担。因此,底下人对于德松神父,心里都藏着一股怨气,这股怨气愈来愈激烈,危害也愈来愈大。人人都是他的敌人,是窥伺他的眼睛;个个都偷偷摸摸打探他的阴暗行径,手里都握着他放浪混乱生活的一个片断,所有人都暗下决心要把他扳倒。他的措施没有一条有人照办,他的阴谋每每刚策划就已经有人知道。
院长有一栋房子与修道院相连。房子有两扇门,一扇开在街上,另一扇开在修道院里。于德松把门锁砸开了,于是院长公馆成了他过夜的温柔乡,主持的床榻成了他的欢乐窝。夜深人静时分,他亲自把各种各样的女人,通过街上那扇门带到主持的房间里,在那里有美味的晚餐招待。于德松在房间里有一间告解室,来做告解的女人,于德松看着值得的,就把她勾引到手。这些做告解的女人,其中有一个男人是做糖果生意的,这女人小巧玲珑,其美貌与风骚在街坊四邻中常是茶余饭后的话题。于德松不能动不动就往她家跑,便索性将她带进自己的“后宫”。这么做很有点抢人的味道,不能不令女人的双亲和男人疑窦丛生,他们跑来见于德松。于德松接见他们,做出很惊讶的模样。正当几个家人向他讲述如何伤心的时候,钟声敲响,时辰到了晚六点:于德松叫他们安静,他摘下帽子,立起身,划了一个大大的十字,用造作但坚定的声音说:Angelius domini nuntiavit Maria(55)...这一下,糖果商老丈人和兄弟顿感羞惭,下楼的时候他们对商人说:“孩子,你真是个呆子……兄弟,你不脸红么?一个嘴里念诵天使的人,一个圣人!”
冬天里的一个晚上,于德松回修道院,途中被一个女人拦住,她是那种专门在街上拉活的,于德松觉得她美艳可人,便随她而去。他刚进门,巡逻队便找过来。换作别人,遇到这种事笃定身败名裂。可于德松是个机灵人,经过这件事,他反而得到了警察局长的优待和保护。于德松被带到局长面前,他讲了这么一番话:“我叫于德松,是修道院的院长。我刚到修道院的时候,那里是一团糟。既不精研教义,也不讲规矩,也没有好风气;精神境界被抛弃,结果闹出丑事;院里的庶务管理混乱,修道院面临破产的危险。我扭转了这一切。可是,我是个男人,我不太喜欢与正经女人打交道,更喜欢与放荡女人来往。现在您可以随意处置我,全随您的便……”局长叫于德松以后当心点,答应帮他将这件事压下来,还向他表示很乐意与他进一步交往。
然而,于德松如今是四面受敌,敌人根据各自的消息,都往修会长老那里递状子,陈述他们所知道的跟于德松有关的恶行。所有的状子相互印证,令这些状子都有千斤分量。长老是个詹森教徒,因此早就有心报复对詹森教的信徒进行迫害的于德松,如果对既维护教皇敕谕又维护道德堕落的这个人伤风败俗的谴责能够推及整个派别,长老更是求之不得。于是他将有关于德松行为表现的状子统统交到两个心腹手里,他将二人秘密派出,吩咐他们对状子里的材料进行审核,并给予正式确认。他还特地嘱咐他们,整个事情务必做得极其谨慎,只有这样才能给有罪的人出其不意的一击,也才能躲过宫廷和弥普瓦主教对于德松的庇护。这个弥普瓦主教认为,詹森教才是万恶之首,而遵从通谕《唯一天主子》则堪称首善。派出的这两个人,有一个就是我的秘书理查。
两名调查员从初修院动身,进了于德松的修道院,不声不响着手调查。很快,他们搜集到于德松的重大罪状,这些罪行让五十个修士终身监禁还绰绰有余。他们在修道院待的时日不算短,不过他们行事非常机敏,没露出半点蛛丝马迹。尽管于德松为人很鬼,但是大难将至他却未起一点疑心。不过这两个新来的很少向他献殷勤;他们来得很蹊跷;他们时而结伴外出,时而分头行动;他们时常与其他修士会面;他们拜访的人或者来拜访他们的人很特别,凡此种种都在于德松心里勾起丝丝不安。他开始跟踪他们,或者派人盯梢,不久就把他们此行的目的摸得清清楚楚。然而他毫不慌乱,思忖如何应对,办法不是躲避即将到来的风暴,而是将风暴引到两个调查员头上。他如此这般拨拉他的如意算盘:
他勾引了一个姑娘,把她藏在圣梅达镇一座小屋里。他跑去见那姑娘,对她这般说道:“我的孩子,我们的事彻底露馅了,我们完了,一周内你会被囚禁,我会被如何处置还不得而知。不过,不必绝望,不要哭泣,不用紧张。听我说,照我说的去办,要办得漂亮,余下的事我来做。明天我去乡下,趁我不在,你去见两个修士,我会告诉你他们的名字(他把两个调查员的名字告诉她)。你要求与他们秘密会面,单独和他们在一起,你跪到他们膝下,恳求他们帮助,恳求他们主持公道,恳求他们在长老面前为你求情,你知道他们对长老的思想很有影响。你一边流泪,抽泣,撕扯自己的头发,一边讲你自己的经历,讲的时候一定要让他们对你产生怜悯,对我产生厌恶。
“怎么,先生,我要对他们讲……”
“对,你对他们讲你是谁,是谁家的,你说我在告解室勾引了你,将你从父母手中夺走,带到现在的房子里。你跟他们讲,在坏了你的贞节,把你推进罪恶之后,我抛弃了你,任你受苦受罪,你不知道自己前途何在。”
“但是,神父……”
“我现在的嘱咐以及以后对你的嘱咐,你照着做就是了,要不你我就都死定了。那两个修士会为你抱不平,保证帮助你,要你再来见他们,你要答应。他们会打问你的情况、你父母的情况,你说的没有一句不是真话,所以他们不会对你有任何怀疑。这两次见面之后,我再告诉你第三次见面应该怎么办。你要考虑的,就是怎么演好你的戏。”
事情的进展全如于德松所料。他再次到乡下去,两个调查员传信给姑娘,她再次来到修道院。他们叫她把不幸的遭遇再说一遍,她讲给一个人听,另一个人在小本子上记录。他们为她的命运而颤栗,向她转达了她父母的悲伤——这是再真实不过的,向她保证她的人身安全,保证尽快让勾引她的人受到惩罚,条件是她必须在她的声明上签字。起初,这个要求似乎令姑娘很不高兴,他们坚持,姑娘也就应承了。接下来的问题便是什么日子、什么时辰、在什么地方订立声明,这需要时间与合适的机会……“在这里肯定不行,如果神父回来,发现了我……在我那里吧,我又不大敢提这样的建议……”姑娘与两个调查员分手时,彼此都同意找时间解决这些难题。
当天于德松就知道了事情的经过。你瞧他兴奋得要上天,胜利已经唾手可得;要不了多久,他就要让那两个菜鸟知道,他们是在和谁斗法。“拿笔过来,”他对姑娘说,“把会面的地点,按我说的地方告诉他们。这个见面地点他们肯定觉得合适,我有把握。那栋房子是正经人家的,现在住在里面的女人,在左邻右舍和其他的房客中间,口碑很好。”
事实上,这个女人属于那种表面虔诚却有一肚子坏水的女人,这些女人削尖脑袋往正经人家钻,做出温顺、恭敬、谄媚的样子,骗取母亲或者女儿的信任,勾引她们走上邪路。于德松利用的正是这一点,她就是他的虔婆。他是不是让这个虔婆知晓他的秘密,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长老的两个使者果真同意了会面地点。这会儿正同姑娘在一块儿呢。那个坏女人退下了,他们开始商量,正在这时,房子里起了大响动。
“先生们,你们找谁?——我们找希米翁太太(这是坏女人的名字)。——这就是她家。”有人猛烈地敲门。
“先生们,”姑娘对两个修士说,“我应吗?”
“应。”
“开门?”
“开门。”
外面说话的是警察局长,于德松与他来往密切。有谁是于德松不认识的呢?他向局长讲了自己的困境,并且安排了局长要扮演的角色。“噢嗬,噢嗬,两个修士与一个姑娘交头接耳!姑娘长得不赖嘛!”姑娘衣着不太得体,叫人很难不对其身份产生误解,对她与两个修士在一起要干什么产生怀疑。修士中年长的一个也不过三十来岁,二人声明自己是清白的,局长冷冷地笑着,一面托起姑娘的下巴,姑娘已经跪到他脚下,请求他宽恕。“我们待的是个正经地方。”两位修士说。
“是,是,正经地方。”局长说。
“他们来这里是有重要的事要办。”
“重要的事,在这里办,这种事我们太懂了。小姐,说吧。”
“局长先生,这些先生跟您说的是事实。”
与此同时,局长那边已经开始作笔录,仿佛审讯笔录不过就是陈述简单纯粹的事实而已。两个修士被迫在笔录上签字。下楼的时候,他们发现房客们全都聚集在各自楼层的楼梯口。大门口聚集了更多的老百姓,那里还停着一辆马车,车里几个警察的枪口正对着他们,周围一片斥骂和嘘叫。他们以袍遮面,心情沉重。局长幸灾乐祸,嚷嚷道:“我的神父,干吗老往这种地方跑,见这种女人?不过,不会有什么事的,警察局方面有命令,让我把你们交到你们院长手上,他是个文质彬彬的人,好说话,他不会小题大做的。我相信,你们修道院不会照狠心的嘉布遣会那样大做文章。你们要是落到嘉布遣会手里,那说实话,我真替你们担心。”
局长一路聒噪,马车往修道院驰去,围观的人愈来愈多,他们簇拥着,在车前车后奔跑。只听这边有人道:怎么啦?……那边有人道:几个修士……他们干什么了?在窑姐家被抓了……普雷蒙特雷修士找窑姐!正是,他们要同加尔默罗会修士与方济各修士比高低……他们抵达修道院,局长下车,上前敲门,又敲第二次,又敲第三次,门终于打开,有人送信给于德松,他拖延了至少半个钟头,为的是叫丑闻尽量曝光。最后他露面了,局长同他耳语几句,局长似乎在为俩人求情,于德松粗暴地回绝了。最后于德松沉下脸,用决绝的口气说道:“我的修道院里没有轻狂修士,这俩人是外来的,我根本不认识,说不定是两个冒牌货,您可以随意处置。”局长上得车来,两个可怜虫已经吓得半死,局长对他们说:“我能做的都做了,没想到于德松竟如此不讲情面。真是的,你们他妈干吗跑到妓女家去?”
“就算您发现同我们在一起的那人确实是妓女,我们到她家也不是为了寻欢作乐的。”
“嗬,嗬,我的神父,你们跟一个老警察玩这一套!你们究竟是干什么的?”
“我们是修士,这衣服就是我们自己的。”
“你们想好了,明天你们的事就会水落石出,说老实话,我或许能帮上你们。”
“我们说的就是实话……我们这是去哪儿?”
“小夏特莱宫。”
“小夏特莱宫?蹲监狱?”
“我很抱歉。”
事实上,理查与他的伙伴真被关进了小夏特莱宫。不过,于德松的目的并不是要让他们在监狱里蹲下去。他已经登上一辆驿车,到了凡尔赛宫,找到大臣(56),把事情按照自己的需要陈述了一遍。“事情就是这样,这就是整顿一个腐烂的修道院,赶走那些异端邪说者之后,我所面临的处境。没过多久,我就被泼了脏水,名誉受到玷污。对我的迫害不会就此停止,可以给一个正直的人抹黑的各种诬陷之词,都可能传到您耳朵里,我希望,大人,到时候您能想起我们长老……”
“我知道,我知道,我很同情您。您对教会以及修会的贡献,大家不会忘记。上帝的选民随时要有失宠的准备,他们都深谙忍辱负重之道,您应该有他们那样的勇气。要相信国王仁心宽厚,素有舐犊之情。僧侣!僧侣!我当过僧侣,有实际体验,知道他们能干出什么事。”
“托教会与国家之福,只要有阁下您为小人说话,小人万死不辞。”
“为您解困,我自不会耽搁。您去吧。”
“不可,大人,不可,没有得到释放这两个狗修士的特谕,小人尚不能离开……”
“看得出来,教会的荣誉感,您这身服装的荣誉感,对您影响至深,个人宠辱已经置于脑后。这是基督徒的本色,也正是我的为人之道,所以您这样做,我并不惊讶。您放心,这件事一定会悄然平息的。”
“哎呀,大人,有您这句话,小人心里彻底舒坦了!当下小人最担心的就是这个。”
“我会关照的。”
当天晚上,于德松就得到命令释放两个修士。翌日天刚放亮,理查与伙伴就由一个警员押解,送进距离巴黎一百多里的一座发愿院。这名警员捎了一封信,敦促长老停止类似的行动,并且以院规处分这两名修士。
这场风波把于德松的一众敌人搞得灰头土脸,修道院的僧侣,没有一个看到于德松的眼神不哆嗦的。数月后,于德松又主持了一座富裕的修道院。长老气得要死。他年事已高,而且他十分担心于德松会取他而代之。他很疼爱理查,他对理查说:“可怜的朋友,万一哪天那个混蛋于德松成了你的上司,你如何是好?我想到这一点就忧心忡忡。你还根本算不上入了修道院,你要是听我的话,你就脱掉这身衣服……”理查听从长老的建议,回到父亲家,他家距离于德松把持的修道院并不远。
理查常去的人家,于德松也常去,他们很难不碰面,事实上他们果然相遇了。有一天,理查在一位太太的庄园,庄园位于夏隆和圣狄济埃之间,离圣狄济埃近,离夏隆远,与于德松的修道院也就一射之地。太太对理查说:“您过去的院长就在我们这儿,他很和气,不知他为人究竟怎么样?”
“最好的朋友,最狠的敌人。”
“您不想见见他?”
“一点不想……”
理查话音刚落,就传来了马车声,一辆双轮马车驶进庭院,但见从车上下来于德松与当地的头号美人儿。“不管您怎么看他,您非见他不可了,他来了。”
庄园的太太与理查去迎双轮马车里的太太与于德松。太太们互相拥吻。于德松走向理查,认出他来,高声大嗓地说:“嗨,是你吗,我亲爱的理查?你想扳倒我,我却原谅了你!对于那一趟小夏特莱宫之行,你也应该原谅我。咱们让这事过去吧!”
“神父先生,您得承认,您真是个无赖。”
“可能吧。”
“假如有人主持公道,那么去小夏特莱宫的就不会是我,而应该是您。”
“可能吧……我想,多亏上次逢凶化吉,我才有了新的生活。哎呀,我亲爱的理查,我想了很多,也变了很多。”
“那个女人,同您一道来的,很迷人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