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德·克鲁瓦斯马尔侯爵先生给我写一封回信的话,我将把它作为我要写的这本书的开场白。在给他写信之前,我就有意要认识他了。他是一个上流社会的人,早年在军界也很出名;现在年事已高,结过婚,膝下有一个女儿和两个儿子。他很疼爱孩子,孩子们也很敬爱父亲。侯爵出身名门望族,学识渊博,才思敏捷,性格开朗,喜欢美术,尤其是对事情有自己独特的见解。有人曾在我面前称赞他富有同情心,重视名誉,为人正直;从他对我的事十分关心和别人对我讲的这一切来判断,我觉得把自己的事告诉他是绝不会自找麻烦的。不过,也不能因此来推测,他在还不了解我的情况下,就会决定要改变我的命运;正是出于这个缘故,我才下决心战胜我的自尊心和畏难情绪,着手写这部回忆录。我没有才华,也没有写作技巧,只凭着一个像我这样年龄的孩子的天真和性格的坦率,在这部回忆录里描述我的一部分不幸。由于我的保护人可能会提出要求,或许我自己将来一时心血来潮想要完成这部回忆录,可那时候我大概已经记不起一些年代久远的往事了,所以我想到,现在就把这些事情简单地写下来,再加上它们留给我的终身难忘的深刻印象,到时候我就足以把它们准确地回想起来了。
我的父亲是个律师,他娶我母亲的时候年纪已经相当大了,婚后有了三个女儿。他的家产用来嫁出三个女儿,并在婚后替她们打好坚实的经济基础,是绰绰有余的;不过,他真要这样做的话,至少应该把对女儿的爱心平均分配;然而在这方面他离值得赞扬差得很远。毫无疑问,我在聪明和容貌讨人喜欢方面,还有性格和才华方面,都要胜过两个姐姐;可是我的父母反倒好像对此感到闷闷不乐。我这些天生的和在实干中得来的胜过她们的优点都变成了我苦恼的源泉,为了总是能像她们那样受到别人的喜欢、疼爱、欢迎和原谅,我从小就宁肯长得像她们一样。如果遇到有人对我母亲说:“您有几个很可爱的孩子……”这句话从来都不是指着我说的。有时候别人替我出了这口不公平的怨气,但是到了只剩下我们自己家里人的时候,我就要为受到的夸奖付出昂贵的代价,以致我宁愿刚才人家对我漠不关心,或者甚至骂上几句;外人越是偏爱我,等到他们走了以后,我家里的人就越是生气。唉!我不知哭过多少次,恨自己没有生得难看、愚蠢、笨拙、傲慢,一句话,恨自己没有她们那些能博得父母欢喜的缺陷。我暗自寻思,在老实、公允和笃信宗教的父母身上,这种古怪脾气是从哪儿来的。先生,我要把这一切照实告诉您吗?我的父亲脾气暴躁,从他发怒时的失言,从一些在不同时期凑集起来的情况,以及从邻居的闲话和仆人的言谈中,我猜到了一个可以稍稍为父母辩解的理由。也许是我父亲对我的出生有点怀疑,也许是我使母亲回想起她从前犯下的一个过错,以及她轻信过的一个薄情男人,这我哪里知道呢?不过,既然这些猜疑没有根据,我向您吐露又有什么危险呢?您可得把我这封信烧掉,我也答应把您的回信烧掉。
因为我们姐妹三人的出生日期隔得不远,我们是一起长大成人的。求婚的男子出现了。有个风度翩翩的青年来追求我的大姐,可是我发现他看中的是我,没过多久,来找大姐就成了他借机向我献殷勤的借口。我预感到他对我的偏爱可能会给我带来种种烦恼,于是,就把这事告诉了母亲。这也许是我一生中所做的唯一一件讨她喜欢的事,可我得到的是什么样的报答呢?四天以后,或者至少可以说,没过几天,他们告诉我说已经在一座女子修道院里替我订好了位子,并且隔天就带我去。由于我在家里日子不那么好过,这件事倒一点也没有使我感到痛苦;我高高兴兴地进了圣马利亚修道院,那是我去的第一家修道院。在我进修道院期间,大姐的情人自然再也见不到我,也就把我忘了,并且成了她的丈夫。他的名字叫克××先生,是法院的公证人,新家安在科尔贝,婚后夫妻关系相当不好。我的二姐嫁给了一个名叫博雄的先生,是巴黎的丝绸商;他们俩住在坎康普瓦路,日子倒过得挺美满。
我的两个姐姐出嫁以后,我以为父母会想到我,我不久就可以离开修道院了。那时候我十六岁半。家里给了两个姐姐一大笔钱陪嫁,我自以为福气也会像她们一样好;别人来告诉我会客室里有人要见我的时候,我的头脑里充满了美好的计划。要见我的人是母亲的神师(1)塞拉凡神父,他以前也是我的神师;所以,他毫无拘束地向我说明了来意:要我答应穿上修女服,出家当修女。我一听到这个奇怪的建议,不禁连声大叫起来,并且郑重其事地明确告诉他,我对当修女一点也不感兴趣。“这样可糟透了,”他对我说,“因为您的父母把钱全都花在您的两个姐姐身上了,我看不出他们在捉襟见肘的情况下还能为您做些什么。好好想一想吧,小姐,您要么终身进这座修道院,要么到外省的某个修道院里去,在那里,只要付一笔为数不多的膳宿费就可以收留您,而且您只有等到父母去世后才能出来,这可能要等上很长的时间。”听了他的话,我叫苦不迭,眼泪像泉水一样涌了出来。修道院院长预先已经知道这事,她正等着我从会客室出来。我当时的心情处于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慌乱状态之中。她对我说:“您怎么啦,我亲爱的孩子?(其实,她对我的事知道得比我自己还清楚。)瞧您成什么样子了!像您这副垂头丧气的样子我还从来没有看见过,您可吓得我浑身直打哆嗦。您是失去了令尊大人,还是令堂大人?”我一下子扑到她的怀里,想回答她说:“唉!但愿……”不过,我只是大声说:“唉!我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我是一个不幸的人,家里的人都讨厌我,要把我活埋在这儿。”她让我把这些话一古脑儿说完,等着我安静下来。我把刚才神师通知我的事向她说了个明白。她看上去好像挺可怜我,还替我惋惜;她鼓励我千万不要选择一种我一点也不喜欢的职业,并且答应替我祈祷,替我告诫,替我恳求。哦!先生,这些修道院院长是多么狡诈呀!您是根本想象不到的。她真的替我写了信。她并非不知道他们会给她怎样的答复,她还把这些答复转告了我;我是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以后,才学会怀疑她的诚意。在这段时期里,让我最后作出决定的期限到了;她带着一副精心伪装出来的愁容通知我说该作决定了。她先是一声不响地待着,然后嘴里吐出几句怜悯的话;从这几句话里,我明白了其余的一切。接下来又是令人失望的场面,我以后几乎不会再有其他的场面要向您描述了。善于克制是这些人最大的本领。接着她对我说:“好吧!我的孩子,那么您就要离开我们了!亲爱的孩子,我们今后再也见不着面了!……”这些话我真以为她是边哭边说的呢。下面的话,我都没有听见。我仰面倒在一张椅子上。我一会儿保持沉默,一会儿哭泣,一会儿坐在那儿一动不动,一会儿又站起来;我时而走过去靠在墙上,时而又倒在她的怀里抒发内心的痛苦。这就是当时的情况。这时候她对我说:“不过有一件事,您怎么不去做呢?听我说,您起码不要对别人说这主意是我替您出的;我相信您嘴巴很严,不会说出去的,因为我无论如何不愿意让人家有指责我的话柄。他们要求您做什么?要您当修女?那么好吧!您为什么不当呢?这会使您受到什么约束呢?什么约束也没有,只不过是要您答应再和我们一起待上两年。人的生死谁都不知道;两年,这倒是有一段时间了,在这两年中可能会发生很多事情……”她在说这些阴险的话的时候,还对我显得那么亲热,再三表示友好,用甜言蜜语骗我;当时我知道我是在哪里,可是我不知道家里人将要把我带到什么地方去,于是,我被她说服了。接下来她给我父亲写信,她的信写得很好。噢!像这样的信,没有人能比她写得更好了:我的苦难、我的痛苦和我的要求都在信里直言不讳;我可以肯定地对您说,就是一个比我更机灵的女孩也会上当的;她在信末说我已经同意了。于是,一切准备工作都以极快的速度安排就绪!日子定了,我的修女服也做好了,举行仪式的时间也到了,这一桩桩事情,直到今天,我还是看不出它们之间有过一点间隔。
我忘记对您说,在举行仪式之前我见过父亲和母亲。我不遗余力地去感动他们,但是我发觉他们不肯改变主意。举行仪式时,对我进行告诫的是索邦神学院(2)的博士布兰神父,阿勒颇(3)主教把修女服授予我。这种仪式本身就不是在高兴的气氛中举行的,那天更是惨不忍睹。虽然那些修女都簇拥在我的周围,并且搀扶着我,但我还是一次又一次地觉得两膝发软,感到快要跌倒在祭坛的台阶上了。我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我成了个木头人;别人领我走,我就走;人家问我话,有人替我回答。这个残酷的仪式结束后,人们各自退去,我仍然留在刚才让我成为她们中一员的那群人当中。我的同伴们围着我,她们拥抱我,互相在说:“瞧,我这个姐妹,她多美啊!这头巾把她的皮肤衬得多白啊!这帽子戴在她头上有多合适!她的脸蛋看上去多么圆润!两颊多么丰腴!这身衣服使她的腰身和两臂显得格外漂亮!……”她们的话,我几乎听不下去了,心里非常痛苦;但是我得承认,当我一个人待在自己的小房间里的时候,我曾想起她们的这些恭维话;我禁不住在我的小镜子里照了起来,看看她们说的是不是实话,结果,我觉得这些恭维话也并非完全言过其实。那天我是有些光彩的,不过大家为我把它夸大了,我自己并没有怎么感觉到;尽管情况明摆着不是这么回事,但大家还是假装相信是这么回事,并且还来对我这么说。那天晚上,做完祈祷出来,修道院院长来到我的房间。“真的,”她仔细看了我一会儿后对我说,“我不知道您为什么如此讨厌这身衣服;它穿在您身上好极了,您真漂亮;苏珊修女是一个非常美丽的修女;大家会更加喜欢您的。行了,让我看看,您走几步……您的身体挺得不够直,不要这样弯着腰……”她教了我头、脚、手、腰肢和手臂的姿势,给我上了一堂出家人的礼节课,简直和马塞尔(4)教的课有异曲同工之处,因为各行有各行的礼节。接着她坐下来,又对我说:“好吧,现在让我们来认真谈谈。您看,两年的时间已经争取到了;您的父母可能会改变决定,您自己呢,真要到了他们愿意把您从这儿接出去的时候,您也许倒愿意留下来了呢;这样的事并不是完全不可能的。”我对她说:“夫人,您别这样想。”她接着说:“您已经在我们中间待了很长时间,但是您还不了解我们的生活;这种生活无疑有它的苦楚,不过也有它的甜蜜……”您肯定猜得出她接下去会对世俗社会和修道院所说的一切,这种话什么书上都写过,而且到处都千篇一律;因为,感谢天主,人家已经给我看过教士们写的很多关于他们的职业和反对世俗社会的杂七杂八的文章;他们对修道生活很了解,可是又非常厌恶;他们对并不了解的世俗社会,虽然心里热爱,可是嘴上又大肆诋毁。
我不向您细说我初修期的生活情况了,如果初修生完全遵守苦修规矩的话,那真是受不了;不过,这还算是修道生活中最好过的时期。一个管初修生的嬷嬷是您所能找到的最宽容的修女。她研究的是使您摆脱修行途中的一切困难;这是一种最巧妙的、准备得最充分的引您上钩的过程。她使您周围的夜色变得越来越浓,把您抱进摇篮,哄您入睡,迫使您就范,引您上钩;管理我们的那个嬷嬷对我特别喜欢。我想没有一个年纪轻轻、毫无经验的女子能经得起这种害人手段的考验。世上处处有深渊,但是我想不到就这样轻易地从斜坡上滑了下去。如果我接连咳嗽两声,就可以免去做功课、劳作和祈祷;我早早睡觉,起得很迟;院规对我停止适用。先生,您不难想象,有些日子我还渴望为天主献身的时间早点到来。尘世间发生的伤心事,没有一件她们不讲给你听;她们把那些真的事情编排得有声有色,还要造出一些假的来,然后是没完没了的替天主歌功颂德,说他保佑我们避免干出那些可耻的行径。在这段时期,我有时巴望快点到来的那个时刻临近了。这时候,我的头脑中又出现了各种各样的想法,我觉得那些厌恶情绪又复苏了,并且还变得有增无减。我去把这些情况告诉院长,或者我们初修生的嬷嬷。这些女人,要是您惹恼了她们,她们准会报复的,因为不应该认为她们自己很乐意扮演那种虚伪的角色,以及很高兴说那些她们迫不得已向您说了一遍又一遍的蠢话。到最后,她们自己也认为这样做太陈腐、太乏味了!但是,她们仍然决定这样做,为的是好让她们的修道院得到一千埃居(5)。这就是她们一生都在说谎的主要目的,而且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她们给一些无辜的少女制造了四十到五十年的失望,也许还是一种终身的痛苦;因为可以肯定,先生,在一百个不满五十岁就去世的修女当中,就足足有一百个修女被打入地狱,这还不算在离世之前就变成了疯子、傻子或狂人的修女。
一天,有个发狂的疯修女从囚禁她的房间里逃了出来。我看见了她。那算是我的幸福时期还是不幸时期,先生,这就要根据您对我所持的态度来定了。我以前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可怕的情景。她披头散发,身上几乎没有穿衣服;她拖着铁链,目光呆滞,一会儿扯头发,一会儿捶胸膛,又是跑,又是叫;她用最可怕的话咒骂自己,咒骂别人;她在寻找一个窗口,想要跳下去。我吓得胆战心惊,手脚发抖,我在这个不幸的女人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命运,于是心里马上决定:宁可死一千次,也不愿冒落到这种地步的危险。她们也预感到这件事可能对我的思想产生的影响,认为应该预先防范。于是她们对我说了不知多少自相矛盾的、可笑的谎话,说这个修女在修道院接收她的时候就已经精神错乱了,她曾在危急的时刻受到过惊吓,从那以后头脑中就会出现幻觉,她自以为和天使有来往,她读过一些有害的书,这些书腐蚀了她的思想;她听过一些维新家鼓吹一种过激的道德,从而使她对接受天主的审判感到惊恐万分,她恍惚的精神最后完全错乱了;她眼里看见的只是魔鬼、地狱和火坑;她们还说她们心里也很难过,修道院里有这样一个人,这真是前所未闻的怪事;我还知道些什么呢?她们的这些话一点都骗不了我。那个疯修女的影子不时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一再发誓决不宣誓当修女。
但是,那个证明我是否能恪守誓言的时刻终于到了。一天早上,做完日课以后,我看见院长走进我的房间。她手里拿着一封信。她面带愁容,神色沮丧,两臂垂在身旁,那手好像连把这封信拿得高一点的力气都没有;她望着我,眼睛里仿佛闪动着泪水;她一声不响,我也没有出声;她在等我先开口,我本想先说的,但最后还是忍住了。她问我身体怎样,今天的日课是不是很长,我是不是有点咳嗽,她说我看上去好像有些不舒服。对她的这些问话,我回答说:“没有呀,我亲爱的嬷嬷。”她那只垂下来的手里一直拿着那封信,在问我话的时候,她把信放在膝盖上,还用手遮住信的一部分;最后,她又转而问起我父亲和母亲的情况,看到我一点都没有向她打听那张纸是怎么回事的意思,她只好对我说:“这是一封信……”
听到这个“信”字,我感到心里一阵慌乱。我嘴唇颤抖着,用断断续续的声音问:“是我母亲写来的吗?”
“您说对了,拿去念念吧……”
我定了定神,接过信;我开始读信的时候意志还是相当坚定的,可是越往下读,恐惧、气愤、恼怒、怨恨,各种各样的情绪相继出现在我的身上。我的声音变了,脸上的表情也变了,我还做着一些不同的动作。有时我几乎连信都拿不住,有时又拿在手里好像要把它撕掉,有时又使劲捏住它,好像要把它揉成一团,扔得离我远远的。
“好啦!我的孩子,接下来我们该如何答复这封信呢?”
“夫人,您是知道如何答复的。”
“不,我可不知道。世道不好,您家里蒙受了很大的损失;您两个姐姐家的生意也不顺利,她们都有很多孩子;您家为她们俩的出嫁把钱都花光了,现在为了接济她们又落到了倾家荡产的地步。不可能再让您的父母给您安排某种舒适的日子了。您已经穿上了修女服,他们也为您花了钱;您这样做给了他们希望,您初修期满后将要宣誓正式做修女的消息已经在世俗社会中传开了。再说,您还始终可以指望得到我的一切帮助。我从来没有引诱过任何人信教,这是一种天主召唤我们来从事的职业,而且把天主的声音混同于我自己的声音是很危险的。如果您的心对天主的恩典无动于衷的话,那我也根本不打算来打动您的心;直到现在,我没有给任何人造成过不幸,无须为此责备自己;我的孩子,我如此看重您,难道我会从您开始吗?我一点都没有忘记,您是因为听了我的主意才向修行迈出第一步的;我绝对不允许别人恣意利用这一点来迫使您做违心的事。因此,让我们一起来看看,商量商量。您愿意宣誓做修女吗?”
“不愿意,夫人。”
“您觉得自己一点也不喜欢修女这个行当吗?”
“不喜欢,夫人。”
“您绝对不依从父母的安排吗?”
“不依从,夫人。”
“那您愿意干哪一行呢?”
“除了做修女以外,干什么都行。我现在不愿意做修女,将来也不做。”
“好吧!您不会做的;让我们来合计合计,给您母亲写封回信。”
我们商量好了几点意见。她写了回信,并且拿给我看,我觉得信写得很好。于是,她们急忙派本院的神师来见我,又给我请来了那个在我穿上修女服时向我布道的神学博士,还把我交给那个管初修生的嬷嬷;我见了阿勒颇主教大人,还和一些虔诚的女信徒争论,这些女人和我素不相识,却要来插手我的事;同时一些修道士和教士也不断地来找我谈话;我的父亲来了,两个姐姐也给我写信,最后母亲也出面了;对这一切,我都尽力抵抗。但是,要我宣誓做修女的日子已经定好,他们千方百计想要我同意;不过,在他们看到无论怎样央求都无济于事以后,就决定不来求我了。
从这个时候开始,我被她们关在我的小房间里,她们强迫我保持沉默,把我和所有的人隔开,把我丢在一边;我看得很清楚,这些人已决定不征求我的意见,随意处置我了。我绝对不愿宣誓做修女,这一点是坚定不移的;不管他们接连不断地对我进行的种种恐吓是真的还是假的,都不能动摇我的决心。在这段时期,我处于一种可悲的境地,我不知道这种处境还要持续多久,更不知道万一到了结束的时候,又会发生什么事。正是在这种对未来没有把握的情况下,我有了一个主意,至于这个主意的好坏,先生,您高兴怎样评判就怎样评判吧。我开始不再见任何人,不管是院长、管初修生的嬷嬷,还是我的同伴,一个都不见。随后,我叫人通知院长,假装愿意让步,照我父母的意志去做;但我真正的意图是要大闹一场来结束我受到的迫害,是要在大庭广众之下抗议他们精心策划的暴行。因此我就说,既然别人掌握着我的命运,可以随心所欲地处置我,要求我宣誓做修女,那我就这样做好了。这下全院上下都高兴了,大家又对我亲热起来,各种奉承和引诱的话又在我的耳边响起。她们说:天主已和我的内心进行了对话;我天生就是从事这种完美职业的,没有人比我更合适了;事情最后不可能不是这样,她们一直是这样预料的;一个人真要是没有受到天主召唤的话,就不会如此受到感召,如此坚定不移去履行自己的天职了;那个管初修生的嬷嬷在她的学生中还从来没有看见有人比我更有这方面的天赋;她对我的犟脾气感到十分吃惊,但是她一直对我们的院长说,应该坚持,我的脾气会过去的,就是最好的修女也有过这样的时候,那是魔鬼在教唆,魔鬼在将要失去它的猎物时,必然加倍努力;她还说我就要从魔鬼的手中挣脱出来了,以后我的生活中只有玫瑰;说我以往把修女生活中的那些清规戒律看得过于严厉,所以真轮到的话,反倒显得更容易承受了,像这样突然把枷锁加在你身上,是上苍赐予的恩典,他正是用这种突然加压的办法来减轻枷锁的重量……我觉得十分奇怪的是,同样一件事,到底是出自上帝之手,还是魔鬼之手,全凭她们高兴怎样说就怎样说,在宗教里,类似这样的情况很多;那些来安慰我的人常常当面谈论我的思想,有些人说这简直是受了魔鬼撒旦的怂恿,而另一些人却说这是受了天主的启发。同一个邪恶的念头,有的说是天主对我们的考验,有的说是魔鬼对我们的诱惑。
我的行动很谨慎,我自认为能担保自己的计划取得成功。我会见了父亲,他和我谈话的时候态度很冷淡;我会见了母亲,她倒是拥抱了我;我还收到我两个姐姐和其他许多人的祝贺信。我知道,给我讲道的将是圣洛克教堂的主教索南先生,接受我誓愿的将是索邦神学院的训导长蒂埃利先生。直到那个重要日子来临的前一天,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算例外的是,我知道宣誓仪式要秘密举行——只有很少的人参加,教堂的大门只对我的亲属开放——以后,我就通过外勤修女叫来我们的所有邻居和我的男女朋友,我还获准写信给我的几个熟人。那一天,我期待的这些援兵全都到了,院方只得让他们进来;因此,到场的人数和我的计划所需要的几乎差不多。
啊!先生,举行仪式的前一天夜里我真是害怕极了!我根本就没有躺下,而是坐在床上。我求天主保佑,我张开双臂,伸向天空,求天主为他们向我所施的暴行作证。我的眼前仿佛出现了我将在祭坛底下所扮演的角色——一个年轻女子在大声抗议一种看上去像是她自己同意的行为,我仿佛看到来宾在表示气愤,修女们垂头丧气,我的父母在发怒。“天主啊!我该怎么办呢?……”我在说出这几个字的时候感到全身无力,昏倒在枕头上;这阵昏迷过去以后,紧接着就是浑身打颤,我站起来的时候两膝发软,牙齿咬得格格响;在这之后,我又感到全身燥热。我头脑里乱极了。我不记得已经脱了衣服,也不记得怎样出了房间;别人看见我的时候,我身上只穿着衬衣,直挺挺地躺在院长房门口的地上,一动也不动,好像一点气都没有了。这些事,我是后来才知道的。她们把我抬进我的房间,到了早晨,院长、管初修生的嬷嬷和那些叫作助教的修女都围在我的床边。我感到非常虚弱,她们问了我一些问题;从我的回答中,她们看出我对发生过的事一点都不知道;她们也就不对我说了。接着,她们问我觉得身体怎么样,是不是还坚持我那个神圣的决定,能不能经受住当天的劳累。我都作了肯定的答复。因此,出乎她们的预料,一切都没有受到干扰。
一切事情从前一天晚上开始就安排好了。她们敲响教堂的大钟,告诉大家就要给一个女子制造不幸了。我的心还在那儿紧张得怦怦直跳,那天是我该好好梳妆打扮的日子。有人来给我打扮了;现在我还想得起宣誓仪式上的一切情景,我觉得,对一个不会想什么歪点子的天真少女来说,仪式中是有一些庄严和动人的时刻的。她们把我带到教堂里,在那儿做神圣的弥撒。那个好心的主教猜想我会顺从,但我根本就没有这种意思。他向我作了一通冗长的说教,可句句都不合情理;他对我说起我的幸福、天主的恩典、我的勇敢、我的虔诚、我的热心以及他猜想我可能有的所有美好的情感,他所说的一切实在是滑稽可笑。他对我的赞扬和我马上就要做的事情之间有着天壤之别,这倒使我的心里出现一阵慌乱,一时不知怎样做才好,不过,这样的时候很快就过去了。我主要觉得自己缺乏做一个好修女必须具备的一切品德。最后,那个可怕的时刻到来了,当我必须走到宣誓的地方去的时候,我感到自己的两条腿不知到哪儿去了;我的两个同伴挽住我的手臂,我的头仰靠在其中一个的身上;她们连拖带拉扶着我往前走。我不知道在场的人头脑里在想些什么,不过他们看见一个半死不活的年轻女子被带到了祭坛前,于是到处都发出叹息声和抽泣声,我可以肯定地说其中是听不到我父母的半点声音的。那时,大家都站着,有些年轻人站在椅子上,有些紧挨着栅栏的栏杆;当主持宣誓仪式的主教问我话的时候,全场一片寂静。他问我:
“马利亚-苏珊·西莫南,您答应说实话吗?”
“我答应。”
“您是高高兴兴自愿到这儿来的吗?”
我回答说:“不是。”但那些陪伴我的人代我回答说:“是的。”
“马利亚-苏珊·西莫南,您愿意向天主许贞洁、贫修和顺从三愿吗?”
我犹豫了一会儿,主教在等待;我随后回答说:
“不愿意,大人。”
他又问一遍:
“马利亚-苏珊·西莫南,您愿意向天主许贞洁、贫修和顺从三愿吗?”
我用一种更坚决的语气回答说:
“不愿意,大人,不愿意。”
他停住了,并对我说:“我的孩子,不要这样激动,您听我说。”
“大人,”我对他说,“您问我是否愿意向天主许贞洁、贫修和顺从三愿,我听得很清楚,我回答您说‘不愿意’。”
然后,我转身对着那些出席仪式的人,他们中发出了一阵相当大的嘀咕声,我向他们示意我要往下说;那阵嘀咕声停止后,我接着说:
“各位先生,尤其是你们俩,我的父亲和母亲,我请你们都为我作证……”
我刚说到这儿,有个修女就把栅栏那儿的帷幕放了下来,我看到再说下去没有用了。修女们团团围住我,对我横加指责;我一声不吭,默默地听着。然后,她们把我领回房间,关在里面,还上了锁。
我独自一人待在房间里,陷入了沉思;我的心神开始安定下来,重新考虑了自己刚才的行动以后,心中没有一点后悔。我明白,在掀起了这场轩然大波以后,我是不可能长期留在这儿了,也许家里人不敢再把我送进修道院。我虽然不知道他们接下来会对我怎样,但是我看不到有什么事比违心做修女更痛苦的了。我在那里待了很长时间,没有听到别人讲起任何事情。那些给我送饭的修女,她们走进我的房间,把晚饭放在地上以后就一声不响地走了。这样过了一个月,她们终于给我送来了俗衣;我赶紧换下修道院的制服;院长来了,叫我跟她走。我跟在她后面一直走到修道院的大门口;我在那儿上了一辆马车,看见母亲一个人坐在车里等着我;我在车厢的前座坐下,马车就出发了。我们俩面对面地坐了一会儿,谁都没有说一句话;我双目下垂,不敢看母亲一眼。我不知道自己的头脑里在想什么;但是,我一下子跪倒在她的脚下,把头伏在她的膝盖上;我什么话也没有跟她说,只是一个劲地抽泣,哭得连气都透不过来。她狠心地把我推开。我没有站起来,这时候我的鼻子里流出了血,我不管母亲多么不愿意,还是抓住她的一只手;我把嘴唇贴在她的手上,弄得她手上都是我的眼泪和鼻子里流出来的血;我吻着她的手,对她说:“您总归是我的母亲,我总归是您的女儿……”她一边更粗暴地把我推开,把她的手从我的手中抽回去,一边回答我说:“起来,你这个孽障,给我起来。”我依从了,重新坐到我的座位上,然后拉下头巾遮着脸。她的声音是那样威严和坚决,使我都不敢去看她的眼睛。我的眼泪和鼻血混在一起,顺着双臂直往下流,弄了一身我竟没有发觉。从她说的几句话里,我听出她的长裙和衬衣也给弄脏了,使她很不高兴。到家后,我立刻就被领到一个预先为我准备好的小房间里。走在楼梯上的时候,我又跪倒在母亲的脚下,拉住她的长裙不放;但我得到的是她朝我转过头来,气得歪着嘴,用愤怒的目光瞪了我一眼,她的这种动作,您只能意会,我无法用语言来向您形容。
我又进了新的牢笼,过了六个月幽禁生活;我每天都恳求家里人发发慈悲,让我同母亲讲讲话,让我见见父亲,或者同意我给他们写写信,但是都没有用。饭菜有人给我端来,有人侍候我;每逢节日,一个仆人陪我去望弥撒,回来后再把我关进房间。我在房间里读书,做活,痛哭,有时候也唱唱歌;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了。有一种感觉在暗中支持着我,这就是不管我的命多么苦,它总会改变的。但是,命中注定我要做修女,而且后来我果真做了修女。
父母对我的态度如此不近人情,他们又是如此固执己见,最后终于证实了我对自己出生的怀疑;我一直无法找到其他能为他们辩解的理由;从表面上看,母亲怕我有朝一日会重提分享家产的事,怕我再次要求获得自己的合法权益,怕我这个私生女和她那些合法的女儿混在一起。这本来只是我的一种猜测,但不久就变得确凿无疑了。
我被幽禁在家期间,不大出门去参加宗教活动;不过每逢重大节日,家里人总要在前一天晚上送我去教堂忏悔。我在前面对您说过,我们母女俩是同一个神师。我向我的神师说心里话,向他倾诉近三年来家里人对待我的严苛。这些他是知道的。我在诉说母亲的不是时特别流露出痛苦和怨恨的情绪。这位神父是很晚才担任神职的,还有些人情味。他平静地听我讲完,然后对我说:“我的孩子,您要同情您的母亲,您更多的是要同情她,而不是责怪她。她心地善良,您一定要相信她是迫不得已才这样做的。”
“迫不得已,大人!那是什么事情迫使她这样做的呢?难道我不是她生的吗?我的两个姐姐和我有什么区别?”
“区别很大。”
“区别很大!我一点也不明白您的这个答复……”
我刚要拿我的两个姐姐和我作一番比较,他就打断了我的话,对我说:
“行了,行了,不近人情并不是您父母的罪过。您要尽量耐着性子认命,至少在天主面前要把这样做当作您的一种功绩。我马上可以见到您的母亲,您尽管放心,我一定运用我能对她产生的一切思想影响来帮助您。”
他答复我的“区别很大”这四个字使我的心里一下子明白了过来,我不再怀疑从前对自己出生的猜测的可靠性了。
到了礼拜六,将近傍晚五点半钟光景,太阳落山的时候,服侍我的女仆上楼来对我说:“您母亲大人叫您穿好出门的衣服。”过了一小时,她又来说:“太太要您和我一起下楼。”我看见大门口停着一辆马车,我和女仆上了车;这时我才知道我们是到斐扬修道院的塞拉凡神父那儿去。他在等我们,那儿就他一个人。女仆随即走开了,而我则进了他的会客室。我在椅子上坐下,心里又是不安,又是好奇,不知道他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下面就是他对我说的话:
“小姐,您父母为什么对您态度严厉的谜底就要为您揭开了;此事我已经得到令堂大人的允许。您是个聪明的姑娘,头脑灵活,意志坚定;您已经到了可以向您吐露秘密的年纪,虽然这个秘密和您没有一点干系。我第一次劝令堂大人向您披露我马上要告诉您的这个秘密,已经是很早以前的事了;她一直下不了决心:要一个母亲去向自己的孩子承认她犯下的严重错误,的确是难以忍受的。您知道她的性格,几乎受不了这种认错的耻辱。她原以为不必多此一举就能使您照她的打算去做;但是,她想错了;她现在对这事感到很懊丧;今天她接受了我的建议,托我告诉您,小姐您不是西莫南先生的女儿。”
我马上回答他说:“这事我已经猜到了。”
“现在您看,小姐,您好好想一想,掂量掂量,自己判断一下,令堂大人在没有得到令尊大人同意的情况下,甚至是在得到令尊大人同意的情况下,能不能把您和那两个与您并不是嫡亲姐妹的孩子一视同仁,还有她能不能向令尊大人承认一个他以前只是时常猜疑的事实。”
“但是,大人,谁是我的生父呢?”
“小姐,这点别人可没有告诉我。完全可以肯定,”他补充说,“他们已经不可思议地在遗嘱上把财产都分给了您的两个姐姐;他们早已采取了一切想得到的预防措施,例如,通过婚约,通过财产变更契约,通过明确的条文,通过委托遗赠和其他手段,在您有朝一日可能诉诸法律要求得到您应得的那份遗产的时候,使您的遗产化为乌有。等到您失去双亲后,您会发现自己得到的东西少得可怜;您现在拒绝进修道院,但也许将来会为当初没有选择进修道院而后悔的。”
“不会那样的,大人;我什么东西也不要。”
“您不知道辛苦、劳累和贫穷是怎么回事。”
“我至少了解自由的价值,以及一种根本不愿意干的职业给人造成的沉重负担。”
“我已经把要说的话都对您说了,小姐,该您自己去考虑了。”
随后他站了起来。
“但是,大人,我还有一个问题。”
“您尽管提。”
“我两个姐姐知道您告诉我的事吗?”
“不知道,小姐。”
“那她们怎么能下决心剥夺自己妹妹的财产呢?因为她们还以为我是她们的亲妹妹呢。”
“啊!小姐,是利益造成的,是利益!否则她们就根本得不到她们现在拿到的那一大笔财产了。在这个世界上,人人都只想着自己;万一您失去了父母,我劝您别指望她们会帮助您;可以肯定,就连您可以和她们分享的那一小部分财产,她们也要和您争夺,一个子儿也不会放弃的。她们有很多孩子,这就足以成为一个振振有辞的借口,使您落到要饭的地步。再说,她们现在已经一点不顶用,一切事情都由她们的丈夫做主了。就算她们有那么一点点同情心,想瞒住丈夫帮助您,那种帮助也会变成导致家庭分裂的祸根。在这类事情中我看到的只是:要么是有些孩子成了弃儿,要么是有些孩子成了合法的孩子,从牺牲家庭和睦中得到好处。还有,小姐,这样得到的面包是不容易吃的。如果您相信我的话,还是和您的父母言归于好,去做您母亲希望您做的事,还是进修道院吧;他们会给您一小笔生活费,有了这笔钱,您可以过上一种虽然不算幸福,但至少能够忍受的日子。此外,我没有必要向您隐瞒,您母亲明显地对您弃之不顾,她顽固地要把您幽禁起来;还有其他一些当时我是知道的、而现在已经记不起来的情况,已经确确实实在您父亲的身上产生了在您身上出现的效果:他以前对您的出生就有怀疑,现在不再怀疑了;虽然没有人向他吐露真情,他已经确信您成为他的孩子仅仅是由于法律的关系,因为法律规定孩子是属于享有丈夫名义的人的。行了,小姐,您是个善良而又聪明的人,好好想想您刚才听说的事吧。”
我站起来,开始哭泣。我看出他也受到了触动;他慢慢地抬起头,两眼望着苍天,然后领我出来。我又见到了那个陪我来这儿的女仆;我们俩上了马车,一起回到家里。
时间已经很晚。夜深人静,我思索着神父白天向我披露的事,第二天还在考虑。我根本没有这个父亲,母亲也因为胆小怕事而抛弃了我;他们还采取了预防措施,使我不能指望得到合法孩子的权利;我现在过着一种非常艰苦的幽禁日子,毫无希望,没有一点儿办法。要是早点给我解释清楚,在我两个姐姐出嫁以后还把我留在家里(家里还是经常有人来的),也许有人会看中我,觉得我的性格、智慧、容貌和才华足够顶一份嫁妆。这种事并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但是,我在教堂里掀起的轩然大波使这事变得更加困难了。人们不免会想到,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如果没有异常坚定的意志,怎么能走这种极端。男人对这种品质是大加赞赏的,但是我觉得,他们在选自己的婚姻对象时宁愿不要有这种品质的女子。不过,在没有想出另一个主意以前,这倒是个值得一试的办法。于是,我打算把自己的心里话告诉母亲。我托人求她和我谈一次,她答应了。
那是在冬天。她坐在火炉前面的一张靠背椅子上,表情严肃,目光呆滞,脸上死板板的。我走到她的身旁,跪在她的脚下,求她饶恕我过去所犯的一切错误。
“那得根据您下面要对我说的话,”她回答我说,“来判断您是不是值得饶恕。起来吧,您父亲现在不在家,您有足够的时间说明您的想法。您已经见过塞拉凡神父,终于知道了您的身世;并且,如果您不打算罚我终身弥补一个我已经为此受足了罪的过错,您也知道能指望从我这儿得到些什么。好了!小姐,您要我做些什么?您已经决定怎么做了?”
“妈妈,”我回答她说,“我知道我一无所有,也不应该有任何奢望。我决不打算给您增加任何性质的苦难,要是您早点把一些我难以猜到的情况告诉我,也许您会发现我更愿意照您的意志去做的;现在我终于明白了真相,有了自知之明,接下来要做的只是按照我的身份来处世做人。我不再对您把我和两个姐姐区别对待感到吃惊,我承认这是公正的,我接受这种待遇;不过,我总归是您的孩子,您十月怀胎把我生了下来,我希望您不要忘记这一点。”
“我真该死!”她急忙说,“我尽量不把这事如实告诉您就好了!”
“好吧!妈妈,”我对她说,“请您把母爱还给我,让我觉得存在着您这个母亲,让我重新得到那个自以为是我父亲的人的喜欢。”
“对您的身世,”母亲说,“他差不多像您和我一样确信无疑。您在他身边的时候,我总听到他训斥您,例外的情况我还从来没有看见过;他的这些训斥是冲着我来的,他对您的冷酷也是针对我的;千万别指望能从他那儿得到一点父爱。还有,我老实对您说,您让我想起另一个男人的背信弃义,他可恶的薄情负心,让我无法忍受;这个男人不断地出现在您和我之间,他推开我,不要我,我对他的憎恨也就发泄到了您的身上。”
“什么!”我对她说,“难道我不能希望你们,希望您和西莫南先生,像对待一个你们出于人道而收留下来的外人、一个陌生人那样对待我吗?”
“我们两个都不能这样做。我的女儿,别再折磨我更长时间了。如果您没有姐姐的话,我知道该怎么做;可是您有两个姐姐,而且她们俩家里人都很多。很久以前,那股支持着我的欲火已经熄灭,良心又恢复了它的权利。”
“那么那个生我的人?……”
“他已经不在人世了,他死的时候早把您忘了;这在他所犯的那些大罪中还算是最轻的……”
讲到这里,她的脸变得难看了,双目发亮,满面怒容;她想往下说,但是发不出声音;嘴唇的颤抖使她说不下去了。她坐着,把头伏在两只手上,不让我看出她无法克制的激动。她这样待了一会儿,然后站起来,一声不响,在房间里走了几圈;她强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来,随后对我说:
“这个魔鬼!用他给我造成的一切苦难也没能把您闷死在我的肚子里,这是由不得他的;但是天主保佑了我们母女俩,是要做母亲的让孩子来替她赎罪……我的女儿,您现在一无所有,将来还是一无所有。我现在能给您的一点点钱,都是偷着从您两个姐姐那儿克扣下来的;这是我软弱无能的结果。不过,我希望在死的时候能够问心无愧,我会克勤克俭把您进修道院的钱省出来的。我绝不滥用丈夫对我的宽厚,但我每天都把他有时候慷慨地给我的私房钱放在一边。我卖掉了我的首饰,我已经得到他的同意,可以随意处置卖首饰所得到的钱。我喜欢赌钱,现在不赌了;我喜欢看戏,已经不看了;我喜欢交际,现在足不出户;我喜欢讲排场,这个习惯也改掉了。如果您肯进修道院,因为这是我的意愿,也是西莫南先生的意思,我每天从自己身上省下来的钱就给您作入院的生活费。”
“但是,妈妈,”我对她说,“现在还有一些善良的人到这儿来;也许他们当中会有人对我感到满意,甚至不要求得到您为了我今后的生活攒下的那笔钱。”
“不要再有这种想法了,您闹出的那场风波已经把您给毁了。”
“这个乱子就没有办法补救了吗?”
“没有办法。”
“但是,如果我找不到一个丈夫,就非得把我关到修道院里去吗?”
“除非您想让我的痛苦和内疚一直延续到我闭上眼睛为止。我闭上眼睛的时刻总会到来的,在那个可怕的时刻,您的两个姐姐将围在我的床边。您想想我是否能看见您站在她们中间,在这最后的时刻,您的在场将会产生怎样的结果啊!我的女儿,因为不管我愿意不愿意,您总是我的女儿,您的两个姐姐是依据法律取得姓氏的,而您的姓氏却得之于一种罪孽;您就别再折磨一个快要咽气的母亲了,让她安安静静地进入坟墓吧;但愿她在将要出现在天主这个伟大的审判官面前的时候,能够对自己说她已经尽力弥补自己的过错了;但愿她能够自夸,说她死后您不会给家里带来混乱,您不会要求得到您根本没有份的权利!”
“妈妈,”我对她说,“这些事您尽管放心;您去请一位律师来,让他起草一份放弃遗产的字据,您高兴叫我在上面签什么字,我就签什么字。”
“这是不可能的,一个孩子不能自行剥夺继承权;剥夺继承权是父亲或母亲在盛怒之下对孩子的一种惩罚。假如天主明天高兴召我归天,明天我就只得采取这种极端手段,只得把心里的秘密告诉我的丈夫,好让他和我行动一致,采取同样的措施。千万别逼我泄露秘密,这会使我在他的眼睛里变得很丑恶,而且会带来一些败坏您名誉的后果。如果我死了以后您还活着,那您的余生就会没有姓氏,没有财产,也没有地位;孽障,告诉我到那时您可怎么办?您要我带着怎样的想法去死?到时候我只得对您父亲说……我对他说什么呢?说您不是他的孩子!……我的女儿,如果只有给您跪下才能得到您的……可是您完全无动于衷;您的头脑和您父亲一样顽固不化……”
这时候,西莫南先生进来了;他看见妻子神色慌张,他很爱妻子,加上性格暴躁,于是一下子停住脚步,把两道可怕的目光投向我,同时对我说:
“给我滚出去!”
如果他真是我的父亲,我是不会听从他的,可是他不是。他又对拿着灯给我照明的仆人说:
“告诉她不要再露面。”
我被关进牢笼般的小房间里。我头脑里老想着母亲对我说过的话。我跪了下来,祈求天主给我启示;我长久地祈祷着,一直把脸贴在地上。一个人不到全无主张的时候,是几乎不会去祈求天主指点迷津的;而这时候,天主又是很少劝我们不要听家长的话的。于是,我作出了决定。“家里人要我做修女,可能这也是天主的旨意。那好吧!我就去做修女;既然我必须受苦,那在哪儿受苦都没有关系!”我吩咐侍候我的女仆等父亲出门后就来通知我。第二天,我就恳求和母亲谈话。她让人答复我说,她已答应西莫南先生不再见我了,不过我可以用给我送来的那支铅笔给她写信。于是,我在一张小纸条(这张该死的纸条后来被他们找到了,还巧妙地用来对付我)上写道:
“妈妈,我对我以前给您造成的一切苦难感到很懊丧。我请您宽恕,我现在打算结束您的这些苦难。您喜欢让我干什么,您就吩咐吧;如果要我进修道院是您的意愿,我希望这同样也是天主的旨意。”
女仆接过这张上面写了字的纸,把它交给了我的母亲。过了一会儿,她又上楼来,激动地对我说;
“小姐,既然只要您说一句话就可以使您的父亲、您的母亲和您自己都幸福,为什么拖了这么长时间呢?先生和太太都面露喜色,这种情况我自从来到这里以后还从来没有看见过;他们总是为您的事不断地争吵,谢天谢地,我以后不会再看到他们这样了……”
她对我讲到这儿的时候,我心里想的是我刚才在自己的死亡判决书上签了字;这种预感,先生,如果您丢下我不管的话,它将会得到证实的。
几天过去了,我没有听到任何消息;一天上午,九点钟光景,我的房门突然打开了;西莫南先生穿着睡袍,戴着睡帽,走了进来。自从我知道他不是我的亲生父亲以后,他的出现只能引起我的恐惧。我站起来,向他行了屈膝礼。我仿佛觉得自己有两副心肠:我一想到母亲,心肠就软了下来,直想哭;而对西莫南先生就不是这样。当然,一个做父亲的会使子女产生一种除了对他以外不会对世上任何人有的感情;谁要是没有像我一样面对着一个向来具有这种威严的身份,而刚才又失去了这种身份的男人,谁就不会知道我当时的心情;别人对我的这种心情是永远无法理解的。如果出现在我面前的不是他,而是我的母亲,我会觉得自己也像是换了一个人。他对我说:
“苏珊,您认得这封短信吗?”
“认得,先生。”
“您是在自由的情况下写的吗?”
“我只得说‘是的’。”
“那您起码已经决定要照您答应的去做啰?”
“我已经决定了。”
“您比较喜欢的修道院一个也没有吗?”
“一个也没有,我对它们全都不感兴趣。”
“别再说了。”
这就是我的回答,可惜当时一点儿都没有记录下来。接下来,有半个月时间我对所发生的事全然不知,好像他们到好多家修道院去联系过,但是我上次大闹一场以后,它们都拒绝收我当修女。在龙桑修道院(6),遇到的困难还算比较小一些,这大概是因为他们花言巧语,说我音乐不错,有副好嗓子。他们对我说的时候则夸大了他们所遇到的困难,以及这家修道院肯收留我的恩典;他们甚至鼓动我给修道院院长写一封信。我当时没有意识到他们要求我写这份书面证明的后果:他们显然是怕我将来有一天会推翻誓愿,因此想得到一张我亲笔写的字据,证明这些誓愿不是别人强迫的。如果没有这样的动机,这封本来应该留在修道院院长手里的信后来怎么会落到我的两个姐夫手里呢?快让我们闭上眼睛,装作没有看见这事吧;不然的话,他们又会让西莫南先生出现在我的面前,因为我不要看见他: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我被领到龙桑修道院,是母亲陪我去的。我没有提出要和西莫南先生告别,老实说,这事是我走在路上才想起来的。修道院里的人在等着我,她们早已知道我以前的事和我的音乐才能;这些情况她们什么也没有对我说,不过她们急于想看看收下我是不是值得。她们和我谈了很多无关紧要的事,因为我出了那件事以后,您完全可以理解,她们是不会再对我谈论天主、神召、尘世中的危险以及修女生活的甜蜜了,也不会再冒昧地把告诫初来的修女要虔诚信教的废话对我提一个字了。接着,院长说:“小姐,您懂得音乐,您会唱歌;我们有架羽管键琴;如果您愿意的话,我们这就到会客室里去……”我的心里一阵难过,但这不是流露出反感情绪的时候。我的母亲朝那儿走去,我在后面跟着;院长和几个好奇的修女走在最后。那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有人给我拿来几支蜡烛,我坐下来开始弹琴;我试着弹了好一会儿,一边寻思着想找一段曲子;虽然我的头脑中装满歌曲,可这时一支也找不出来。然而,院长在催我,我来不及细想,只好像平常一样唱了一支我熟悉的歌曲:“粗茶淡饭,烛光暗淡,白天比黑夜更凄惨……”我不知道我的歌声产生了怎样的效果,不过她们听不下去了:她们的喝彩打断了我的歌声。我对自己这样快就毫不费力地博得了大家的赞扬感到十分吃惊。母亲把我交给院长,伸出手让我吻了吻,然后就回家去了。
现在我进了另一家修道院,而且是备修生,从表面上看,这回完全是我自愿申请进修道院的。但是,先生,您已经知道迄今为止所发生的一切,您认为我是自愿的吗?当我想要推翻誓愿的时候,这些事情我大多连提都没有提到,因为有些事情虽然是事实,可是缺乏证据,有些事情非但不能帮我的忙,反而会使我招人讨厌;别人会把我看成一个不孝的女儿,竟用败坏父母死后的名声来换取自己的自由。对我不利的事,我家里的人是有证据的;而对我有利的事,我既不能提,也无法证明。我甚至不愿意别人向法官暗示我的出生有疑点;有些不懂法律的人劝我去控告我们母女俩的神师,这是不可能的,就是可能的话,我也受不了。噢,顺便提一下,我怕把这事给忘了,怕您一心想帮助我而没有考虑到这事。如果您没有更好的主意的话,我认为没有必要把我懂音乐和会弹羽管键琴的事张扬出去:千万别多此一举而把我的身份暴露了。炫耀我的这些才能和我力图过默默无闻的安全日子的想法是完全不相容的;处于我这种地位的女子对这些是一窍不通的,所以我也不应该懂。如果我被迫逃到外国去的话,我倒会把这些才能当作谋生的手段。那是逃亡国外啊!请您告诉我为什么这个念头会使我感到害怕?因为我不知道该去哪儿,因为我还年轻,没有经验,因为我害怕贫穷、男人和罪恶,因为我以前一直过着幽禁生活,因为如果我出了巴黎,我相信就会在茫茫的尘世之海中迷失方向。这些事并不一定都会是真的,但我确实有这种感觉。先生,我现在不知道该去哪儿,也不知道怎么办,我的事全靠您了。
龙桑修道院的院长和大多数修道院一样,是三年调换一次的。我被领进龙桑修道院的时候,院长是德·莫妮夫人。她的优点多得我都对您说不完,但正是她的好心把我给毁了。这是一个通情达理的女人,善解人意;她待人很宽厚,尽管人人都需要这种宽厚;我们大家都是她的孩子。她永远只看到她不能不管的错误,或者是严重到她不能闭着眼睛装作没有看见的错误。我这样讲并没有带私心杂念,我以前都是一丝不苟地履行自己的义务的,而她也给了我正确的评价,说我没有犯过任何要她惩罚我或是宽恕我的过错。如果说她会有所偏爱的话,那她也是论功行赏的;在做了这样的说明以后,我不知道是否可以对您说她是很喜欢我的,而且我在她所疼爱的人中也不算是排名最后的。我知道我这是在对自己大加赞扬,而且自夸的程度超过了您的想象,因为您对她还一点儿不了解。“疼爱的人”这个名称是别人出于妒忌给院长十分喜欢的那些修女取的。如果要我指出德·莫妮夫人有什么不足之处的话,那就是她坦诚地说她看重德行和才华,喜欢富有同情心、坦率、温柔和老实的人;而且她不是不知道那些不具有这些优点的修女只能因此而感到更加丢脸。此外,她还有一眼就能看出谁是人才的本领,有这种本领的人也许在修道院里要比在世俗社会中更为普遍。一个开头没有讨得她欢喜的修女,后来有一天赢得了她的欢心,这样的事是不大看得见的。她马上就喜欢上我了,我也一开始就对她很信任。那些没有作出努力、没有去信任她的修女,真是该死!她们必然是人品不好,而且一点办法都没有,这点连她们自己也都承认。院长和我谈起我在圣马利亚修道院里那件冒险的事;我像对您一样,毫不隐瞒地对她讲了。我向她讲述了我刚才在信上对您讲的全部事情;有关我的出生,我受苦受难的原因,什么都没有忘记对她说。她同情我,安慰我,给我希望,说我会有一个更为甜蜜的未来的。
这时候,备修期过去了,接着来到的是正式穿修女服的时期,于是我穿上了修女服。我对备修生活倒没有产生厌恶的感觉,两年很快就过去了,因为这两年没有给我带来任何烦恼,我只不过心中暗暗地觉得自己在一步一步走向一种和我的天性完全对不上号的职业。有时候,这种感觉还变得相当强烈,一再出现,不过一到这样的时候,我立即跑到仁慈的院长那儿。她拥抱我,帮助我开拓思路,有力地向我陈述她的理由,最后总是对我说:“其他的职业不也有它的难处吗?大家都只觉得自己过得很苦。行了,我的孩子,让我们跪下来,祈祷吧。”于是,她匍匐在地,大声地祈祷,但她的祈祷是那样热情、动听和温柔,那样高昂和有力,好像她受到了圣灵的启示。她的思想,她的语言表达,她的形象,能一直钻到别人的心灵深处;大家先是听着她说,渐渐地被她吸引了,和她融为一体;大家的心灵在震颤,最后变得和她一样亢奋。她并不打算引诱别人,但是,毫无疑问,她实际上做的就是这么回事:大家从她房间里出来的时候,心里热乎乎的,脸上流露出兴高采烈、如醉如痴的神情,眼睛里还流出那么甜蜜的泪水!这是一种她自己感受到并且保持得很久的、同时别人也会保留下来的印象。我对您这样讲可不是光凭我一个人的经验,院里的所有修女也都有这种体会。有几个修女曾对我说,她们自身产生了一种需要得到别人安慰的感觉,就像她们需要得到一种更大的快乐一样;我相信我要达到这种境地只差养成多一点的习惯了。
然而,随着我宣誓日子的来临,我又深深地感到忧伤起来,结果使我那个仁慈的院长受到了一些可怕的考验;她亲自向我承认,她往日的那种才能不复存在了。“我不知道,”她对我说,“我的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您到我这儿来的时候,我觉得天主隐去了,圣灵也不再对我说话;我激励自己,想找到一些主意。我竭力想激发自己的灵感,但是都没有用;我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平凡迟钝的女人,我怕开口说话。”“啊!亲爱的嬷嬷,”我对她说,“这是怎样的预感呀!但愿是天主让您闭口不说的!……”
有一天,我感到自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拿不定主意,总是垂头丧气,于是,我走进她的房间;我的出现先是使她一下子愣住了:她显然从我的眼睛和我的全身看出,我那种深藏在心中的情感超过了她的感化力量;并且她在对胜利还没有把握的情况下不愿意马上展开斗争。不过,她还是,她还是开始和我交谈,并且逐渐变得激动起来;随着我的痛苦一点一点减轻,她也越来越激动;她突然跪了下来,我也照着她的样子做了。我以为自己马上就会像她一样亢奋,我就希望能够这样;她说了几句话,接着又一下子打住了。我等了一会儿,但是白等了:她没有再说下去;她站起来,哭得像个泪人。她把我拉到她的身边,紧紧地搂着我说:“唉!亲爱的孩子,您对我产生了多么可怕的影响啊!现在一切都结束了,我感到圣灵已经消遁;走吧,让天主亲自对您说话,既然他不喜欢听见他的话从我的嘴里说出来。”
我实在不知道她的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我使她对自己的感化力量产生了一种再也无法消除的疑虑,是不是我使她变得缺乏自信,是不是我真的打断了她和天主的心灵沟通;但是,她往日那种安慰人的本领不复存在了。在我宣誓的前一天,我去看她;她的心情和我一样忧郁。我哭了起来,她也哭了;我跪在她的脚下,她为我祝福,然后把我扶起来,又拥抱了我,打发我走的时候对我说:
“我活得腻烦了,我想死,我曾祈求过天主千万别让我看到您宣誓的这一天,但这不是他的旨意。走吧,我要去和您母亲谈谈,今天夜里我将在祈祷中度过,您也要祈祷;但是您一定要睡觉,这是我的命令。”
“请您允许我,”我回答她说,“和您在一起祈祷。”
“我允许您从九点到十一点和我在一起,时间不能再多了。九点半我开始祈祷,您也这样吧;但是到了十一点,您得让我独自一人祈祷,您回去休息。去吧,亲爱的孩子,这一夜其余的时间我要在天主面前守夜。”
她想祈祷,但是她无法做到。我睡着的时候,这个圣洁的女人走到走廊上,去敲每一扇房门,叫醒所有的修女,要她们悄悄地下楼到教堂里去。她们都去了,等人到齐以后,她请她们为我祈祷。修女们先是默祷,然后她吹灭了所有的烛光;修女们齐声吟诵《天主怜我》(7),只有院长匍匐在祭坛下,一边狠狠地折磨自己,一边说:“天主啊!如果是因为我犯下了某种过错您才离我而去,那就求您宽恕我。我不求您把被您剥夺了的那种本领重新赐给我,只求您亲自去和那无辜的女孩谈话。当我在这儿恳求您的时候,她已经睡着了。”
第二天,她一大清早就走进我的房间;我一点没有听见她进来的声音,当时我还没有醒。她坐在我的床边,把一只手轻轻地放在我的额头上;她看着我,脸上接连露出不安、慌乱和痛苦的表情;我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她就是这副模样。昨天夜里发生的事,她一点都没有对我说;她只问我是不是早早就睡了,(我回答说:“是在您命令我睡觉的那个时间上床的。”)问我有没有睡好,(我回答说:“睡得很熟。”她接口说:“这在我的意料之中。”)又问我觉得身体怎么样。“觉得很好。您呢,亲爱的嬷嬷?”我说。
“唉!”她对我说,“我以前从来没有看见哪个人出家修道时心里不感到担心的,但是,我对任何人都没有像对您的事这样感到心神不宁。我希望您幸福。”
“要是您永远爱我,那我会幸福的。”
“唉!如果这样就行,那就好了!昨天夜里您没有想过任何事情吗?”
“没有。”
“您连一个梦都没有做吗?”
“一个梦都没有做。”
“现在您的头脑里在想些什么?”
“我的头脑麻木了,我服从命运,既无反感,也没有好感;我觉得命运在牵着我的鼻子走,我也就顺其自然。唉!亲爱的嬷嬷,我以前看见别人处在我现在这样的境地时曾表现出些许高兴、战栗、忧郁和轻微的不安,而我却丝毫没有这样的感觉。我在发呆,我甚至连哭也不会了。我头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别人要我怎样,我就得怎样……但是,您一句话也没有对我说。”
“我不是来和您聊天的,而是来看您,来听您说的。我在等候您的母亲。您千万别惹我激动,让我在心中积累起各种各样的情感;等到我的心中充满了情感,我就离开您。我必须保持沉默,我对自己很了解;我只有一股冲劲,但这股冲劲来势很猛,它不应该对您发泄。您再休息一会儿,让我看看您;您只要对我说几句话,让我在这儿找到我来寻找的东西。然后,我就离开,其余的事情天主会安排的。”
我没有再说什么,斜靠在枕头上,向她伸出一只手,让她握着。她好像在思索,在沉思;她使劲闭上眼睛,有时候又睁开,举目望着上苍,然后又低头看着我;她在激动;她的心中渐渐充满各种各样的情感,她的灵感在形成,然后又激动起来。说真的,这个女人天生就是一个先知,她有着先知的容貌和气质。她以前是很美的,但是,年岁在使她姿色衰退、脸上留下深深的皱纹的同时,也给她增添了一种端庄之气。她有着小小的眼睛,但这双眼睛总好像不是在看着她自己的内心深处,就是在看穿周围的东西,一直看到很远很远,辨别过去或未来的事情。她不时用力握紧我的手。她突然问我已经几点钟了。
“快六点了。”
“再见,我走了。有人马上要来给您穿衣服,我不想在场,这会使我分心的。我现在只有一件要注意的事,这就是在仪式开始的时候保持克制。”
她刚刚出去,管初修生的嬷嬷和那些陪伴我的修女就进来了;她们给我脱下修道院的衣服,换上俗衣;您知道的,这是一种惯例。周围人讲的话我一句也没有听见,我几乎变成了一个木头人;我没有任何知觉,只不过有时候有些小小的抽搐。她们告诉我要做什么事情,她们常常得把说过的话再说一遍,我才能照着做,因为第一遍我没有听见;这不是我心里在想其他事情的缘故,而是我的思想太集中了;我头脑疲倦得好像思虑过度似的。这时候,院长在和我母亲谈话。她们谈了很长时间,不过我永远不会知道谈话时发生了什么事;别人只告诉我,她们俩分手的时候,我母亲心慌意乱,连那扇她刚才进去的门都无法找到,而院长是双手合掌放在额头上走出来的。
这时候教堂里的钟声一起响了起来,我下楼去教堂。聚集在那儿的人并不多。神父对我做的劝诫,是好是坏,我一点儿都没有听进去。整个上午,我都听人摆布,我觉得这段时间在我的一生中根本就没有存在过,因为我不知道它的长短,我不知道自己当时做过什么,说过什么。当然,别人一定向我提过一些问题,我也肯定回答了;我发过誓愿,但我一点儿也记不起来了,我在幼稚无知的状态中变成了修女,就像我以前在幼稚无知的状态中变成了天主教徒一样;我对我的整套宣誓仪式并不比对我的受洗仪式了解得更多些,两种仪式之间的区别只在于一种是赐给我恩典,而另一种是假设赐给我恩典。唉!先生,尽管在龙桑修道院里,我没有像以前在圣马利亚修道院里那样提出抗议,您认为我这回要更多地受到誓愿的约束了吗?我请您作出公正的审判,我请天主作出公正的审判。我当时处于一种精神极度崩溃的状态中,以致几天以后,有人来通知我说我已经加入了唱经队的时候,我简直不知道她这话是什么意思。我还问我是否真的已经宣过誓,我还要看看我在誓约上的签名;除了这种书面证据以外,我还要修道院里的全体人员,以及那几个应邀出席仪式的外人,都来作证。我找过院长好几次,我问她:“这确实是真的吗?……”每次我总是希望她回答:“不是真的,我的孩子;别人在骗您。”虽然她每次都回答我说这是真的,但她还是没有说服我,因为我无法设想在整整一天当中,而且这一天是那样的热闹,那样的丰富多彩,出现了那么多奇怪而动人的场面,我竟然对当时的事一件也记不起来了。我甚至想不起那些侍候我的修女的容貌,那个向我布道的神父的脸形,以及那个接受我誓愿的神父的长相;脱下修道院的衣服换上俗衣是我唯一还能回忆起来的事;从这以后,我就成了那种所谓的精神错乱的人。过了好几个月,我才摆脱这种状态;我认为自己把当时发生的事忘得一干二净是我的这段康复期太长的缘故;我就像那些长期被病魔缠身的人,在接受天主审判时说过一些话,还领受过圣事,可是等到康复以后,当时的情况却一点也记不起来了。在修道院里,我曾看见过好几个这样的例子,所以我对自己说:“我宣誓那天遇到的事显然就是这样的。”不过,还有待于弄清楚的是:这些行为是不是人类共有的,以及事情虽说表面上看来是这样,而实际上是否果真如此。
我在同一年中连着失去了三个和我有关的人:我先是失去了我的父亲,或者说得更确切一点,失去了那个被认为是我父亲的人(他上了年纪,劳累过度,最后油尽灯枯了),接着是我的院长和我的母亲。
这位德高望重的老修女早就预感到自己的死期快到了。她罚自己保持沉默,叫人把棺材抬到她的房间里。她晚上失眠,夜以继日地在房间里默想和写作:她留下了十五篇默想录,我觉得都是些最好的作品。我现在手头就有一份抄件,如果哪天您有兴趣,想看看她弥留之际在想些什么,我可以把它寄给您;默想录的名字是《德·莫妮修女的弥留时刻》。临死前,她叫人给她穿好寿衣,然后偃卧在床上;大家给她操办了临终圣事;她怀里抱着一个基督受难像。那是在夜里,烛光照亮着这个死亡场面。我们围在她的四周,一个个都哭成了泪人;她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房间里顿时响起一阵叫声;她一下子坐了起来,还开口说话;她的声音几乎像健康的时候一样响亮;她失去的本领又回到了她的身上;她责备我们,说我们不该流眼泪,仿佛是在嫉妒她就此得到永福似的。“我的孩子,悲痛把你们搞糊涂了。是在那儿,是在那儿,”她指着天说,“我要为你们服务;我的双眼会不停地俯视着这座修道院;我要为你们去向天主求情,我的请求会得到满足的。你们都走过来,让我拥抱你们;都来接受我的祝福和我的诀别……”说到最后这几句话的时候,这个世上少见的女人就仙逝了,给人们留下了无限的悲痛。
快到秋末的时候,我的母亲出门到她的一个女儿家去,这趟短途旅行回来以后她就去世了。她老是闷闷不乐,身体早就十分虚弱。我从来不知道生父的姓名,也不了解自己的身世。我们母女俩的神师受我母亲委托,转交给我一个用一块小布头缝制的小包,里面装着五十个金路易(8)和一封短信。信上写的是:
我的孩子,这儿是一点点钱;但是我的良心不允许我动用一笔更大的款子,我能从西莫南先生给我的为数不多的私房钱中节省下来的就剩下这些了。您要过圣洁的生活,这是最好的,即使为了使您在这个世界上生活得幸福,这也是最好的。您要为我祈祷,您的出生是我犯下的唯一大错;您要帮我赎罪;但愿天主能看在您将要做的善事分上,饶恕我把您生下来的罪过。特别是,千万别去搅得家里不得安宁,尽管您那时选择了现在的这种职业并不像我原来所希望的那样是自觉自愿的,但也别改变主意了。为什么没有把我终身关在一座修道院里呢!不然我就不会如此心绪不宁,非得在光明的日子里接受可怕的审判。我的孩子,您想想,您的母亲到了另一个世界以后,她在那儿的命运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您以后在这个世界上的行为:明察秋毫的天主将按照您行的善事和您干的坏事来对我作出审判。永别了,苏珊;别去向您的两个姐姐提任何要求,她们是不可能帮助您的;您也别指望从您父亲那儿得到任何东西,他已经先我而亡,他已经见到了光明的日子,他正在那儿等着我;他看见我去不会像我看见他去那样感到害怕的。再说一次永别吧。唉!不幸的母亲!唉!不幸的孩子!您的两个姐姐已经到我这儿来了,我对她们并不满意:她们看见东西就拿的拿、搬的搬,还在一个垂死的母亲眼皮底下为了各自的利益而争吵,使我伤透了心。她们走近我床边的时候,我就把身子侧向另一边。她们在我的眼里成了什么呢?两个穷得丧尽了天良的坏东西。她们觊觎着我死后留下的那一点点东西;她们向医生和护士提了一些卑鄙无耻的问题,充分暴露出她们巴不得我的死期快点到来,好让她们拿走我身边的所有东西。我也不知怎么的,她们已疑心我可能在褥子当中藏着一些钱;她们想尽一切办法叫人把我扶起来,她们还真达到了目的;但幸运的是,我委托带钱给您的那个人前一天晚上已经来过,我早把这个小包和由我口授他代笔的这封信交给了他。您要把这封信烧掉。等到您知道我已经不在人世的时候,这个时候很快就会到来的,您要请人给我做一回弥撒,您也要在那时再发一次出家的誓愿,因为我一直希望您继续留在修道院里:一想到您年纪轻轻,无依无靠,一个人留在这尘世上,我死时也会得不到安宁。
我父亲是一月五日死的,院长归天是在同月末,我母亲是在圣诞节的第二天离开人世的。
德·莫妮嬷嬷去世后,接任院长的是圣克里斯蒂娜修女。唉!先生,这两个人真是有着天壤之别!我已经告诉过您前一个是怎样的女人了。后一个心胸狭窄,满脑子都是迷信;她热衷于那些新的宗教理论,喜欢和圣叙尔比斯修道会(9)的修士及耶稣会(10)的会士商议。前任院长喜欢的修女个个都遭到她的厌恶:一时间,修道院里充满了混乱、仇恨、挑拨离间、恶意中伤和肆意迫害。人人都得对一些一窍不通的神学问题发表意见,同意一些新的宗教箴言,服从一些奇怪的院规。德·莫妮嬷嬷完全不同意进行折磨肉体的苦修,她一生中只进行过两次苦修:一次是在我宣誓出家的前一天夜里,另一次也是在类似的情况下。她说苦修不能使人改正错误,只会助长骄傲情绪。她要她的修女没有疾病,身体健康,精神饱满。德·莫妮嬷嬷上任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叫人把所有的苦衣(11)和苦鞭都拿来交给她,禁止在食物里掺灰糟蹋饭菜,不准睡在硬得让人受不了的所谓的床上,不允许自备这类苦修用具中的任何一种。第二个院长和她恰恰相反,一来就把苦衣和苦鞭发还给每个修女,把《新约》和《旧约》统统收掉。确实,一朝天子一朝臣,各有所爱。我在现任院长那儿遭到了冷遇,姑且不用其他更可怕的字眼来形容我的处境,她这样待我的原因是她的前任喜欢我;但是,我的命运马上就因为我自己的一些行为而每况愈下了;对这些行为,您把它们说成轻率还是意志坚定,那就要看您考虑问题的角度了。
首先,我陷入失去前任院长后的悲痛中;在一切场合赞扬她;拿她和现任院长比较,使新院长相形见绌;描绘昔日修道院里的情况;回忆我们以前所享受的安宁,那时院长对我们的宽厚及给予我们的精神上和物质上的食粮;颂扬德·莫妮的品德、情操和性格。第二,我把苦衣扔进火里烧掉,把苦鞭也扔了,还劝我的朋友们也这样做,鼓动她们中的几个学我的样子。第三,我自备了一本《旧约》和一本《新约》。第四,我拒绝参加任何宗教派别,坚持自己只是个天主教徒,不接受詹森派(12)信徒或者莫林纳派(13)信徒这样的名分。第五,我严格遵守院规,既不想懈怠,也不想做得过头;因此,我不肯接受任何分外的工作,因为我觉得完成各项必须要做的工作已经够辛苦的了;我只是到了宗教节日才肯弹管风琴,只有在唱经队里的时候才肯唱歌;我不再容忍别人滥用我的好意和才华,不再听凭别人每天差我干这干那。我把教会的规章条例读了又读,记得一清二楚;要是人家命令我去做某件事,只要这件事在规章条例中没有明文规定,只要它没有列入规章条例,或者是我觉得它违反规章条例,我就坚决予以拒绝。我当场拿出条例书,并且说:“您看,这些是我应尽的义务,其他的义务我根本用不着承担。”
我的这番言论吸引了一些修女。于是,院里那些管事嬷嬷的权力受到了很大的限制;她们不能再像使唤奴隶一样差遣我们了。院里几乎没有一天不发生争吵。我那些同伴碰到疑问的时候,就来征求我的意见,我总是拥护教规反对专横。不久以后,我就看上去像个捣乱分子,也可以说,起了一点捣乱分子的作用。院长不断地向总主教的助理们告状,我就到庭应审,替自己辩护,也替我的同伴们辩护;我小心翼翼地据理力争,一次也没有被判过罪。在我的本职工作方面,我无懈可击,完成得一丝不苟。至于一个当院长的可以自由赏赐或者拒绝给予的那些小恩小惠,我是丝毫不想得到的。我根本就没有在会客室里出现过,我不认识任何人,自然也就无客可见。不过,我烧掉苦衣,把苦鞭也扔了;我还劝别人也这样做;我不想听人讲詹森派和莫林纳派的好话或坏话。别人问我是否服从教法的时候,我回答说我服从天主教会;问我是否接受教皇谕旨,我回答说我接受福音。他们来巡视我的房间,结果发现了《旧约》和《新约》。我对新院长宠爱的几个修女之间可疑的亲密关系,有时脱口而出,说过一些不谨慎的话;院长经常和一个年轻修士在那儿长时间地说悄悄话,我看出了其中的原因和借口。我丝毫不放过能使她们怕我、恨我,同时也能把我毁掉的事,我果然达到了目的。她们不再向上面告我的状,不过,她们处心积虑要让我过苦日子。院长不准其他修女接近我,不久,我就觉得被她们孤立了。我只剩下少数几个朋友,院长又疑心我的朋友们在想方设法避开对她们下达的禁令,暗中寻找补偿,怀疑她们白天不能和我交谈,就偷着在夜里或者在禁止探望的时间来看望我;院长派人监视我们的行动:当场捉住我有时候和这个修女在一起,有时候和那个修女在一起;对我的这种轻率行为,她们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用最惨无人道的手段来惩罚我:罚我整整好几个星期和其他人分开,单独跪在唱经室中做功课,只给我面包和水,一直把我关在我的小房间里,派我做院里最卑贱的工作。那些被认为是我的同谋的修女也差不多受到了同样的待遇。她们抓不住我的把柄时,就假设我做过什么错事;同时,她们给我下达一些矛盾百出的命令,等出了错就惩罚我;她们故意把做功课和吃饭的时间提前,把修道院里的一切活动日程都搞乱,又不通知我,这样我就是再小心谨慎,也总是每天都有过失,每天都要受到惩罚。我虽然勇敢,但也受不了被人孤立和遭到迫害的痛苦煎熬。事情后来发展到了她们把折磨我当作一种游戏,这可是一种五十个人串通起来捉弄一个人的游戏。我不可能一一细说她们所干下的那些恶作剧。她们不让我睡觉,不让我守夜,不让我祈祷。一天,有人偷着把我衣服上的某些部分拆走了;还有一次,我的钥匙和《日课经》也被偷走了;有人还用东西把我锁头上插钥匙的孔堵住。她们不让我把工作做好,故意把我做好的活儿搞得乱七八糟;她们硬是把某些言论和某些行为栽在我的头上,什么坏事都要我负责,因此,我那时过的是一种不断地犯错误和受惩罚的生活,这些错误有的是真的,有的是她们捏造的。
我的身体最后实在经受不住这些长期而残酷的考验了,我陷于沮丧、苦恼和忧郁之中。开始时,我到祭坛前去寻找力量,有时候还果真找到了一些。我在逆来顺受和悲观失望之间徘徊,有时候听天由命地忍受一切苦难,有时候又想采取一些过激手段使自己从苦海中挣脱出来。花园深处有一口很深的井,我不知到那儿去过多少次!又不知往井里看过多少次!井的旁边有一条石凳,不知有多少次我坐在凳子上,头靠着井栏!又不知有多少次,我在心烦意乱的时候,猛地站起来,决心要结束自己的痛苦!是什么事情制止了我呢?为什么当时我宁愿痛哭和大叫,宁愿践踏自己的头巾,扯自己的头发,用指甲抓破脸呢?如果是天主阻止了我自杀,那他为什么不阻止我做上面所说的那些事呢?
我马上要告诉您一件事,这件事在您看来好像很奇怪,但确实是真的,这就是我毫不怀疑她们早已注意到我经常到水井那儿去。我那些可恶的冤家对头自信有一天我会完成一个在我脑海里翻腾的计划。我朝水井那儿走的时候,她们假装离得我远远的,眼睛看着别的地方。有好几次,我发现那扇花园的门在本该关上的时候却敞开着,这种事尤其发生在这样的日子里:她们变本加厉地给我增添烦恼,惹得我怒不可遏,以为自己已经精神错乱了。但是一旦发觉自己已经猜到这种结束生命的方法可以说是专为我的绝望准备好的,别人是在把我拉到水井那儿去,而那口井也在时刻准备接待我,我马上就不想自杀了。我的心思转到了其他方面,我站在走廊上,估摸着各扇窗户离地面有多高;晚上,脱衣服的时候,我不知不觉地试了试我的袜带能承受多大重量;还有一天,我拒绝吃东西,下楼到食堂里以后,我背靠着墙壁,双手垂在身旁,两眼闭着,碰也不碰放在我面前的饭菜。我陷于这种状态,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存在,以至于其他修女都走了以后,我还待在那儿;她们当时是故意吃完后悄悄离开的,把我一个人留在那儿,然后等我误了做功课再来惩罚我。我还要告诉您什么呢?她们已经使我几乎对所有的自杀方法都感到厌倦了,因为我觉得她们非但不反对我自杀,反而向我提供自杀的各种方法。显然,我们是不愿意看到自己被别人排挤出这个世界的,假如她们装出一副要留住我的样子,我也许已经不在人世了。当一个人自己走上绝路的时候,也许他是想让别人为他难过;但是当他相信自己的死会使别人感到高兴的时候,他反而要保住自己的生命了;这就是当时发生在我身上的非常微妙的思想变化。说真的,要是我能回想起我自己在井边时的心情的话,我觉得当时我在心中对那些故意走得远远的好让我铸成大错的卑鄙女人大声说:“快朝我这儿走一步,向我表示一点想救我的意思,快跑过来拉住我,这样你们肯定会看到你们赶到的时候已经太晚了。”说真的,我当时能活下来,仅仅是因为她们都巴望我死。一心想折磨别人,置人于死地而后快,这种事在世俗社会中令人生厌,在修道院里却一点儿不讨人厌。
这就是我当时的处境。正是在这种情况下,我回首往事,想到了要解除我的入院誓愿。起初,这种愿望并不强烈;我孤苦伶仃,被人抛弃,无依无靠,怎样完成一个如此困难的计划呢?即使有了我当时所缺少的种种帮助,又能怎么样呢?可是,我有了这个想法以后,心情倒是平静了下来,头脑重新变得清醒;我比以前更能控制自己了;我尽量避免受罚,如果受罚的话,我也比以前更加耐心地忍受着。她们发现了我的变化,感到有些吃惊;她们的恶作剧突然停止,不往下演了,这情景就像是一个在您后面紧追不舍的敌人,当您出其不意地停在他面前的时候,他一下子变得胆怯了一样。先生,我要向您请教一个问题:一个绝望的修女头脑中出现过各种各样可怕的念头,她为什么就一点没有想到放火烧掉修道院呢?我确实一点没有这样想过,其他修女也不会有这个念头,尽管这事做起来再简单不过了:遇到刮大风的日子,只要在顶楼上、柴间里或者走廊中放一把火就行了。没有哪家修道院是被人放火烧掉的;不过,就是发生这种事,修道院的大门也是全部打开的,能逃命的都可以逃命。没有人放火烧修道院,是不是因为放火的人生怕她自己和她所喜欢的那些修女也一起葬身火海?是不是因为放火的人不愿意看到别人来救我们的时候把她所恨的那些修女也一起救了出去?这种想法要是真有的话,那倒是很微妙的。
一个人要是心里老想着一件事情,他就会觉得这件事是正确的,甚至会相信这件事是能够办到的。一个人到了这种地步,就会变得很坚强。这个过程对我来说只不过是半个月工夫的事,我的脑子动得很快。我当时想干什么呢?我想写一份上诉状,然后拿出去向内行请教:这两件事干起来都是有风险的。自从我的思想起了变化以后,她们比以往更加密切地注意我的动向;她们的眼睛老是盯着我,对我的一举一动都要了解清楚,对我的一言半语都要揣摩掂量。她们主动和我接近,想方设法摸我的底;她们掏我的心里话,故意装出一副同情我、要和我友好相处的样子;她们谈起我过去的生活,轻描淡写地批评我几句,然后就原谅我了;她们希望我今后做得更好,哄我说将来的日子会过得更甜蜜的。与此同时,她们不分白天黑夜,以这样那样的借口,突然闯进我的房间,暗中查访;她们拉开我的帐子看看,然后便退出去。我本来有穿着衣服睡觉的习惯,后来又有了另一种习惯,这就是写忏悔录。到了修道院规定的日子,我就去向院长要墨水和纸张,她也没有拒绝我。因此,我总是等待着忏悔日的到来。在这一天来临以前,我就考虑要写些什么,打着腹稿;简单地说,内容就是我刚才告诉您的一切;只是,我在发表见解的时候用一些假的名字。但是,我干了三件冒失的事:第一,我对院长说我有很多东西要写,并以此为借口向她多要一些纸;第二,我忙于写上诉状,而把写忏悔录的事撂在一边;第三,我由于事先没有写忏悔录,对做忏悔毫无准备,所以只在忏悔室里待了一会儿。她们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并且由此断定我把要来的那些纸张都挪作他用了。但是,我没有用这些纸写我的忏悔录,这是显而易见的,那我把它们派什么用场了呢?
我虽然不知道她们是否在考虑这样的问题,但是我觉得说什么也不能让她们找到我写的这些重要的东西。起先,我想把这份书面材料缝在我的枕头里,或者是褥子里;后来又考虑把它藏在衣服里面,或者是埋在花园里,或者干脆烧掉。您也许不会相信我写这份材料的时候是多么匆忙,写完以后又是多么为难。我先是把它藏起来,然后又把它揣在怀里,听到钟声响了就去做日课。我的心里忐忑不安,并且还在行动上表现出来了。我坐在一个和我很要好的年轻修女边上,有时候我看见她用同情的目光望着我,还掉眼泪;她没有和我说一句话,但肯定是在为我难过。我不顾可能发生的一切危险,决定把我写的书面材料托付给她保管;到了祈祷的时候,所有修女都跪倒在地,弯着腰,好像陷在各自的座位里,我趁机悄悄地从怀里抽出材料,从自己的身后递给了她;她接过后,也揣在怀里。这是她给我的最大一次帮助,我还接受过她其他的帮助:她曾经在整整几个月中留意帮我排除别人为了能使我受到惩罚而设置的所有障碍,而且她还没有受到连累;到了该出门的时候,她就来敲我的房门;她替我把被别人故意弄乱的东西重新整理好;必要的时候,她总是代我去敲钟,或者代我应答;凡是我应该在的地方,她都在那儿。可是,所有这些事情,我当时一点都不知道。
我决定把那份材料托付给她,这事真是做对了。当我们走出唱经室的时候,院长对我说:“苏珊修女,您跟我来。”我跟她去了。她走到走廊里,在一扇房门前停下来对我说:“这是您现在住的房间,您原来的房间要让给圣热罗姆修女住。”我走进房间,她也跟着进来了。我们俩都在椅子上坐下,互相没有说一句话。这时候来了个手里拿着衣服的修女,她把衣服放在一张椅子上;院长对我说:“苏珊修女,您把衣服脱下来,换上这件。”我当着她的面照她说的做了,她密切注意着我的一举一动。那个拿衣服来的修女等在门口,她走进来,拿起我脱下来的衣服就离开了;院长也跟在她后面一起走了。她们一点都没有告诉我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也没有问一句。这时候,她们已经在我的房间里到处搜了个遍;她们还把我的枕头和褥子统统拆开,把所有可以搬动的东西,或者已经搬动过的东西,全都移开;她们甚至跟着我的脚印,去过忏悔室、教堂、花园、水井和石凳那儿;她们的这些搜查工作,有一部分是我亲眼看见的,其余是我猜想的。她们什么也没有搜到,但是仍然认为我藏着什么东西。她们继续监视了我好几天:我走到哪儿,她们就跟到那儿,还在那儿东张西望,把角角落落都看了个遍,但是依然一无所获。最后,院长认为,只能从我的嘴里知道真相了。一天,她走进我的房间,对我说:
“苏珊修女,您有很多缺点,不过倒没有说谎的毛病;因此您要老实告诉我:您把我给您的纸都拿去干什么了?”
“夫人,我已经告诉过您了。”
“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您向我要了很多纸,但在忏悔室里只待了一会儿。”
“对,是这样。”
“那您把这些纸派什么用场了?”
“就是我跟您说过的那种用场。”
“那好!您就凭着入院时向天主发的那个顺从誓愿保证,事实的确如此;虽说这不过是形式,我还是会相信您的。”
“夫人,您不能为了一件这样小的事情就要求我发誓,我也不能这样做。我不会发这个誓的。”
“苏珊修女,您在欺骗我,您还不知道这样做会有什么下场。您到底把我给您的纸拿去干什么了?”
“我已经告诉过您了。”
“纸在哪儿?”
“我用完了。”
“您派什么用场了?”
“写了些用过后就没有一点用处的东西。”
“那您就凭着顺从的誓愿给我发誓,说您把纸都用来写您的忏悔录了,全都用完了。”
“夫人,我再对您说一遍,这第二件事并不比第一件事重要,我不会发这个誓的。”
“快发誓,”她对我说,“否则……”
“我绝对不会发誓的。”
“您绝对不会发誓的?”
“绝对不会,夫人。”
“那您一定是犯了罪,对吗?”
“我能犯什么罪?”
“犯一切罪;您什么事都干得出。您故意颂扬我的前任,借机来贬低我;您蔑视那些被她废除而我相信应该恢复的院规和戒律;您煽动院里的所有人起来造反,违反院规,挑拨离间;您事事失职;您逼得我只好惩罚您和那些受您唆使的修女,这使我心里十分难受。我本可以用最严厉的办法对付您,可是我对您采取了谨慎的态度;我以为您会承认错误的,您会明白自己的处境,重新和我修好,可是您没有这样做。您的头脑中有不好的念头,心里怀着鬼胎;为了修道院的利益,我需要了解您在打什么主意,而且我一定要知道您的计划,这就是我要对您说的。苏珊修女,快给我说实话。”
“我已经对您说过了。”
“我马上要走了,小心我再回来……我现在再坐一会儿,再给您一点时间让您作出决定……您的那些纸,如果还在的话……”
“已经没有了。”
“那么您发誓纸上写的只是您的忏悔。”
“我不会发这个誓的。”
她一声不响,待了一会儿,然后就走了,又去叫来她宠爱的四个修女;她们个个怒气冲冲,一副气得发疯的样子。我吓得跪倒在她们脚下,求她们饶了我。她们异口同声地大声说道:“夫人,决不能饶了她;您别见了她这副样子就心软,让她把那些纸交出来,不然就让她进地牢。”我一会儿抱住这一个的大腿,一会儿又抱住另一个的大腿,叫着她们的名字对她们说:“圣阿涅斯修女,圣朱莉修女,我干了什么对不起你们的事?你们为什么要挑动院长来这样对付我?我以前这样做过吗?难道我没有为你们求过很多次情吗?这些事你们现在都不记得了。你们那时候是做错了事,而我现在并没有犯什么错误。”
院长站在那儿没有动。她看了看我,然后对我说:“快把你的那些纸交出来,你这卑鄙的东西;或者快交待那些纸上写的是什么。”
“夫人,”她们对院长说,“别再向她要了,您的心肠太好了;您不了解她,她这个人顽固不化,只有用些极端的手段才能奏效;是她自己逼您这样做的,她这是活该。”
“我亲爱的嬷嬷,”我对院长说,“我向您发誓,我没有做过任何冒犯天主或者冒犯别人的事。”
“这并不是我要您发的那种誓。”
“她准是给代理主教或者大主教写了什么上诉状,控告您,控告我们大家;天晓得她会把我们修道院内部的事情描绘成什么样子;家丑是很容易让人相信的。夫人,如果您不愿意让她摆布我们,那就得把这个坏东西处置了。”
院长补充说:“苏珊修女,您看……”
我猛地从地上站起来,对她说:“夫人,我什么都看见了;我觉得我是完了,至于早点完蛋还是晚点完蛋,我没有必要去考虑。您高兴拿我怎么办,就怎么办好了;您就听她们血口喷人,完成您的冤狱吧!”
说到这儿,我向她们伸出双臂。陪院长来的那些修女一把抓住我,扯掉我的头巾,下流地剥光我的衣服。她们搜到了我藏在胸前的旧院长的小肖像,于是就夺了过去,我请求她们再给我吻一下,但是遭到了拒绝。她们扔给我一件衬衣,脱掉我的长袜,用一只麻袋套在我身上,领着裸露着脑袋、赤着双脚的我穿过走廊。我又叫又嚷,大声喊救命;但是,她们已经敲过禁止修女出房门的钟。我呼天抢地,躺在地上不肯走,她们就硬是拖我走。当我被拖到楼梯下面的时候,脚上和腿上已经鲜血淋漓,伤痕累累;我当时的惨状,就是铁石心肠的人看了也会动容的。这时候,她们用一把粗大的钥匙打开一间黑洞洞的小地牢的门。她们把我扔在一张潮湿的、半霉半烂的破席子上。在那里,我找到了一小块黑面包、一罐水和几只粗陋不堪可又必需的坛子。席子的一头卷着,样子像个枕头;一块大石头上放着一只死人骷髅头和一个木制耶稣苦像。我当时所做的第一个动作就是自杀,我用两只手扼自己的喉咙,用牙齿撕咬衣服;我发出可怕的喊叫声,像野兽一样号叫;我用脑袋去撞四周的墙,结果弄得浑身是血;我尽量折磨自己,直到筋疲力尽为止,这个时候果然马上就到了。我在地牢里过了三天,却好像是过了一辈子。每天早上,那几个管教我的修女中就有一个来对我说:
“您只要服从我们的院长,就可以从这儿出去。”
“我没有做过任何坏事,我不知道人家要我说什么。唉!圣克雷芒修女,上有天主……”
到了第三天,晚上九点钟光景,地牢的门打开了,来的是把我带进地牢的那几个修女。她们先是赞扬院长的心肠怎么怎么好,然后就通知我说,院长已经宽恕我,她们是来放我出去的。
“太晚了,”我对她们说,“你们还是让我留在这里吧,我要死在这里。”
可是,她们把我拉起来,拖着就走,一直把我拖进原来住的房间。我看见院长已经在我的房间里。
“关于您的命运,我祈求过天主的旨意,他的圣旨使我深受感动:他要我怜悯您,我自然服从他的安排。您快跪下求他饶恕吧。”
我跪下来,然后说:
“我的天主,对我犯下的那些错误,我求您饶恕,就像您在十字架上替我请求饶恕一样。”
“太狂妄自大了!”她们大声说,“她把自己比作耶稣基督,那她一定把我们比作把基督钉在十字架上的犹太人了。”
“别把我看成那种人,”我对她们说,“你们还是想想自己,然后再作出评判吧。”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院长对我说,“您要凭着以前发过的顺从誓愿,向我发誓您以后绝对不把发生过的事说出去。”
“既然您要我发誓对您干的事保持沉默,那您干的就是坏事啰?我向您发誓,除了您的良心之外,没有任何人会知道这件事的。”
“您发誓?”
“对,我向您发誓。”
这件事解决了以后,她替我脱下她之前给我的衣服,让我换上自己的衣服。
我受了风寒,健康状况很糟,而且又遍体鳞伤;好几天来,我只喝过几滴水,只吃过一点儿面包。我当时以为这次迫害是我受的最后一次苦了。但从这些残暴的打击对我的影响如此短促,就可以看出年轻人的生命力有多么强。不久,我就恢复了健康;当我重新露面的时候,我发现修道院里的人全都认为我前几天是病了。我又开始参加院里的活动,重新到教堂里去做圣事。我并没有忘记我写的上诉状,也没有忘记我托付上诉状的那个修女;我完全可以相信她绝对没有滥用她的保管权,不过,另外也可以肯定,她代我保管上诉状期间准是提心吊胆的。我出地牢以后,过了几天,在唱经室里,在我上次交给她上诉状的同一时间,也就是说在我们跪下来,一个朝一个鞠躬,隐没在座位里面的时候,我觉得有人轻轻地拉了拉我的袍子;我伸出手去,她给了我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您真让我担心极了!那份可怕的上诉状,我该怎么处理呢?”我看过以后,就把小纸条在手里揉成一个小团,然后吞进肚子里。这一切都发生在封斋期刚开始的时候。接下来就到了喜欢听唱歌的好奇心把巴黎的达官贵人和市井平民成群结队地引向龙桑修道院的时期。我有一副好嗓子,那时并没有什么退步。每一座修道院,就是对那些最小的利益也是十分在意的;因此,她们对我比以前稍稍爱惜一点了;我有了多一点的自由;那些向我学唱歌的修女也可以接近我,不会因此而受连累。保管上诉状的修女也是其中之一,当我们在花园里稍事休息的时候,我把她拉到一边,叫她唱歌;就在她唱歌的时候,我对她这样说:
“您认识很多人,可我一个也不认识。我不愿意连累您,我宁可死在这里,也不情愿让您被她们怀疑您帮过我的忙;我的朋友啊,您可能会因此而完蛋的,这点我是知道的,而且这样也救不了我;就算您的牺牲能救我,我也绝对不愿意以这种代价来换取我的得救。”
“我们不说这个,”她对我说,“下一步怎么办?”
“下一步就是把这份上诉状安全地交给某个能干的律师,又不能让他知道这是从哪座修道院里传出来的,然后是拿到他的回信,您再把回信在教堂里或者别的地方交给我。”
“噢,对啦!”她对我说,“我那张小纸条您怎么处理了?”
“您就放心吧,我把它吞到肚子里了。”
“您也放心好了,我会想着您的事的。”
先生,您一定会注意到,当时是,我唱歌的时候她跟我说话,她唱歌的时候我回答她的话,我们的谈话常被歌声打断。先生,这个女孩,现在还在修道院里;她的幸福全掌握在您的手里了;她为我做过的事万一被人发现了,就会遭到各种各样的折磨。我不愿意为她打开地牢的门,我宁愿自己第二次进地牢。先生,请您把这些信烧了吧;如果您认为这些信和您对我命运的关心不搭界的话,那这些信里也没有任何值得保存的内容。
这就是我当时要对您说的话。但是,唉!她已经不在人世了,只剩下我孤身一人。
没过多少时间,她就实现了许下的诺言,并且用那种我们常用的方法把情况告诉了我。圣周(14)终于到了。来参加熄灯礼拜的人很多很多。我唱赞美经时唱得很好,引起了经久不息、雷鸣般的鼓掌声,那情景就像是剧院里观众在为演员鼓掌;然而,这样的掌声是永远不应该在天主的圣殿里听到的,尤其是在那些庄严肃穆的日子里,那时大家是在纪念为了替人类赎罪而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天主的儿子呀!那些跟我学唱歌的年轻修女都做了很好的准备,其中有几个嗓子挺不错,几乎个个都唱得声情并茂;我觉得听众都听得很开心,全院上下都对我的辅导取得成功表示满意。
先生,您自然知道,礼拜四那天,要把圣体(15)从圣体龛里请出来,放到一个专门迎圣体的祭坛上,一直放到礼拜五的早上。在这段时间里,修女们都要前后挨着或者两个一组秩序井然地到祭坛前去瞻拜。每个修女去瞻拜的时间都写在一张表格上,我高兴地看到表上写着:“圣苏珊修女和圣于尔叙勒修女,从凌晨两点到三点。”我按照规定的时间到了祭坛前,我的同伴已经在那儿了。我们并排走上祭坛的一级级台阶,我们一起匍匐下去,向天主瞻拜了半个小时,快结束的时候,我年轻的朋友伸过手来,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说:
“我们以后也许永远不会再有机会像这样自由自在地长时间交谈了;天主了解我们在生活上所受到的束缚,因此我们占用一点本来应该全部花在他身上的时间,他会宽恕我们的。我并没有看过您写的上诉状,不过它的内容是不难猜到的。我不久就会得到答复,可是,如果这个答复允许您解除入院誓愿的话,您不是必须要和一些律师当面谈谈吗?”
“的确是这样。”
“您不是就需要有行动自由了吗?”
“是这样的。”
“如果您把工作做好了,您不是就可以利用现在的规定去获得这种自由了吗?”
“这一点我已经想到了。”
“那您就要这样做了?”
“我看着办吧。”
“还有一点:如果您开始打官司的话,您就要被院里的人抛弃,就要遭到她们愤怒的攻击。您预先想过等着您的是什么样的迫害吗?”
“它不会比我以前受到的迫害更残酷了。”
“这我可一点都不知道。”
“恕我直言,首先,她们将不敢随意剥夺我的自由。”
“那是为什么?”
“因为到时候我将受到法律的保护,我必须出庭;这样我就可以置身于世俗社会和修道院之间;我可以开口说话,有为自己辩护的自由;我说的这些,以后都会一一向您证实的;她们不敢再犯那些我可以对她们提出控诉的错误,她们绝对不会把一场官司搞糟。我巴不得她们待我不好,不过,她们不会这样了;您放心好了,她们会采取一种完全相反的态度的。她们会来央求我,向我指出我这样做对我自己和修道院都是犯了错误;您看着好了,只有在看见花言巧语毫无用处的时候,她们才会威胁我,但永远不会对我使用暴力。”
“不过,叫人难以相信的是,您对一种职业如此厌恶,可您在履行它的各项义务时又是那样轻而易举和一丝不苟。”
“这种厌恶,我是感觉到了的;它是我一生下来就有的,并且将来也不会消退。结果我会变成一个坏修女,必须预防这个时刻的到来。”
“如果您的上诉不幸失败了呢?”
“如果我的上诉失败了,我就要求调一座修道院,或者死在这儿。”
“人在死以前是要经受很长一段时期痛苦的。唉!我的朋友,您的这个行动吓得我浑身发抖:您的入院誓愿不管是否能解除,都叫我感到担心。如果您的誓愿解除了,您下一步怎么办?您在世俗社会中能干什么呢?您有姿色,有才能,人又聪明;不过,据说这些优点和德行相比简直算不了什么;而且我知道您是不会放弃后一种美德的。”
“您对我的看法是公正的,但是对德行的看法就有失公正了;我靠的还只有它了呢,美德在世人身上越是少见,就越是应该受到重视。”
“人人都在赞扬美德,但并没有为美德做任何事情。”
“在我制订这个计划的时候,鼓励我和支持我的正是这种美德。尽管她们现在反对我,但她们将来会尊重我的品德;至少她们不会说我也像其他大多数修女一样,是受了淫欲的诱惑才不想当修女的。我没有会见过任何人,我什么人也不认识。我要求获得自由,是因为我以前牺牲自由的时候并不是自愿的。您看过我的上诉状了吗?”
“没有;我打开过您给我的那个小包,因为那上面没有收件人的地址,我还以为是给我的呢;可是,刚念了开头的几行字,就发觉自己弄错了,所以没有再念下去。您那天把小包交给了我,这真是个好主意!要是再迟片刻,她们就会从您身上搜到了……现在我们站着祈祷的时间快结束了,这就跪下去吧;让那些马上要来接替我们的修女看到我们的姿势没有什么异常。您就祈求天主给您指点迷津,指引您前进吧;我也要把我的祈祷和悲叹同您的祈祷和悲叹结合在一起。”
我稍稍松了口气,心情不那么紧张了。我的同伴直着身子在那儿祈祷,我却匍匐在地,前额贴着祭坛最下面的一级台阶,双臂前伸,平放在上面的那几级台阶上。我相信自己以前在向天主祈祷的时候,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快慰和虔诚;我的心跳渐渐地加快了,一时间,我忘记了周围的一切。我不知道这样待了多少时间,也不知道还要这样待多少时间;不过,应该相信,我当时的样子一定让我的同伴和两个接在我们后面来瞻拜的修女深受感动。我站起来的时候,还以为只有我一个人在那儿;实际上,我弄错了,她们三个都站在我的身后,哭成了泪人:原来,她们不敢打断我,在等着我自己从她们看到的那种流露真情的状态中回过神来。当我转过身来看她们的时候,我的脸上无疑有着一种非常庄严的神色,这是我从我对她们产生的影响和她们说的话中判断出来的;她们说,我当时的那副样子和旧院长安慰我们时的模样十分相似,她们看见我的模样也产生了同样的战栗。如果我有什么虚伪或者狂妄的性格的话,如果我那时想在修道院里担任一官半职的话,我相信我一定会成功的。我心灵的火花很容易点燃,我的心情很容易亢奋,很容易激动;那个仁慈的旧院长曾经不下一百次,一边拥抱我一边对我说,没有一个人像我这样热爱天主,说我的心是肉长的,而其他人的心是石头做的。毫无疑问,我非常容易受她的感染,和她一起进入心醉神迷的境界;在她高声祈祷的时候,有时候我也开口说话,跟着她的思路,最后好像受到了天主的启示一样,有一部分话和她要说的不谋而合。其他人在那儿静静地听着她说话,或者跟着她说;而我却常常打断她的话,有时候和她异口同声地说出她要说的话,有时候甚至还比她先说出来。我得到的这种影响在我身上保留了很长的时间,显然,我的有些东西也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影响;这是因为,如果说大家能从别的修女身上看出这些修女和她交谈过,那么大家也能从她的身上看出她和我交谈过。但是,当一个人选择职业的志向不在这方面的时候,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瞻拜结束以后,我们把位置让给了那两个在我们后面接下去瞻拜的修女;我和年轻的同伴非常亲热地互相拥抱之后就分手了。
我在祭坛前的动人场面在修道院里引起了轰动。除此之外,先生,我还要告诉您,我在圣周中礼拜五唱诵的赞美经也获得了成功:我唱歌、弹琴,赢得了满堂的掌声。唉,那些修女真是昏了头!我几乎没有做任何事情,就可以和修道院的全体人员言归于好;她们在院长的带领下来迎接我。有些院外人士也想和我结识,这正好符合我的计划,我也就没有推辞。我会见了高等法院的首席院长德·苏比兹先生和夫人,以及一大群很体面的人,如修士、牧师、军人、法官、信女和名媛;在我会见的人当中也有那种被您称为红高跟(16)的冒失鬼,对这种人,我只是见一见面就把他们打发走了。我结交的只是那些不会给我招来非议的女士,其余的都被我介绍给我们修女中那些不那么难弄的人了。
我忘了告诉您,第一件表明她们对我的好意的事,就是让我搬回原先住的房间。于是,我鼓起勇气向她们要回旧院长的小肖像,她们没敢拒绝我;它又挂在了我的胸前,只要我活着,它就会永远挂在那儿的。每天早上,我的第一个动作是抬头望着天主,第二个动作就是吻小肖像;当我想要祈祷可又感到缺乏热情的时候,我就把它从脖子上摘下来,放在我的面前,端详着它,等它给我灵感。说来真可惜,我们没有见到过那些被后人塑成偶像供我们顶礼膜拜的圣人;不然,这些圣人就会给我们留下另一种印象,他们不会让我们匍匐在他们的脚下或者站在他们面前的时候像现在这样无动于衷的。
上诉状送出去以后,我终于得到了答复;这份复函是一个叫马努里的先生写来的。他既没有表示同意我的计划,也没有表示反对我的计划。在把我的案子张榜公告以前,他提出了很多问题;对这些问题,不和我面谈是难以搞清楚的;于是,我只好说出自己的名字,并且邀请马努里先生到龙桑修道院来。这些先生一般是很难请得动的,不过,他还是来了。我们在一起谈了很长时间,并且商定了一种通信方法,通过这种方法,他可以把向我了解情况的信安全地送到我的手里,然后我再把答复寄给他。在我这方面,我利用他处理我的案子的整段时间,和那些志士仁人取得联系,使他们关心我的命运,为我提供保护。我向他们说出了自己的名字,披露了我在生活过的第一座修道院里的行为,诉说了我在家里受过的苦、在修道院里受到的折磨、在圣马利亚修道院里提出的抗议,我还陈述了我在龙桑修道院里的生活、我穿修女服、我宣誓出家、我发了誓愿以后所受到的残酷虐待等情况。他们都对我表示同情,主动向我提供帮助;我抱定宗旨:一旦到了可能需要得到他们帮助的时候,他们就会替我作证,用不着我自己多作说明的。这些情况修道院里的人一点都不知道,实际上罗马教廷已经允许我对宣誓出家一事提出抗议;不久,我就要提出上诉,而修道院里的人却还蒙在鼓里,以为太平无事。因此,您可想而知,当法院里的人以马利亚-苏珊·西莫南的名义,向院长送达一份对她入院誓愿的抗议书,要求脱掉修女服、离开修道院、按照她认为合适的方式安排自己的生活的时候,院长是多么吃惊。
我当然已经预料到,我将遇到多种多样的反对,例如,来自法律方面的反对,修道院方面的反对,我惊慌失措的姐姐和姐夫们的反对。他们已经占有了全部家产,我如果获得自由,就要从他们那儿收回一大笔财产。我写信给我的两个姐姐,恳求她们千万别反对我离开修道院;我请求她们说句良心话,证明我几乎是在没有自由的情况下被迫发入院誓愿的;我主动向她们提出,我会出具一份经过公证的文书,声明放弃继承父母的一切财产;我竭尽全力使她们相信,我这样做既不是出于私利,也不是出于情欲。但是,我一点都没能说动她们的心;我建议写给她们的那种经过公证的文书,只要是我还在修道院里的时候写的,就会变得无效;她们认为这种文书太不可靠,等到我恢复自由以后,不会承认的。还有,如果接受我的建议,对她们是否合适呢?她们能让自己的妹妹无家可归、一贫如洗吗?她们可以享用妹妹的财产吗?社会上的人会说什么呢?如果做妹妹的去向她们讨块面包,她们能拒之门外吗?如果妹妹突发奇想打算嫁人,谁知道她会嫁给哪种男人呢?如果她又生下孩子,那该怎么办呢?……所以,必须尽一切力量阻挠我这个危险的行动。这些就是她们私下里说的,也是她们实际上做的。
院长刚收到关于我要求出院的法律文书,就跑进我的房间。
“怎么,圣苏珊修女,”她对我说,“您想要离开我们?”
“是的,夫人。”
“您要就您的誓愿向法院提出上诉?”
“是的,夫人。”
“这些誓愿难道您不是在有人身自由的情况下发的吗?”
“不是在有人身自由的情况下发的,夫人。”
“是谁强迫您的?”
“所有的人。”
“您的父亲大人吗?”
“是我的父亲。”
“您的母亲大人吗?”
“是她。”
“为什么在祭坛下发誓的时候,您不提出抗议?”
“我当时简直是魂不守舍,所以我现在甚至记不得是否参加过宣誓仪式了。”
“您能够这样说吗?”
“我说的是实话。”
“什么!您没有听见神父问您‘圣苏珊·西莫南,您愿意向天主许顺从、贞洁和贫修三愿’吗?”
“我记不得了。”
“您没有回答说‘愿意’吗?”
“我记不得了。”
“您想想人家会相信您的话吗?”
“不管人家相信不相信,事实总归是事实。”
“亲爱的孩子,如果这样的借口都有人听信的话,您看,会带来多大的恶果啊!您采取了一个轻率的行动,您这是在被报复心情牵着走,您心里一直记着您逼得我只好对您做出的那些惩罚;您相信您所受到的这些惩罚足以解除您的入院誓愿;您这样想可就错了,这无论是在凡人的法庭上,还是在天主的法庭上,都是不可能实现的。您要考虑到背誓毁约是各种罪恶中最大的一种,您已经在心里犯了这种罪,再这样下去就要在行动上也犯罪了。”
“根本谈不上背誓毁约,我并没有发过什么誓。”
“就算有些地方对您处理错了,这些错误不是已经得到补救了吗?”
“并不是这些错误促使我下这个决心的。”
“那又是什么呢?”
“我对做修女没有兴趣,宣誓时也没有自由。”
“既然您一点都没有感觉到天主在召唤您,您是被迫的,那您为什么不及时说呢?”
“我就是说了又有什么用呢?”
“您为什么不表现得像在圣马利亚修道院里的时候那样坚定呢?”
“坚定不坚定是由我们自己决定的吗?第一次的时候,我是坚定的;第二次,我就在那儿发呆了。”
“那时您为什么不去请一个律师?为什么不提出抗议?您那时有二十四小时可以表示您的后悔。”
“我怎么知道有这样的手续呢?就算我知道,我当时的情况能允许我利用这样的手续吗?就算情况允许,我有能力去利用吗?嘿!夫人,您不是亲眼看见我当时精神错乱了吗?如果我现在请您出庭为我作证,您会发誓说我当时的精神是正常的吗?”
“我会发这样的誓的。”
“那么好!夫人,将要发假誓的是您,而不是我。”
“我的孩子,您要大闹一场,但这种胡闹是没有用的。您还是冷静一点,为了您自己的利益,同时也是为了修道院的利益,我请您头脑冷静一点;这类事情总要引起一些难听的议论的。”
“这可不是我的错。”
“世俗社会中的人都很坏,他们会对您的思想、您的心肠、您的品德往最坏的地方想的;他们会认为……”
“他们想怎样认为,就怎样认为好了。”
“请您坦率地和我谈谈,如果您心里有什么不高兴的事,不管是什么事,都说出来,总有办法补救的。”
“我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永远是不高兴出家做修女的。”
“大概是哪个一直在我们周围游荡、想把我们毁掉的魔鬼,趁近来别人给了您太多自由的机会,引诱您,使您产生了某种邪念?”
“不是的,夫人;您知道我不轻易发誓,现在我就向天主发誓,我的心是纯洁无邪的,我从来就没有任何一种下流的情感。”
“这种事是自己无法察觉的。”
“夫人,这种事是最容易察觉不过的了。各人都有自己的个性,我也有自己的个性;您热爱修道生活,而我却憎恨这种生活;您已经从天主那儿得到了从事您这种职业的全部乐趣,而我现在却一点也没有;您觉得以前在世俗社会中自己被毁掉了,相信现在在这儿得到了拯救,而我却认为在这儿自己将被毁掉,希望在世俗社会中能得到拯救;我现在是,将来也仍然会是一个坏修女。”
“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比您更尽职的了。”
“那是我勉为其难,并不是心甘情愿的。”
“这样您就更值得夸奖了。”
“没有人比我自己更清楚有什么好夸奖的;我只能承认,我不过是服从一切安排,根本没有什么好夸奖的。我讨厌做一个虚伪的人;我在做着拯救别人的工作时,对自己感到厌恶,并且在谴责自己。总而言之,夫人,我认为,只有那些喜欢过隐居生活、坚持待在这儿的修女,而且等到她们周围没有栅栏、没有高墙把她们关在这儿的时候仍然留在这儿的修女,才是真正的修女。我根本不是这样的修女:我身在这儿,心并不在这儿;我的心在外面。如果我必须在死和终身关在这儿这两条路之间作出选择的话,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死的。这就是我的想法和感觉。”
“什么!您竟然要脱掉表明您为耶稣基督献身的这条头巾和这些衣服,并且没有一点后悔的意思?”
“是的,夫人,因为我以前在穿戴它们的时候,既没有思考的余地,也没有自由。”
我这样回答她算得上是温和克制了,因为这并不是我心里要说的话;我心里想说的是:“唉,为什么还不到我能把它们撕得粉碎、扔得离我远远的时候!……”
可是,我的回答还是把她气坏了,她的脸色变得煞白。她还想说什么,但是,她的嘴唇在抖个不停;她一时不知道还要对我说些什么。我在房间里大步地来回走着,而她却大声说道:
“啊,我的天主!我们的那些修女将会说什么呢?啊,耶稣,您就用怜悯的目光看她一眼吧!圣苏珊修女啊!”
“夫人?”
“您打定主意了吗?您这是想使我们名誉扫地,想使我们成为众人的笑柄,您这是想毁了您自己!”
“我是想离开这儿。”
“如果您不喜欢的仅仅是修道院的话……”
“修道院、我的修女职业、修道生活,我都不喜欢;我既不愿意被人关在这儿,也不愿意被人关在别的什么地方。”
“我的孩子,您一定是被魔鬼缠住了;是它在煽动您,叫您这样说的,是它使您变得如此亢奋;没有什么比这更真实的了:看看您现在成了什么样子!”
我真的看了看自己,发现我的袍子弄得乱七八糟,我的领巾几乎前后搞错了方向,我的头巾也落到了肩膀上。这个可恶的院长是用一种重新变得温和、虚伪的语气对我说这几句话的,我听了十分恼火,于是就气愤地对她说:
“不,夫人,不,我不要再穿这身衣服了,我不要再穿……”
不过,我当时还是想把头巾戴端正的;我的双手抖个不停,越是想把头巾整理好,就越是弄得乱七八糟;最后,我失去了耐心,我用力抓住头巾,一把扯了下来,扔在地上;我额头上只缠一根头带,披头散发,站在院长的面前。这时候,她也没了主意,不知道是留下来好还是走得好,她一边来回走着一边说:
“唉,耶稣啊!她是着魔了;这是千真万确的,她着魔了……”
同时,这个虚伪的人还用她念珠上的十字架画了个十字圣号。
我马上恢复了镇静,我觉得自己这副样子有失体面,刚才说的话也不够谨慎;于是,我尽量使自己的行为得体,我把头巾拾起来,重新戴好,然后转身对她说:
“夫人,我既没有发疯,也没有着魔;我对自己刚才的粗暴行为感到难为情,请您原谅;不过,您从中也可以看到我是多么不适宜过修道院生活,我想尽我所能脱离这种生活是多么合理。”
我的这些话,她连听都不听,嘴里反复地说:“社会上的人将会说什么呢?我们的修女又会说什么呢?”
“夫人,”我对她说,“您想避免闹出一场风波?办法倒是有一个的。我并不想追还我的那笔入院费,我只要求获得自由:我并不是说要您给我打开大门;您只要今天也好,明天也好,再晚一点也行,叫人把院门看守得松一点;并且对我的逃跑发觉得越晚越好……”
“卑鄙透顶!您胆大包天,给我提的是一个什么建议?”
“提了一个贤明的院长和所有把修道院视为监狱的修女都应该接受的建议;而且对我来说,修道院比那些关押坏人的监狱还要可怕千百倍;我一定要出去,否则就死在这儿……夫人,”我目光坚定地望着她,郑重其事地对她说,“您听我说,如果诉诸法律还不能使我的愿望实现,如果我被一种我实在太了解的绝望心情逼得……的话,您有一口井……院里有的是窗户……到处都有墙壁……衣服可以撕成布条……两只手可以用来扼……”
“住口,卑鄙的东西!您把我气得直发抖。什么!您可以……”
“就是到了缺乏一切能用来一下子结束生活痛苦的手段的时候,我还可以拒绝吃东西;一个人对自己的吃喝,或者不吃不喝,总是能做主的……在我刚才对您说了这些话以后,如果我真有勇气去……而您完全知道我并不缺少勇气,您也知道,有时候一个人要想活下去比去死需要有更多的勇气,那您就得设想一下接受天主审判时的情景,并且请您告诉我,他会觉得罪大恶极的是院长呢,还是她的修女?……夫人,我现在不会,将来也永远不会向修道院要回任何东西……您就别让我去犯自杀的大罪,也免得给自己留下长久的内疚,还是让我们一起来合计合计……”
“您真的这样想吗,圣苏珊修女?您竟然想让我严重渎职,想让我犯罪,想让我和别人一起犯亵渎神灵的弥天大罪!”
“的确是亵渎神灵,夫人,我每天都在犯罪,每天都在轻蔑地亵渎我穿的这身神圣的修女服。您就来替我脱下这身衣服吧,我是不配穿的;请您派人到村子里去把最穷的村姑穿的那些破衣烂衫找来,然后就让大门虚掩着,给我留一条生路吧。”
“您要到哪里去攀高枝呢?”
“我现在还不知道我要去哪里,不过,一个人只有留在天主根本不要他去的地方,才是痛苦的,而天主根本就不要我待在这里。”
“您是一无所有呀。”
“这倒是真的;不过,贫穷并不是我最怕的事情。”
“您得当心,它可以使人堕落。”
“我的过去能保证我的将来,如果我以前想要犯罪的话,我早就自由了。虽然我是应该离开这儿的,但这也要得到您的同意,或者得到法律的许可。您可以在这两种办法中任选一种。”
这次谈话持续了很长时间。现在回想起来,我还为当时那些轻率可笑的言行感到脸红;但是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当我们听到上日课的钟声后互相分手的时候,院长还在那儿惊呼:“世人将会怎么说!我们的修女将会怎么说!”她离开我的时候对我说:
“圣苏珊修女,您这就去教堂,去祈求天主感动您的心,使您恢复修道精神;您要问问您的良心,要相信他将对您说的话:他不可能不责备您。我同意您不去参加唱经。”
我们差不多是一起下楼的。这时日课已经结束,正当所有的修女要离开的时候,院长拍了拍她的《日课经》,把她们都留住了。
“我的姐妹们,”她对她们说,“我请你们跪倒在祭坛脚下,祈求天主宽恕一个被他抛弃的修女,这个修女已经失去了修道的兴趣和修道的精神,正要去干一件在天主看来是亵渎神灵的、而在世人的眼里是可耻的事。”
我无法向您描述当时大家那种吃惊的情景;有一刹那,每个人都在那儿一动不动,接着迅速地在同伴们的脸上扫视了一遍,想要从尴尬的神色中把罪人辨认出来。然后,大家都匍匐在地,默默地祈祷。很长一段时间后,院长低声唱起《仁慈的造物主》,于是,其余的人都跟着她继续低声往下唱;随后,经过第二阵静默,院长敲了敲她的桌子,大家就走了出去。
我让您自己去想象修道院里出现的那阵私下议论吧。大家都在打听:“是谁呢?这是谁呢?她做了什么事?她想做什么?”这些猜测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我要求离开修道院的消息开始在社会上流传,我接待了一批又一批人的来访:他们中有的是来责备我的,有的是来给我出主意的;有的同意我的做法,有的谴责我的行为。对所有的来访者,我只用一种办法来为自己辩解,这就是把我父母的行为告诉他们;而且在这方面,您可想而知我该多么谨慎;只有对几个始终真心爱护我的人,还有负责我案子的马努里先生,我才能向他们坦率地说出一切。当我对将来可能受到的折磨感到不寒而栗的时候,那个我已经被关进去一次的地牢就极其恐怖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已经了解那些修女发怒时的狠劲儿。我把心中的害怕告诉了马努里先生,他对我说:“您是不可能避免各种痛苦的,您将来总会有些痛苦,应该有所准备;您一定要有耐心,一定要抱着痛苦总会结束这样一种希望。关于那座地牢,我可以向您允诺,您永远不会再进去了;这是我的事情……”果然,几天以后,他给院长送来一个命令,说无论在什么时候,只要需要,就得让我出场。
第二天,做完日课以后,我又被叫去参加修道院里的集体祈祷:大家静静地在那儿祈祷,低声诵唱前一天唱过的圣诗。第三天依然是同样的仪式,但区别是她们命令我站在唱经室的中间,其余的人在旁边背诵那些专门为临终之人祈祷的经文、那些颂扬圣人的连祷文,她们反复背诵“为她祷告”这样的叠句。第四天,上演了一幕很能表明院长古怪脾气的闹剧。日课快做完的时候,她们叫我躺在唱经室中间的一口棺材里;我的两旁放着一些蜡烛和一个圣水缸;她们给我盖上裹尸布,接着就背诵为死人做圣事的经文;背诵完经文以后,每个修女出去的时候,都往我身上洒些圣水,嘴里说着:“安息吧!”大家必须听得懂修道院里所说的行话,才能了解这句话里所包含的那种威胁。走在最后的两个修女掀掉了那块裹尸布,把我撂在那儿;我身上的衣服从里到外全都被她们恶毒地用圣水浇得湿透了。我的湿衣服是在身上焐干的,因为我没有替换的衣服。
继这次侮辱之后,她们又对我进行了一次侮辱。全院开了大会,她们把我当作一个被天主弃绝的人,我的这个举动被当作叛教来对待;会上决定不准任何一个修女和我说话,帮我的忙,和我接近,甚至连我用过的东西,也不准她们摸一摸,谁违反了就要受到处罚。这些禁令得到了严格的执行。院里的走廊很窄,有些地方两个人面对面走来几乎都无法通过:如果我在走廊上走着,这时恰好有个修女朝我迎面走来,那她要么就转身往回走,要么就身子紧贴着墙壁,手抓住头巾和衣服,生怕它们碰到了我的头巾和衣服。如果别人要从我这儿拿什么东西,我必须先把东西放在地上,她再用布蒙在东西上,隔着布把它拿起来;如果别人要给我什么东西,她就把东西扔给我。要是有人不幸碰了我一下,她就认为是被我玷污了,要到院长那儿去忏悔,求她免予处罚。古人说,阿谀奉承是卑鄙下流的;而故意想出种种侮辱人的办法来讨别人的欢喜,这样的阿谀奉承就更加残忍和阴险了。我多次想起在天国中的德·莫妮院长的话:“在您所看到的我周围那些如此听话、如此纯洁、如此温柔的人当中,唉!我的孩子,几乎没有一个人,对,几乎没有一个人,我不能把她变成一只猛兽;人的这种变化确实是很奇怪的,一个人入院时的年纪越轻,涉世越浅,她脾气的可塑性就越大。我的这些话现在一定使您感到很吃惊,但愿天主保佑,别让您去体验这些话的真实性。苏珊修女,只有带着某种大罪过到修道院里来赎罪的人,才是好修女。”
我失去了一切工作。在教堂里,我的祷告席两边各空着一个位子。在饭厅里,我独占一张桌子,也没有人给我把饭菜端来;我只好自己到厨房里去要我的那份饭菜。我第一次去的时候,掌勺的修女对我大声说:“别进来,离得远点……”
我照她说的做了。
“您来干什么?”
“我要吃饭。”
“要吃饭?您不配活着。”
有时候,我只好空着手从厨房那儿回来,整天没有吃一点东西。有时候,我再三要求,她们才在门槛上放一些甚至不好意思拿给小猫小狗吃的食物;我流着眼泪,拾起食物就走。有时候,要是我最后一个走到唱经室的大门口,我会发觉大门已经关上,只好跪在门口,等待日课结束;如果是在花园里做日课,我就得离开那儿,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在那段时期中,我吃的东西很少,质量又差,再加上还要承受那种惨无人道的折磨,体力每况愈下,因此我感到,如果我再不提出抗议,继续忍受下去,就永远别想看到我的官司结案了。于是,我决定去和院长谈谈;我心里虽然怕得要死,但还是跑去轻轻地敲她的房门。院长打开门,一看见是我,就一连倒退了好几步,同时对我嚷道:
“您这叛教者,离我远点!”
我只好离得远点。
“再远点……”
我又往后退远点。
“您要干什么?”
“既然天主和世人都没有判我去死,夫人,我要请您下一道命令,叫她们让我活下去。”
“活下去?”她把那个掌勺修女的话向我重复了一遍,“您配活下去吗?”
“这事只有天主知道,但是我预先告诉您,如果她们不给我吃东西,我只得向那些答应保护我的人控告你们。我现在只不过是暂时寄宿在这里,一直住到我的命运和我的职业由法院作出决定为止。”
“去吧,”她对我说,“别让您的目光看脏了我的身子,我会关照她们给您东西吃的。”
于是,我走了,她使劲地关上了房门。从表面上看,她是下了命令,但我的待遇几乎没有得到什么改善;那个掌勺修女把不服从院长的命令当作一种功劳:她扔给我一些最粗劣的食物,而且还在里面掺了泥灰和各种垃圾。
这就是我在诉讼期间所过的生活。她们还没有完全禁止我进入会客室,她们不能剥夺我和法官及律师会谈的自由;可是有好几次,我的律师不得不使用威胁手段,才获准和我见面。我们见面的时候,还有一个修女在边上陪着;如果我说话的声音低一点,她就发出抱怨;如果我时间待得长一点,她就表示不耐烦;她还打断我的话,说我说的不是实话,并且反驳我;她把我说过的话学着说给院长听,还故意歪曲,使一般的话变成了坏话;她甚至还捏造我并没有说过的话;这种事我怎么能知道呢?她们最后还发展到偷窃和抢夺我的东西,把我的椅子、盖被和褥子都夺走了;她们不再发给我白衬衣,我的件件衣服都是撕破的,几乎没有袜子和鞋子。我差不多到了没有水喝的地步,有好几次,只得自己到水井那儿去找水,就是我已经对您说过的那口井;她们把我的坛坛罐罐都砸碎了;在井边,我只能喝些汲上来的水,无法再带一些回去。我从别人的窗户底下经过的时候,必须飞快地跑过去,否则就有可能遭到从窗户里面飞出的各种各样的脏东西的袭击。有几个修女还把唾沫吐在我的脸上。那时候,我变成了一个肮脏透顶的丑八怪。她们怕我可能会向我们的神师诉苦,于是就不准我去忏悔。
在一个重大的宗教节日里,我相信,那天是耶稣升天节,有人把我房门的锁弄得打不开了;我无法去做弥撒;要不是马努里先生来看望我,我也许还会误了去做其他的日课。她们先是对马努里先生说不知道我的情况,说她们最近没有看见我,说我什么圣事都不做。我被锁在房间里出不去。这时候我痛苦万分,终于攒足力气把门锁弄得掉了下来。紧接着我跑到唱经室的门口;我发现大门已经关上,就像我没能赶在前头到达那儿的时候所发生的情况一样。我只好坐在地上,头和背靠着一堵墙,两臂交叉着抱在胸前,身体的其余部分伸直着挡住了唱经室的出路。这时候日课结束了,修女们来到门口要出去。走在最前面的一个修女突然停住了脚步,其余的跟着就到了门口;院长猜到了是怎么一回事,就说:
“从她身上踩过去,这不过是一具尸体。”
有几个修女照院长说的做了,从我身上踩了过去;其他的不像她们那样惨无人道,但没有一个敢伸出手把我扶起来。我不在自己房间里的时候,她们拿走了我的跪凳、我们的创始人的画像、其他的神像和耶稣苦像;她们只给我留下我念珠上的那个十字架,但后来就连这个也没有让我保存多久。因此,我住的是一间四壁空空、没有门的房间,里面没有一把椅子。我要么站着,要么在一张草褥子上坐着或躺着;我没有一只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坛子或罐子,夜里只好到房间外面去大小便,第二天早上还要受到别人指责,说我打扰了修道院里其他人的休息,说我到外面去夜游,成了疯子。由于我的房间不再关门,有些人夜里就进来捣乱。她们大叫大嚷,拖我的床,砸碎我的窗户玻璃,还用各种办法吓我。这些声音传到了楼上和楼下,那些没有参与做坏事的修女就说我的房间里出了些怪事,说她们听到一些凄凉的说话声、喊叫声和铁链的碰撞声,说我在同鬼魂和魔鬼谈话,说我一定和鬼怪有勾结,应该立刻封掉我房间前的走廊。
各座修道院里都有一些意志薄弱的人,甚至可以说这样的人还很多;她们相信了别人告诉她们的事,吓得不敢从我的门前走过;她们的想象出现了混乱,把我和一种可怕的形象联系在一起,一碰到我就画十字圣号,还一边逃一边喊:“魔鬼,快离开我!我的天主,快来救救我……”一天,她们当中有个年纪最轻的修女站在走廊的尽头,我正好朝她那儿走去,因此,她实在没有办法躲避我了。她立刻吓得魂不附体,先是把脸转向墙壁,用发抖的声音喃喃地说:“我的天主!我的天主!耶稣!圣母马利亚!……”这时,我还在往前走;当她感到我走到她身边的时候,就用双手捂着脸,生怕看见我,紧接着便一下子朝我冲来,猛地扑在我的怀里,并且大喊:“救命啊!救命啊!天哪!我完了!圣苏珊修女,您别害我;圣苏珊修女,可怜可怜我吧……”说到这儿的时候,她仰天倒在石板地上,摔了个半死。听到她的喊声,有些修女赶紧跑过来,把她抬走了;我简直无法告诉您,这件意外事故被歪曲成什么样子;她们把它编成一个令人发指的罪恶故事,说淫荡的魔鬼捉住了我,她们还硬把一些连我都不敢说出口的打算和行为,以及一些奇怪的欲望都栽到我头上,说那个年轻修女当时所处的那种明显的心慌意乱状况就是由我的奇怪欲望引起的。说实在的,我并不是一个男人,我不知道她们对一个女人和另外一个女人能凭空想出什么事来,尤其是对一个单身女人能凭空想出什么事来;而且在那段时期,我的床是没有帐子的,她们又随时可以走进我的房间,先生,我还要对您说什么呢?我应该说,这些女人,除了她们的各种外表,比如目光羞怯、谈吐不带脏话以外,她们的心已经腐化堕落了。她们至少知道一个女人独自能做出些什么伤风败俗的事来,而我却不知道;因此,我一直弄不明白她们指责我犯下的是什么罪过,她们说出来的词是那么晦涩难懂,我永远不知道如何来回答她们。
如果我想继续像这样把我受过的迫害一一讲下去的话,那是怎么也讲不完的。唉!先生,如果您有孩子的话,如果您允许他们在没有表现出最强烈和最坚决的出家修道志向的情况下进修道院,那您就可以从我的命运中看到您为他们安排的是怎样一种命运。世道是多么的不公正!家长竟会允许一个孩子在无权使用一个小钱的年龄决定自己的自由问题。与其不顾女儿的反对硬把她关进一座修道院,还不如把她杀了;的确,还不如把她杀了。我不知有多少次希望母亲在刚生下我的时候就把我闷死!如果她以前真是这样做了,也不见得比现在更残酷。您一定知道她们夺走了我的《日课经》,是不准我向天主祈祷;您一定能想到我是不会服从她们的;唉!祈祷,这是我那时候的唯一安慰。我高举双手伸向苍天,我大声呼喊,大胆地希望那个唯一看到我所受的一切苦难的人能听到我的呼喊。她们常常站在我的门口偷听,一天,我在向天主诉说心中的痛苦,我祈求他来帮助我,这时候门外的人对我说:
“您求天主也没有用,您不会再有天主了;您得在绝望中死去,要被罚下地狱……”
另一些人接下去说:“阿门,这就是叛教者的下场!阿门,这就是她的下场!”
下面我要给您讲一件会让您觉得比其他什么事都离奇的事。我不知道应该把这件事说成是别人的恶毒行径呢,还是她们的异想天开。事情是这样的:尽管我没有做过什么能表明我精神错乱的事情,更谈不上有过什么魔鬼附体的行为,她们却在那儿商量是不是要给我驱邪;商量的结果是,大多数人认为:我已经放弃领圣油和领圣洗,我已经被魔鬼附体,是魔鬼唆使我不去做圣事的。有个修女补充说,有几次做祈祷的时候,我把牙齿咬得格格作响,说我在教堂里浑身发抖;她还说在举扬圣体的时候,我扭曲着双臂。又有一个修女说我践踏耶稣像,不佩戴念珠(其实我的念珠已被人偷去了),大声说一些我都不敢向您重复的亵渎神灵的话。总之,所有的人都认为我身上发生了某种反常的事,应该向副主教陈述;她们果然这样做了。
这个副主教名叫埃贝尔。埃贝尔大人已经上了年纪,经验丰富,虽然性格暴躁,但是很公正,而且有真知灼见。她们把修道院里的混乱情况一一向他作了汇报,修道院里确实很混乱,如果说这是我引起的话,那么,这种起因也是无可指责的。您无疑会想到她们在送给副主教的那份告发材料上不会漏写我出去夜游,我不去唱经室,我房间里有大吵大闹的声音,这个修女看到的事,那个修女听到的事,我对各种圣事的厌恶,我说的亵渎神灵的话及她们硬栽到我身上的那些淫秽行为;对那个年轻修女所发生的意外,她们想怎么编造就怎么编造。她们对我的指责是那样的有力,我的罪名又是那样的多,埃贝尔大人尽管头脑十分清醒,最后还是相信了其中的一部分,认为有很多事情是真的。他觉得这事相当重要,有必要亲自来了解情况;他先是派人来通知说要到修道院里来,后来果然来了;陪同他前来的还有两个年轻的教士,他们俩是副主教大人的亲信随员,在副主教大人公务繁忙的时候替他减轻一些负担。
在副主教来修道院的前几天,夜里我听见有人轻轻地走进我的房间。我一声不响,等着进来的人和我说话;那人用一种颤抖的声音悄悄地叫我:
“圣苏珊修女,您睡着了吗?”
“没有,我没有睡着,您是谁?”
“是我呀。”
“谁,您是谁?”
“您的朋友,我害怕得要死,我冒着生命危险来给您说个事,也许说了也没有什么用。您听好,明天,或者是后天,副主教大人要到这里来,您将受到控告;好好准备为自己辩护吧。再见,您要勇敢些,愿天主和您同在。”
说完,她就像一个影子似的飘然而去。
您看见了吧,不论在什么地方,即使在修道院里,也总有一些富有同情心的人,无论什么事都不能使她们的心肠变得硬起来。
这时候,我的官司正在紧张地进行着。不分职业、性别和社会地位,一大群素不相识的热心人都在关心我的命运,为我请愿。您就是他们中间的一个,也许您对这场官司的来龙去脉知道得比我还清楚,因为到后来,我已经无法和马努里先生会谈了。她们对他说我病了,马努里先生当然想得到这是在骗他,他担心我又被她们扔进了地牢。于是,他就去主教府找人交涉,那儿的人对他说的话不屑一顾,因为他们早已听人说我是疯子,也许比疯子还要坏。马努里先生只好去找法官,一再要求执行法院送达修道院院长的命令:要求她在需要我出场的时候,不管我是死是活,她都要把我交出来。世俗法院的法官们和教会法院的法官们进行了交涉;教会法院的法官们意识到,如果不赶在前面处理好这件事,会带来怎样的后果;显然,正是这个原因,副主教访问修道院的事才加紧进行,因为这些大人已经对修道院里那些没完没了的麻烦事感到厌倦,一般都是不急于卷进去的:他们根据经验知道,他们的权威总是要受到损害和打些折扣的。
我利用朋友报给我的信祈求天主的帮助,心里有了底,还准备好了为自己辩护的言词。我只求苍天降福于我,让别人毫无偏见地询问我,听我回答;我终于得到了这种幸福,但是,您马上将看到我是付出了怎样的代价呀。
如果说在法官面前显得纯洁无辜和聪明懂事对我有利的话,那么,对我的院长来说,重要的是让法官看见我一副凶相,被魔鬼附体,觉得我是个罪人和疯子。因此,当我表现出加倍的虔诚和加紧祈祷的时候,她们就变本加厉地虐待我:她们给我吃的东西少得只够我不至于饿死,她们把我折磨得筋疲力尽,她们用各种办法威吓我,她们整夜不让我休息,凡是能摧残身心的事她们都干了,她们的这种穷凶极恶您是无法想象的。从下面的这件事中,您可以见其一斑。一天,我从房间里出来,是到教堂里去,还是到其他什么地方去,我记不清楚了。我看见走廊的地上横躺着一把火钳,我弯下腰去,想把它捡起来放好,好让丢失火钳的修女容易找到它。当时在阳光下我看不出它几乎是烧红了的,我一把抓住火钳,等到我赶紧放掉的时候,它已把我手心上的皮一起给撕了下来。夜里,她们在我要走过的地方,不是在我的脚下,就是在和我的头一样高的地方,设置路障;我不知受过多少次伤;我自己也不清楚怎么没有被她们弄死。我没有可以用来照明的东西,只好朝前伸出双手战战兢兢地摸索着走路。她们就在我要踩脚的地方撒上碎玻璃。我当时决定把这些事全都说出来,后来也差不多全说了。有时,我发觉厕所的门关着,只好走下几层楼,看见花园门开着的时候就跑到花园的深处;要是花园的门没有开着呢……唉!先生,这些修道的女人真是穷凶极恶,她们满以为助长院长对某人的仇恨,把人逼到绝望的境地是在为天主服务!副主教到达修道院的日子来临了,我的官司也该结案了。
这是我一生中最可怕的时刻,因为,先生,您想想:我当时一点不知道她们在这个副主教面前把我描绘成什么样子,而他是带着一种想看看一个着了魔的女子或者是假装着了魔的女子的好奇心到这儿来的。修道院里的人认为只有极大的恐怖才能把我吓得灵魂出窍,露出那种着魔的样子;下面我说说她们是如何吓我的。
副主教大人亲临修道院的那天,一大早,院长就走进我的房间;陪院长一起来的还有三个修女,她们中一个拿着圣水缸,一个拿着耶稣苦像,第三个拿着一些绳子。院长用威胁的口气厉声对我说:
“快起床……给我跪下,把您的灵魂托付给天主。”
“夫人,”我对她说,“在照您说的做以前,我能问您一声,我将要怎么样,您对我作出了什么决定,我应该向天主祈求什么吗?”
我当时吓出了一身冷汗,浑身在发抖,觉得两条腿在弯下来;我恐惧地望着院长那三个凶神恶煞的随从。她们站成一排,脸色阴沉,抿紧嘴唇,闭着眼睛,吓得我提问题的时候说的话断断续续。她们都一声不响,我以为她们没有听见我的话。于是,我又把问题的最后一部分重说一遍,因为我已经没有力气重复整个问题了;我用一种有气无力、快要听不见的声音问:
“我应该祈求天主赐给我什么恩典呢?”
她们回答说:
“祈求他宽恕您一生中所犯下的那些罪孽,您要像在他面前受审那样对他说话。”
听到这些话,我相信她们已经商量过了,并且决定把我干掉。我以前听说过在男修道院里有时候就是这样做的,那儿的人有权审判一个修士,给他定罪,然后把他处死。我不相信以前有哪家女修道院实施过这种惨无人道的裁判权;但是,有那么多我以前猜想不到的事已经发生了!一想到自己就要死,我想大声喊叫;可是我张开嘴巴以后,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我伸出哀求的双臂朝院长走去,不过我虚弱的身体在朝后仰。我倒了下去,但是摔得不算重;在这种魂飞魄散、力气不知不觉消失的时候,四肢就会发软,也可以说就会跟着瘫倒下去,接着就会觉得体力不支,整个身子都好像软弱无力,最后就瘫掉了。我失去了知觉,失去了感觉,只听到周围有一些嘈杂的、好像是从远处传来的说话声;这也许是她们在说话,也许是我耳鸣,我只能听到一种嗡嗡的声音,其他的就什么也听不清了。我不知道处在这种状态中过了多长时间,突然,一阵寒气使我的全身微微一抖,我深深地吐出一口气,从失去知觉的状态中苏醒了过来。那时我浑身湿透,水从衣服上一直流到地上;原来,她们把圣水缸里的水全都倒在了我的身上。我侧身躺在水中,头靠着墙,嘴巴张开着,一双半死不活的眼睛闭得紧紧的。我想睁开眼睛看看,但是,我仿佛觉得被一层厚厚的雾气笼罩着,透过这层雾气,只隐隐约约地看见一些飘动的衣服;我想抓住这些衣服,但是无法做到。我把力气全都用到我那条没有用来支撑身体的胳膊上,我想举起手臂,但是觉得它非常沉重。后来,我这种极度虚弱的状况渐渐地减轻了,我挣扎着坐起来,把背靠在墙上,两只手还浸在水里,头垂在胸前,嘴里艰难地发出断断续续的呻吟声。那些女人看着我的时候,露出一副非这样整治我不可的样子,把我向她们求情的勇气都打消了。
这时候,院长说:
“把她扶起来。”
她们用胳膊夹着我,把我拉了起来。院长又说:
“既然她不愿意祈求天主保佑,那就该她倒霉;你们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完成你们的任务吧……”
我以为她们带来的绳子是用来把我勒死的,我眼泪汪汪地望着她们。我请她们让我吻一下耶稣的苦像,但是遭到了拒绝;我又要求吻一吻那些绳子,她们把绳子递了过来。我又弯腰捡起院长圣衣(17)的下摆吻了一下。我说:“天主啊,您可怜可怜我吧!天主啊,您可怜可怜我吧!亲爱的姐妹们,求你们干得利索点,别让我受更多的苦。”说完,我就把脖子伸过去。我无法告诉您我接下来的情况,也说不出她们对我干了些什么。毫无疑问,我相信那些被带去受刑的人在处决以前就已经死了。后来,我发现自己坐在那张被当作床的草褥子上,双手反绑,膝盖上压着一尊很大的铁制耶稣苦像……侯爵先生,我现在就知道我的遭遇会使您感到多么难过,但是,是您想知道我是不是值得您给我一点同情的呀。
就在那时,我感到天主教胜过了世界上的其他一切宗教;在那种被盲目的哲学称为十字架疯狂的东西中包含着多么深奥的智慧啊。在我当时所处的那种情况下,一位幸福而光荣的圣教立法者的形象会对我有什么帮助呢?我看见这位无辜的人肋部被戳穿,额头上戴着荆冠,手和脚都钉着钉子,在痛苦中等死;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他就是我的天主,我怎么还敢呻吟!……”我有了这个想法,心里倒觉得又得到了安慰;我明白了生命没有什么用,我觉得在有时间犯更多的错误以前就失去生命是很幸福的。可是,我算了算自己的年龄,发现还几乎不到十九岁,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我实在是太虚弱、太沮丧了,无法在精神上压倒对死亡的恐惧;如果我身体很健康的话,我相信会有更大的勇气下决心的。
这时候,院长带着她那三个心腹又来了;她们发现我的精神状态要比她们所希望的和她们本来想把我折磨成的样子好得多。她们把我拎起来站在那儿,然后把我的头巾往下一拉,蒙住我的脸;两个修女从两边夹着我的胳膊,第三个在我背后推,院长命令我往前走。我朝前走,但是不知道是去哪儿,自以为是去受刑;于是,我就说:“天主啊,您可怜可怜我吧!天主啊,求您别抛弃我!天主啊,如果我冒犯了您,请您宽恕我吧!”
我到了教堂。那个副主教已经做完了弥撒。全院的人都聚集在那里。我忘了告诉您,我走到门口的时候,那三个带我走的修女把我揪得紧紧的,然后用力一推。她们露出一种在我旁边好像备受折磨的样子,装作夹着我的胳膊往前拖,又装作在后面拉着我,好像是我在那里挣扎,不愿走进教堂似的;其实,根本就不是这样的。她们带着我向祭坛的台阶走去,我差不多连站都站不住了;她们却按着我,要我跪下,好像我不愿意下跪似的;她们还牢牢地抓住我,好像我打算逃跑似的。大家唱起“造物主降临了”,然后把圣体供起来,举行降福仪式。在降福仪式上,大家顶礼膜拜的时候,那些抓住我胳膊的修女好像在用力往下按,让我弯腰,而其他人却用手按住我的肩膀,不让我弯腰。我感到这些动作互相矛盾,但是我无法猜到她们的用意。最后,一切都清楚了。
降福仪式结束以后,副主教脱下了祭披,只穿着白长衣,系着襟带。他向我跪在那里的祭坛台阶走去,左右有两个教士陪伴;到那里以后,他背对着供着圣体的祭坛,把脸转向我。他走到我近旁,对我说:
“苏珊修女,您站起来。”
那些抓住我的修女猛地把我提了起来,其他的则围着我,拦腰把我抱住,好像怕我逃走似的。副主教说:
“松开她。”
她们没有照他说的做,还装出一副觉得把我放了会有不妥,甚至会带来灾难的样子;不过,我已经告诉过您,副主教是个脾气暴躁的人,他用一种坚定和生硬的声音再次说:
“松开她。”
这回她们照着做了。我的手刚可以自由活动,嘴里就发出一声尖利的惨叫,吓得副主教脸色都变白了;那些站在我身边的虚伪的修女也好像受到了惊吓,闪身躲开。他恢复了镇静,那些修女又走了过来,好像身子还在哆嗦;我仍然站着不动,于是他对我说:
“您怎么啦?”
我只是伸出两条胳膊让他看,算是对他的回答;那根捆绑我胳膊的绳子几乎完全勒进了肉里;捆绳子的地方血液由于不流通,都渗到了皮肤表面,变成青紫色。于是,他明白我的那声惨叫是血液恢复流通后我突然感到的阵痛引起的。他说:
“把她的头巾摘掉。”
她们已经把我头巾上的好几个地方用线缝了起来,我却一点都没有发觉;她们现在做一件事如此麻烦和费劲仅仅是因为她们事先做了一番手脚;她们要让这个教士看到我确实是有魔鬼附体,是着了魔,或者是发了疯;可是,拉着拉着,有些地方的线松掉了,我的头巾和衣服上有些地方也撕破了,于是大家看见了我的脸。我的容貌本来是挺讨人喜欢的,虽然由于内心的痛苦它已不像以前那样漂亮,但是神韵没有丝毫的改变;我有着动人的嗓音,大家觉得我说的是实话。我的这些优点综合在一起,给副主教的两个年轻随从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觉得我值得同情;至于副主教,他是不了解这些情感的;他为人正直,但是缺乏感情;他属于那种相当不幸的、生来就是积德行善可又体会不到其中甜蜜的人;他这样的人都是本着道德秩序的精神去做好事,就像在进行推论一样。他拿起襟带的末端放在我的头上,对我说:
“修女苏珊,您相信圣父、圣子和圣灵吗?”
我回答说:
“我相信。”
“您相信我们的圣母、圣教会吗?”
“我相信。”
“您弃绝魔鬼撒旦和它那些勾当吗?”
我没有回答,身子突然朝前动了一下,大叫一声,以致他的襟带从我的头上掉了下来。他着了慌,他的两个随从也吓得脸色煞白;在修女当中,有些四处逃散,另一些坐在椅子上的也都乱哄哄地逃离座位。这时候副主教做了个手势,要大家镇静;他望着我,料想会有什么奇怪的事发生。我请他放心,同时对他说:
“大人,没什么事;是这些修女中有人用什么尖的东西猛地扎了我一下。”我抬起头,两手伸向天空,两股热泪夺眶而出。我补充说:
“是在您问我是不是弃绝魔鬼撒旦和它那些勾当的时候,有人伤害了我,而且我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所有的修女都要院长替她们声明谁也没有碰过我。副主教又把襟带的末端放在我的头上,那些修女又向我围过来,但是,他示意她们走开,然后又问我是否弃绝魔鬼撒旦和它那些勾当;我用坚决的语气回答他说:
“我弃绝它,我绝对弃绝它。”
副主教叫人拿来一尊基督像,然后递给我,让我吻;我吻了基督的脚、手和肋部的伤口。他命令我大声赞美基督;我把基督像放在地上,然后跪下来说:
“我的天主,我的救世主,您是为了替我赎罪,为了替全人类赎罪,才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我赞美您;请您让我积点功德,也来体验体验您受过的那些苦难;您就洒一滴血,让它流到我的身上,洗去我的罪恶吧。我的天主,请您宽恕我,就像我宽恕我的所有仇人一样……”
接下去,他对我说:
“您许一个信德的愿……”我许了一个信德的愿。
“您许一个爱德的愿……”我许了一个爱德的愿。
“您许一个望德的愿……”我许了一个望德的愿。
“您许一个仁德的愿……”我许了一个仁德的愿。
我现在一点也记不起来当时是用哪些言词来许这些愿的,但是,我想它们显然是悲怆动人的,因为我的话把几个修女感动得在那儿抽泣,那两个年轻的教士也流下了眼泪,连副主教也吃了一惊。他问我刚才背诵的那些祈祷文出自什么地方。我回答他说:
“是从我的内心深处发出来的,是我的真实思想和感情;我请天主为我作证,无论在什么地方,他都在听我们说话,他现在就在祭坛上面。我是天主教徒,我是清白无辜的;要是我有过什么过错,那也只有天主才知道,只有他才有权责问我,惩罚我……”
听我说到这儿,副主教严厉地看了院长一眼。
在这个仪式上,天主的尊严受到了损害,最神圣的事情受到了亵渎,教会的使者受到了嘲弄。这个仪式的其余活动就这样结束了。除了院长、我和那两个年轻的教士以外,其他修女都各自退去。副主教坐了下来,抽出她们呈给他的那份控告我的材料,高声读了起来,并对材料上所列的各条罪行向我发问。
“为什么,”他问我,“您根本不做忏悔?”
“因为别人不让我做。”
“为什么您总是不走近圣器?”
“因为别人不让我走近。”
“为什么您不做弥撒,也不做功课?”
“因为别人不让我做。”
院长想要说话,但是,副主教用他固有的那种声音对她说:
“夫人,您别开口……为什么您半夜三更到房间外面去?”
“因为她们不给我水、水罐和一切生活必需的坛坛罐罐。”
“为什么大家夜里听到您的房间有喧闹的声音?”
“因为她们存心不让我休息。”
院长又想说话,副主教第二次对她说:
“夫人,我已经对您说过,要您别开口;等到我问您的时候,您再回答……苏珊修女,别人从您手里夺回一个修女,并且发现她仰天倒在走廊的地上,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她受了别人的影响对我产生恐惧的结果。”
“她是您的朋友吗?”
“不是,大人。”
“您从来没有到她的房间里去过吗?”
“从来没有去过。”
“您从来没有对她,或者是对其他人,做过任何下流的事吗?”
“从来没有做过。”
“为什么人家把您捆起来?”
“我不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您的房间不关门?”
“因为我把门上的锁弄坏了。”
“为什么您把锁弄坏了?”
“耶稣升天节那天,我为了打开门好去做日课。”
“这么说,那天您是到过教堂的啰?”
“到过的,大人。”
院长说:
“大人,这不是实话;全院的人……”
我立即打断她的话说:
“……全院的人都可以证实那天唱经室的门是关着的,说她们看见我匍匐在门那儿,说您命令她们从我身上踩过去,而且有几个人也真的这样做了;但是,我原谅她们,而且我也原谅您,夫人,原谅您下过这道命令;我不是来控诉任何人,而是来替自己辩护的。”
“为什么您没有念珠,也没有耶稣的苦像呢?”
“因为都给别人拿走了。”
“您的《日课经》在哪儿?”
“也给别人拿走了。”
“那您怎么祈祷呢?”
“虽然人家不准我祈祷,但我还是用自己的心灵去祈祷。”
“是谁不准您祈祷?”
“是夫人。”
院长再次想说话。
“夫人,”副主教对她说,“您不准她祈祷,这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您只要回答‘是’或者‘不是’。”
“我认为,而且我有理由认为……”
“没有问您这个;您不准她祈祷,到底有没有这回事?”
“我是不准她祈祷,但是……”
她正要往下说。
“但是,”副主教打断了她的话,继续说,“但是……苏珊修女,为什么您赤着脚?”
“因为她们不给我袜子,也不给我鞋子。”
“为什么您的衬衣和外衣破烂肮脏成这个样子?”
“因为她们三个多月没有发给我衬衣,我只好穿着外衣睡觉。”
“为什么您要穿着外衣睡觉呢?”
“因为我既没有帐子,也没有褥子;被子,被单,睡衣,什么都没有。”
“为什么这些东西您一样都没有?”
“因为全都给她们拿走了。”
“您有饭吃吗?”
“我要求给我饭吃。”
“这么说您没有饭吃啰。”
我没有出声,他又说:
“要是您没有犯下什么过错,不是罪有应得,人家就如此严厉地对待您,这是无法让人相信的。”
“我的过错就是我天生不配做修女,我要推翻那些我不是在自由的情况下发的入院誓愿。”
“这事要由法律来决定;不管法律判决的结果怎样,在此以前,您必须履行修道生活的各项义务。”
“大人,没有人比我做得更一丝不苟的了。”
“您的命运应该和您所有的同伴一样。”
“这就是我的全部要求。”
“您没有什么人要控告吗?”
“没有,大人,这点我已经对您说过了;我不是来控诉任何人,而是来替自己辩护的。”
“您走吧。”
“大人,我应该到什么地方去呢?”
“到您的房间里去。”
我朝前走了几步,然后又往回走,跪倒在院长和副主教的脚下。
“怎么,”副主教对我说,“还有什么事?”
我一边让他看伤痕累累的头,鲜血淋漓的脚,骨瘦如柴、青一块紫一块的手臂,又脏又破的衣服,一边对他说:
“您看看吧!”
我明白,您,侯爵先生,还有将来阅读我这部回忆录的大多数人都会说:“竟然会有这样变本加厉、花样繁多和连续不断的恐怖行为!在一些修女的头脑中竟然会挖空心思想出一连串如此丧心病狂的残忍主意!这不可能是真的。”他们会这样说的,您也在这样说。对此,我完全理解,但是,这些确确实实是真的。我向苍天发誓,如果我有诽谤之心,我写的这些内容中有半点不实之词,我愿接受天主最严厉的审判,罚我终身接受炼狱中的火刑!尽管长期以来我一直感到,院长的厌恶对天生的邪恶来说是多么强烈的刺激,特别是这种天生的邪恶还自以为它所犯下的那些罪行是一种功劳,值得拍手叫好和自鸣得意,但是,我的感觉并没有使我失去公正的态度。对这些事,我越是细想,就越是相信我所遇到的这些事是从来没有过的,而且也许将来也永远不会有。这是偶然一次(但愿这是第一次,同时也是最后一次),天道莫测的天主在一个苦命的修女身上,集中了根据他捉摸不透的天意要分散在无数个在她以前或者在她以后进入修道院的可怜人身上的所有严峻考验。我受过苦,我受过很多痛苦;但是,我不仅现在觉得,而且以前也一直觉得,那些迫害我的人的命运要比我的命运更为可悲。如果要我去扮演她们的角色,那我不仅将来,而且现在就宁肯去死,也不愿扮演这种角色。我的痛苦一定会结束的,我从您的善良中看到了这种希望。她们对自己犯下的罪行会一直记忆犹新,对此感到的羞耻和内疚一定会持续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她们现在已经在谴责自己,这是毫无疑问的;她们还将自责一辈子;她们将把这种恐惧带到坟墓里去。不过,侯爵先生,我现在的处境是惨不忍睹的,生命成了我的负担;我是一个女人,我和所有的女人一样生性懦弱;天主可能会抛弃我;我感到自己既没有力量,也没有勇气再长期忍受我已经受过的苦了。侯爵先生,您要留神我会再次去死的;等到您将来为我的悲惨命运哭坏了眼睛的时候,等到您将来感到后悔莫及、痛心疾首的时候,我已无法因此而跳出我掉进去的深渊了。对一个绝望的女子来说,这个深渊将永远是封闭的。
“去吧。”副主教对我说。
一个年轻的教士伸手把我扶了起来,副主教又补充说:
“我已经问过您了,我接下来要问您的院长;我要等到这里的秩序恢复了以后才会离开。”
我退了出去。我看见修道院里的其他人个个都神色慌张,所有的修女都站在自己的房间门口;她们在隔着走廊交谈;我一出现,她们就急忙退进房间,走廊里响起了好一阵接连不断的使劲关门的声音。我回到自己的房间里,靠墙跪在那儿。我祈求天主明察我和副主教说话时所采取的那种克制态度,请他让副主教了解我是清白无辜的,我说的是实话。
我正在祈祷的时候,副主教、他的两个随从和院长走进了我的房间。我已经告诉过您,我的房间里没有地毯,没有椅子,没有跪凳,没有帐子,没有褥子,没有被子,没有被单,没有任何坛坛罐罐,门是关不上的,窗户几乎全都没有玻璃。我站了起来,副主教突然停住脚步,转头怒视着院长,对她说:
“好啊!夫人,您有什么可说的?”
院长回答:
“我不知道这个情况。”
“您不知道?您在说谎!您哪天没有到这儿来过?您刚才来教堂的时候,不是从这儿下楼去的吗?……苏珊修女,您说,夫人今天有没有进来过?”
我一句话也没有回答。副主教也没有强求,但是,那两个年轻的教士无力地垂着双手,低着脑袋,眼睛看着地上,显得相当痛苦和吃惊。随后,他们都走出了我的房间;我听见副主教在走廊上对院长说:
“您不配担任您现在的职务,应当革您的职。我要到大主教那儿去控告您。我得等到一切秩序都整顿好了才离开。”
他继续往前走,还摇着头,又补充说:
“这事真可怕。这些女天主教徒!这些修女!这些女人!这事真可怕!”
再往下,我就听不见他还说些什么了;不过,我后来有了衬衣、其他的外衣、帐子、被单、被子、坛坛罐罐、《日课经》、祈祷书、念珠、耶稣的苦像、窗户玻璃,总之一句话,我有了一切能使我重新过上和其他修女一样生活的物品;我也获得了到会客室里去的自由,但是,这仅仅是为了我的官司方面的事。
官司进行得并不顺利。马努里先生发表了第一篇上诉状,没有引起多大的轰动;文章写得很有才气,不过,不够动人,几乎没有什么充足的理由。不能完全责怪这个能干的律师。我自己绝对不愿意让他攻击我的父母,使他们的名誉受到损害;我请他在谈到修女的状况,尤其是谈到我所在的这座修道院的情况时,要适可而止;我不想让他把我的两个姐姐和姐夫写得面目可憎。至于对我有利的方面,我只不过是第一次提出了抗议,这次抗议确实是严正的,但是,是在另一座修道院里提出的,而且以后一直没有再提出过。一个人在替自己辩护时划定了那么多的条条框框,而其对手在进行攻击时却无须划定任何条条框框,可以不顾是非曲直,厚颜无耻地进行诋毁和抵赖,大言不惭地进行诬告、猜疑、诬蔑和诽谤;在这种情况下,要想取胜是很困难的,尤其是要想在法庭上胜诉是很困难的,因为在那里,审理案件的习惯和对案件的厌倦几乎不允许对那些最重要的案子作什么明察细究,对我的案子的性质展开一番争论在政治家的眼里总是有害无益的,他们担心的是:如果让一个要求解除入院誓愿的修女胜诉,那就会有无数个修女纷纷采取同样的行动。他们暗地里感到,如果容忍为了一个不幸女子的利益而把这些监狱的大门打开,那么就会有成群结队的女子拥来,试图强行打开监狱的大门。于是,他们处心积虑想要挫败我们的勇气,使我们感到没有希望改变自己的命运,大家只好逆来顺受,安于现状。但是,我倒觉得,在一个治理得很好的国家里,情况应该恰恰相反:应该是进修道院困难,出修道院容易。在那么多的案子中,手续上的一点小差错就可以推翻一套法律程序,甚至是一套公正的法律程序,那为什么不把我这个案子增加到这些案子中去呢?难道修道院对一个国家的组织来说就那么重要吗?难道修士和修女的制度是耶稣基督创立的吗?难道教会就绝对不能没有吗?丈夫(18)需要那么多疯疯癫癫的处女做什么呢?人类需要那么多受害者做什么呢?难道人们就永远不会感到有必要去缩小那个将要灭绝人种的深渊的洞口?在那里所做的一切例行祈祷,它们的价值顶得上出于怜悯之心施舍给穷人的一个子儿吗?天主创造的人是有社会性的,他会同意把他们幽禁起来吗?天主把人造得如此变化无常,如此脆弱,他能允许他们轻率地许什么誓愿吗?这些与人类的一般天性相抵触的誓愿,它们不是只能被一些肌体不健全的人苦苦遵守吗?在这些人身上,情欲的幼苗已经枯萎;如果我们掌握的知识能帮助我们像了解人的外形一样,十分容易和清楚地了解人体的内部结构,我们完全有理由把他们列入怪人之类。当人们使一个男人或女人投身于隐修生活和苦海的时候,这个人穿上了修道院的服装,并许下入院誓愿,遵守院里一切令人不寒而栗的礼仪,但这些礼仪能使他那些连动物也有的功能一下子就中止了吗?反过来说,难道这些功能并没有在安静、压抑和悠闲的环境中,以一种平时寻欢作乐的凡夫俗子根本体会不到的强烈程度重新复苏吗?我们是在哪里看到那些被魔鬼缠住、搅得不得安宁的着魔的人的呢?我们是在哪里看到这种内心的烦恼,这种苍白的脸色,这种骨瘦如柴的身躯,所有这些表明体质日渐下降、行将油干灯灭的病征的呢?是在哪里夜里总要受到呻吟声的打扰,白天总要看见有些人在莫名其妙地伤感一阵以后又无缘无故地以泪洗面的呢?是在哪里人的天性起来反抗一种天生不该有的压抑,横扫一切为它设置的障碍,并且变得怒不可遏,把连动物都有的功能搅得紊乱,以致无药可治的呢?是在什么地方郁郁寡欢使社交的一切好处化为乌有的呢?是在什么地方一个人举目无亲,既没有父母、兄弟姐妹,也没有亲朋好友的呢?是在哪里一个人只把自己看成一种朝生暮死的东西,看待尘世间那些最甜蜜的关系,就好像一个旅人看待所遇到的事情那样,毫无眷恋呢?哪里是不自在、厌恶和忧郁气氛的逗留之地呢?哪里是奴役和专制横行的地方呢?哪里是仇恨的怒火绝不会熄灭的场所呢?是在什么地方宁静中萌动着欲念呢?哪里是残忍和猎奇的汇聚之所呢?“大家并不知道这些藏污纳垢之地的事,”后来马努里先生在他的辩护词里说,“这些事大家是不知道的。”他在其他地方又补充说:“许贫修的愿,就是发誓要成为懒人和小偷;许贞洁的愿,就是向天主保证要经常违犯他的天条中最明智和最重要的条款;许顺从的愿,就是放弃了人的不可剥夺的特权——自由。谁要是遵守这些誓愿,谁就犯了罪;谁要是不遵守这些誓愿,谁就违背了自己的誓言。因此,过修道生活的不是宗教狂,就是伪善者。”
有个女孩请求她的父母准许她来到我们中间。她的父亲对她说,他同意她的请求,但是给她三年时间要她好好考虑这件事。这条家训对这个充满宗教热情的年轻人来说显然是苛刻的,但是她必须服从。三年过去了,她要出家做修女的志向丝毫没有改变。她又来到父亲跟前,对他说三年已经到了。“这很好,孩子,”父亲回答她说,“我给了你三年时间让你考验自己,我现在希望你也愿意给我同样多的时间让我好决定……”这个要求看来更加苛刻,女儿流了很多眼泪;但是,做父亲的是个意志坚定的人,坚持要这么做。六年的期限又到了,她终于进了修道院,宣誓出家做了修女。她是一个纯朴、虔诚、忠于职守的好修女,但是,那些神师滥用了她的坦率,在她做忏悔的时候了解到了修道院里发生的事。我们的那些嬷嬷对她起了疑心,并且把她关了起来,剥夺了她参加宗教活动的权利,她因此就疯了;一个人怎么经得起五十个人的迫害,怎么经得起她们从早到晚处心积虑的折磨呢?在此以前,修道院里的人还给她的母亲设下了一个圈套,这也表明了修道院里的嬷嬷有多贪婪。她们煽风点火,使这个修女的母亲产生了希望进院来参观女儿的房间的念头。做母亲的果真去和那些副主教交涉,他们把她要求入院参观的许可证给了她。她进入修道院以后直奔女儿的房间;但是,当她看见房间里只有光光的四壁时,她是多么的吃惊!实际上,院里的人事先已经把房间里的一切东西都拿走了,她们料到这个感情丰富、心肠又软的母亲不会听任女儿落到这个地步的。果然,她又给女儿重新置办了家具、外衣和衬衣,并且向院里的修女们申明,这次的好奇心使她付出了昂贵的代价,她不敢再有第二次了,要是像这样每年来上三四次的话,就会弄得她的其他孩子没有钱了。正是在修道院里,那些利欲熏心和生活奢侈的家庭为了使一部分成员过上更富裕的生活,而不惜牺牲另一部分成员的利益。因此,修道院是人们抛弃社会渣滓的藏污纳垢之地。竟然有那么多的母亲像我母亲那样用一个罪恶去赎另一个不可告人的罪恶!
马努里先生公布了第二份上诉状,这次产生的影响要比上次的大一些。有人起劲儿地替我呼吁。我还主动向两个姐姐提出,让她们心安理得地继承父母的全部财产。有一阵子,我的官司出现了对我十分有利的转机,我有了获得自由的希望;但是,实际情况却更加可怕,我又想错了。案子开庭审理以后,我败诉了。全院上下都知道了审理的结果,可是我还蒙在鼓里,一点都不知道。这简直是一场骚动,一场混乱,一阵高兴。她们在私下里交头接耳,院长的房间里人来人往,修女们也互相串门。我则是浑身发抖,待在房间里不是,出去也不是;我连一个可以投到她怀抱里的朋友也没有。唉,审理我这个大案的那天上午真是可怕极了!我想要祈祷,可是无法做到;我跪下来,进行默思,但刚开始默祷,我的思想马上就不由自主地飞到了那些法官当中:我仿佛看见了一个个法官,听见了律师们的辩论,我同他们交涉,我打断我律师的发言,我认为他替我辩护得不好。这些法官,我虽然一个也不认识,但是能够想象得到他们的各种形象,有一些赞成我说的,有一些不赞成我说的,还有一些则无动于衷。我处于激动之中,处于一种说不出的思想混乱之中。修道院里热闹了一阵以后又重归寂静,修女们不再互相交头接耳了;我似乎觉得她们在唱经室里说话的声音要比平时响亮,至少那些在唱经的修女是如此;其他的修女根本就没有唱;功课做完以后,她们各自静悄悄地退了出去。我相信她们也像我一样等得不耐烦了。但是,到了下午,院里的各个角落又突然热闹和骚动起来;我听到响起了开门和关门声,修女们来往的脚步声,以及大家的交头接耳声。我把耳朵贴在房门的锁孔上,但是,我觉得她们从我门口经过的时候都不说话,还踮起脚尖走路。我从中预感到我一定是败诉了,并且一点也不怀疑了。我开始闷声不响地在房间里转圈子,我感到心里很闷,可是又叹不出气来。我交叉着双臂举到头上,额头一会儿靠在这堵墙上,一会儿又靠在另一堵墙上;我想躺在床上休息,但是,我的心在剧烈地跳动,使我无法办到:我确实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它仿佛要把我身上穿的衣服都掀动了。当通知我说有人要见我的时候,我正处于这种状态。我下了楼,随后就不敢往前走了。那个来通知我的修女满脸高兴的样子使我想到,她给我带来的消息只能让我十分伤心。不过,我还得往前走。走到会客室门口的时候,我一下子停住了脚步,身子扑倒在两堵墙的夹角那儿,我支持不住了。不过,我最后还是走进了会客室。里面一个人也没有,我就在那儿等着;原来她们不让那个要求见我的人比我先进会客室,她们准是猜想这个人是我的律师派来的,她们想知道我们之间谈的事情;她们都聚在会客室的门口听我们谈话。当那个人进来的时候,我正坐着,头伏在胳膊上,身子靠着铁栅栏。
“我是从马努里先生那儿来的。”他对我说。
“是为了,”我接口说,“告诉我官司打输了。”
“夫人,这事我可一点都不知道;不过他给了我这封信,他叫我来送信的时候,看上去好像很痛苦;然后,我就照他的吩咐急忙赶来了。”
“给我吧……”
他把信递给我,我接过信的时候,没有挪动身子,也没有看他一眼;我把信放在膝盖上,依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这时候,他开口问我:“没有什么回信吗?”
“没有,”我回答他说,“您走吧。”
送信的人走了,我还是待在原来的位置,既不能动弹,也不能决定是不是要离开。
在修道院里,没有得到院长的许可是不允许写信和接受来信的;大家都得把收到的信和写出的信交给她。因此,我必须把我的这封信送到她那儿去。于是,我就去做这件事,当时我相信我是永远走不到她那儿了;就是一个受尽折磨、从地牢里出来去听候判决的人也不会比我走得更慢,比我更垂头丧气了。尽管如此,我最后还是走到了院长的房间门口。那些修女都站在远处注视我的一举一动,不愿意漏看我那副痛苦和受辱的样子。我敲了敲门,门开了。院长正和几个修女在一起,这是我从她们的袍子下摆上看出来的,因为我从来都不敢抬头正眼看她们;我用一只战战兢兢的手把信递给院长,她接过信,看了一遍,又把信还给了我。我离开那儿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我扑倒在床上,信就在我的身旁;我在床上一动不动,既没有看信,也没有起来去吃午饭,这样一直待到下午做功课的时候。到了三点半,做功课的钟声响了,我下楼到唱经室去。唱经室里已经有几个修女到了,我看见院长站在唱经室的门口;她拦住了我,命令我跪在外面;其他的修女都进去以后,门随即关上了。做完功课以后,她们都出来了;我等她们过去以后,就站了起来,走在最后跟着她们。从此以后,我就开始听天由命。她们想要我怎样,我就怎样。她们刚才不让我做功课,我就不准自己去吃饭和休息。我从各个方面考虑自己的情况,觉得只有随机应变和低头屈服才是办法。一连几天,她们使我处于一种被人遗忘的境地,对此我倒觉得很满意。有几个人到修道院里来看望我,但是,她们只准我接待马努里先生。我走进会客室的时候,看见他的模样正好和我接待他的信使时的姿势一模一样。他的头伏在胳膊上,胳膊则靠着铁栅栏。我认出了他,不过一句话都没有和他说。他连看都不敢看我,也不和我说话。
“夫人,”后来他对我说,说话的时候身子并没有挪动,“我给您写过一封信,我的信您看过了吗?”
“信我是收到了,但是没有看过。”
“那您还不知道……”
“不,先生,我什么都知道了,我早已猜到了自己的命运,我只好认命了。”
“她们是怎么对待您的呢?”
“她们还没有顾到有我这个人的存在,不过,以往的经验告诉我,将来为我安排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唯一的安慰是,失去了那种支持我活下去的希望以后,不可能再受我已经受过的那么多苦了,我将一死了之。我所犯的过错在教会里是不会被大家饶恕的。既然天主乐于把我交给那些修女,由她们处置,我就根本用不着祈求天主使她们的心肠变得软一点。我只求天主赐予我忍受痛苦的力量,把我从绝望中拯救出来,立即把我召到他那里去。”
“夫人,”他抽泣着对我说,“您就是我的亲姐妹,我也不会做得比这更尽心尽力的了……”
这是一个容易动感情的男人。
“夫人,”他又补充说,“如果您有什么事用得着我的话,尽管支使我好了。我要去见上诉法院的首席院长,他是很器重我的;我还要去见那些副主教和主教。”
“先生,用不着去见什么人了,一切都完了。”
“不过,假如能给您换家修道院呢?”
“困难太多了。”
“那么,是哪些困难呢?”
“首先是很难获得批准,还要重新筹措一笔入院费,或者向这座修道院要回我原来的入院费。其次,就是到了另外一家修道院,我又会遇到什么呢?我那颗心仍然坚强不屈,还会遇到一些毫无同情心的嬷嬷,一些不会比这儿的修女更好的修女,还要尽同样的义务,受同样的苦。我最好还是在这儿结束自己的生命,苦日子还比较短一些。”
“但是,夫人,已经有很多正直的人在关心您,其中大部分都很有钱。要是您不带任何东西离开这儿,她们是不会留您的。”
“这我相信。”
“一个修女走了,或者是死了,这等于增加了还留在院里的那些修女的福利。”
“不过,这些正直的人,这些有钱的人,他们不会再想到我了,到了要他们出钱替我付入院费的时候,您就会发现他们是很冷淡的。为什么您会认为要那些世俗社会的人从修道院里救出一个无意出家的修女,要比那些虔诚的信徒把一个一心想做修女的人送进修道院更为容易呢?他们会轻易给后一种人送入院费吗?唉!先生,所有的人都退避了;自从我败诉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任何人。”
“夫人,您只要把这件事交给我去办就行了;我会办得比较圆满的。”
“我没有任何要求,我不希望什么,也不反对什么;我已经精疲力竭。我别无他求,我要是能够指望天主把我改变一下,让那些做修女应有的品德在我的头脑中代替那个已经化为泡影的、想要出院的希望就好了……但是,这是不可能的;这身衣服紧贴着我的皮肤,紧贴着我的骨头,只能使我感到更加难受。唉!这是怎样一种命运啊!永远是修女,并且觉得永远只能是个坏修女,一辈子都在用头撞牢房的铁栅栏!”
说到这里,我开始大声喊叫起来;我心里想克制住喊出声的冲动,但是做不到。我的这阵激动使马努里先生吃了一惊,他对我说:
“夫人,我能冒昧问您一个问题吗?”
“问吧,先生。”
“一种如此剧烈的痛苦不会有什么隐情吧?”
“没有隐情,先生。我痛恨过离群索居的生活,我就是感到痛恨这种生活,我感到我将永远痛恨下去。我无法忍受一个修女每天都在干的所有那些痛苦的事,这些都是我不屑一顾的、孩子们干的事。要是我过去能忍受下来的话,我一定会忍受下去的。我曾经一次又一次地想方设法迫使自己去做,想让自己在这些事情上累得精疲力竭,但是我无法办到。我曾经羡慕过我的同伴们有那种蠢得快乐的头脑,也曾祈求过天主赐予我这样的头脑;结果我却一无所获,他将来也不会赐予我的。我做的都是错事,我说的都是怪话;我的一言一行都流露出缺乏修道的志向,她们也都看出来了;我时时刻刻都在咒骂隐修生活。她们把我的不适合做修女说成是傲慢在作怪,于是就挖空心思羞辱我;我犯的错误和受到的惩罚都在不断地增加,白天我都是在目测围墙的高度中度过的。”
“夫人,我不能推倒这些高墙,但是,我能干其他的事。”
“先生,不要想什么办法了。”
“一定要给您换一家修道院,这事我去办。我会再来看您的,我希望她们别把您藏起来,您很快就会听到我的消息。您放心好了,要是您同意的话,我一定会把您从这儿救出去。如果她们对您过分虐待,您可不要不让我知道。”
当马努里先生离开修道院的时候,时间已经很晚。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不大一会儿,做晚课的钟声就响了。我属于第一批到那儿的人,但是我让全院的修女先进去,我知道她们会告诉我说我只配待在门口;果然,院长把我关在了门外。晚上,吃饭的时候,她一走进食堂,就示意我坐在食堂中央的地上;我照她的命令做了;她们只给我吃一点儿面包和水。我就用眼泪送面包,稍稍吃了一点儿。第二天,她们开了个大会,全院上下都来审判我;她们罚我不准休息,在一个月当中只能在唱经室门口听她们唱经,坐在食堂中央的地上吃饭,一连三天当众赔礼认罪,重新举行受领修女服和入院宣誓仪式,还要穿上苦衣,隔天守斋,每礼拜五做完晚课以后用苦行修炼。她们在对我作这样的宣判的时候,我是跪在地上,头巾拉下来,接受审判的。
第二天,院长带着一个修女走进我的房间。修女的手臂上搭着一件苦衣和她们把我拖到地牢里去的时候给我换上的那件用麻袋片做的袍子。我明白了这是什么意思,就脱下身上穿着的衣服,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她们扯下了我的头巾,剥掉了我的衣服;我换上了那件袍子。我没有头巾,赤着脚,长长的头发披落在肩上,全部衣服只有她们给我的苦衣、一件很硬的衬衣和那件从脖子一直拖到脚面的长袍。这就是我白天穿的衣服,去参加各种宗教活动的时候,也是这副样子。
那天晚上,我回到自己的房间以后,听见修女们唱诵着连祷经朝我的房间走来;全院的人排成两行。接着有人走了进来,我迎了上去。那人用一根绳子拴住我的脖子,叫我一只手拿好点着的火把,另一只手拿着苦鞭。一个修女拉着绳子的一头,把我牵到两排人的中间,这时候,两排队伍就朝一个供奉圣母马利亚的小礼拜堂走去。她们刚才来的时候低声唱诵着,现在回去的时候却肃静无声。我到达这个用两支大蜡烛照亮的小礼拜堂以后,牵着我的修女把那些我必须重复的话悄悄地给我说了一遍,接着我就一个字一个字地照样说了。等我说完以后,她们摘下我脖子上的绳子,把我的衣服一直剥到腰部,抓起我披散在肩上的长发,把它们甩到脖子的一边,叫我把左手拿着的苦鞭换到右手里,然后她们就开始唱诵《天主怜我》。我明白她们在等我做什么事,我照她们的意思做了。唱诵完《天主怜我》以后,院长对我进行了简短的告诫。随后就熄灭蜡烛,修女们各自退了出去,我重新穿好衣服。
回到自己的房间以后,我觉得脚底很痛,抬脚一看,脚底都划开了口子,鲜血直淌,原来她们狠毒地在我经过的路上撒满了碎玻璃。
接下来的两天,我都是用同样的方法当众赔礼认罪;只是在最后的第三天,她们在唱诵了《天主怜我》以后,又加了一篇圣诗。
到了第四天,她们把修女的服装还给了我,当时举行的仪式几乎像公开举行的修女穿衣仪式一样庄严。
第五天,我重新发了出家做修女的誓愿。我还在一个月当中完成了她们迫使我做的其他补赎工作,这些事做完以后,我就差不多恢复了院里的普通神品:在唱经室里和食堂里,我又重新坐在原来的座位上,也轮到我做院里的各种值日工作。但是,当我的目光落到那个关心我命运的年轻朋友身上时,不禁大吃一惊!我发觉她的变化几乎和我一样大,她瘦得让人看了害怕,面色像死人一样苍白,嘴唇没有一点儿血色,眼睛几乎一点神都没有。
“于尔叙勒修女,”我低声问她,“您怎么啦?”
“我怎么啦?”她回答我说,“我爱您呗,这事您还用来问我!幸亏您的刑罚受完了,不然,我就要难过死了。”
如果说在我赔礼认罪的后两天里,我的脚底一点没有再受伤的话,那是她多了个心眼,偷着把走廊的地打扫了一遍,把碎玻璃都扫到了左右两边。在罚我守斋禁食禁水的日子里,是她省下了自己的一部分饭菜,用一块白布包好,扔进了我的房间。她们曾用抽签的办法来确定由哪个修女负责用绳子来牵我走,她偏偏抽中了;她横下了心去找院长,毫不含糊地对院长说,她决定宁可去死也不干这种下流可怕的事。幸亏这个年轻女子的家里有钱有势,她有很大一笔入院生活费,并且在征得院长的同意后可以动用;于是,她找了个修女,给了她一些糖和咖啡,请她代劳。我不敢想象那是不是天主对这个卑鄙修女的惩罚,她现在成了疯子,已经被关了起来;但是,院长依然活着,还在主持院务,继续虐待修女,而且身体很好。
我的身体不可能经得起这样长时间和严峻的考验,我病倒了。正是在这种情况下,于尔叙勒修女充分表现出她对我的全部友情;我这条命全靠了她的搭救。但是,她使我活了下来并不是一件好事,有时候她自己也对我这样说;可是,轮到她护理我的日子,她对我还是服侍得面面俱到;并且在其他的日子里,我也得到值班修女的关心,因为她对我体贴入微,她对那些护理我的修女,根据我对她们的满意程度,会适当地给她们一些酬谢。她曾经要求亲自值夜班来护理我,但是院长借口说她身体太弱,干这种累活是吃不消的,拒绝了她的要求:她对此真是难受极了。不过,她的这些悉心照料并没有阻止我的病情恶化,我已经到了生命垂危的地步,我还领受了临终圣事。在领受临终圣事之前的一会儿,我要求和全院的修女见上一面,她们同意了。修女们都围在我的床边,院长站在她们中间;我的那个年轻朋友坐在我的床头,握着我的一只手,上面沾满了她的泪水。她们猜想我大概有什么话要说,就扶我起来,她们把两只枕头放在我的背后,让我坐好。这时候,我对院长说,我请求她为我祝福,饶恕我所犯的过错;我请求所有的同伴原谅我所做的那桩给她们丢脸的事。我请她们把我房间里的装饰品和我私人用的小东西统统拿到我的身边,然后请求院长允许我自由处置这些东西,她同意了。我把它们分送给那天帮她把我扔进地牢的那几个心腹。我把在我赔礼认错那天用绳子牵我去的那个修女叫到身边,我一边吻她,把我的念珠和耶稣苦像拿给她,一边对她说:“亲爱的修女,请您在祈祷的时候记得我,您放心吧,我在天主面前是不会忘记您的……”为什么天主在那个时候没有把我召了去呢?我当时是心安理得地到他那儿去的。那是一种多么大的幸福啊!谁能指望会有两次这样的幸福呢?谁知道我将来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刻又会是怎样一种情况呢?不管怎么说,我总算得到了这种幸福。但愿天主再让我受一遍这样的苦,再赐给我那种我以前有过的安静去死的幸福!我当时看见天堂的门是敞开的,那门是敞开的,这是毫无疑问的,因为良心是不会骗人的,它答应过我,要给我一种永恒的至福。
受领过临终圣事以后,我陷入了昏睡;在这整整一夜里,她们都对我不抱希望了。她们不时地按按我的脉,我感到有只手在我的脸上摸来摸去,我听到好像在很远的地方有一些人在说:“脉搏又跳了……她的鼻子都冷了……她活不到明天了……这串念珠和这尊耶稣苦像还是留在您那儿吧……”接着,又有一个愤怒的声音说:“你们都走开,你们都走开;让她安安静静地死吧;你们还没有把她折磨够吗?”当疾病的这阵发作过去以后,我重新睁开眼睛,看见自己是在好友的怀里,这个时刻对我来说是多么甜蜜啊!她一刻都没有离开过我,整夜都守护着我,她一遍又一遍地做着替临终的人做的祈祷,让我吻耶稣苦像,把耶稣苦像从我的嘴唇上拿开以后又放在她自己的嘴唇上。她看见我睁大了眼睛,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还以为这是我最后的一口气了;于是,她喊了起来,把我叫做她的朋友,她大声说:“我的天主,您就可怜可怜她和我吧!我的天主,请您把她的灵魂接走吧!亲爱的朋友,到了天主面前的时候,您要记得于尔叙勒修女……”我苦笑着望着她,不由得流下了两行热泪,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就在这个时候,布瓦尔先生来了,他是修道院里的医生。用大家的话来说,他这个人很能干,但是很专横,而且挺骄傲,心肠又硬。他用力推开我的朋友,按了按我的脉搏,摸了摸我的皮肤。他是由院长和她那几个心腹陪来的,他很简单地问了问发生过的情况,然后说:“她会脱险的。”院长听了这句话并不高兴,他望着她说:“是的,夫人,她会脱险的;体温正常,烧已经退了,眼睛里正开始出现生气。”
听到他说的每一句话,我朋友的脸上露出喜色,而院长和她那几个随从的脸上却露出一种难以掩饰的、我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愁容。
“先生,”我对医生说,“我不要活下去了。”
“真该死!”他回答我说。接着,他给我开了几种药就走了。她们说我在昏迷的时候多次说:“亲爱的嬷嬷,我这就到您那儿去了,我会把一切都告诉您的。”很显然,我这是在跟从前的院长说话,这是毫无疑问的。我没有把她的肖像送给任何人,我希望带着它一起进坟墓。
布瓦尔医生对我病情的诊断得到了证实,高烧在逐渐退下去,出了几身大汗以后,烧就全退了;对我的病会一天天见好,院里的人都确信不疑了。我果然痊愈了,不过康复期很长。
我要在这座修道院里吃尽人间的一切苦头,这也是命中注定的。我得的病是恶性的。于尔叙勒修女几乎一刻都没有离开过我。就在我开始逐渐恢复体力的时候,她的体力却在不断下降,食欲也在减退;一到下午,她就会昏厥过去,有几次,昏厥的时间长达一刻钟。在昏厥的时候,她就像死了一样,目光暗淡,额头上直冒冷汗,豆大的汗珠沿着两颊往下流;她的两条手臂一动不动,垂在身体两旁;大家只有解开她胸衣的带子,把外衣松开,她才感到好受一点。当她从这种昏迷状态中回过神来的时候,她首先想到的是在她的身边寻找我,而且她总是能找到我的;甚至有几次,当她还有一点感觉和知觉的时候,眼睛睁不开,就用手在身边摸索。这个动作的意思不难懂,于是有几个修女就主动让这只手去摸,可是她觉得不对,因而手又垂下去不动了,这时候她们就对我说:“苏珊修女,她要摸的是您,您就到她的身边来吧……”我立刻扑到她的膝盖那儿,拉过她的那只手,放在我的额头上,她的手就这样放着,一直放到她的昏迷结束;醒来以后,她对我说,“好吧!苏珊修女,要去的是我,您得留下;是我要先去见她(19)了。我会对她说起您的情况,她听我说的时候不会不落泪的。如果说有辛酸的眼泪的话,那也会有甜蜜的眼泪;如果说在天堂里人们也有爱的话,那为什么在那儿就不能哭呢?”说到这里的时候,她低下头,伏在我的脖子上;她流了很多泪,接着又补充说:“永别了,苏珊修女;永别了,我的朋友。等到我已经不在这儿的时候,谁来分担您的痛苦呢?有谁……唉!亲爱的朋友,我多么舍不得您啊!我这就要去了,我已经感觉到了,我这就要去了。假如您是幸福的,我这就要去死,我多么对不起您啊!”
她的这种状况使我十分害怕。我对院长说要把她送进病房,免除她的功课和院里其他繁重的宗教活动,要院长派人去请医生;但是,她们总是回答我说,这不要紧,这种昏厥自己会过去的;而亲爱的于尔叙勒修女也巴不得履行自己的职责,过像大家一样的修女生活。一天,她做完早课以后就不再露面了。我想她一定病得很重。日课一结束,我就飞奔到她的房间里。我看见她穿着衣服躺在床上。她对我说:“是您吗,亲爱的朋友?我猜想您立刻就会来的,我正在等您。您就听我说吧。我等您来等得有多焦急啊!刚才这阵昏厥发作得很厉害,时间又那么长,我以为自己一直要这样昏厥下去,再也见不到您了。拿着,这是我祈祷室的钥匙,您去把我祈祷室里的柜子打开,然后把一块将下面的抽屉隔成两部分的小木板抽掉,您会在那后面找到一包信件;不论我把它们保存下来要冒多大的危险,也不论阅读它们时会感到多么痛苦,我始终无法下决心把它们扔掉;唉!这些信上的字迹几乎都要被我的眼泪弄得看不清了。等到我不在人世的时候,您就把它们烧了。”
她的身体非常虚弱,胸口闷得透不过气来,使她在说上面这些话的时候无法连着说出两个字;她几乎每说一个字都要停一停,而且她越说越轻,我得把耳朵几乎贴在她的嘴巴上才能勉强听到。我拿起钥匙,向她指了指祈祷室,她向我点了点头表示同意。接着,我预感到我就要失去她了,并且相信她的病或者是我的病传染给她的,或者是积劳成疾,或者是她以前对我的悉心照料造成的,于是我开始哭了,心里十分悲痛。我吻了她的额头、眼睛、面颊和双手;我请她宽恕我。然而,她好像并不在意,她并没有听见我说的话;她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脸上,抚摸着;我相信她的眼睛已经看不见我了,也许她甚至以为我已经出去了,因为她在喊我的名字:
“苏珊修女呢?”
“我在这儿。”我回答她说。
“现在几点钟了?”
“十一点半。”
“十一点半!那您去吃饭吧,去吧,吃完立即回来。”
吃午饭的钟声响了,我只好离开她。走到房间门口的时候,她又叫我,我又走了回去。她非常吃力地把脸向我凑来,我吻了吻她;她又抓住我的一只手,紧紧地握着;她好像不愿意,也不能离开我,她松手的时候说:“但是,不能不离开呀,天主要我这样做。永别了,苏珊修女。把我的耶稣苦像拿给我。”我把苦像放在她的手里,然后就走了。
我到食堂的时候,大家正要离开饭桌。我走到院长的面前,当着全体修女的面对院长说,于尔叙勒修女的情况十分危险,催她赶紧亲自去看看。“好吧!”她说,“是得去看看她。”她由几个修女陪着上了楼梯,我跟在她们后面;她们走进她的房间,可是,这个可怜的修女已经不在人世了。她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衣服都穿得好好的,头歪倒在枕头上,嘴巴半张着,眼睛紧闭,双手捧着耶稣苦像。院长冷冷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说:“她已经死了。谁想得到她会死得这样快?她是个很好的女孩子。大家这就去为她敲钟报丧,然后把她埋了吧。”
我独自一人留在她的灵床边。我简直无法向您描述我当时的痛苦,但是我很羡慕她的命运。我走近她身边,为她痛哭流泪,我吻了她好几次,我把她的被单往上拉拉,遮住她的脸,因为她的面容已经开始变形了。接下来,我就想去办她托付给我的那件事。为了在做这件事的时候不被别人打断,我一直等到全院的人都去做功课以后,才打开祈祷室的门,推倒抽屉里的那块小木板,找到了一大卷信;一到晚上,我就把它们烧掉了。这个少女生前一直愁眉苦脸,我没看见她笑过,仅有的一次微笑,还是在她生病的时候。
这样,我就孤身一人留在这座修道院里,留在人世上了,因为我不认识一个关心我的人。我已经不再听到别人谈论马努里律师了;我想,或者是他知难而退,或者是他玩得很开心,或者是他忙于自己的事,因而分了心,早把他答应帮助我的事扔在脑后了。不过,我是不会为这种事对他表示极大的不满的,因为我生性宽容;除了人家做事不公正、忘恩负义和丧尽天良以外,我什么事都能原谅。因此,我尽我所能原谅了马努里律师,原谅了所有在我诉讼期间表现得那么义愤填膺而现在已不把我放在心上的社会上的人,还有您,侯爵先生;就在这时候,教会中那些高级教士来访问修道院了。
他们来到了修道院,巡视了所有的房间,向修女们问这问那,听取了关于俗事上和教务上的行政汇报;然后,按照他们的职责精神,他们或者是把修道院里的混乱局面纠正过来,或者反而加剧这种混乱局面。因此,我又见到了正直而严厉的埃贝尔大人和他那两个年轻的随从辅祭。他们显然还记得我以前在他们面前受盘问时的那副可怜相,他们的眼睛里都含着泪水,我从他们的脸上看出了同情和欣慰的表情。埃贝尔大人坐在那儿,他叫我坐在他对面;他的两个随从站在椅子后面,他们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埃贝尔大人对我说:
“说吧!苏珊修女,现在大家待您怎么样?”
“大人,她们把我忘了。”我回答他说。
“真是太好了。”
“这也是我的全部希望,不过,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请您开开恩,就是请您把我的院长嬷嬷叫到这儿来。”
“那是为什么?”
“因为要是有人向您告她的状的话,她一定会把账算在我的头上的。”
“我明白了,但是,您总得把您知道的事告诉我吧。”
“大人,我求您把她叫来,让她亲耳听见您提的问题和我的回答。”
“您尽管说。”
“大人,您这样会把我毁了的。”
“不会的,您一点都不用怕;从今天起,您就不再受她管了;不等这个礼拜结束,您就要搬到阿尔帕容(20)附近的圣厄特罗普(21)修道院里去住。您有一个好朋友。”
“一个好朋友,大人!我自己觉得我根本就没有什么朋友呀。”
“就是您的那个律师。”
“马努里先生?”
“就是他。”
“我不相信他还记得我。”
“他去见了您那两个姐姐,见了主教大人、上诉法院的首席院长和所有以虔诚闻名的人;他为您筹措到了一笔让您到我刚才提到的那座修道院里去的费用;您只需在这儿再待很短的时间。因此,如果您对这儿的混乱状况有所了解的话,您可以告诉我,您不会受到连累了;并且我以您发过的顺从的神圣誓愿的名义,命令您告诉我。”
“我一点也不了解。”
“怎么!自从您败诉以后,她们倒待您有了某种分寸?”
“她们已经相信,并且也应该相信,我犯下了推翻自己入院誓愿的过错;并且她们已经使我向天主祈求宽恕。”
“我想要知道的就是这种祈求宽恕的情况……”
说到这儿,他摇了摇头,皱了皱眉;于是我清楚地知道,只要我说出来,就可以使院长也挨几下她以前叫人对付我的苦鞭的抽打;但是,我并没有这样的打算。副主教看出从我这儿了解不到任何情况就走了,临走时嘱咐我对他刚才告诉我的、把我转到阿尔帕容的圣厄特罗普修道院去的事保守秘密。当这个好心的埃贝尔老人独自在走廊上走的时候,他的两个随从回过头来,很亲切、很和善地向我告别。我不知道他们的姓名和情况,但是,天主愿意让他们保留这种心软、慈悲的性格,这种性格在干他们这一行的人中是非常少见的,然而对于那些接受人类的忏悔和代为请求大慈大悲的天主开恩的人来说又是非常合适的。就在我以为埃贝尔大人忙于安慰、询问或者斥责别的修女的时候,他又走进了我的房间。他对我说:
“您是通过什么途径认识马努里先生的?”
“通过我的官司。”
“是谁把他介绍给您的?”
“是上诉法院首席院长的夫人。”
“在您的案子进行的过程中您一定常常和他商谈啰?”
“不是的,大人,我很少见到他。”
“那您是怎么把您的情况告诉他的?”
“通过我亲笔写的几份上诉状。”
“您有这些上诉状的抄件吗?”
“没有,大人。”
“是谁把这些上诉状转交给他的呢?”
“是上诉法院首席院长的夫人。”
“您是通过什么途径认识她的呢?”
“我认识她是通过我的朋友于尔叙勒修女,她们是亲戚。”
“您败诉以后见过马努里先生吗?”
“见过一次。”
“确实见得不多。他没有给您写过信吗?”
“没有,大人。”
“您也没有给他写过信吗?”
“没有,大人。”
“他一定会来把他为您做的事告诉您的。我命令您不要到会客室里去见他,如果他给您写信,不管是直接的,还是间接的,您都要原封不动地把信寄给我,不要拆开;您听清楚了,不要拆开。”
“好的,大人;我一定照您说的去做。”
不管埃贝尔大人不信任的态度是针对我的,还是针对我的恩人的,都使我受到了伤害。
马努里先生果然在当天晚上来到了龙桑修道院。我信守了对副主教许下的诺言,拒绝和他会谈。第二天,他给我写了一封信,叫他的信使给我送来;我收到信以后,没有拆开就原封不动地寄给了埃贝尔大人。我记得那天是礼拜二。我一直焦急地等待着副主教的许诺和马努里先生活动的结果。礼拜三,礼拜四,礼拜五,一天天过去了,我没有听到任何消息。这几天对我来说是多么漫长啊!我真担心又会遇到什么麻烦,把一切都打乱。我虽然不能恢复自由,但是能换座监狱,也是件好事。第一桩好事总归能使我们萌生出还会有第二桩好事的希望;这也许就是那句成语“福不单行”的来源吧。
我快要离开这儿的女伴了,我了解她们的为人,没有必要假设我去和另外一些幽禁在修道院里的女人生活在一起的时候会有什么好处;但是,不管那些女人怎么样,她们总不可能比这儿的修女更凶恶,心眼更坏。礼拜六上午,九点钟光景,修道院里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这些修女历来都是只要有一点小事就会冒冒失失,乱作一团。她们来来去去,在那儿交头接耳,低声谈论;宿舍的房门开了又关,关了又开;正如到现在为止您已经能够看到的那样,这是修道院里发生革命的信号。我独自一人待在自己的房间里,我在等待,心里怦怦乱跳。我到房门那儿去听动静,我向窗外东张西望,我在房间里坐立不安,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我高兴得发抖,在心里对自己说:“是有人来接我了,过一会儿,我就不在这儿了……”果然,我没有说错。
两个陌生的女人来到了我面前,一个是圣厄特罗普修道院的修女,另一个是该院负责外勤的修女;她们三言两语就把来意告诉了我。我手忙脚乱地收拾好房间里属于我的那些小东西,把它们乱七八糟地扔在那个外勤修女的围裙里。她把这些东西放进了几个小包。我没有要求和院长见一面,于尔叙勒修女已经不在人世,我没有什么人要告别了。我下了楼,院里的人检查了我要带走的东西以后,给我打开了修道院的一道道门;我登上了一辆马车,就和来接我的人一起走了。
副主教和他那两个年轻的教士,还有上诉法院首席院长的夫人和马努里先生,都聚集在院长那儿,院里的人告诉他们说我已经走了。走在路上的时候,那个修女和我谈起我要去的那座修道院,每当她向我夸奖她们的修道院的时候,那个负责外勤的修女总要这样补充一句:“这都是实话!”她对自己能被选来接我感到十分高兴,想要和我交朋友;因此,她向我吐露了一些秘密,还对我应该如何立身行事提了一些忠告;这些忠告对她显然是有用的,但是对我可不会有什么用。我不知道您是不是了解阿尔帕容的修道院。那是一幢很大的正方形楼房,有一面朝着大路,另一面朝着田野和园圃。在朝大路的一面,每个窗口那儿都可以看到有一个、两个或者三个修女;光这个景象就使我对这座修道院里的秩序了解得比来接我的修女和她的同伴刚才告诉我的那一切还要多。站在窗口的修女显然是认出了我们坐的那辆马车,因为一眨眼的工夫,那些蒙着头巾的脑袋就都消失了。我来到了这座新监狱的大门口。修道院的院长张开双臂迎接我,拥抱我,然后拉着我的手,领我到修道院的大厅里,那里已经有几个修女比我先到了,其他的修女也正在朝那儿跑来。
这个院长夫人叫什么名字我还不知道,但是我忍不住要先把她向您描写一番,然后再往下讲。她是一个又矮又胖的女人,可是动作利索敏捷;她的脑袋在肩膀上一刻也不停地晃动着;她穿的衣服总有让人看了不顺眼的地方;她的相貌既不算漂亮,也不算难看;她的右眼要比左眼长得高一点、大一点,目光火辣辣的,可又不那么凝神;她走起路来前后甩着膀子。她想要说话的时候,还没有理好思绪就先张开了嘴巴,因此说起话来有点结结巴巴。她坐在那儿的时候,也在椅子上动来动去,好像有什么东西使她感到不舒服似的;她不顾一切礼仪,撩起头巾来搔痒,还跷起了二郎腿。她问您话的时候,您回答她,可她又不听您说;她和您讲话的时候,会一时糊涂,突然停下来,不知道讲到哪里了,于是就开始生自己的气;但这种时候如果您使她言归正传,她反而会把您叫作大傻瓜、呆子。她有时候很随便,用“你”来称呼下属,有时候又很专横和傲慢,看不起别人;她端庄严肃的时间很短,她的心肠一会儿软一会儿硬。她的脸时常变样,这表明她的思想十分不连贯,她的脾气变化无常;因此,修道院里的秩序也就好一阵坏一阵。有些日子,寄宿生和初修生混在一起,初修生又和修女混在一起;大家互相串门,在一块儿喝茶,喝咖啡,喝可可饮料,喝甜烧酒;做功课的速度快得令人难以相信。正当大家处在这种乱哄哄的局面当中的时候,院长的脸突然一下子变了,钟声一响,大家立刻都退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关上门;喧闹、喊叫和混乱过后是一片寂静,简直让人觉得这儿的一切生灵全都在顷刻之间死了。原来,有个修女犯了一点儿小错误,院长把她叫到房间里,对她很严厉,命令她脱掉衣服用苦鞭抽打自己二十下;那个修女遵照院长的命令,拿起苦鞭抽打自己;但是,她刚抽打了几下,院长的心又一下子软了下来,伸手夺走了她手里的苦鞭,并且哭了起来,说是不得已才惩罚人的,心里非常难过;接着,院长就吻她的额头、眼睛、嘴巴和肩膀,抚摸她,夸她说:“瞧她的皮肤多么白嫩啊!她的身材多么漂亮丰满啊!脖子多么美丽啊!发髻多么好看啊!……圣奥古斯蒂娜修女,你如此怕羞真是疯了,把衬衣脱下来吧:我是个女人,我是你的院长。啊!这胸脯多么美丽!它是多么结实!我会允许这玉体被鞭子抽破吗?不,不,根本不会有这种事的……”院长再次吻她,把她扶起来,并且亲自给她穿好衣服,还对她说了些最甜蜜的话,免除她的功课,然后打发她回房间去。同这种女人是很难相处的,别人永远无法知道她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什么事情应该避免,什么事情应该做;万事都没有个规矩:饭不是吃得太饱,就是饿得要死;院里的经济弄得很拮据,她对大家的建议不是难以接受,就是置之不理;大家和有这种脾气的院长的关系不是太亲近,就是太疏远;没有一个准确的距离,没有一定的尺度;修女们由失宠到得宠,由得宠到失宠,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您要我给您讲件小事来说明她是如何管理院务的吗?每年两次,她跑遍每一个房间,把她所能找到的一瓶瓶甜烧酒全都从窗口扔到外面,但是四天以后,她又亲自把一些甜烧酒送给她的大多数修女。这就是我以前庄严地发过誓要服从的女人,因为我们发的那些入院誓愿是从一座修道院带到另一座修道院的。
我和她一起走进修道院。她搂着我的腰,带我到会客室里去。那儿有人端来了一些水果、小杏仁饼、蜜饯等小吃。那个严肃的副主教开始夸奖我,院长就立刻打断他的话说:“她们错了,她们错了,这我知道……”副主教还想继续说下去,院长又打断他的话说:“她们怎么会抛弃她的?她简直是贤淑和温柔的化身;听说她很有才华……”副主教又想说最后的几句话,院长再次打断了他,贴在我耳边低声对我说:“我爱您爱得快发疯了,等到这些书呆子走了以后,我把我们的修女都叫到这里来,您给我们唱支小曲好吗?”我很想笑出来。严肃的副主教感到有点儿不自在,他那两个年轻的随从看见他那副窘态和我为难的样子,也在那儿微笑。于是,埃贝尔大人又恢复了他原来的性格和一贯的作用,突然用命令的口气叫院长坐下来,迫使她保持安静。院长坐了下来,但是,她感到浑身难受,坐在那儿动个不停,一会儿搔搔脑袋,一会儿整理整理衣服——其实她的衣服并没有弄乱,一会儿又打呵欠;这时候,副主教一本正经地谈到了我离开的那座修道院,我在那儿遇到的不愉快事情,我现在进来的这座修道院,以及我对帮助过我的那些人应该感谢,他谈得合情合理。他谈到这里的时候,我看了看马努里先生,他低垂着眼睛。这时候,谈话的内容转到了更为一般的方面;院长被迫忍受的那种必须保持安静的痛苦局面终于结束了。我走到马努里先生身边,感谢他以前对我的帮助;我当时战战兢兢,说话结结巴巴,不知道如何感谢他才好。我的心慌意乱,我的窘态,我的这种可怜的样子,因为我的心里确实十分激动,真是悲喜交加,我的所有这一切行动比我的言语更能表示感谢之情。他的回答也不比我说的话更有条理,他也和我一样慌乱。我不知道他对我说了些什么,但是我听出来的意思是:假如他已使我严酷的命运有所改善的话,他就是得到了很大的报答;他以后回忆起他为我做过的事情时会比我还要高兴的;他对自己在巴黎法院里因公务繁忙而不能常来修道院探望我深表遗憾;但是他希望副主教大人和院长夫人允许他了解我的健康和生活情况。
副主教没有听明白这些话,院长却赶紧回答说:“先生,随您的便;今后她喜欢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在这里,我们将尽量安抚以前别人给她造成的痛苦……”接着她声音很低地对我说:“我的孩子,那你是受了很多苦了?但是,龙桑修道院里的那些女人怎么敢这样虐待你?我认识你的那个院长,我们以前一起在波尔罗亚尔修道院(22)当寄宿生,大家都非常讨厌她。我们以后会有见面时间的,到时候你把这一切都讲给我听……”说到这儿的时候,她拿起我的一只手,在上面轻轻地拍着。那两个年轻的教士也向我说了几句客套话。时间不早了,马努里先生起身向我们告辞;副主教和他的随从受到阿尔帕容的一个爵爷的邀请,到他的府上去了,只剩下我和院长在那儿;但是,我们待的时间并不长,全院的修女、初修生和寄宿生都纷纷跑来。一转眼工夫,我看见有上百个人把我团团围住。我不知道听哪个说好,也不知道回答哪个好;她们的容貌各种各样,她们的谈吐也各不相同;但是我看得出她们对我的回答和我本人,并没有什么不满意。
等到这种令人讨厌的会面持续了一段时间,大家初次见面时的那种好奇心得到满足以后,客厅里的人就渐渐少了;院长把留在那儿的其余的人也赶走了,然后就亲自送我到我的房间里去。她以她的方式来欢迎我,她指着祈祷室对我说:“我的小朋友今后就是在那儿向天主祈祷,我要派人在这张跪凳上放一个垫子,免得让她两个小小的膝盖受伤。这只圣水缸里一滴圣水都没有,那个多萝泰修女老是忘记事情。您试试这把椅子,看看坐起来是否舒服……”她一边这样说,一边叫我坐下来,把头靠在椅子背上,她还在我的额头上吻了一下。接着,她走到窗子跟前,看看窗扇拉上放下是不是容易;又走到我的床那儿把帐子拉好又拉开,看看是不是能关严。她还检查了被子,然后说:“它们挺不错。”她拿起枕头,把它拍得鼓鼓的,嘴里说着:“这个可爱的脑袋睡在上面一定会很舒服……被单不那么考究,但这是修道院里的东西……褥子挺不错。”这些事做完以后,她走到我面前,拥抱了我一下就走了。我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心里在说:“啊,这是个疯女人!”于是我预料到,等待着我的将是一种既幸福又痛苦的日子。
我在房间里打扮了一下,就去参加晚课。我和大家一起吃了晚饭,并且和她们一块儿度过了那段饭后消遣时间。有几个修女来和我套近乎,有几个则和我疏远些;亲近的是考虑到我在院长那儿得到了保护,疏远的则已经被院长对我的偏爱引起了警觉。开始的时候,大家都说了些互相恭维的话,她们问了我离开的那座修道院的情况,试探我的性格、我的倾向、我的爱好和我的智力。她们事事处处都在试探您,她们为您设下了一连串的小圈套,随后从中得出最正确的结论。例如,她们随口说出一句诽谤别人的话,然后就望着您;她们讲一件事的时候刚开了个头,就等着看您是想追问下文呢,还是随它去。如果您说了一句很平常的话,她们明明知道这句话根本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却偏要说这句话说得好极了;她们不论是夸奖您还是骂您,都是故意的。她们想方设法弄清楚您的那些最隐秘的思想,她们问您看哪些书,并且给您拿来一些圣书和一些亵渎神灵的书,看您挑选哪一种。她们引诱您去犯一些违反院规的小错误,向您吐露一些秘密,随口对您说几句有关院长的怪脾气的话:她们把您说的话全都收集起来,然后再讲出去。她们离开您,又重新接近您;她们试探您对风俗、虔诚、尘世、宗教、隐修生活,总之,对一切事物的看法。经过这些反复试探以后,她们给您取一个能说明您特点的外号,把这个外号加在您的名字前面,因此,她们叫我“谨慎女”圣苏珊。
第一天晚上,院长就来看我;她进来的时候,我正在脱衣服。她就给我摘下头巾和围巾,给我梳睡觉的发式;她还帮我脱了衣服。她对我说了很多温柔甜蜜的话,百般地抚摸我,使我感到有点儿不自在,而且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不自在,因为我一点也弄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连她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而且现在我还在想这件事,当时我们又怎么能明白呢?不过,我把这件事对我的神师讲了,他厉声斥责了这种我当时认为而且现在还认为是没有歹念的亲热行为,他还严肃地禁止我再让她亲热。她当时吻了我的脖子、肩膀和手臂;她夸我长得很丰满,身材很好,还把我扶上床;她又从这一边和那一边掀开我的被子,吻了吻我的眼睛,然后给我拉好帐子就走了。我忘记告诉您,她还推说我一定是很累了,允许我想在床上睡多少时间就睡多少时间。
我果真利用了她的许可,我相信这是我在修道院里过的唯一一个舒适的夜晚,并且我至今还几乎没有忘记那个晚上。第二天,九点钟光景,我听见有人在轻轻地敲我房间的门。我当时还躺在床上,我应了一声,那人就推门进来了;来的是一个修女,她很不高兴地对我说,时间不早了,院长嬷嬷在等我。我立即起床,匆匆忙忙穿好衣服后便去了。“您好,我的孩子,”她对我说,“您这一夜过得好吗?这是咖啡,它等了您有一个小时了;我相信它的味道一定很好,快把它喝了,喝完以后,我们再谈……”说到这儿的时候,她在桌子上铺了一块餐巾,又在我身上铺了一块,然后把咖啡倒在杯子里,还加了些糖。其他的修女也在房间里用同样的方式款待同伴。在我这样吃早点的时候,院长向我谈起我的这些同伴,并且按她自己的好恶来描述她们。她百般向我表示友好,问了我许多有关我离开的那座修道院、我的父母和我经历的那些不愉快的事的情况;她由着自己的性子或是夸奖一番,或是责备几句,从来等不及听完我的回答。我一点都没有和她顶嘴,她对我的聪明、判断能力和办事谨慎都感到很满意。这时候,有修女来了,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一共来了五个。她们谈起这个嬷嬷喂养的小鸟,那个修女的怪癖,以及一些不在场的人的逸闻趣事;大家都很开心。房间的角落里有一架羽管键琴,为了消遣,我的手指在琴键上按了按,因为我是新来到修道院的,一点不知道她们取笑的是哪些修女,我几乎觉得这样没有什么好玩,再说就算对她们所说的事了解得更多一点,我也不会觉得会好玩一些;要开好玩笑,得很风趣才行,而且谁没有一点有趣的事呢?当她们在那儿嘻嘻哈哈大笑的时候,我弹了几个音;渐渐地,我把她们的注意力吸引过来了。院长来到我的跟前,轻轻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对我说:“好吧,圣苏珊,我们来乐一乐,你先弹个曲子,然后再唱歌。”我照她的吩咐做了,我弹了几支我比较娴熟的曲子;我即兴弹了幻想曲,接着唱了几段蒙东维尔(23)的圣歌。“唱得很好,”院长对我说,“不过我们在教堂里,这种圣歌高兴唱多少就可以唱多少。这里就我们这些人,这些都是我的朋友,她们也会成为你的朋友的;你就给我们唱些比较轻松愉快的歌吧。”有几个修女说:“她也许只会唱这样的歌,她远道而来也够累的,应当体谅她;一次唱这些已经够了。”
“不行,不行,”院长说,“她的伴奏美妙极了,她有副举世无双的好嗓子(说实在的,我的嗓音也不难听,但是准确、温柔和委婉有余,力度和音域宽广不够),她不给我们唱点别的,我是不会放过她的。”
我有点给那几个修女的话激怒了,就回答院长说,那些姐妹对我的弹唱不高兴听了。“但是,我,我还是很高兴听的。”我料到她会这样说的。于是,我又唱了一支相当动听的小调,所有的人都拍手叫好,都夸奖我,拥抱我,亲切地抚摸我,还要求我再唱一支。其实这些矫揉造作的媚态只不过是为了附和院长刚才所说的话;在场的人几乎没有一个不想夺取我的嗓子,弄断我的手指,如果她们能够办得到的话。有几个修女也许一辈子都没有听过音乐,她们竟然对我所唱的歌说了几句令人啼笑皆非的话,但是一点也没有讨得院长的欢心。
“你们都给我住嘴,”院长对她们说,“她弹起琴来、唱起歌来简直就像个天使。我要她每天都到这儿来,我以前也有点会弹羽管键琴,我要她帮我温习温习。”
“啊!夫人,”我对她说,“以前会的话,不会完全忘记的……”
“非常愿意试试,你让我来弹弹。”
她先试着弹了几下,然后弹了一些和她的思想个性一样疯狂、古怪和不连贯的曲子;但是,我从她演奏的缺点之外看出,她的手弹琴时比我轻盈得多。我把自己的发现告诉了她,因为我喜欢赞扬别人,而且很少错过这样做的机会:这样做是非常甜蜜的!修女们一个接一个地悄悄走了,差不多只剩下我和院长在谈论音乐。她坐在那儿,我站着;她拿起我的两只手,一边握得紧紧的,一边说我:“除了琴弹得好以外,她还有世界上最漂亮的手指;泰雷兹修女,您看看……”泰雷兹修女垂下眼帘,涨红着脸,说起话来结结巴巴的;可是,我的手指漂亮不漂亮,院长的看法是对是错,和这个修女有什么关系呢?院长搂着我的腰,她觉得我的身材漂亮极了。她把我拉到她面前,叫我坐在她的膝盖上,她用手托起我的头,要我望着她;她对我的眼睛、嘴巴、脸颊及皮肤都赞美了一番。我一句也没有搭腔,我两眼低垂,像个傻子一样任她表示亲热。泰雷兹修女则显得心不在焉,焦虑不安。她在我们的左边和右边来回走着,虽说她什么也不需要,可是样样东西都去摸一摸;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才好,她从窗口往外张望,以为听见有人在敲门;于是院长对她说:“圣泰雷兹,要是你觉得心烦,你可以走了。”
“夫人,我不觉得烦。”
“因为我还有许许多多的事要问这个孩子。”
“这我相信。”
“我想知道她过去的全部故事,如果我不知道别人给她造成的那些痛苦,怎么能抚慰她内心的创伤呢?我希望她一点不漏地把这些痛苦讲给我听,我对此当然会难过得撕心裂肺、痛哭流泪,不过这没有什么关系。圣苏珊,我什么时候才能知道这一切呢?”
“夫人,我随时听候您的命令。”
“我想请你立刻就讲,如果我们还有时间的话。现在几点钟了?”
泰雷兹修女回答说:“夫人,五点钟了,晚课的钟快要敲了。”
“还是让她开始讲吧。”
“不过,夫人,您答应过我,在做晚课以前要安慰我一会儿的。有些想法弄得我心神不定,我很想把我的心事告诉嬷嬷。如果我不说出来就去做晚课,我就无法祈祷,思想会开小差的。”
“不行,不行,”院长说,“你有这些想法真是疯了。我敢保证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们明天再谈好了。”
“唉!亲爱的嬷嬷,”泰雷兹修女一边说一边扑倒在院长的脚下,哭得像泪人似的,“还是马上谈吧。”
“夫人,”我一边离开院长的膝盖站了起来,一边对她说,“您就同意我的这个姐妹向您提出的请求吧;别让她再痛苦下去了;我这就要走了;以后我总会有时间满足您对我的主动关心的;等到您听完了泰雷兹修女的倾诉以后,她就不会再痛苦了。”
我朝门那儿移动了一下想要出去,院长一手把我拉住了。跪在地上的泰雷兹修女则抓住了院长的另一只手,一边在她的手上吻着,一边在哭;于是院长对她说:
“说真的,圣泰雷兹,你这样焦虑不安叫人看了很不舒服;我已经对你说过了,这样会惹我不高兴,会给我添麻烦的,我不愿意别人给我添麻烦。”
“这我知道,但是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我想要这样做,但是我无法……”
这时候我退了出去,让那个年轻的修女和院长在一起。后来到了教堂里的时候,我禁不住朝她望去,她依然是那副沮丧和愁眉苦脸的样子;我们的目光相遇了好几次,我觉得她好像对我的目光有些受不了。院长呢,她在自己的祷告席上打盹。
晚课一会儿就匆匆做完了。据我看,唱经室并不是院里大家最喜欢待的地方;大家很快就离开那儿,唧唧喳喳像一群小鸟从笼子里逃出来似的;修女们有说有笑地跑着分散到各个房间里去。院长回到自己的房间里,闭门不出;泰雷兹修女在自己的房间门口站住了,偷偷地监视着我,好像她很想知道我下一步要干什么。我走进自己的房间,过了一会儿,泰雷兹修女的房门也关上了,并且是慢慢地关上的。我立刻想到这个少女是在嫉妒我,她怕我夺了她在院长身边所享有的那种宠信的地位。我一连观察了她好几天,从她发的小脾气、她的幼稚可笑的慌张和她的一系列行动中完全证实了自己的猜测,我发现她一再跟踪我,观察我,在院长和我中间插一脚,打断我们的谈话,贬低我的优点,散布我的缺点;我还从她的面色苍白、她的痛苦、她的痛哭、她的身体和精神失常中完全证实了自己的猜测;于是我就去找她,对她说:“亲爱的朋友,您怎么啦?”她没有回答我,我的拜访使她感到措手不及,弄得她很难堪;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做什么好。
“您对我不够公正,您就对我说实话吧,您是怕我滥用我们的嬷嬷对我的好感,怕我把您从她的心里挤出去。您放心好了,这样做不符合我的个性。要是我有幸能左右她的思想的话……”
“您会要什么有什么的,她是喜欢上您了,她今天为您做的事恰恰就是她当初为我做过的事。”
“那好吧!请您放心,我只会利用她对我的信任来使您在她的心中变得更加可爱。”
“这事能指望您吗?”
“这事为什么不能指望我呢?”
她没有回答我,而是扑上来搂着我的脖子,叹着气对我说:“这不是您的错,我知道得很清楚,我时刻都在对自己这样说,但是,您要答应我……”
“您要我答应您什么?”
“答应我……”
“您就把话说完吧,凡是我办得到的事,我都会去做的。”
她在那儿犹豫,双手捂住眼睛,然后用一种低得我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答应我今后您尽量少去看她。”
我觉得她的这个要求非常奇怪,禁不住问她:“我经常去见我们的院长,还是很少去见我们的院长,这和您有什么关系?您要是不断地去见她,我呢,我是一点都不会生气的。我要是这样做,您也不应该生气的呀;我向您保证,我绝不会在她那儿损害您的利益,也决不会损害任何人的利益,这难道还不够吗?”
她离开我,扑倒在她的床上,回答我的只是她痛苦地说出的这样几句话:“我完了!注定完了!为什么呢?您一定以为我是世界上最坏的女人!”
我们正谈到这儿,院长进来了。她已经去过我的房间,没有找到我;接着,她几乎走遍全院,还是没有找到我;她根本没有想到我会在圣泰雷兹的房间里。当她从派去找我的那些修女那儿知道我在这儿的时候,就赶紧跑来了。从她的目光中和她的脸上可以看出,她有点儿慌张;但是,她全身的表情如此协调的时候是很少见的!圣泰雷兹一声不响,坐在她的床上,我站着。我对院长说:“我亲爱的嬷嬷,我事先没有得到您的允许就到这儿来了,请您原谅。”
“确实,”她回答我说,“最好要征得我的同意。”
“但是,我这个亲爱的姐妹实在太让我同情了;我看见她很痛苦。”
“有什么可痛苦的?”
“要我告诉您吗?为什么我不告诉您呢?这是一种微妙的情感,这种情感是她的心灵的真实流露,十分生动地表明她对您的热爱。您对我的那番好意的表示使她那颗温柔的心产生了恐慌:她怕我在您心中的地位超过她;她的这种嫉妒心说来是非常正当的,是十分自然的,亲爱的嬷嬷,对您来说这也是令人高兴的,但是,我觉得这种心情在我的这个姐妹身上已经变得很可怕了,所以我是来安慰她的。”
院长听我讲完以后,露出了一种威严的神色,对泰雷兹说:
“泰雷兹修女,我以前喜欢您,现在还是喜欢您的;我没有什么可以埋怨您,您也没有什么可以埋怨我;但是我不能容忍那种独自一人享有我的爱的要求。要是您不想让还留在我心中的那种对您的爱消失的话,要是您还记得阿加特修女的下场的话,您就得放弃这种要求……”接着,她转过身来对我说:“就是您在唱经室里看到的在我对面的那个身材高大的棕发女子。”(因为我交际不广,来到修道院的时间又短,新来乍到,所以还不知道全院同伴的名字。)院长又说:“泰雷兹修女刚进院,并开始得到我疼爱的时候,我也很喜欢阿加特修女。阿加特修女当时也产生了同样的不安,也干了些同样的荒唐事;我警告过她,可是她一点不改,最后我只好采取一些严厉手段,而且使用了很长一段时间,这可是完全违背我的个性的,因为她们以后都会告诉您我的心肠是很好的,我惩罚什么人的时候总是违背自己的心愿的。”随后她对圣泰雷兹说:“我的孩子,我一点不希望别人给我添麻烦,这话我已经对您说过了;您是了解我的,不要惹我生气……”接着,她把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对我说:“来,圣苏珊,领我回去。”我们走出了圣泰雷兹的房间。她想跟着我们一起去,但是院长漫不经心地从我的肩膀上转过头去,用一种专横的声音对她说:“回到您的房间里去,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出来。”她服从了,使劲儿地关上了房间的门,还脱口说了几句话,把院长气得浑身发抖。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因为我不明白这几句话的意思。我看见院长生气了,就对她说:“亲爱的嬷嬷,如果您愿意为我做件好事的话,那就请您原谅我的泰雷兹姐妹;她是昏了头,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要我原谅她什么呢?我是很愿意这样做的,但是您会给我什么呢?”
“啊!亲爱的嬷嬷,我能有幸为您做什么可以让您高兴、使您息怒的事呢?”
她眼睛望着地上,涨红着脸,叹了一口气;说实在的,她的这副样子简直像一个情人。随后,她又无精打采地倒在我身上,好像站不住了一样。她对我说:“把您的额头凑过来,让我吻吻……”我探身把额头凑过去,她吻了吻。从这个时候起,一有哪个修女犯了过失,我就替她求情,并且我可以肯定,只要给院长一点好处就可以替她求到宽恕的;这个好处就是让她或是在我的额头上,或是在脖子上、眼睛上、面颊上、嘴唇上、胸脯上、手臂上,吻一下。不过,她最常吻的是我的嘴唇;她觉得我的呼吸清洁,牙齿洁白,嘴唇鲜嫩红润。确实,如果在她对我所说的那些溢美之词中我哪怕是配得上一小部分的话,那我也一定是很美的。照她的说法,我的额头白净、平滑又迷人;我的眼睛炯炯有神;我的面颊红润又细嫩;我的手小巧又丰满;我的胸脯结实得像石头,形状又好看;我的手臂滑腻又圆润,举世无双;我的脖子妙不可言,世上少见,没有一个修女能比得上;她赞美我的话,我真是说也说不尽!在她夸我的这些话中,倒也有一些符合事实的地方,我不同意的只是其中的大部分,而不是全部。有时候,她从头到脚打量着我,那种得意的样子是我在任何一个别的女人身上从来都没有看到过的。她望着我说:“啊,天主召唤她来过隐居生活真是最大的幸福;有了这样的姿色,要是留在尘世间,她会使她遇见的男人全都坠入地狱的,而且她自己也要和他们一起被罚入地狱。凡是天主安排的事,总是安排得尽善尽美的。”
这时候,我们正在朝她的房间走去。我准备离开她,但是她一把拉住我,对我说:“现在时间太晚了,您不能开始讲您在圣马利亚修道院和龙桑修道院里的经历了。不过,您还是进房间来吧,教我一会儿羽管键琴。”我跟着她进了房间。一会儿工夫,她就打开了琴盖,准备好一本乐谱,搬过来一把椅子,因为她的手脚很快。我坐了下来。她想到我可能会冷,就从别的椅子上拿来一块垫子,放在我的面前,然后她弯下腰去,把我的双脚捧到垫子上面。接下来,她走到椅子后面,身子靠着椅背。我先试了试音,随后弹了几支库伯兰(24)、拉摩(25)和斯卡拉蒂(26)的曲子;就在这时候,她撩开了我脖子那儿衬衣的一角,把一只手按在我赤裸着的肩膀上,手指头放在我的胸脯上。她叹着气,好像胸口闷得慌,呼吸也变得困难了;她那只按在我肩膀上的手先是用力往下压,然后就一点不压了,好像她没有一点力气,没有一点生气了,连头也垂下来,靠在我的头上。确实,这个疯子对音乐有着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敏感和非常强烈的爱好;音乐能对其产生如此奇特效果的人,我还从来没有见到过。
就在我们这样简单而甜蜜地自娱自乐的时候,房门突然被猛力地撞开了,把我吓了一跳,院长也大吃一惊。原来是圣泰雷兹这个疯子来了,她身上的衣服穿得乱七八糟,目光惶惑,很奇怪地把我们逐个仔细看了一遍;她的嘴唇在颤抖,连话也说不出来。但是,她马上又神志清醒了,扑倒在院长的脚下;我也和她一起向院长求情,并且再次替她求得了院长的宽恕,不过院长十分坚决地向她声明,至少对于像这种性质的过错,这是最后一次宽恕了;随后,我和圣泰雷兹一起出了她的房间。
在回我们房间的时候,我对她说:“亲爱的姐妹,您要当心点,您会惹得我们的嬷嬷不高兴的。我虽然不会丢下您不管,但是您会把我在她那儿的信用都用光的,这样我只好十分抱歉,再也不能为您,也不能为其他任何人做任何事情了。但是,您到底在想什么呢?”她没有回答。“您怕我什么呢?”她还是没有回答。“难道我们的嬷嬷不能一视同仁,同时爱我们两人吗?”
“不行,不行,”她粗暴地回答我说,“这是不可能的;很快我就会让她感到讨厌的,我会因此在痛苦中死去。唉!为什么您要到这儿来呢?在这儿您是不会有长期幸福的,对这点我深信不疑;而我也要做一辈子不幸的人。”
“不过,”我对她说,“我知道一个修女失去了她的院长的照顾,那是一种很大的不幸;但是我知道还有一种更大的不幸,那就是她是自作自受;难道您没有一点要责怪自己的地方吗?”
“唉!但愿如此!”
“要是您有什么要责怪自己的地方,那就得亡羊补牢;最可靠的办法就是耐心地忍受由此而造成的痛苦。”
“我做不到,我做不到;再说,难道应该由她来惩罚我吗?”
“由她,泰雷兹修女,由她!下属可以用这样的语气来谈论院长吗?这样不好,您是忘乎所以了。我敢肯定,这个过错比您要自责的任何过错都严重。”
“唉!但愿如此!”她又对我这样说,“但愿如此!……”说到这儿,我们就分手了,她到她的房间里去自怨自艾,我回我的房间去揣摩女人头脑中的古怪想法。
这就是隐修的结果。人是为社会而生的。要是把一个人和社会分开,让他离群索居,他的思想就会混乱,他的脾气就会发生变化,心里就会产生很多奇怪的情感,头脑里就会萌生怪诞的想法,就像荒原上会长出荆棘一样。要是把一个人安排在森林里,他就会在那儿变得很凶恶;要是把他安排在修道院里,由于在那儿除了生活必需的思想以外还要加上受奴役的思想,他就会变得更加凶恶了:一个人进了森林还可以出来,进了修道院就再也不能出来了;一个人在森林里还是自由自在的,在修道院里就成了奴隶。耐得住孤独也许比耐得住贫困需要有更大的勇气;贫困使人落魄,而隐修则使人道德败坏。在贫困潦倒中生活会比在疯癫状态中生活好一些吗?对这个问题我不敢妄做定论,但是这两种情况都是需要避免的。
我看到院长对我的疼爱在一天天增加。不是我经常到她的房间里去,就是她在我的房间里;我稍微有一点儿不舒服,她就命令我住到病房里去,免除我的功课,打发我早早上床休息,或者是不让我做早晨的祷告。在唱经室里,在食堂中,在课间休息的时候,她总是想法子向我表示友谊;在唱经室里,唱到情感丰富和温柔的段落时,她就对着我唱,如果是别人在唱,她就望着我;在食堂里,她总是把别人给她做的好吃的饭菜送些给我吃;在课间休息的时候,她搂着我的腰,对我说些最甜蜜和最亲切的话题。别人送给她的礼物,我没有一样不分享到的:巧克力、白糖、咖啡、烟酒、衬衣、手帕,等等;她还把自己房间里的版画、器皿、家具和许多看上去赏心悦目或是用起来舒适的东西搬来装饰我的房间;我那时几乎只要离开房间一会儿,回去以后就会发现房间里多了某些礼物。我于是就到她的房间里去感谢她,而她就会感到一种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高兴;她拥抱我,亲热地抚摸我,把我抱在她的膝盖上坐着,告诉我院里一些最秘密的事,并且自以为如果我热爱她的话,她就会过上一种幸福的生活,这种生活比她本来可能在世俗社会中过的那种生活还要幸福一千倍。说完这些话以后,她就打住了,用含情脉脉的目光望着我,然后问我:“圣苏珊,您爱我吗?”
“我怎么会不爱您呢?否则,我准是个忘恩负义的人。”
“这倒是真话。”
“您的心肠这么好……”
“您要对我说:‘我喜欢您。’”
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她吻了吻我的眼睛。她那只拥抱我的手把我搂得更紧了,另一只放在我膝盖上的手在用力往下按。她把我拉向她那儿,把她的脸贴在我的脸上。她叹了口气,仰天倒在椅子上。她的身子在发抖,好像她有什么悄悄话要对我说,可又不敢说似的。她流下了眼泪,然后对我说:“唉!苏珊修女,您并不爱我!”
“我并不爱您,亲爱的嬷嬷?”
“不爱。”
“那么请告诉我,我要做些什么才能证明我爱您。”
“那得您自己去猜。”
“我是在想,可是我一点也猜不出来。”
这时候,她解开了脖子那儿的衬衣,把我的一只手放在她的胸脯上;她没有说话,我也一声不响;她好像在享受着最大的快感。她请我吻她的额头、两颊、眼睛和嘴巴,我照她说的做了:我并不认为这样做有什么不好。这时候,她感到越来越快乐了,由于我也巴不得能用这样一种没有歹念的方法来增加她的快感,就又吻了她的额头、两颊、眼睛和嘴巴。她那只放在我膝盖上的手在我的衣服上摸来摸去,从我的脚尖一直摸到我的腰部,一会儿在这里用力按一下,一会儿又在那里用力压一下;她说话结结巴巴,声音都变了,她低声鼓励我加紧抚摸她,我也就加紧抚摸她;最后,我不知道是快乐还是痛苦的缘故,她的脸色变得像死人一样苍白;她闭着眼睛,整个身子猛地一下子伸得很直,她的嘴唇开始时抿得很紧,上面湿漉漉的,像是有一层薄薄的唾沫;然后,她的嘴巴有点张开了,出了一口大气,我以为她快要死了。我猛地站了起来,我以为她身体不舒服,打算出去叫人。她有气无力地微微睁开眼睛,用低得快要听不见的声音对我说:“圣洁的孩子!这一点儿也没什么;您要去干什么?您给我站住……”我睁大了眼睛,愣愣地望着她,不知道留下来好还是出去好,她又把眼睛睁大了一点,但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示意我走到她身边,再坐在她的膝盖上。我不知道那时我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我感到害怕,身子在发抖,心在怦怦直跳,连呼吸都很困难,我感到心慌意乱,透不过气来,浑身躁动,心里很怕,好像力气都没有了,快要昏倒了;但是,我无法说我当时感到的是一种痛苦。我走到她身边,她又做了个手势要我坐在她的膝盖上,我坐了下来。她好像死了一样,我也仿佛快要死了。我们两个在这种奇怪的状态中待了很长时间;要是这时候有个修女突然闯进来的话,她准会吓得魂飞魄散的;她会觉得我们俩不是都得病了就是都睡着了。但是,好心的院长,因为一个感情如此丰富的人不可能不是好心肠的,她好像恢复了知觉;她始终仰天倒在她的椅子上,她的眼睛还是闭着;但是她的脸上已经有了生气,脸色好看多了;她拿起我的一只手,在上面吻着。我呢,我对她说:“唉!亲爱的嬷嬷,您让我好害怕……”她的脸上慢慢地露出了微笑,可是并没有睁开眼睛。“不过您并没有感到有什么痛苦,对吗?”
“对的。”
“我相信是这样。”
“圣洁的孩子!唉!这个圣洁的孩子真可爱!她多么讨我喜欢啊!”说到这儿的时候,她在椅子上直起身子,然后又坐好,拦腰抱住我,使劲吻着我的两颊,接着问我:“您几岁了?”
“我还没有满二十岁。”
“这简直无法想象。”
“亲爱的嬷嬷,我说的全是实话。”
“我想知道您的全部生活经历,您能告诉我吗?”
“能的,亲爱的嬷嬷。”
“告诉我全部?”
“全部。”
“不过可能会有人来的,我们这就坐到羽管键琴那儿去,您教我一会儿琴。”
我们到了那儿,但是不知道怎么搞的,我的两只手在发抖,在琴谱上我看到的只是一堆乱七八糟的音符;我根本无法弹琴,我把这事对她说了,她笑了起来;接着她替下了我,但是这样更糟,她几乎连膀子都抬不起来。
“我的孩子,”她对我说,“我看你现在几乎无法给我做示范,我也无法学;我有点累了,得休息休息。再见吧。明天,不能再晚了,我要知道在这个亲爱的小精灵身上发生过的一切事情。再见……”
以往,我离开的时候,她总是把我送到门口,并且用目光一直沿着走廊送我到自己的房间门口,还要用双手给我来个飞吻,等到我进了房间以后才退回自己的房间;这一次,她只能勉强站起来;她所能做的一切就是走到床边的一张椅子那儿,在椅子上坐下,把头俯在枕头上,用双手给我一个飞吻,然后闭上了眼睛,于是我就走了。
我的房间几乎正对着圣泰雷兹的房间,她的房门开着,她在等我。她拦住了我,对我说:
“啊!圣苏珊,您是从我们的嬷嬷那儿来吗?”
“是的。”我对她说。
“您在那儿待了很长时间。”
“她要我待这么久的。”
“您以前答应我的事不是这样的。您敢告诉我您在那儿干了些什么吗?……”
尽管我是问心无愧的,但是,侯爵先生,我要老实对您说,她的问题使我一时慌了神;她也看出来了,坚持要我回答,于是我回答她说:“亲爱的姐妹,也许您信不过我,但是您也许相信我们的嬷嬷,我请她来告诉您好了。”
“我亲爱的圣苏珊,”她生气地对我说,“您千万不要这样做,您是不愿意给我制造不幸的。您让她来回答,她是永远不会宽恕我的。您并不了解她这个人:她可以从很有同情心一下子变得十分残忍;我不知道我下一步会怎么样。请您答应我什么也不要对她说。”
“您愿意这样吗?”
“我跪下来求您什么也不要对她说。我是没有什么希望了,我看得很清楚,我一定要下决心了,我会下决心的。请您答应我什么也不要对她说。”
我把她扶了起来,还向她做了保证;这正是她所指望的,她是对的;我们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回到房间里以后,我懵懵懂懂,好像在做梦。我想祈祷,但是办不到;我想找点事做做,可是,我刚开始做一件事,就丢下去做另一件,刚开了个头,又丢下去做第三件;我的手会自动停下来,我好像成了呆子。这种情况我以前从来没有遇到过;我的眼睛自己闭了起来,我稍稍睡了一会儿,而我白天一向是不睡觉的。一觉醒来以后,我对发生在院长和我之间的事作了反省;我检查了自己的行为,越检查就越隐隐约约地感到……但这都是一些十分模糊、十分疯狂和十分可笑的想法,于是我把它们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我考虑的结果是认为院长可能得了一种病,后来我又想到这种病可能会传染,并且圣泰雷兹已经传染上了,我以后也会传染上的。
第二天,早课结束以后,我们的院长对我说:“圣苏珊,我希望今天就知道您遇到过的一切事情;您这就来吧。”
我去了。她叫我坐在她床边的那张椅子上,她自己坐在一张稍稍矮一点的椅子上;这样我就有了一种居高临下俯视着她的样子,因为我的身材比她高,坐的椅子又高。她靠我很近,我的两条腿只好和她的两条腿嵌在一起,她的一条胳膊肘撑在床上。沉默了一会儿以后,我对她说:
“我虽然很年轻,但是已经受了很多苦;我来到世上快要有二十年了,可是我已经吃了二十年的苦。我不知道是不是可以把我的一切痛苦都告诉您,也不知道您是否有耐心听我把话说完。我在家里受苦,在圣马利亚修道院里受苦,在龙桑修道院里受苦,我到什么地方就在什么地方受苦;亲爱的嬷嬷,您要我从哪儿开始说呢?”
“从头说起吧。”
“但是,”我对她说,“亲爱的嬷嬷,这样要讲很长时间,而且您听了也会心里很难受的,我不想让您难受这么长时间。”
“您一点不用担心,我喜欢哭,流些眼泪对一个心肠软的人来说是很开心的。您也一定喜欢哭,您替我擦眼泪,我替您擦眼泪,这样也许在您诉苦的过程中我们会得到一些乐趣;谁知道这种激动人心的情感可能会把我们一直带到哪儿去呢?……”她在说最后这句话的时候,用一双已经泪汪汪的眼睛从下往上打量着我。她抓住我的两只手,向我靠得更近些,好使她碰到我,我碰到她。
“说吧,我的孩子,”她说,“我等着呢,我觉得很激动,急于对您表示同情;在我的一生中,我想不起来有哪一天比现在更有同情和爱怜之心了……”
于是,我开始讲我的经历,差不多就像我刚才在信上对您说的那样。我无法向您讲述我的叙述对她产生的后果,她发出的叹息,她流下的眼泪,她对我狠心的父母、对圣马利亚修道院和龙桑修道院里那些可恶的女子表示的愤慨;她希望她们都染上暴病不得好死。不过,要是她咒骂的话中哪怕有一小部分在她们身上应验的话,我也会很难过的,因为就是对最可恶的仇人,我也不希望伤她一根毫毛。院长时常打断我的话,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走几步,然后又重新坐在老位子上;有时候,她抬起头,把双手伸向天空,眼睛望着上苍,然后又把头埋在我的两条大腿中间。当我向她讲到我被关在地牢里的情景,以及她们替我驱魔,要我当众赔礼认罪的情景的时候,她几乎气得叫了起来;我讲完以后,就不吭声了,而她仍然上半身伏在床上,把脸埋在被窝里,两臂在她的头上伸得直直的,这样待了一些时间;于是,我就对她说:“亲爱的嬷嬷,对我给您造成的这一切痛苦,我请您原谅;我已经事先告诉过您会这样的,可是您还是要我讲……”她只是这样回答我:
“这些可恶的女人!这些可怕的女人!只有在修道院里人性才会泯灭到这种程度。仇恨万一和平常的坏脾气结合在一起,一个人就再也不知道会把事情闹到什么地步了。幸亏,我脾气温和,我爱我的所有修女;她们中有的受我这种性格的影响多一点,有的少一点,她们之间也都能友好相处。但是,像您这样弱不禁风的体质,怎么能禁得住这么多的折磨呢?这些小胳膊小腿怎么没有被她们打断呢?这副娇嫩的身体怎么没有被毁掉呢?这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怎么没有被泪水浸泡得暗淡无光呢?那些狠毒的女人!竟然用绳子来捆这样的胳膊!……”说着,她捧起我的胳膊,在上面吻着。“竟让这双眼睛哭!……”说着,她又吻我的眼睛。“逼得这张嘴巴叫苦和呻吟!……”她又吻我的嘴巴。“硬是要让这安详迷人的脸蛋一次又一次地布满愁云!……”她又吻我的脸。“竟然使这红润的脸颊变得憔悴!……”接着,她就用手抚摸我的脸颊,又在上面吻了吻。“还要破坏这个头的美观!扯掉这些头发!使这个前额堆满忧愁!……”她又吻了我的头、额头和头发。“胆敢用一根绳子拴住这个脖子,用利器来划破这两个肩膀!……”她取下我围在脖子和头上的饰巾,解开我连衣裙的上半部分,这样我的长发就披散在裸露着的肩膀上,我的胸脯也有一半露在外面。接着,她吻遍了我的脖子、我裸露的肩膀和我半裸的胸脯。这时候,从她的浑身发抖中,从她的语无伦次中,从她的目光迷惘和两手乱摸中,从她夹在我两条大腿中间使劲往前挤的膝盖上,从她抱我的热烈和搂我的有力上,我觉察到她的病马上就要发作了。我不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我感到一阵恐惧,身子在发抖,好像要昏厥过去了。这些现象都证实了我的猜疑:她的病是会传染的。
我对她说:“亲爱的嬷嬷,您看您把自己弄成什么样子了;要是有人来就糟了!”
“待着别动,别动,”她用一种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对我说,“不会有人来的……”
这时候,我竭力想站起来,挣脱她的搂抱。我对她说:“亲爱的嬷嬷,您要当心,您的病就要发作了。还是让我离开吧……”我想离开,我心里确实是这样想的,但是我做不到;我感到浑身没有一点儿力气,身子在往下沉,两条腿也快站不住了。她坐在那儿,我站着,她把我拉过去,我怕跌倒在她的身上,伤了她,就坐在她的边上,并且对她说:
“亲爱的嬷嬷,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觉得身上很难受。”
“我也一样,”她对我说,“不过你休息一会儿就会过去的,这一点都不要紧的……”
果然,院长恢复了平静,接着我也平静下来。我们两个都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我的头靠在她的枕头上,她的头伏在我的一只膝盖上,额头贴在我的一只手上。我们就这样待了一会儿。我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我自己,则是什么事都没有想,因为我没有办法想,我感到全身都很虚弱。我们都保持沉默,这时候院长首先打破了这种局面,她对我说:“苏珊,我从您谈到您的那个院长的话里看出您很爱她。”
“我非常爱她。”
“她并不比我更爱您,但是她得到您更多的爱……您不回答我吗?”
“我那时很不幸,是她减轻了我的痛苦。”
“那么是什么原因使您讨厌过修道生活的呢?苏珊,您并没有把一切都告诉我。”
“请您原谅,夫人。”
“什么!像您这样可爱的孩子,因为,我的孩子,您是非常可爱的,您自己不知道您是多么可爱,但是,不可能没有人告诉您。”
“是有人告诉过我。”
“那个告诉您说您很可爱的人,并没有惹您不高兴吗?”
“没有。”
“您对他有好感吗?”
“一点也没有。”
“怎么!您的心一点都没有感动过?”
“一点都没有。”
“怎么!不是因为一段儿女私情,或是因为一段您父母反对的姻缘,您才讨厌修道院的?您把这事告诉我好了,我是很宽容的。”
“亲爱的嬷嬷,在这方面,我可一点都没有什么可以告诉您的。”
“不过,我再问您一遍,那么是什么原因使您讨厌过修道生活的呢?”
“是修道生活本身。我痛恨修女要尽的那些义务,要干的那些工作,要过的那种人性受到压抑的隐居生活;我觉得自己天生是做其他事的。”
“您觉得过修道生活会怎么样呢?”
“会使我感到烦恼,我也确实感到很烦恼。”
“在这儿也觉得烦恼吗?”
“烦恼的,亲爱的嬷嬷,在这儿也觉得烦恼,虽然您处处都待我很好。”
“那您感到内心里有些冲动,有些欲念吗?”
“一点都没有。”
“这我相信,我觉得您的性格是娴静的。”
“相当娴静。”
“甚至可以说是冷淡的。”
“我不知道。”
“您对尘世并不了解?”
“有点了解。”
“那么它能对您有什么吸引力呢?”
“这事别人倒没有很好地向我解释过,但吸引力肯定是有的。”
“您是为失去了自由而感到懊悔吗?”
“是这样,或许还为失去了很多其他的东西。”
“那么,这些其他的东西又是什么呢?我的朋友,您就坦率地对我说说吧;您打算结婚吗?”
“和我现在的处境相比,我更愿意结婚,这是肯定的。”
“您为什么宁愿结婚呢?”
“这我也不知道。”
“您也不知道?但是,您就对我说说,要是有个男人出现在您面前,他会给您留下怎样的印象?”
“一点印象也没有。如果他很聪明,口才又好,我就开开心心地听他讲;如果他很英俊,我就看看他。”
“您的心里能平静吗?”
“直到现在为止,我的心里还没有激动过。”
“怎么!当男人们热情的目光和您的目光相遇的时候,您没有感到过……”
“有时候感到有些窘;他们会使我把目光转到地上。”
“一点没有心慌意乱吗?”
“一点没有。”
“您的情欲一点没有告诉您什么吗?”
“我不知道情欲会说什么话。”
“但是,情欲是会说话的。”
“这也许有可能。”
“您不懂它的话吗?”
“一点都不懂。”
“怎么!您……这是一种非常甜蜜的语言,您想懂这种语言吗?”
“不想,亲爱的嬷嬷;这会对我有什么用处呢?”
“会替您消愁解闷。”
“也许会增加我的烦恼。再说,没有目标,这种情欲的语言又有什么意义呢?”
“一个人说话的时候,总是对某个人说的,这样无疑比一个人自言自语要好,尽管自言自语也不是毫无乐趣。”
“您说的这些话,我一点也不明白。”
“如果您愿意的话,亲爱的孩子,我会使您更明白的。”
“不用,亲爱的嬷嬷,我不愿意。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宁愿什么也不知道,也不要获得一些可能会使我比现在还要可怜的知识。我没有一点儿欲望,而且我也丝毫不愿意寻找什么我无法得到满足的欲望。”
“为什么您无法得到满足呢?”
“我怎么能得到满足呢?”
“像我这样。”
“像您那样!但是在这座修道院里没有一个人能……”
“我在这里,亲爱的朋友,您也在这里。”
“就算这样!那我对您有什么用?您对我又有什么用?”
“真是天真无邪!”
“喔!这倒是真的,亲爱的嬷嬷,我是很天真的,而且我宁愿去死也不想断送我的天真。”
我并不知道我最后这句话有什么可以使她生气的,但是她听了以后脸色突然变了;她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在那儿发窘;她那只放在我一只膝盖上的手先是不再用力往下按了,接着就抽了回去;她的眼睛也随即望着地上。于是,我对她说:“我亲爱的嬷嬷,您怎么啦?是我随口说了什么不合适的话冒犯了您吗?如果是的话,我请您原谅。我滥用了您给我的自由,我一点没有预先考虑好我要对您说的话;再说,就算我预先考虑好了,我也不会说出其他的话,也许还会弄巧成拙。我对我们谈的这些事情,实在是太无知了!我请您原谅……”说到最后的时候,我扑上去用双臂搂着她的脖子,把头伏在她的肩膀上。她也用双臂搂着我,并且非常亲热地把我搂得很紧。我们就这样待了一会儿;后来,她又恢复了平时的那种温柔和安详。她问我:“苏珊,您睡得好吗?”
“很好,”我对她说,“尤其是近来。”
“您是一睡下去马上就睡着的吗?”
“十有八九是这样。”
“但是在您没有立刻睡着的时候,您在想些什么呢?”
“想我过去的生活,想我的余生,要不就是祈求天主,就是哭,我还知道做什么呢?”
“到了早上,您早早醒了的时候呢?”
“我就起床。”
“马上就起床?”
“马上就起床。”
“您不喜欢做会儿梦吗?”
“不喜欢。”
“不喜欢枕着枕头,休息休息?”
“不喜欢。”
“不喜欢享受床上被窝里的温暖?”
“不喜欢。”
“您从来没有……”
她说到这儿的时候突然卡住了,她是对的;她接下来要问我的不是好事,也许我把它说出来就更加不好了,但是,我仍然决定和盘托出。“您从来没有想过孤芳自赏,看看自己有多美吗?”
“没有,亲爱的嬷嬷。我并不知道自己是否像您说的那样美;再说,就算我很美,那也是给别人欣赏,而不是给自己欣赏的。”
“您从来没有想过用手去摸摸这胸脯,这大腿,这肚子,以及这些如此结实、如此光滑和如此白嫩的肌肤吗?”
“噢!这个,没有;这样做是有罪的;要是我有过这种事,我真不知道在忏悔的时候如何才能把它老实说出来……”
我不知道我们还说了些什么,这时候有人来通报说会客室里有人要求见院长。我看出这次来访使她有些生气,她更喜欢继续和我交谈,尽管我们的谈话几乎不值得因为被打断而感到懊恼。于是,我们就分手了。
自从我来到这座修道院以后,院里的人所过的幸福日子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院长那种喜怒无常的性格好像消失了,大家说是我使她的情绪稳定。她甚至为了我,还给全院放了几天假,让大家乐一乐,大家都把这几天叫做节日;在这几天里,大家吃得比平时好一点,做功课的时间也较短,而且所有的课间时间都让大家自己娱乐和休息。但是,对我和其他人来说,这种快乐的日子总是要过去的。
接着我刚才描述的那种情景,又发生了很多我没有说下去的类似情景。现在我就来说说继前面那种情景之后发生的事。
院长开始心情不安起来,她渐渐失去那副快乐的样子,休息不好,人也瘦了。第二天夜里,当大家都躺下睡觉,修道院里万籁俱寂的时候,她起了床。在各条走廊里徘徊了一会儿以后,她来到了我的房间门口。我当时有点迷迷糊糊,还没有睡着,我自以为听出了她的声音。她在我的房门口停下,显然是把额头靠在门上,弄出一种相当响的声音,就是我睡着了,也会把我惊醒的。我没有出声。我好像听见一种呻吟的声音,有一个人在叹息;我先是吓得身子有点发抖,接着就决定说一声“您好”。外面的人没有回答我,反倒蹑手蹑脚地走开了。但是,过了一会儿,这人又回来了,并且又开始呻吟和叹息;于是,我又说了声“您好”。这人又第二次走开了。我这才放心,随后就睡着了。就在我睡着的时候,这人进了我的房间,坐在我的床旁边,我的帐子半开半掩着;这人手里拿着一支小蜡烛,烛光照亮了我的脸,这个拿蜡烛的人在看我睡觉;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至少我从她的姿势上看出是这样的;她就是我的院长。我一下子坐了起来,她看见把我吓了一跳,就对我说:“苏珊,您放心好了,是我……”我又重新把头枕在枕头上,接着对她说:“亲爱的嬷嬷,现在这个时候,您到这儿来干什么呀?什么事能促使您到这儿来呢?为什么您不睡觉呢?”
“我无法入睡,”她回答我说,“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会睡不着的。有一些噩梦在折磨着我,我刚闭上眼睛,您受过的那些苦就重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我梦见您落在那些没有人性的女人手里,我梦见您披头散发,我梦见您双脚在流血,手里拿着火把,脖子上套着绳子,我以为她们马上就要处置您了,我吓得毛骨悚然,直发抖,浑身冒冷汗;我在梦里想去救您;我惊叫起来,一下子就吓醒了,而且再也等不到睡意重来。这就是今天夜里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我刚才担心这是上苍在向我报信,说我的朋友遇到了某种不幸;于是,我就起了床,走近您的房门,在那儿听动静,我听出您好像没有睡着;您开口说话以后,我就退了回去。过了一会儿,我又来了,您又第二次说话,我就又离开了。第三次来的时候,我相信您是睡着了,我就进来了。我已经在您的边上待了一会儿,我真怕把您吵醒。我先是拿不定主意,不知道是否要拉开您的帐子;我生怕打扰了您的休息,想回去,但是我又禁不住想看看我亲爱的苏珊是不是安康。我看了您以后发现:您即使在睡觉的时候也是那么好看!”
“我亲爱的嬷嬷,您真好!”
“我着了点凉,但是我知道了我的孩子没有发生任何会让我担心的倒霉事,所以我相信这下能睡着了。把您的手伸给我。”我把手伸给了她。“这脉搏跳得真平和!不快也不慢!什么事都惊扰不了它。”
“我睡得相当安宁。”
“您真幸福!”
“亲爱的嬷嬷,您这样会着凉的。”
“您说得对,再见,漂亮的朋友,再见,我这就走。”
可是,她并没有走,她继续看着我;两行泪水从她的眼睛里流了出来。“亲爱的嬷嬷,”我对她说,“您怎么啦?您在哭,我真恨自己给您讲了我受过的苦!……”就在这个时候,她走过去关上了我的房门,吹灭了她的蜡烛,然后扑到我的身上。她搂着我,躺在我身边的被子上,她的脸贴在我的脸上,她的泪水把我的双颊都弄湿了。她唉声叹气,然后用一种如诉如泣、断断续续的声音对我说:“亲爱的朋友,您就可怜可怜我吧!”
“亲爱的嬷嬷,”我对她说,“您怎么啦?您觉得不舒服吗?我该怎么办?”
“我在发抖,”她对我说,“我的身子在哆嗦;我身上冷得要死。”
“您要不要我起来,把我的床让给您?”
“不要,”她回答我说,“您没有必要起来,只要让出一点被子就行了,让我紧挨着您的身子,暖和暖和,我就会好的。”
“亲爱的嬷嬷,”我对她说,“这种事是禁止的。要是让别人知道了,别人会怎么说呢?我看过一些修女犯了比这轻得多的过失都要受到惩罚。在圣马利亚修道院里,有个修女夜里到另一个修女的房间里去,那个修女是她的好朋友,我真无法告诉您别人说她们干了些什么坏事。院里的神师曾经问过我是否有人向我提出要来睡在我的身边,他还严肃地告诫我不要容许别人这样做。我甚至对他讲了您亲热地抚摸我的事;我觉得您这样做是没有歹念的,但是他呢,他却不这样想,我不知道怎么把他的告诫给忘了,我早就打算把这事讲给您听。”
“亲爱的朋友,”她对我说,“我们周围的人都睡了,谁都不会知道的。有赏罚权的是我,不管神师对这事说些什么,我看不出一个女人在她的身旁接待一个女友,让她躺一会儿有什么不好,而这个女友又是为自己的好友担心,夜里被吓醒以后不顾天气的寒冷来看看她是否安然无恙的。苏珊,您在父母家里的时候从来没有和姐姐同床睡过吗?”
“没有,从来没有。”
“如果有这种机会的话,难道您不会毫无顾忌地这样做?如果您的姐姐受到了惊吓,并且快冻僵了,来到您这里要求在您的旁边躺一会儿,您会拒绝她吗?”
“我想不会的。”
“我不是您亲爱的嬷嬷吗?”
“是的,您是我亲爱的嬷嬷,但这种事情是禁止的。”
“亲爱的朋友,我有权禁止别人这样做,也有权允许您这样做,并且要求您这样做。让我暖暖身子,我一会儿就走。把您的手伸给我……”我把手伸给她。“喏!”她对我说,“您摸摸,您看看,我在发抖,我在哆嗦,我的身子冷得像大理石……”这倒是真的。“唉!亲爱的嬷嬷,”我对她说,“您这样会得病的。不过,您等等,我这就挪到床边上去,您就躺在这块暖和的地方好了。”我挪到了床边,掀开了被子,她就躺在我原来睡的地方。唉!她真是冻坏了!她的四肢都在发抖;她想要和我说话,她想挨近我的身子;但是,她无法把话说清楚,也不能动弹。她低声对我说:“苏珊,我的朋友,您靠我近一点……”说到这里,她向我伸过双臂;我转了个身,用背对着她;她轻轻地抓住我,把我往她那儿拉;她的右臂从我的身体下面伸过来,左臂从我的身体上面伸过来;接着她对我说:“我简直冻成冰块了,身上冰冷冰冷的,生怕碰到您的时候使您感到难受。”
“亲爱的嬷嬷,您一点都不用怕。”
她马上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胸脯上,另一只手搂着我的腰;她的两只脚伸到我的脚下,我把她的脚压住,好让它们暖和过来;于是亲爱的嬷嬷对我说:“啊!亲爱的朋友,您看我的脚这样快就暖和过来了,因为您的脚和我的脚之间没有一点东西隔着。”
“但是,”我对她说,“谁不让您用同样的办法把全身都暖和过来呢?”
“如果您愿意的话,就没有任何人了。”
我转过身来,她已经解开她的衬衣,我正要解开我的衬衣,这时候,突然有人在我的房门上重重地敲了两下。我吓了一大跳,立刻从床的一边跳了下来,院长也从床的另一边跳了下来;我们侧耳细听,听见有人踮着脚尖走回斜对面的房间去。“唉!”我对嬷嬷说,“是我的圣泰雷兹姐妹;她准是看见您从走廊里经过,走进了我的房间;她准是在那儿偷听我们说话,并且听到了我们的谈话内容;她会说些什么呢?……”我当时吓得半死不活。“是的,是她,”院长气呼呼地对我说,“准是她,我对此确信无疑,但是我希望她以后好好记住这个冒失的行动。”
“啊!亲爱的嬷嬷,”我对她说,“您千万别难为她。”
“苏珊,”她对我说,“再见,晚安。您重新躺下吧,好好睡上一觉;我把您明天的晨祷给免了。我要到那个冒失鬼的房间里去。把您的手伸给我……”
我把手从床的这一边伸到那一边,伸给了她;她捋起我衬衣的袖子,一边叹着气,一边从我的手指尖到肩膀,从下到上把我整条手臂吻了个遍;随后她就走了,出门时还郑重其事地说,要让那个胆敢打扰她的冒失鬼好好记住这件事。我立刻动作利索地挪到床的另一边,脸朝着门,仔细地听着。她进了泰雷兹的房间。我打算如果出现过激的场面,就起床去挡在泰雷兹修女和院长的中间;但是,我当时心慌意乱,根本无法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所以我觉得还是继续待在床上为好;不过,我却无法入睡。我心里在想:我马上就要成为院里人的话柄了;这件并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非常简单的事,也许会被别人说得十分难听;我在这儿的处境会比我在龙桑修道院里的时候还要难堪,因为在那儿我是莫名其妙地受人家指责的;我还想到我和院长犯下的这个过错,最后会被上面的人知道,院长会被革职,我们俩都会受到严厉的惩罚。心里这样想着的时候,我的耳朵在仔细地听;我急不可耐地等待我们的嬷嬷从泰雷兹修女的房间里出来。这件事看上去很难圆满解决了,因为院长差不多整夜都是在那儿度过的。我真可怜她!她那时穿着睡衣,其他什么都没有穿,而且天气又冷。
第二天早上,我很想利用院长给我的特许,继续躺在床上,但是我想到完全不应该这样做。于是我很快穿好衣服,第一个来到唱经室,院长和圣泰雷兹都还没有出现在那儿,这使我心里很高兴。其中的原因首先是我难以做到在这个修女面前不露出窘态,其次是她既然得到允许,可以不来做晨祷,那她显然已得到了原谅,而别人只有在她接受了一些能使我放心的条件以后才会原谅她。我果然猜对了,早课刚做完院长就派人来找我。我去看她时,她还躺在床上,一副沮丧的样子;她对我说:“我心里很难过,一点都没有睡着;圣泰雷兹在发疯,如果她再这样,我就把她关起来。”
“啊!亲爱的嬷嬷,”我对她说,“千万别把她关起来。”
“这就要看她今后的行为了,她已经答应我会改好的,我就指望她这样做了。您呢,亲爱的苏珊,您身体好吗?”
“好的,亲爱的嬷嬷。”
“您休息过一会儿吗?”
“稍稍休息了一会儿。”
“有人对我说您到唱经室里去了,您为什么不在床上多躺一会儿呢?”
“我觉得这样不好,再说,我认为最好还是……”
“不,这样没有丝毫的不合适。不过我倒感到有点儿困,想睡一会儿;我劝您也回您的房间去像我一样睡一睡,除非您宁愿在我的身边躺上一会儿。”
“亲爱的嬷嬷,我真是对您感激不尽。但是,我习惯一个人睡,和别人在一起我是睡不着的。”
“那您就去吧。待会儿我就不下楼到食堂里去吃午饭了,她们会把饭菜端到这儿来的;也许我整个白天都不起床了。我已经叫人通知了其他几个人,您就和她们一起来吧。”
“圣泰雷兹修女会来吗?”我问她。
“不会。”她回答我说。
“我对此不会有什么不高兴。”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觉得我怕遇到她。”
“您放心好了,我的孩子;我向您保证,她怕您比您怕她还要厉害。”
我离开院长,回去休息。下午,我又来到院长的房间,看见那里已经聚集了一大群院里最年轻美貌的修女;其他修女探望过她以后就走了。侯爵先生,您对绘画很内行,我要肯定地对您说,这简直是一幅很好看的图画。您不妨想想,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有十一二个人的作坊,年纪最轻的可能有十五岁,最大的也不过二十三岁;一个快到四十岁的院长,皮肤白皙,容光焕发,体态丰腴,半卧半坐在床上。一个双下巴煞是好看,两条圆鼓鼓的手臂仿佛是人工雕琢出来的,样子像纺锤似的手指布满了一个个小窝,眼睛又黑又大、水灵而多情,几乎从来都没有完全睁开过,老是半开半闭,仿佛拥有这双眼睛的人把它们完全睁开会感到有点累似的;她的嘴唇红得像玫瑰,牙齿白得像牛奶,两颊美丽极了,非常好看的脑袋陷在又厚又软的枕头里,两条伸展着的手臂舒适地放在身体的两旁,胳膊肘下面垫着一些小垫子。我坐在她的床边上,什么活都没有干;有一个修女坐在一张椅子上,膝盖上放着一个刺绣用的小绷架;另外有一些修女面朝一扇扇窗户,在那儿织花边;还有一些席地坐在从椅子上拿下来的垫子上,有的在缝纫,有的在刺绣,有的在抽丝,有的在一架小纺车上纺线。她们的头发有金黄色的,也有棕褐色的,尽管个个都长得很美,但又千姿百态,各不相同。她们的性格也和她们的容颜一样互有区别:有的娴静,有的开朗,有的稳重,有的忧郁,有的多愁。正像我告诉您的,除了我以外,她们都在干活。在她们中不难区分出哪几个是朋友,哪几个是中立者,哪几个是仇人;朋友之间一般不是坐在彼此的身旁,就是坐在对面,她们一边做活一边交谈,还互相出主意,很快地对视一下;有时候,她们借口递别针、针和剪刀什么的,在对方的手指上捏一捏。院长用目光巡视每一个修女,说这个太用心,那个太悠闲,这个太无所谓,那个太愁眉苦脸;她叫她们把各自的活计都拿给她看,她或是夸奖一番,或是批评几句;她还帮着把一个修女头上的装束整理好,对她说:“这条头巾戴得太靠前……这块饰巾把脸遮得太多,让别人看不大清楚您的脸颊……这里的褶裥折叠得不好……”对每个修女,院长不是稍稍批评一两句,就是表示一点点亲热。
就在大家这样忙着的时候,我听见有人在轻轻地敲门;我就朝门那儿走去。院长问我:“圣苏珊,您还回来吗?”
“回来的,亲爱的嬷嬷。”
“不要食言噢,因为我还有重要的事要告诉您。”
“我马上就回来……”
原来敲门的是那个可怜的圣泰雷兹。她在那儿待了一会儿,什么话也不说,我也一声不吭;随后,我问她:“亲爱的姐妹,您是来责怪我的吗?”
“是的。”
“我能替您做点什么事呢?”
“我这就会告诉您的。我失去了我们亲爱的院长的宠爱,我相信她已经原谅了我,而且我认为这样想是有理由的;但是,你们大家都聚集在她的房间里,我却不在,而且还得到命令必须留在我自己的房间里。”
“您想进去,是吗?”
“是的。”
“您希望我去替您求情,让她允许您进去,对吗?”
“对的。”
“您等着,亲爱的朋友,我这就去。”
“您是真心替我去向她求情的吗?”
“这用不着怀疑。我为什么要不答应您的要求呢?我为什么要答应了您的要求以后又不去做呢?”
“唉!”她用温柔的目光望着我说,“我不怪她,我不怪她喜欢您,因为您处处可爱,您有着最美好的心灵和最漂亮的容貌。”
我对有机会帮她这个小忙感到很高兴。我走进了院长的房间。我不在的时候,有个修女已经占了我原来坐在院长床边的那个位子。她俯身向着院长,胳膊肘靠在她的两条大腿中间,正拿着活计给院长看;院长差不多闭着眼睛,几乎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就一会儿回答她说“对”,一会儿回答她说“不对”;我站到院长旁边的时候,她都没有发觉。但是,不大一会儿,她就从这种稍稍有些心神不定的状态中摆脱出来。那个占了我位子的修女把位子还给了我;我又重新坐下,然后慢慢地向院长弯下腰去,这时候她已经在枕头上稍稍靠得高一点了。我虽然没有开口说话,但是我在看着她,好像有什么事要要求她。“好吧,”她对我说,“有什么事?您就说吧,您想要干什么?我拒绝过您什么事吗?”“圣泰雷兹修女……”
“我明白了。我对她很不满意,不过圣苏珊来替她说情,我就原谅她吧,去告诉她可以进来了。”
我快步朝门口走去。那个可怜的小个子修女正等在那儿,我叫她往前走走,她抖抖索索地这样做了。她两眼看着地上,手里拿着一块长长的拴在一个服装纸样上的平纹细布。她刚迈出第一步,纸样就从她的手里滑脱了;我捡起纸样,挽着她的胳膊,把她领到院长那儿。她马上跪倒在地,抓住院长的一只手在上面吻着,还一边叹息一边流泪;然后,她又抓住我的一只手,把它和院长的手合在一起,轮着吻个不停。院长做了个手势要她站起来,随便找个地方待着去;她遵命做了。人们把点心端上来。院长起了床,她没有和我们坐在一起,而是围着桌子转了一圈;她一会儿把手放在一个修女的头上,轻轻地把头扳得朝后仰,在她的额头上吻一吻;一会儿又掀起另一个修女脖子上的饰巾,把手放在她的脖子上,身子依然靠着她的椅背;一会儿又走到第三个修女那儿,让她的手随便在修女的身上移过,或者把手放在她的嘴巴上;别人给她端来的点心,她只是稍稍尝一尝就把其余的分给这个或那个修女。她这样绕着走了一会儿以后,就停在我的面前,用非常温柔多情的目光望着我;这时候,其他的修女都眼睛往下看,好像生怕院长在众目睽睽之下会感到拘束或者分心似的,尤其是圣泰雷兹修女。吃完点心以后,我坐到羽管键琴前为两个修女伴奏。她们虽然唱得并不得法,但是有些韵味,而且咬字也算正确,嗓子还不错;接着我也自弹自唱起来。院长坐在羽管键琴跟前,好像在津津有味地听我唱歌和看着我,其他的修女有的手里没有干活,站在那儿听,有的又干起活来,那天晚上过得很愉快。
完了之后,大家各自退去。我正要和其他修女一块儿走的时候,院长拦住了我,问我:“现在几点钟了?”
“快六点了。”
“管理院务的几个嬷嬷就要来了。我已经考虑过您对我说的您离开龙桑修道院的事,并且把我的想法告诉了她们,她们都已表示同意,我们现在有一个建议要向您提出。我们是不可能不成功的,一旦我们成功的话,将会给本院带来一点小小的好处,而您也会感到某种快慰。”
到了六点钟的时候,那几个管理院务的嬷嬷进了院长的房间;在所有的修道院里,凡是有权决定院务的都是一些老朽。我看见她们进来就站了起来,她们一一落座;随后院长对我说:“圣苏珊修女,您不是告诉我说您进本院的入院费是由马努里先生好心操办的吗?”
“是的,亲爱的嬷嬷。”
“那么我并没有弄错,龙桑修道院的那些修女现在还拿着您进她们修道院时付给她们的那笔入院费?”
“是这样,亲爱的嬷嬷。”
“她们一点钱都没有还给您吗?”
“没有,亲爱的嬷嬷。”
“这样做是不公正的,这个意见我已经告诉了在座的各位嬷嬷;她们也像我一样认为,您有权向她们提出要求,要么她们把这笔钱转交本院,要么把它作为您的年金。马努里先生出于对您的关心为您操办的这笔钱,和龙桑修道院的那些修女应该归还您的那笔钱没有任何关系,他向您提供的入院费并不是替她们付的。”
“我相信不会是替她们付的,但是为了核实一下,最简便的方法就是给他写一封信问问。”
“当然可以,但是如果他的答复正像我们所希望的那样,我们就要向您提出以下建议。我们将以您的名义对龙桑修道院提起诉讼,本院将负担的费用不会很大,因为看上去马努里先生不会拒绝承办这个案子的;如果我们胜诉的话,那么本院就和您平分这笔基金或者说年金。您觉得怎么样,亲爱的修女?您没有回答,您是在胡思乱想。”
“我在想龙桑修道院的那些修女对我干了很多坏事,要是她们以为我现在是来报复她们,那我会感到失望的。”
“这谈不上是您在报复,这是您在把本来就属于您的东西要回来。”
“又要我当众亮一次相!”
“这不过是小小的不便,几乎不会提到您的。再说,我们修道院很穷,龙桑修道院很富。您将会成为我们的恩人,至少在我们活着的时候是这样。我们不是为了这个动机才来关心保护您,我们大家都爱您……”这时候在座的所有嬷嬷都异口同声地说:“谁会不爱她呢?她是完美无缺的啊。”
“我随时都有可能死掉;另一个院长也许对您不会有像我这样的感情,唉!不会的,肯定不会的,她肯定不会有的。您可能会身体有点儿小的不舒服,手头有点儿小的需要;如果您能有一小笔钱,到时候可以用来减轻自己的痛苦,或者接济别人,这也是值得欣慰的事。”
“各位亲爱的嬷嬷,”我对她们说,“你们的这些意见是不应该忽视的,因为你们说这些话是出于一片好心;其中有些建议越发使我感动,我心甘情愿准备为你们作出牺牲。亲爱的院长,我唯一要求您恩准的是,在您还没有当着我的面和马努里先生会商以前,别开始采取任何行动。”
“这再合适不过了。您愿意亲自给他写信吗?”
“亲爱的嬷嬷,只要您高兴,我听候吩咐。”
“那您给他写信吧,为了不至于再对这事说上两遍,因为我不喜欢这类事情,它们会使我烦得要死,您马上就写吧。”
她们给我拿来了羽毛笔、墨水和信纸,我当场就写信给马努里先生,请他一有空就到阿尔帕容来,我需要再次得到他的帮助,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请他给我出主意,等等。参加这次院务会议的嬷嬷都看了我写的信,并表示同意,于是就把这封信发出去了。
几天以后,马努里先生就来了。院长向他讲述了情况,他马上就毫不犹豫地同意了院长的意见,他们都认为我的那些顾虑是滑稽可笑的;他们断定龙桑修道院的那些修女第二天就会受到传讯。果然,她们受到了传讯,事情到了这种地步,不管我愿意不愿意,我的名字又得出现在一些诉状和事实陈述书上,又得出现在法庭上,而且被人加上一些细节、假设的事情和各种恶毒的话语,为的是能使一个人在法官面前陷于不利的境地,在公众的眼里显得丑恶。但是,侯爵先生,律师是不是可以随心所欲地诽谤对手呢?难道对律师就没有一点法律约束吗?要是我能预见这桩案子给我带来的各种痛苦,我可以明确地对您说,我是绝对不会同意打这场官司的。对方有意把那些公开发表的攻击我的材料送来给我们修道院里的很多修女看。她们随时来问我那些和事实根本不沾边的可怕事情的详细情况。我越是表示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别人就越是相信我是有罪的;因为我什么也不解释,什么也不承认,把一切都否认了,别人反倒相信一切都是真的。她们微微笑了笑,对我说了些晦涩难懂、却很伤我的心的话;听到我说自己是无辜的,她们就耸耸肩膀。我只有痛哭,苦不堪言。
但是,祸不单行。忏悔的时间到了。我已经对院长早先对我的亲热抚摸作了自责,院里的神师非常明确地告诫过我,不准我再接受她的亲昵;但是,这些事情既能博得我完全依靠的上司的欢心,我本人又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我怎么能拒绝呢?
由于这位神师在我下面的叙述里占有重要地位,我认为现在应该让您了解他这个人。
他是一名方济各会(27)修士,名叫勒穆瓦纳神父,年龄最多不超过四十五岁。他相貌堂堂,属于那种所能看到的最英俊的人;当他不考虑自己的身份时,面部表情就显得温和、安详、坦然、笑容可掬和和蔼可亲;但是,当他想到自己的身份时,他就会皱起眉头,双眼看着下面,变得很严肃。我没有看到过一个人会像勒穆瓦纳神父的区别这样大,他在祭坛上的时候和他单独或是有人陪着在会客室里的时候,简直判若两人。实际上,所有宗教界人士也都是这样的。就拿我本人来说,我也有好几次对自己走向会客室时的举动大吃一惊。我会在会客室的门口突然停下来,把面巾和修女帽戴好,注意自己的仪容,把眼睛和嘴巴的表情调整到恰到好处,使自己的举手投足、一招一式表现得温文尔雅,至于这种虚假的仪表和谦虚的态度维持多少时间,那得看我要和什么人谈话了。勒穆瓦纳神父身材高大,长得很英俊,性格开朗,当他忘记自己的身份时,显得非常和蔼可亲;他的口才很好,在他的修道院里是个出名的大神学家,在世俗社会中享有大传教者的美誉;他的谈话妙趣横生,是个博学多才的人,通晓大量与自己的本职工作无关的知识:他有一副美妙的嗓子,懂得音乐、历史和多种语言;他是索邦神学院的博士,虽然年纪很轻,但是得到了他的神品的各种显要的神职;我相信他并不是一个诡计多端和野心勃勃的人,他受到他那个修会中的会友们爱戴。为了能有一个清静的职位可以潜心从事某些他已经开始的研究工作,他要求当埃唐普修道院院长,并且得到了上级的同意。对一座女修道院来说,挑选神师是件大事:修女们一定要由一个声望显赫的要人来指导。我们的修道院尽了一切努力,争取请勒穆瓦纳神父来当我们的神师,结果总算破例把他争取到了。
到了重大宗教节日的前一天,我们修道院就派马车去接他,他就坐车来了。我们不妨看看全院上下在等待他的时候是怎样一种激动的场面;大家都十分高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闭门不出,认真地做准备以应付他的考问,还打算尽可能把和他待在一起的时间延长一点。
那是在圣灵降临节的前一天,大家都在等他。我心里有些不安,给院长发觉了,她把这事对我讲了。我毫不掩饰地把我忧虑的原因告诉了她。尽管她尽可能地隐瞒,但我还是看出她的心里比我还要恐慌;她认为勒穆瓦纳神父是个滑稽可笑的人,还对我的那些顾虑嘲笑了一番,然后问我,对她和我的感情的纯洁无邪,勒穆瓦纳神父是不是比我们的良心知道得更清楚,我自己是不是问心有愧。我回答她说“不是”。“那好!”她对我说,“我是您的院长,您应该服从我,我命令您不准对他说这些愚蠢的话。如果您只有一些鸡毛蒜皮的事要对他说,那您就用不着去忏悔了。”
这时候,勒穆瓦纳神父到了;就在那些急不可耐的修女争着向他忏悔的时候,我也准备去忏悔。快轮到我的时候,院长来到我跟前,把我拉到一边,对我说:“圣苏珊,您对我说的话我已经考虑过了。您回自己的房间去吧,我不想让您今天去忏悔。”
“这是为什么,亲爱的嬷嬷?”我回答她说,“明天是个重要的日子,全院的人都要领圣体;如果只有我一个人不走近圣桌,别人会对我怎么想呢?”
“这没有什么关系,她们爱说什么就让她们说什么好了,但是您千万不要去忏悔。”
“亲爱的嬷嬷,”我对她说,“如果您真爱我的话,就别这样难为我了,我求求您。”
“不行,不行,这事办不到;您和这个人在一起会给我制造麻烦的,我一点都不想遇到麻烦。”
“不会的,亲爱的嬷嬷,我一点都不会给您制造麻烦的!”
“那么您答应我……这样不管用,您明天上午到我的房间里来,向我忏悔吧;您没有犯过任何我不能替您解除和赦免的过错,然后您再和其他人一块儿去领圣体。您现在可以走了。”
于是我只好离开了;回到房间里以后,我闷闷不乐,心神不定,脑子里老是胡思乱想,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不知道是把院长的话当作耳旁风依然到勒穆瓦纳神父那儿去呢,还是明天去接受院长的赦免;不知道是和院里其余的人一块儿去做祈祷呢,还是不顾别人会说什么而躲开一切圣事。就在这时候,院长走进了我的房间。她已经做完了忏悔,勒穆瓦纳神父刚才问过她为什么没有看见我,是不是生病了;我不知道她是怎样回答的,但最后的结果是他在忏悔室里等着我。“您就到他那儿去吧,”院长对我说,“因为事情必须这样,但是您要答应我什么话也别对他说。”我还在那儿犹豫,可她一定要我照她说的做。“唉!您这疯子,”她对我说,“我们做的根本不是什么坏事,不说出来有什么不好呢?”
“那说出来又有什么不好呢?”我反问她。
“是没有什么不好,但是有些不合适。谁知道这个人会把这事看得有多严重?因此您要向我保证……”我又开始犹豫,但是最后我答应她如果勒穆瓦纳神父不问我的话,我就什么也不说,随后我就去了。
我做完忏悔以后就不吭声了,但是神师向我问这问那,我也就不加掩饰地全都说了出来。他向我提了很多奇怪的问题,对这些问题,我现在回想起来仍然一点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他对我很宽厚,但是他说院长的那些话把我吓得直发抖;他把她叫作不正经的女人,荡妇,坏修女,毒妇,堕落的灵魂;他叮嘱我永远别再单独和她在一起,不要让她再亲狎我,否则我就会犯下死罪。
“但是,我的神父,”我对他说,“她是我的院长;她可以随时走进我的房间,随时把我叫到她的房间里去。”
“这我知道,这我知道,而且我正为此事发愁。亲爱的孩子,”他对我说,“直到现在都在保佑您的天主多么值得歌颂啊!我不敢对您说得更清楚了,我生怕自己变成您那个不正经的院长的同谋,生怕我不由自主从嘴里喷出的毒气会使一朵娇嫩的鲜花枯萎,这朵鲜花只是靠了天主的特别保佑,才一直到您这样的年龄还依然保持着艳丽和一尘不染;我命令您躲开您的院长,对她的那些亲狎行动要避得远远的;我命令您永远不要独自一人到她的房间里去,您要对她关上房门,尤其是在夜里;如果她不管您愿意不愿意硬是闯进您的房间,您就要离开床,到走廊里去,必要时大声喊叫,赤身露体下楼来到祭坛跟前,让院里充满您的喊叫声;如果她像魔鬼似的出现在您面前,缠着您不放,您就要尽量按照您对天主的爱,对犯罪的恐惧,按照您的神圣的职业以及您对自己灵魂得救的关心,按照这一切可能会促使您做的去做。是的,我的孩子,魔鬼撒旦,我不得不向您指出,这就是您的院长的真相;她已经坠入罪恶的深渊,还想把您也拖下去;要不是您的纯洁本身使她充满了恐惧,阻止了她,您也许已经和她一起掉进了深渊。”然后,他抬起头两眼望着天上,大声说:“我的天主!请您继续保佑这个孩子吧……”他又对我说:“您跟着我一起说:‘撒旦,退后去吧,走吧,撒旦。’如果这个下贱的女人问您,您就把这一切都告诉她,把我说的这些话再向她复述一遍;告诉她像她这样的人还是不生下来的好,要不最好还是赶快暴死,一个人下地狱去。”
“但是,我的神父,”我回敬了他一句,“您刚才已经听了她的亲口忏悔。”
他一点都没有接口往下说,但是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把两条手臂靠在忏悔室的一面板壁上,然后头又倚在上面,好像一个内心十分痛苦的人;他这样待了一会儿。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觉得两条腿在发抖,处在一种心慌意乱、不知所措的状态中,就像一个旅行者在漆黑的夜晚、在看不见的悬崖之间行走,四面八方都有从地底下冒出来的声音向他袭来,对他大喊:“你完蛋了!”过了一会儿,勒穆瓦纳神父用一种安详又同情的目光望着我。他问我:“您身体好吗?”
“好的,我的神父。”
“难道您一夜不睡也一点都不会感到身体不舒服吗?”
“不会,我的神父。”
“那好!”他对我说,“您今天夜里就别睡了;您吃过夜宵以后就立刻到教堂里去,匍匐在祭坛脚下,在那里祈祷一整夜。您并不知道自己已经遇到了危险,您要感谢天主保佑了您,明天您和所有的修女一块儿走到圣桌跟前去。我只罚您远远地躲开您的院长,拒绝她歹毒的亲狎。您去吧,在我这方面,我将把我的祈祷和您的祈祷结合在一起。您将给我带来多大的不安啊!我现在就感到了我对您的告诫会引起的种种后果,但是,我必须对您这样,而且我自己也必须这样。天主是主宰,我们只有一条戒律。”
先生,神父对我说的,我只能记得这些了,很不全面。现在我把刚才告诉您的、他对我说的这番话和他留给我的那种可怕的印象比较一下,我觉得它们之间简直无法相比,其中的原因是我说的这些话太零碎,太不连贯,缺少了很多我记不起来的事情,因为我对这些事情没有一点明确的想法,因为我不但过去没有,而且现在仍然没有看到他十分粗暴地大声嚷嚷的某些事情的严重性。例如,我弹琴时出现的那种场面有什么值得如此大惊小怪的呢?难道就没有音乐会对其产生极其强烈感染力的人了吗?有人就曾对我说过,某些曲子,某些音调,会使我的面部表情发生彻底的变化;那时候,我完全处于一种如醉如痴的状态,我几乎不知道自己变成怎么样了。为什么院长身上就不会发生同样的情况呢?她虽然有着种种疯狂的举动,性格变化无常,但肯定属于世界上感情最丰富的妇人。她听到别人讲的事只要稍稍有点令人动情,就无法不哭得像个泪人似的;当初我向她讲述自己的往事时,就使她处在一种让人看了确实觉得可怜的状态。为什么他把她的这种恻隐之心也看成是一种罪恶呢?还有那天夜里的情景,他怀着一种极其恐惧的心情等待着了解它的结局……毫无疑问,他这个人是过分严肃了。
但是,不管怎么说,我不折不扣地照他告诫我的去做了,而他也无疑已经预料到自己的告诫所产生的直接后果。我一走出忏悔室,就去跪倒在祭坛脚下;我心里很害怕,头脑里一片混乱;我在那儿一直待到吃晚饭。院长放心不下,不知我怎么样了,就派人来叫我;那人回去向她汇报说我正在祈祷。后来,她好几次出现在唱经室的门口,但是我装作好像一点也没有发现她。吃晚饭的钟声响了,我来到食堂。我匆匆忙忙吃了晚饭,吃完以后就又立刻到教堂里去。晚上课间休息的时候,我没有在大家跟前露面,到了该离开教堂回去睡觉的时候,我也没有上楼。院长对我的这种情况不是不知道。到了修道院里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下楼来到我的身边。我脑海里重新出现了神师向我描绘过的她那副形象,吓得浑身发抖;我不敢看她,我相信自己会看见她面目可憎,头的四周都在冒火。我在心里对自己说:“魔鬼撒旦,退回去吧,走吧,撒旦。我的天主,请您保佑我,叫这个魔鬼远远地离开我。”
她也跪了下来,祈祷了一会儿以后对我说:“圣苏珊,您待在这里干什么?”
“夫人,我在干什么您是看得见的呀。”
“您知道现在几点了?”
“我知道的,夫人。”
“为什么到了告退的时间您没有回到您的房间里去?”
“因为我打算今天夜里为明天的重大庆典作好准备。”
“那您计划在这里过夜了?”
“是的,夫人。”
“是谁允许您这样做的?”
“这是神师给我的命令。”
“神师不应下达任何违反本院规定的命令,而我,我命令您现在就去睡觉。”
“夫人,这是他罚我做的苦修。”
“您可以用做其他的工作来代替。”
“这是不能由我自己选择的。”
“我们走吧,”她对我说,“我的孩子,您就来吧。夜里教堂里的寒气会使您受不了的;您可以到您的房间里去祈祷。”
说完这些话以后,她想拉我的手,不过,我很快闪开了。“您在躲着我。”她对我说。
“是的,夫人,我在躲着您。”
我是待在神圣的地方,面对着天主,心中又没有歹念,这一切都使我那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所以我敢抬起头来看她了;但是,我刚看她一眼就吓得大叫一声,开始像个疯子似的在唱经室里乱跑,嘴里大喊:“离我远点,魔鬼撒旦!……”她并没有跟着我,依然待在原地;她慢慢地向我伸出双臂,用最动人、最温柔的声音对我说:“您怎么啦?怎么会吓成这种样子?您给我站住。我不是魔鬼撒旦,我是您的院长和您的朋友。”我停住脚步,又回过头去看她,于是我发现我刚才是被一种经过我想象夸大了的奇怪形象吓坏了;原来她站的位置由于烛光的关系只照亮了她的脸和指尖,身体的其他部分都隐没在暗处,这就使她的样子显得很奇特。接着我的头脑稍稍清醒了一点,就倒在一个座位上。她向我走来,想坐在我旁边的那个座位上。这时候我站了起来,坐到后面一排的座位上。我就这样从这个位子换到那个位子,她也跟着我换,一直换到最后一排。到了那儿,我只好停下来,我求她至少在她和我之间留出一个空位子。
“我很愿意这样做。”她对我说。
我们俩都坐了下来,中间隔着一个位子。这时候院长开始说话了,她问我:“圣苏珊,能知道为什么我出现在您面前使您感到这样害怕吗?”
“亲爱的嬷嬷,”我对她说,“请您原谅我,这不是我,这是勒穆瓦纳神父。他把您对我的疼爱,您对我的抚爱,描绘得十分可恶,但是我对您说,我倒不认为这样有什么不好。他命令我躲开您,别再单独走进您的房间,要是看见您到我的房间里来,就赶紧从自己的房间里出去;在我的头脑中,他把您描绘成魔鬼,在这方面我真不知道他还有什么难听的话没有说。”
“那您把事情都对他说了?”
“没有,亲爱的嬷嬷,我无法阻止我对您的热爱,我不能不感觉到您的好意的价值,我由衷地请您继续待我好,但是我得服从我的神师对我的告诫。”
“那您以后就不再来看我了?”
“不来了,亲爱的嬷嬷。”
“您不再在您的房间里接待我了?”
“不接待了,亲爱的嬷嬷。”
“您要拒绝我的抚爱?”
“这将使我非常难受。因为我天生就喜欢和别人相亲相爱,也喜欢别人向我表示亲热;但是我必须拒绝您的抚爱,我已经答应神师这样做了,我已经在祭坛脚下发了誓。要是我能把他对我说过的那些话再向您重复一遍就好了!他是一个虔诚的人,他是一个见多识广的人;让我看到一种莫须有的危险,离间一个修女和她的院长的心,这对他有什么好处呢?但是他也许看出,在一些您我双方都认为是非常纯洁无邪的行动中隐含着一种道德败坏的苗子,并且他相信这种苗子在您的身上已经得到了充分的发展,还生怕在我的身上也会日益滋长。不瞒您说,一想到我过去有所预感的那些印象,我就……亲爱的嬷嬷,我以往离开您的身边回到自己房间里的时候,为什么会心里很激动,脑子里像在做梦呢?我为什么既无法祈祷,又不能把思想集中起来呢?我怎么会有一种从未感到过的烦恼呢?为什么一向白天不睡觉的我会有想睡觉的感觉呢?我认为您得了一种会传染的病,并且开始传染给我了。但是,勒穆瓦纳神父对这事的看法完全不同。”
“那他是怎么看的呢?”
“他从这件事中看到了罪恶的种种卑劣之处,看到您已经给毁了,罪恶还打算来毁掉我,这种情况我怎么知道呢?”
“得了,”她对我说,“您的勒穆瓦纳神父是一个想入非非的人;他讨我这种骂已不是第一次了。只要我喜欢上哪个修女,亲热地向她表示友好,他就挖空心思要把她弄得晕头转向;他差点儿把可怜的圣泰雷兹弄疯了。这样的事开始搅得我心烦意乱了,我要摆脱这个人;好在他住的地方离这里有十法里(28)路,把他叫来不那么方便,无法做到要他来他就来。不过,这件事等到我们比较方便的时候再谈。您不愿意上楼去吗?”
“不愿意,亲爱的嬷嬷,我求您开开恩,允许我在这儿过夜。如果我不尽这个本分,明天我就不敢和院里的其他人一块儿去接近圣体。不过,您,亲爱的嬷嬷,您也去领圣体吗?
“当然去。”
“那勒穆瓦纳神父什么话也没有对您说过吗?”
“没有说过。”
“但是,这事是怎么搞的?”
“这是因为他根本不是处在能和我说话的场合。一个人去忏悔仅仅是为了悔过认罪,而我一点也看不出,深情地去爱一个像圣苏珊这样可爱的孩子有什么罪过。就算有过错的话,那也不过是把一种本应平分给全院修女的情感集中在她一个人身上,但是这种事情并不能归咎于我;我会情不自禁地看出一个人的优点而对她有所偏爱。对此,我要祈求天主宽恕,可是我弄不明白,您的勒穆瓦纳神父怎么会把一种如此自然和难免的偏心看成要把我罚入地狱的死罪。我竭尽全力想使所有的人都得到同样的幸福,但是有些修女得到我的器重和喜爱要比其他修女多一些,因为她们更加可爱和更加值得器重。这就是我和您在一起的全部罪过,圣苏珊,您觉得这是什么弥天大罪吗?”
“不是,亲爱的嬷嬷。”
“来吧,亲爱的孩子,让我们每人再做一次小小的祈祷,然后就回去。”
我再次求她允许我在教堂里过夜,她同意了,条件是以后不再发生这样的事,然后她就走了。
我重新考虑她对我说过的那些话。我祈求天主为我指点迷津。我想了又想,把各方面都考虑到了以后,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尽管有些人是同性,但至少她们表达友情的方式有些不正经;勒穆瓦纳神父,这个严肃的人,也许是把这些事情看得过于严重了,但是他要我谨慎检点,避免和院长过分亲近,这个告诫还是应当好好照着去做的,因此我答应遵守。
第二天早上,修女们来到唱经室的时候,发现我还待在原来的位子上。她们都走近圣桌,院长在头里带领着,这种情景最后使我相信她是无辜的,但是并没有使我改变先前作出的决定。此外,她远没有使我感到像我对她具有的那种吸引力。我情不自禁地拿她和我的第一个院长相比;她们俩的区别多么大啊!无论是在虔诚、严肃和庄重方面,还是在热忱、智慧和热爱秩序方面,她们俩都不一样。
在短短的几天时间里发生了两件大事:一件是我控告龙桑修道院那些修女的案子胜诉了,她们被判处付给我所在的圣厄特罗普修道院一笔膳宿费,数目与我的入院费相同;另一件是调换了神师。后一件事是院长亲自告诉我的。
那时候,我只有在有人陪伴的情况下才到院长的房间里去,而她也不再单独到我的房间里来了。她老是在找我,但我总是避开她;她发觉我的这种态度以后,就责备我几句。我不知道她的内心发生了什么变化,但这种变化一定是很奇特的。她夜里起床,在一条条走廊里走来走去,特别爱在我房门口的那条走廊里走动;我听见她在那儿来回走个不停,有时在我的房门口停住脚步,站在那儿唉声叹气。我吓得直发抖,赶紧往床肚里钻。白天,我就去散步,要不就是待在工作室或者休息室里,这样我就能不看见她,而她却花上整整几个小时在那儿打量我。她窥视着我的一举一动:要是我下楼,就会看见她站在楼梯的最后几级下面;我上楼的时候,她又在楼梯高处等着我。有一天,她拦住了我,开始时一言不发,默默地望着我,眼泪一个劲儿地往下流,然后突然扑倒在地,双手抱着我的一条腿,对我说:“狠心的修女,你这是在要我的命呀,我会把命给你的,但是,不要避开我,没有你,我是活不下去的……”她的这副样子真叫我可怜:她的眼睛暗淡无光,她已经失去了往日的丰腴和红润的脸色;这就是我的院长,她跪倒在我脚下,头靠在我被她抱住的膝盖上。我向她伸出双手,她热情地抓住我的手,在上面吻着,然后就望着我;望了一会儿,她又吻我的手,接着又再次望着我。我把她扶了起来。她站在那儿晃晃悠悠的,几乎连路也走不动;我只好把她领回她的房间。她的房门一打开,她就用手拉着我,慢慢地拉我,要把我拉进去,不过当时她既没有和我说话,也没有望着我。
“不要这样,”我对她说,“亲爱的嬷嬷,不要这样,我已经允诺不这样做了;这样对您对我都是最好的。我在您的心中占的位子太大了,这对天主来说失去的就太多了,您应该把全部心灵都奉献给天主。”
“难道轮得到您来这样指责我?”
我一边和她说话,一边竭力把我的手从她的手中挣脱出来。
“那您真不想进去啰?”她问我。
“不想进去,亲爱的嬷嬷,不进去。”
“您真不想进去,圣苏珊?您不知道这样会带来什么后果,不,您并不知道;您这样会使我送命的……”
最后这句话使我产生了一种和她的期望完全相反的感情,我很快地抽回自己的手,撒腿就逃。她转过身来,看着我跑了几步,然后便走进房间,让门仍然开着,她开始在房间里号啕大哭。我听见了这些哀号,这些哭声直往我的耳朵里钻。我一时拿不定主意,不知道是继续跑得远远的呢,还是转身回去;就在这时候,我不知道是出于怎样的一种厌恶心情,决定还是跑得远远的。但是,我看见她这副样子心里并非不难受:我天生就是富有同情心的人。我跑进自己的房间闭门不出,可是我在房间里感到浑身不自在。我不知道做什么事好,我来回走了几圈,心神不定,头脑里乱得很;我走出房间,可不一会儿又回到房间里;最后,我去敲我的邻居圣泰雷兹的房门。她正和她的好友,一个年轻的修女在说知心话;我对她说:“亲爱的姐妹,我打断了您的谈话,心里很过意不去,但是,我请您听我说一会儿话,我有话要对您说。”她跟在我后面来到了我的房间,我对她说:“我不知道我们的院长嬷嬷怎么啦,她很痛苦;如果您去找到她,也许您能安慰安慰她……”她没有答话,只是把她的那个朋友丢在房间里,关上房门,接着就跑到院长房间里去了。
但是,这位妇人的病情一天比一天严重了,她变得既忧郁又严肃;自从我来到这座修道院以后不断出现的那种欢乐气氛突然消失了,一切都恢复了最严厉的秩序;各种功课都做得合适得体,外人几乎一概不接待;修女们不得互相串门;各种宗教活动都重新恢复,并且进行得一丝不苟;院长的房间里不再有聚会了,茶点也已取消;最轻微的过错也要受到严厉的处罚;有时别人还来找我去求情,但是,我断然拒绝了她们的要求。修道院里发生这种变化的原因是众所周知的。那些年纪大的修女对此并不感到难过,而那些年纪轻的则感到失望了,并且对我冷眼相看。至于我,我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心安理得,并不理会她们的不高兴和责怪。
这个我既不能去安慰又不能不可怜的院长先是从神情忧郁发展到对天主虔诚,继而又从对天主的虔诚变成了谵妄。我就不对她的这些不同发展阶段逐一加以描述了,否则会拘泥于一些没完没了的细节;我只是告诉您:在她的第一个发展阶段中,她一会儿寻找我,一会儿又避开我;有时候她待我和其他人又像往常那样和蔼可亲,有时候又突然变得过分严厉;她把我们叫了去,又把我们打发走;她命令我们去休息,可是刚过一会儿又收回成命;她下令敲钟把我们召集到唱经室里,可就在大家忙着去执行她的命令的时候,第二次钟声又响了,重新把全院的人关进房间。当时我们所过的那种生活,混乱程度真是令人难以想象;白天消磨在从房间里走出来又走进去,把《日课经》拿出来又放回去,一会儿上楼一会儿下楼,把头巾放下又掀起等等这样一些琐事中。夜里也几乎和白天差不多,大家都被弄得手忙脚乱。
有几个修女来向我游说,竭力使我明白只要我稍稍对院长殷勤和尊重一点,一切都会恢复往常那种秩序的(其实她们应该说恢复往常那种混乱);我用懊丧的语气回答她们说:“我很同情你们,不过请你们明确地告诉我:要我做些什么?”有些人低着头,也不搭腔,转身走了;有些人给我出了些主意,但是在我看来这些主意和我们那个神师的告诫是不相容的;我这里讲的是那个被解职的神师,因为他的继任人,我们还没有见过面。
院长不再在夜里出门了。有整整好几个礼拜她都没有去做功课,也没有在唱经室、食堂和休息室里露面;她有时候待在房间里闭门不出,有时候在各条走廊里徘徊,有时候下楼到教堂里去;她去敲修女们的房门,并且用一种怪可怜的声音对她们说:“某某修女,请您为我祈祷;某某修女,请您为我祈祷……”院里在传说她准备当众忏悔一次。
一天,我下楼第一个来到唱经室,看见唱经室的帷幕上别着一张纸;我走近一看,上面写着:“亲爱的姐妹们,请你们为一个修女祈祷;这个修女曾误入歧途,没有尽职,现在她想要回到天主那儿去了……”我很想把这张纸拿下来,但是我最后还是让它留在了那儿。几天以后,又出现了一张纸,上面写的是:“亲爱的姐妹们,请你们祈求天主宽恕一个迷途知返的修女。她犯下的那些错误是重大的……”又有一天,再次出现了一张内容类似请柬的纸条,上面写着:“亲爱的姐妹们,请你们祈求天主帮助一个修女摆脱绝望的情绪,她已经对天主的慈悲完全失去了信心……”
从这几张请求大家替这个痛苦的灵魂祈祷的告示上,可以看出这个痛苦的灵魂所发生的可怕变化;这些告示使我的内心深感忧虑。有一次,我像一座石雕一样伫立在其中的一张纸条面前;我的头脑里在想:她在自责的是些什么错误,这位妇人的这些恐惧是从哪儿来的,她能有什么罪过要自责呢?我回顾神师那些声色俱厉的言词,回想起他当时说的那些话,试图寻找一种有意义的答案,但是我一无所获,仍然像个凝神静思的人那样待在那儿。有几个修女一边望着我,一边互相交谈;要是我没有弄错的话,她们认为我不久也要受到同样的恐惧的威胁。
可怜的院长出现在大家面前的时候总是把头巾放下来,她不再参加院务管理,也不和任何人说话;她经常和那个新派来的神师在一起谈话。这个新来的神师是个年轻的本笃会(29)修士。我不知道院长在做的那些苦修是不是这个神师硬要她做的:她每个礼拜守斋三天,要用苦鞭抽打自己,做功课的时候坐在最下面的座位上。我们下楼到教堂里去得从她的房间门口经过,我们看见她匍匐在地上,脸贴着地,一直要等到我们都从那儿经过以后才站起来;每天晚上,她都只穿一件衬衣,光着脚,下楼到教堂里去;如果圣泰雷兹或者我偶然碰到她的话,她都要转过身子,把脸贴在墙上。有一天,我从自己的房间里出来,看见她伏倒在地上,伸直着双臂,脸贴在地上。她对我说:“您只管往前走,走呀,从我身上踩过去,我是不配有其他待遇的。”
她的这种病一直持续了整整几个月。在这些日子里,院里的其他人都受够了罪,并且还迁怒于我。我用不着再提一个在自己的修道院里引起公愤的修女所遭受的种种痛苦,您现在也应该对此有所了解。我感到厌恶修女生活的情绪又逐渐滋长起来了。我把这种厌恶情绪和我的种种痛苦都告诉了新来的神师。他的名字叫堂(30)·莫雷尔,是个热心人,年纪四十岁左右。对我说的话,他好像听得很认真,很有兴趣。他希望了解我生活中的各种事情,他叫我详细地谈谈我的家庭情况,我的各种爱好,我的性格,我以前待过的那几座修道院和现在所在的修道院的情况,以及发生在我和院长之间的事。我毫不隐瞒地一一都对他说了。我觉得他似乎并没有把院长对我的行为看得像勒穆瓦纳神父那样严重,对这件事他几乎没有对我说什么,他认为事情已经结束了;他最关心的倒是潜伏在我心中的对修女生活的那种情绪。随着我逐渐向他畅所欲言,他也对我越来越信任;如果说我是在向他忏悔的话,那他同样也是在向我忏悔;他把他的痛苦告诉了我,这些痛苦和我的痛苦完全吻合:他的出家修道也是违心的,他也像我一样厌恶自己的职业。“但是,亲爱的修女,”他补充说,“对这样的事该怎么办呢?只有一种办法,那就是今后尽可能使我们的生活条件变得不那么难以忍受。”接着,他把他奉行的那些生活原则告诉了我,这些原则确实是明智的。“遇到这种情况,”他接着说,“一个人并不能避免种种苦恼,只能下决心去忍受这些苦恼。出家修道的人只有主动把自己受到的苦难作为在天主面前的一种功德,才会感到幸福;那时候,他们就会感到苦中有甜,就会去迎接苦修:这些苦修越是痛苦和频繁,他们就越是感到庆幸。这是他们以牺牲眼前的幸福来换取将来的幸福;他们确信主动牺牲前一种幸福就一定能换来后一种幸福。当他们吃完了一些苦以后,就说:‘天主啊,再多加一点苦……’而且这个祈求,天主几乎是没有不满足的。但是,假如您和我也像他们一样去受这些苦的话,我们却不能指望得到像他们那样的补偿;我们不具备那种唯一能使他们获得自身价值的东西:听天由命的品德;这种情况是很伤脑筋的。唉!我怎么能使您具备那种您缺乏的而我自己也没有的美德呢!可是没有这种美德,我们就是在现世中受够了苦,在阴间也有可能要完蛋的。我们就是进行苦修,也几乎可以肯定要像那些沉溺于享乐之中的世俗社会中的人一样被罚入地狱的;我们在节衣缩食,他们在寻欢作乐;而在这样苦度一生之后,等待着我们的仍然是那些同样的苦刑。一个根本无意修道的修士或修女,他们的生活境遇是多么艰苦!可是,我们的境遇就是这样,并且我们又无力改变它。别人在我们身上加上了沉重的锁链,我们虽然毫无挣断它的希望,但注定是要不断地摇撼它的;亲爱的修女,让我们尽量去拖着它吧。您走吧,我会再来看望您的。”
几天以后,他又来了。我是在会客室里见到他的,我把他仔细地打量了一番。他最后向我倾诉了他的身世,我也向他倾诉了我的身世,其中有很多情况在他和我之间形成了大量的共同点和相似之处;他在家里和修道院里受到过和我相同的迫害。我看不出他对厌恶修道生活所作的那番描述对消除我的厌恶情绪能有什么帮助,然而他的话在我身上产生的就是这种效果,我相信我诉说厌恶修道生活的那些话在他身上也产生了同样的效果。就这样,性格的相同和机缘巧合凑在了一起,我们俩见面的机会越多,彼此就越高兴;他的各个时期的经历就是我的各个时期的经历,他的感情变化史就是我的感情变化史,他的思想演变就是我的思想演变。
等到我们谈自己的事谈够了,就谈起别人,尤其是谈起院长。神师的身份使他在谈起院长时态度非常谨慎;不过,我还是从他的言论中听出:她目前的这种情况不会持续下去了;她虽然也在和自己作斗争,但是并没有什么用;她只有在这样两种结局中选定一种:要么她马上恢复当初的那些习性,要么丧失理智。我很想对她的事情知道得更多一点。他本来是可以把那些我久问自己而不得其解的问题对我说个明白的,但是我不敢问他;我只好试探着问他认不认识勒穆瓦纳神父。
“认识,”他回答我说,“我认识他;他是个有道行的人,他的道行很高。”
“我们一下子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这倒是真的。”
“您不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吗?”
“这事要是泄露出去,我就后悔莫及了。”
“您可以放心,我的谨慎是靠得住的。”
“我相信是有人写信给主教府控告了他。”
“能控告他什么呢?”
“说他住得离修道院太远,需要他的时候找不到他;说他的道德观过于严肃,有理由怀疑他有宗教革新派的思想感情;说他在修道院里制造分裂,使修女们和她们的院长产生思想隔阂。”
“这些情况您是从哪儿知道的?”
“从他本人那儿。”
“那您见到他了?”
“是的,我见到了他;他有时还对我谈到过您。”
“他说我什么了?”
“说您很值得同情,他无法想象您怎么经受得了您所遭受的那一切痛苦;还说他尽管只有一两次机会和您谈话,但他不相信您会永远将就着过修女生活,他心里想……”
说到这儿,堂·莫雷尔突然打住了,而我马上追问:“他心里想些什么?”
堂·莫雷尔回答我说:“这是一件非常特殊的关系到信誉的事,我不能随便说出来。”
我并没有坚持,只对他说:“的确,正是勒穆瓦纳神父启发我要躲开我的院长。”
“他做得对。”
“那为什么?”
“我的修女,”他一本正经地回答我说,“您要记住他的告诫,并且只要您还活着,千万别去弄明白其中的原因。”
“可是我觉得,要是我知道了是什么危险,我就会更加小心翼翼去避免的。”
“也许情况会恰恰相反。”
“您一定是对我有很坏的看法。”
“对您的品行和您的清白无辜,我应该有什么看法就有什么看法,但是您要相信有些知识是有害的,您在获得这些知识的时候不可能不受到毒害。正是您的纯洁无邪本身才使您的院长折服,要是您知道得更多一些,她也许就不会这样尊重您了。”
“我不明白您说的话。”
“这再好没有了。”
“但是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的亲热和抚爱能有什么危险呢?”
堂·莫雷尔一言不答。
“我现在不是和我来到这里的时候一个样吗?”
堂·莫雷尔仍然没有回答。
“难道说我不再是同一个人了?彼此相爱,彼此都把这种爱说出来,用行动表现出来,这样做有什么不好呢?这样做是多么甜蜜啊!”
“确实如此。”堂·莫雷尔抬起头望着我说,我刚才说话的时候,他双眼始终看着地上。
“这种事在各个修道院里不都是司空见惯的吗?我可怜的院长!她现在落到了怎样一种地步啊!”
“她的处境很糟糕,我担心还将越来越糟。她是天生不适合从事她现在的职业,现在的事迟早总要发生的。当一个人违反了那种人人都有的天性的时候,这种人性的压抑就会使这个人转而产生一些不正当的情感,这些情感越是不合法,它们的发泄力就越是强烈;这可以说是一种发疯。”
“她在发疯?”
“是的,她疯了,而且会疯得越来越厉害。”
“您认为这种命运正等待着那些去从事一种不符合自己天性的职业的人吗?”
“不,不一定人人都是这样。有些人在发疯以前就死了,有些人性格柔顺,时间一长就习惯了,另外还有一些人靠着某些隐隐约约的希望还能支持一阵子。”
“一个修女能有些什么样的希望呢?”
“什么样的希望?首先是要求解除她的入院誓愿。”
“要是没有这种希望了呢?”
“她就希望有一天院门会打开,那些男人会改弦易辙,不再把活生生的少女关进坟墓;希望修道院会被废除,一把火会把修道院烧掉,修道院的高墙会倒塌,有人会把她们救出来。所有这些设想都萦回在她的脑际,她在花园里散步的时候,会无意之中看看院墙是否很高;待在自己的房间里的时候,她就会抓住窗子上的铁栅栏,百无聊赖地轻轻摇晃它们;如果窗子底下是条马路,她就会往那儿看着;倘若听见有人走过,她就会紧张得心里怦怦直跳,暗中希望来的是一个救星;假如什么地方发生了骚动,嘈杂声一直传进修道院,她的心中又出现了希望;她们还巴望能得一场病,这样就能接近一个男子,或者被送到温泉疗养院去疗养。”
“确实是这样,确实是这样,”我大声说,“您把我心里想的事都看透了;我过去有过这些幻想,而且现在还在不断产生这些幻想。”
“一旦经过冷静思考放弃了这些幻想,因为这些能使她们聊以自慰的虚无缥缈的幻想有时候会在心里想明白以后趋于理性,并因此而消失的,这时她们就会看到自己的苦难是多么深重;她们开始讨厌自己,也讨厌别人;她们在那儿痛哭,呻吟,呐喊,感到绝望正在来临。于是有的修女就跑去跪在院长的面前,到她那儿去找些安慰;有的匍匐在自己的房间里,或者是匍匐在祭坛的脚下,祈求天主来拯救她们;有的撕破自己的衣服,扯自己的头发;有的去寻找一口深井、一些高高的窗子或一根绳子,有时候也真的找到了;有的经过长期的痛苦煎熬以后陷入一种迟钝麻木的状态,后来成了呆子;有的身体孱弱,慢慢地忧郁而死;有的人体器官系统发生紊乱,头脑混乱,最后成了女狂人。最幸运的就是那些在头脑中产生新的令人快慰的幻想的修女,这些幻想几乎哄着她们一直走进坟墓;她们的一生就是在恐惧和绝望的轮流折磨中度过的。”
“而最不幸的,”我毫不掩饰地深深叹了一口气,补充说,“就是那些接连不断地饱受所有这些境遇折磨的人……唉!我的神父,我真后悔听到了您说的这些话!”
“这是为什么?”
“我过去并不了解自己,现在了解了;我的那些幻想不会持续多长时间了。到那时……”
我正要继续讲下去的时候,一个修女走了进来,接着又进来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第六个,我自己也弄不清楚一共进来了多少个。于是,神师把话题转到了一般性的问题上。有些修女望着神师,另一些垂着眼帘静静地听他讲话;有时候有好几个修女异口同声地向他提问题,然后所有的修女都赞叹他的回答十分明智。这时候,我已经退到了角落里,陷入沉思。在和神师交谈的过程中,每个修女都试图表现自己,想办法博取这个神圣的男子的垂青。就在这个时候,大家听到有个人在慢步走来,那人不时又停住脚步,在那儿唉声叹气;这些声音大家都听到了,有人轻轻地说了一声:“是她,是我们的院长。”接着,大家都一声不吭,围成一个圆圈坐着。果然是她。院长走了进来,她的头巾一直垂落到腰部,双臂交叉抱在胸前,低着头。她首先发现了我,马上从头巾下面伸出一只手遮住自己的眼睛,并且用另一只手打手势,叫我们全体修女都出去。我们一声不响地都走了,留下她和堂·莫雷尔单独在一起。
侯爵先生,我预料到您马上就要对我产生不好的看法,但是我既然对自己所做的事问心无愧,为什么要羞于把它老实地说出来呢?还有,我怎么能在这篇自述里删去一件后来并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的事呢?应该承认,我的性情是非常奇怪的;当我要说的事情能引起您的重视,或者能增加您的同情时,我下笔写出来的东西不管好坏,都能运笔如飞,而且挥洒自如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我的心情很好,表达的时候毫无困难,流出来的眼泪也是甜蜜的,我仿佛觉得您就在我的面前,我看得见您,您在听我讲话。相反,要是我被迫向您亮出对自己不利的一面,我的思绪就会出现困难,表达起来就左也不是右也不是,连羽毛笔都出了毛病,写出来的字都受到影响。我之所以能继续写下去,仅仅是因为我暗自庆幸这些地方您是不会看的。下面就是这样的一段内容。
等到我们这些修女全都退了出去以后……(您会问:“那么,您接下去做了什么事?”我会对您说:“您现在都没有猜出来吗?”)不,您太正派了,我做的事您是猜不到的。我踮起脚悄悄地下楼,来到会客室的门那儿,偷听里面的谈话。做这样的事很不好,您准会说……唉!做这样的事,是的,是很不好,我对自己也这么说,我当时的那种心慌意乱,我为了不被别人发现所采取的那些保护措施,我好几次停住脚步不往前走,每走一步良心就急忙催我赶快回头,所有这些都不容我对自己的不良行为有所怀疑;可是,强烈的好奇心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我还是去了。不过,如果说偷听两个自以为只有他们在场的人的密谈是不良行为,那么把偷听到的情况再告诉您不是错上加错了吗?下面又是一段我写的这样的内容,因为我自以为您是不会去读它的;尽管实际情况并不是这样,但是我必须使自己相信情况是这样的。
他们俩沉默了很久以后,我听到的第一句话就吓得我浑身发抖;这句话是:“我的神父,我是被罚入地狱的人……”
我定了定神。我还在那儿听着,那层一直蒙住我的眼睛、使我看不见自己所冒的危险的面纱,终于撕破了,这时候有人在喊我。我不得不走开,我只好走了;但是,唉!我听见的话已经够多了。这是个怎样的女人啊,侯爵先生,这是个多么可恶的女人啊!……
[到这儿,苏珊修女的自述就中断了;下面的内容只不过是看上去打算在剩余的自述中她要运用的材料。看来她的院长变成了疯子,正是为了描述院长的惨状,还得添上下面那些我要整理出来的残篇。——编者]
在这次忏悔以后,我们过上了几天安静的日子。修道院里又恢复了欢乐的气氛,因此大家又来恭维我一番,而我则生气地对此一概加以拒绝。
院长不再躲避我了,她时常望着我,我在她面前的时候似乎不再使她感到心慌意乱了。
自从一种值得庆幸的好奇心,或者说一种惹出了大祸的好奇心,使我对她有了更深的了解以后,我千方百计不让她看出她给我带来的恐惧。不久,她就变得沉默寡言,开口只说“是”或者“不是”;独自一人在那儿散步。
她什么东西都不吃,心情烦躁;她先是发烧,接着就神志恍惚。
她一个人躺在床上的时候,就仿佛看见我,在和我说话,叫我走到她的身边,对我说些最温柔多情的话。
如果她听见有人在她的房间附近走动,就大声说:“是她从这儿走过,是她的脚步声,我听出来了,快去把她叫来……不,不,还是让她走吧。”
奇怪的是她从来不会弄错,从来不会错把别人当成我。
她常常放声大笑,过了一会儿又号啕大哭。我们这些修女都一声不响,围在她的身边,有几个陪着她一起哭。
有时候,她会冷不丁地说:“我以前从来都没有进过教堂,我根本就没有向天主祈祷过。我要离开这张床,我要穿衣服,叫人给我穿吧。”要是别人不照她说的去做,她就接着说:“你们至少要把我的《日课经》拿给我……”于是,大家就把《日课经》递给她,她接过《日课经》,打开以后用手指一页页翻了起来,直到翻完了还在继续翻。这时候,她的眼睛中露出迷茫的目光。
一天夜里,她一个人下楼来到教堂,我们修女中有几个在后面偷偷地跟着。只见她伏在祭坛的台阶上,开始呻吟,唉声叹气,高声祈祷;然后,她离开教堂,接着又返回去,嘴里在说:“叫人去把她找来,这是一个多么纯洁的灵魂,这是一个多么清白无辜的人!如果能把她的祈祷和我的祈祷结合起来就好了……”接着,她转过身面对着一些空位子,好像是在对全院的人说话似的,她大声喊道:“你们都出去,全都出去,让她一个人和我待在一起。你们不配接近她,如果你们的声音和她的声音混在一起,你们亵渎神灵的恭维就会在天主面前损害她甜蜜的颂扬之词。你们都离开,你们都离得远点……”随后,她好像在那儿鼓励我祈求天主赐予帮助和宽恕。她好像看见了天主,她觉得天空中电光闪闪,天门半开,雷声在她的头顶上隆隆作响;有些天使怒气冲冲从天而降,天主的目光看得她浑身发抖;她吓得在教堂里四处乱跑,在黑暗的角落里东躲西藏。她祈求天主发发慈悲,她把脸贴在地上,最后就在那儿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她受到了教堂里潮气的侵袭,大家像抬死人一样把她抬回房间。
夜里这可怕的一幕,第二天她自己竟然一点都不知道。她说:“我们的那些修女都在什么地方?我连一个人也看不见了,只有我一个人还留在这座修道院里,她们全都把我抛弃了,连圣泰雷兹也这样;她们做得对。既然圣苏珊已经不在这里,我也可以出去了,我不会碰到她了。唉!如果我碰到她那该多好啊!但是,她已经不在这里了,不是吗?她不是已经不在这里了吗?……现在拥有她的那座修道院真是幸福!她会把一切都告诉她的新院长的,她会对我有什么想法呢?……圣泰雷兹死了吗?我听见报丧的钟声整夜都在响着。这个可怜的女孩!她是永远完了,这怪我,这怪我……有朝一日,我会和她对质的;我要对她说些什么呢?我要回答她什么呢?……她真是不幸!我真是不幸!”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我们的那些修女都回来了吗?告诉她们我病得很厉害……把我的枕头垫高一些……替我把胸衣的带子解开……我感到有什么东西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的头痛得像火燎似的,快把我的头巾摘掉……我要洗洗脸……给我拿点水来。倒水呀,再倒……这些水真清,但是灵魂上的污点依然还在……我情愿死掉,我情愿根本就没有出生过,那么我就不会看见她了。”
一天早上,大家发现她赤着脚,身上只穿着衬衣,披头散发,嘴里大叫大嚷,口吐白沫;她在自己房间的周围乱跑,双手捂着耳朵,闭着眼睛,身子紧挨着墙壁。“你们快离开这个深渊,你们听见这些喊声了吗?这是地狱,我看见的这些烈火是从这深渊里冒出来的;在这些烈火中,我还听见嘈杂的声音在呼喊我……我的天主,您就可怜可怜我吧!……你们赶快去呀,快去敲钟,把全院的人都召集起来;叫她们为我祈祷,我也去祈祷……但现在天差不多快亮了,我们的修女都在睡觉。我整夜都没有合过眼,我心里想睡觉,但就是睡不着。”
我们中有个修女对她说:“夫人,您心里有痛苦;就向我倾诉吧,这样您也许会感到轻松一点的。”
“阿加特修女,您听着,您靠我近点……再近点……再近点……不要让别人听见,我马上把一切都告诉您,把一切,不过您得替我严守秘密……您看见她了吗?”
“看见谁,夫人?”
“任何人都没有她那种温柔,难道这不是事实吗?瞧她是怎样走路的呀!多么端庄!多么高贵!多么谦虚!……您到她那儿去,告诉她……唉!不用了,什么也别说,您别去,您是无法靠近她的。那些天使在守护着她,他们在她的周围守护着,我看见过他们,您以后也会看见他们的,您也会像我一样被他们吓坏的。您还是留下吧……要是您去的话,您能对她说些什么呢?编造点不会使她听了脸红的事……”
“不过,夫人,要是您去听听我们的神师的意见就好了。”
“对,说得对……不,不,我知道他会对我说些什么;他的话我已经听得够多了……我还要和他谈些什么呢?……如果我能失去记忆就好了!……要是我能重新化为乌有,或者重新出生一次,那该多好啊!……千万别去叫神师来。我宁愿您给我念念我们的天主耶稣基督受过的苦难。念吧……我开始缓过气来了……只要他的一滴血就可以洗净我的罪恶……您瞧,他那沸腾的血正从他的肋部冒出来……您把他那个神圣的伤口斜靠在我的头上……他的血流在了我身上,可是并没有粘住……我完了!……把这个耶稣苦像拿开……再把它拿给我……”大家又把苦像拿给她,她把苦像紧紧地抱在怀里,在上面到处吻着,然后说:“这是她的眼睛,这是她的嘴巴;我什么时候能再见到她?阿加特修女,您告诉她我爱她,好好把我的情况向她描述一番,告诉她我快死了。”
医生给她放了血,大家替她洗了澡,但是经过治疗以后,她的病反倒好像加重了。我不敢向您描述她的全部猥亵行为,也不敢向您重复她在发狂时随口说出的那些不正经的话。她每时每刻都把一只手放在额头上,好像要把一些讨厌的念头和幻影挡开似的,到底是怎样的幻影我可不知道!她把头钻在床肚里,用被单蒙着脸。“这就是那个诱惑我的人,”她说,“就是他。他的样子多么古怪啊!你们给我拿些圣水来,把圣水泼在我的身上……停下,别泼了,他已经不在了。”
没过多久,她被关了起来,但是关她的房间看守得并不那么严密,有一天她成功地逃了出来。她撕破了自己的衣服,一丝不挂地在走廊里乱跑,只有两截断了的绳子悬挂在她的两条胳膊上;她嘴里大声喊着:“我是你们的院长,你们曾发过誓,说要服从我的。你们现在倒把我关了起来,你们这些卑鄙的女人,这就是我的好心得到的报答!你们伤害我,是因为我的心肠太好;我以后不会有这样的好心肠了……救火啊!……抓杀人犯啊!抓贼啊!……救命啊!……泰雷兹修女,快来救救我……苏珊修女,快来救救我……”
这时候,大家抓住了她,又把她带进那个关她的房间;她又说:“你们是对的,你们做得对。唉!我已经成了疯子,我感觉到了。”
有时候,她好像头脑里萦回着那种受刑的惨景,各种各样的刑罚都有,她仿佛看见有些女人脖子上拴着绳子,或者双手反绑;有些女人手里拿着火把;她和那些当众赔礼认罪的女人在一起;她自以为就要被带去执行死刑,她对刽子手说:“我是罪有应得,我是罪有应得;要是这是最后的酷刑就好了;但是,这是永罚!万劫不复的炼狱中的火刑!……”
我讲的没有一句不是实话,还有那些我应该全部讲出来的事实,不是记不起来了,就是我羞于启齿,生怕把这些纸给玷污了。
她在这种悲惨的状态中煎熬了几个月以后就死了。侯爵先生,这是怎么个死法啊!我看见了她的死,我看见了她临终时由于绝望和罪孽而变得十分可怕的样子。她自以为被地狱里的妖精团团围住了,这些妖精在等着摄取她的灵魂,她用一种快说不出来的声音说:“他们来了!他们来了!……”她一边用手里拿着的耶稣苦像左右抵挡他们,一边大喊大叫:“我的天主!……我的天主!……”泰雷兹修女也紧跟着她去世了。我们又换了一个院长,新院长上了年纪,脾气很大,也很迷信。
别人在她面前告发我,说我迷得她的前任神魂颠倒;她相信了,于是我的痛苦重新开始了。
那个新来的神师同样也受到了他的那些上司的迫害,他说服我从修道院里逃走。
我们的出逃计划拟订好了。半夜十一点到十二点之间,我来到花园里。有人扔给我一根绳子,我把绳子系在腰上;往上拉的时候,绳子断了,我摔了下来,两条腿上的皮都摔破了,腰也受了重伤。我又试了第二次,第三次,最后终于到了墙头上;我从墙头上下去,到了墙外的地上。我一看,大吃一惊!我本来希望来接我的是一辆驿车,看见的却是一辆破旧的公共马车。就这样,我和一个年轻的本笃会修士坐在车里上路去巴黎了。我马上从他下流的口气和放荡的行为中发觉,他根本就不遵守我和他谈好的条件。于是,我懊悔离开了修道院,并且感到自己的处境十分可怕。
我要在这里叙述一下我在马车里的情景。这是一种怎样的情景啊!他是一个怎样的男人啊!
我大声呼喊,那个车夫跑来救我。结果车夫和修士之间大打出手。
我到了巴黎。马车驶进一条小马路,停在一扇狭窄的门前,那扇门朝着一条又暗又脏的小巷。这家的女主人出来迎接我,把我安置在最高一层的一个小房间里,我看见里面那些日常必需的家具差不多全有了。我接待过一个住在二楼的女人的几次来访。“小姐,您年纪轻轻,会闷得慌的。下楼到我的房间里来,您会找到一些男男女女好同伴的,他们虽然并不是个个都像您一样可爱,但几乎都和您一样年轻。大家在一起谈谈,玩玩,唱唱歌,跳跳舞;各种各样的娱乐活动我们都有。如果您把我们那些骑士全都迷得神魂颠倒,我向您发誓,我们这些大娘也不会吃醋和生气的。来吧,小姐……”那个对我说这种话的女人已经是徐娘半老了,她的目光含情脉脉,嗓音甜美,很会说奉承话。
我在这座房子里住了半个来月,忍受着那个背信弃义诱拐我的男人种种无理要求的折磨,忍受着一个可疑场所的各种喧闹的场面;我时时刻刻都在寻找逃跑的机会。
一天,我终于找到了这样的机会;当时已经是深夜了。
如果我那时是在修道院附近的话,我准会回去的。我一个劲儿地跑,可是不知道要到哪儿去。一路上有好几个男人拦住了我,我吓得要命,最后跑累了,昏倒在一家蜡烛店的门槛上。有人把我救了起来。我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简陋的床上,身边围着好多人。他们问我是什么人,我不知道当时是怎样回答的。他们叫店里的一个女用人领我走,我挽住她的胳膊,我们就走了。我们走了好多路以后,那个女孩对我说:“小姐,您看上去是知道我们要到哪儿去的了?”
“不知道,我的孩子,我想,看来要到收容所去了。”
“到收容所去?您大概是从家里逃出来的吧?”
“唉!是的。”
“那您是做错了什么事才在这样的时候被赶出家门的呢?……现在我们已经到了圣卡特琳收容所的门口,我们这就去看看能不能叫开门;但是不管怎样,您一点都不用怕,我们不会流落街头的,您可以和我一块儿回去,睡在我那儿。”
这样,我又回到了蜡烛店。那个女用人看见我在逃出修道院时摔破了皮的两条腿时,吓了一大跳,我在她那儿过了一夜。第二天晚上,我进了圣卡特琳收容所,在那儿住了三天;过了这三天,有人来通知我说,要么把我转到总收容所去,要么一有工作我就去做。
在圣卡特琳收容所里,我的危险来自那些男人和女人,因为据别人告诉我,城里的淫棍和老鸨都是到这儿来找货的。虽然等待着我的是贫穷,但是这丝毫不能迫使我向受到的那些下流诱惑屈服。我卖掉了一些衣物,只留下几件最适合我身份的衣服。
我到一个洗衣妇家里去干活,现在还在她那儿。我负责接收衣服,把衣服洗干净然后熨好。我的日子过得很艰苦,吃得不好,住得不好,睡得也不好,但是另一方面,主人待我还算有人情味。洗衣妇的丈夫是当地的马车夫,洗衣妇脾气有点粗暴,但是其他方面还不错。要是我能指望太太平平地过这种日子,我对自己的命运还是挺满意的。
我听说警察已经捉住了那个诱拐我的人,并且把他交给了他的那些上司去处置。这个可怜的家伙!他比我更加可怜。他的罪行已经闹得满城风雨,您是不知道教士们惩罚家丑是多么残忍:黑牢将是他了却余生的地方。假如我也被捉住的话,等待着我的也将是同样的日子,但是,他在牢里一定会比我活得时间更长。
我感到摔伤的地方一动就痛。两条腿肿了起来,一步路都不能走;我只得坐着干活,因为我连站起来都感到困难。但是,我倒开始为伤好的时候担心起来:那时候我还能有什么借口让自己不出大门一步呢?我在大街上露面的时候会遇到怎样的灾难呢?不过值得庆幸的是,眼前我还有一段时间。
我的那些亲戚不会相信我不在巴黎,他们一定在挖空心思四处找我。我决定请马努里先生到我的阁楼上来,请他给我出出主意,我好照着办,但是,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我生活在连续不断的恐惧之中。只要听到房子里、楼梯上和大街上有一点儿声音,我就吓得要命,身子像风中的树叶那样瑟瑟发抖,两条腿站不住,手里的活儿掉到地上。
我差不多每天夜里都无法合眼,就是睡着的时候,也不过是一种断断续续的睡眠;我夜里说梦话,叫人,大声喊叫。我简直无法想象我周围的那些人怎么还没有猜出我是什么人。
显然,我逃跑的事是众所周知的。这也在我的意料之中。昨天,我的一个同事就和我谈起过这件事,还添加了一些丑恶的情节和让人听了简直受不了的看法。幸好,她当时在绳子上晾湿衣服,背对着灯光,没能发现我的心慌意乱。但是,我的女主人看见我在流泪,就问我:“玛丽,您怎么啦?”我回答她说:“没有什么。”她又说:“怎么,您会傻到去同情一个伤风败俗、不信教的坏修女的程度?她是迷上了一个卑鄙的教士,跟着他从修道院里逃走的。不过,应该说您是很有同情心的。她在修道院里做的事只不过是吃喝、向天主祈祷和睡觉,她在那里过得很好,为什么就待不下去了呢?她只要在现在这样的天气到河边去上三四次,也许就会和她的修道院言归于好了。”听到这里,我回答说,别人是不了解她的痛苦的。也许我当时最好不要吱声,因为我保持沉默的话,她就不会加上这么一句:“得了,天主会惩罚一个下贱的女人的……”听到她的这句话,我的身子伏倒在面前的桌子上,并且这样一直待到我的女主人对我说:“喂,玛丽,您在做什么梦?您趴在那儿睡觉,活儿是不会自己干出来的。”
我从来就不曾有过修道精神,这点在我的行动中是表现得相当明显的;但是,我在修道院里的时候已经习惯于某些我会机械地不断重复的做法;例如,教堂的钟声一响,我不是画个十字圣号,就是在地上跪一跪;有人敲门,我就说:您好(31)。别人问我话,我的回答总是以“是”或者“不是”,“亲爱的嬷嬷”或者“我的姐妹”来结束。如果我突然遇上一个陌生人,马上就会双臂交叉抱在胸前,不是行屈膝礼,而是行鞠躬礼。我的同伴们都开始笑我,以为我是在学修女的样子闹着玩;但是,她们的这种误解不可能长期持续下去的,一旦因为这类一时的疏忽而暴露了真实身份,我就完了。
先生,您赶快救救我吧。您一定会对我说:“您告诉我,我能为您做点什么。”我现在就告诉您,我没有什么大的奢望。我只要有一份工作,做个女仆或者女管家,甚至做个普通的女用人就行了,只要我能到一个偏僻的外省去,在乡下,神不知鬼不觉地生活在那些不接待上流社会人士的正经人家里就行了。工钱多少没有关系,能有安全感,有休息时间,有面包吃,有水喝,就够了。您尽管放心,主人会对我的工作感到满意的;我在家里的时候学会了干活,在修道院又学会了服从。我年纪轻轻,性格很温和。等到我的腿伤好了以后,就会有更大的力气,足够应付工作的。我会缝纫、纺纱、刺绣和洗衣服;在出家修道以前,我的花边都是自己缝补的,这些手艺很快就能恢复;我做什么事都不是笨手笨脚的,而且样样事我都能屈尊俯就。我有很好的嗓子,我懂得音乐,羽管键琴也弹得不错,足以为某个做母亲的解闷取乐,如果她对此有兴趣的话,我甚至可以教她的孩子们弹琴;但是,我怕这些表明我受过一种高深教育的标志会把我的真实身份暴露了。如果需要学会替别人梳妆打扮的话,我有鉴赏力,拜个师傅学一学,马上就会掌握这种小手艺的。先生,如果有可能的话,有一份可以忍受的工作,或者说有一份随便什么样的工作,这就是我的全部需要。除此之外,我别无他求。您可以为我的品行打保票,不管我的外表长得怎么样,我的品行是端正的,我甚至很虔诚。唉!先生,我的一切痛苦都会结束的,而且对那些男人我再也不会有什么好害怕的了,如果天主不阻止我自杀的话。修道院里花园深处的那口深井,我不知道到那儿去过多少次!我当时之所以没有跳下去,是因为别人完全听任我往下跳。我不知道今后的命运如何,但是如果有一天,我必须再进一座修道院的话,不管是哪座修道院,我就什么事都不能担保了,井是到处都有的。先生,您就可怜可怜我吧,并且请您也别给自己造成长期的遗憾吧。
附言:我已经疲惫不堪,恐惧笼罩着我,心里得不到安宁。这些自述是我匆匆写成的,刚才头脑冷静下来以后,我又重新读了一遍,发现在字里行间,我无意之中把自己写得和当时的实际情况一样悲惨,但是也把自己描绘得比自己本来的样子要可爱得多。这会不会是我们相信,男人们对我们描述自己的痛苦不像对我们描绘自己的妩媚那样容易受感动呢?我们会不会指望去引诱他们比感动他们更加容易些呢?我对男人了解得太少,也不曾做过足够的研究来知道这样的事。但是,大家说侯爵是个最敏感的人,万一他自信我寄希望于他的并不是他的善心,而是他的邪念,那他会对我怎么看呢?我想到这里就心中不安。说实在的,如果他本人把一种所有女性天生就有的本能怪罪于我,那他就完全错了。我是一个女人,也许有点儿撒娇,对此我自己怎么知道呢?但这样做是很自然的,并没有什么矫揉造作的地方。
* * *
(1) 天主教指导信徒有关宗教信仰事宜的神父。信徒须向他忏悔,求教洁身行事的方式,因此可称为信徒精神上的导师。
(2) 巴黎大学文理学院前身,一二五三年由罗贝尔·德·索邦(1201—1274)创建,并以他的名字命名。
(3) Alep,叙利亚城市。
(4) François-Robert Marcel(1683—1759),法国舞蹈家。
(5) 法国古货币名,初为金币,后为银币。
(6) Abbaye de Longchamp,旧时位于巴黎布洛涅树林的一个女修道院,以其在复活节举行的宗教音乐会而著名。
(7) 出自《旧约·诗篇》中的第五十一篇,它的首句为Miserere mei,Deus……意为神啊,求你按你的慈爱怜恤我……
(8) 法国古金币名。
(9) 天主教修会之一,由让-雅克·奥利埃于一六四二年创建于巴黎,旨在以严格的戒律来管理年轻的修士。
(10) 天主教修会之一,由西班牙人圣依纳爵·罗耀拉于一五三四年创建,该会章程强调严格培训教士。
(11) 苦行者或忏悔者贴身穿的一种用粗而硬的山羊毛做的衬衣。
(12) 天主教的非正统派别,由荷兰天主教神学家詹森于十七世纪创建,认为人性由于原罪而败坏,人若没有上帝恩宠便受肉欲摆布而不能行善避恶;该派被教皇斥为异端。
(13) 耶稣会中的一个派别,由西班牙天主教耶稣会神学家莫林纳于十六世纪创建,认为在天主的恩宠下,人的意志仍是自由的;天主的恩宠对蒙恩者有无效力取决于蒙恩者是否接受恩宠。
(14) 天主教复活节前的一礼拜。
(15) 根据《圣经》记载,耶稣在受难前夕和门徒们共进最后的晚餐时,把面饼和葡萄酒当作自己的肉体和血,分赐给门徒,意思是以此来替人类赎罪。现在天主教在举行领圣体圣事时,主祭的司铎在祭坛上把面饼当作耶稣的身体分给信徒们吃下,意思是以此来赎罪。
(16) 十七世纪法国人对穿红色高跟靴的贵族的称呼。
(17) 天主教修女穿的一种无袖外衣。
(18) 指天主,按天主教教义,修女都是嫁给天主,为天主献身的。
(19) 指已经去世的老院长。
(20) Arpajon,法国埃松省市镇。
(21) Saint Eutrope(50—105),基督教的殉道者和传教士。
(22) 法国圣伯尔纳铎教派的女修道院,一二〇四年由玛奥·德·加朗德建于外省,一六二六年迁至巴黎,一直维持到一七九〇年,后改为妇产科医院。
(23) Jean-Joseph Cassanea de Mondonville(1711—1772),法国作曲家、小提琴演奏家。
(24) François Couperin(1668—1733),法国作曲家。
(25) Jean-Philippe Rameau(1683—1764),法国作曲家。
(26) Alessandro Scarlatti(1660—1725),意大利作曲家。
(27) 天主教修会,创立于一二〇九年,因其会员腰上都束一根打结的绳子而得名。
(28) 法国古里,约合四公里。
(29) 天主教修会之一,公元五二九年由圣本笃(一译本尼狄克)创建。本笃会修士除默念和遵礼进行崇拜外,还从事教育、学术研究、教区工作和传教等活动。
(30) 对天主教本笃会等修会的教士的尊称。
(31) 原文为拉丁语。欧洲教会人士习惯于用拉丁语和别人打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