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这是最黑的一个夜晚,我和哥哥刚走到树林里,月亮就被云遮住了,月亮像是一个瘦小的香蕉,皮包骨头,月光微弱,躲在云层之间时不时向外张望。天也变得很冷,我冻得发颤。我猜想大概一场暴风雨要到来了,是要来告诫我点什么,因为这时我有一种不祥的感觉,不像刚出来时那样快活。好像是有一些事情我忘了做了,或者是忘了从加斯塔尼娅姨妈那儿带什么东西出来了,但是我知道其实并没有这样的东西,我只是在瞎想而已。主啊,我为什么会这样心里七上八下的,胡乱想个不停,自己吓唬自己?穿过树林,走过前面黑乎乎的一片,我们听到了火车声,不过那还好远好远的,我和哥哥只是在风刮过时听到,“呜——呜”的鸣笛声——一会儿就听不到了,好像是要朝山上开去。哎哟,真冷,真黑,真阴。但是我哥哥他一点也不在意。

他一直背着我走过林子到了一个开阔地,把我放下,说道:“哈,我不能就这样一直这样把你背到纽约去吧,”于是我就跟着他走,来到一块玉米地,他停下来说:“嘿,你肯定你能走吗?你前几天不是还病着吗?”我说道:“是的,先生,我只是有点冷,”说完继续往前走。

我哥哥说:“来,我给你一件外套披上,”继而又说,“来,上来,小东西,”他又一把将我背上背,从眼角那儿瞧着我,“听我说,皮克,”他说,“你真的非常肯定要跟着我走,对吗?”我回答:“是的,先生。”

“嘿,你干吗老叫我先生,我是你哥哥啊。”

“是的,先生,”我说道,停下来,又说道,“是的,先生,哥哥,”我真不知道如何说才好了。我猜想,我是有点害怕了,因为我不知道我们要去哪儿,就是到了要去的地方,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似乎让哥哥来带我走,这事有什么地方不对头,我也不像刚开始时那么兴奋,那么高兴了。

“听我说,皮克,”他说道,“你只用跟着我走,一直到我们的家里,还有,叫我斯利姆,大家都这么叫我,知道了吗?”

“是的,先生,斯利姆,”我回答道,很快意识到不对,停住了,又说道:“是的,斯利姆。”

“对了,就这样,”他笑道。“你看见那只在杰尔基院子里那棵树上的猫了吗?那些猎犬们朝它叫个不停,知道是怎么回事吗?是我把它放到那里的,让那些狗不会注意到我,那只猫派了大用场,给我们带了好运。瞧,前面!”斯利姆指着前面的一棵树,围着树转了起来,突然人躲在树后面不见了,像狗一样朝树上叫唤,然后又“噌”地做出猫上树的动作,我们两个人都笑了起来。爷爷,他就是那个样子的。

“可怜的小家伙,”他说道,叹了口气,把我往背上面耸了耸,“我知道你是心里害怕,就像那些大人一样,对什么东西都害怕。《圣经》里说过,你必流离飘荡在地上[1]。你还没到十一岁,不过我想你早已经知道这个了。知道吗,我来就是要把你变成一个流浪人。”我们又开始一起走,不一会儿,看到了前面镇子里的灯光,他没有说什么。从这里开始我们算是走上了大道。

“来,现在让我来告诉你,我们要去哪儿,”我哥哥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摸透了我的焦虑,他说道:“从现在开始我们要做好朋友,互相了解,这样才能一起在这个世界上闯荡。听到爷爷的消息后,我就知道你会有麻烦了,所以就对希拉说了,她是我妻子,以后她就是你的新母亲了,她同意我的想法,对我说——去,把那个可怜的孩子带来。就这样。”他停了停,又说道:“希拉是一个极好的女人,你不久就会知道的。所以我就来到了南边,因为我是你唯一剩下的亲人,你也是我唯一的亲人,小家伙。你知道奥蒂斯先生为什么要给杰克逊爷爷那个茅屋和那块地吗?——还有,为什么奥蒂斯先生今天要帮你吗?”

“不,先生,斯利姆,”我说,我真的很想知道是怎么回事。

“那是因为你爷爷自出生以来就是奴隶,奥蒂斯先生的爷爷是他的主人,这下明白了吗?”

“是的,先生,斯利姆,从没有人告诉过我,”我说道,不过好像我有一次听到他们说奴隶什么的,这勾起了我的记忆来了。

“奥蒂斯先生,”哥哥接着说道,“他是一个好人,他觉得他需要时不时地帮助一些有色人,他有自己做事的方式,而且出发点是好的,尽管我不认同他的方式。其实每一个人都是好心的,用他们可怜的方式来表达他们的好心。加斯塔尼娅姨妈是一个最好心肠的人,可怜的女人。希姆叔叔也不是一个坏人,他只是不喜欢像你和我这样的流浪人,可怜的人。在他内心深处他并不恨任何人。杰尔基老爷爷,他只是一个疯老头,如果发生在他身上的事也发生到我身上的话,我不确定我是不是也会那样。一会儿我再告诉你是怎么回事。知道吗,我不想看到你寄养在谁家里,就像今天奥蒂斯先生要做的那样。你知道为什么加斯塔尼娅姨妈要收养你,而杰尔基家的男人们却不要你吗?”

关于这事,我是真想知道,我问:“为什么?”

“那是因为你的爸爸,阿尔法·杰克逊,也是我的老爸,在十年前一次可怕的斗殴中把杰尔基老头的眼睛弄瞎了,我们两家从此就结下血仇了。加斯塔尼娅姨妈,她是你妈妈的姐姐,一直非常爱这个妹妹,一直照料她直到她死去,那个时候爸爸刚从监狱劳动队里服刑五年出来,其中三年在迪斯莫尔沼泽[2],但他出来后没有回到母亲身边。”

“他去哪儿了呢?”我问哥哥,还试着想起我父亲的面貌,但是没用,想不起来了。

“没有人知道,”哥哥说,他往前走着,脸色阴沉,“小家伙,你父亲是一个疯子,是一个坏人,以前是,现在也是,不管他是活着还是死了,也不管他今晚会在哪儿。你母亲老早以前就死了,可怜的人,那个时候她跟疯了一样,但没有人指责她。唉,”哥哥转过头看着我说,“你和我是从黑暗中来的。”说完,脸色更加阴沉。

现在,我们从沙泥地路来到了平整的路上,那是我见到过的最平整、走起来最舒服的路,路边与小溪交界的地方还有一些白色的标杆,上面挂着一些闪亮的珠宝之类的东西,中间的地方画着一条平整的白线,还有好多好多这样的东西。哇!在前面那边是镇上的灯光,有三四辆汽车从我们身边疾驶而过,“呼——呼——呼。”

“我说,”我哥哥说道,“你还是要跟着我走吗?”

“是的,先生,斯利姆,我当然是要跟着你的。”

“好的,”他说,“你往前看,我们要走那条路。嘿,大家注意了,我们来了,”他大声喊道,旁边并没有人,我们两人并肩沿着大道往前走,路边有一些白色的房子,我们两个人都精神十足,感觉特好,我哥哥说道:“看,我们到镇子外面了,”他挥舞起他的手臂,高叫:“呜,呼!”我们雀跃着往前走去。

我们走过一间很古老的白色房子,很大,有我们穿过的那个树林那么大,房子前面有白色的旗杆,门廊,看上去很漂亮,房子背面有很多透亮的大窗户,从窗户里映射出来的灯光洒在漂亮的长满青草的院子里,我哥哥说:“这儿是克莱·塔克[3]·杰斐逊·戴维斯[4]·卡尔霍恩[5]将军的家族的府邸,他是邦联第十七团师旅的一位退役英雄,左臂挨过一枪,得过金星紫勋章,现在已有一百多岁了,名字刻在葛底斯堡战役阿波马托克斯[6]战场纪念碑上,哇!”这些话他是一口气说下来的,好像他什么都知道。

我们经过一间又一间很齐整的房子,这一片都是这样齐整的房屋,走过这些房子后,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些不规整的房子,都是砖红色的,灯光从各个地方透出来。哇!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多的灯,还有旗杆、玻璃窗,也没见过这么多人在那些又平又宽的路上行走。“这里是镇上了,”我哥哥说,对了,很久以前我和我母亲坐小汽车来过这个镇上,我们是来看电影的,不过我那时还太小,不记得什么了。现在我又一次来到镇上,但是我已经长大了,我还要和我哥哥一起闯荡世界呢。所以,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壮观。

我们绕到一间黑黑的老房子后面,我哥哥对我说:“你在这条巷里等我,我去买些路上吃的三明治,”他把我从背上放下来,因为他非常累了,他抓住我的手,带我往前走。我们来到巷子的尽头,正对的那条路灯火通明,但巷子里很暗,刚好适合我在那里等。“那里有一个鸡棚屋,”他说,“我会很快回来的,不要让别人看见你,就怕杰尔基家里的人醒来后,发现你不见了,派人来找我们,听见了吗?站在这里别动。”他说道,把我推到红砖墙边,让我坐下来,然后他穿过街道走了。

就这样,爷爷,我在那里靠着墙,抬头仰望两面墙上方的天空,我听见汽车的声音,人说话的声音,各种各样的声音,从各个地方传过来,知道吗,那是所有的人在同一时间做着事情时,用他们的手、脚、嗓子发出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清晰。我在乡间从没有听到过这样的声音,我听到过的只有晚上小溪的潺潺流水声,汩汩地、欢快地流着。我就这么静静地听着,似乎除了我以外,所有的人都在忙碌着。街的那边是那个鸡棚屋,就是那种小小的破旧棚屋,但是里边却灯光亮堂,一张长桌子的前边坐着人,他们在吃东西,东西的味道很好,我闻到都要流口水了。那里还传来阵阵收音机里出来的音乐声,我在街这边听得很清楚,一个男声唱道:“你在什么地方啊,宝贝,我到处找你,你怎能如此对我,你难道不知道我很在意?”那收音机里的音乐真是好听,是我听到过的最好听的音乐,那个收音机是一个很大的、像盒子一样的东西,旁边有红黄色的灯光在闪烁。门的上方有一个屏幕,屏幕上一个轮子在空转,发出“嗡嗡”的声音,从这个轮子后面很远的地方还传来另外的“嗡嗡”声,听起来那个轮子还要大得多。我猜想,我听到的是世界之轮发出的声音。是不是,爷爷?哦,我真的很开心。

我对自己说:“我从这里往前走两步去看看,”我沿着墙往前挪动,看到了街上更多的东西,哇!真亮堂,真好看。

我哥哥从那个鸡棚屋里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纸袋子,街那边过来几个人,他们看见了他,叫道:“嘿,斯利姆,你从纽约到这里来干什么?”他叫道:“嘿,哈里,嘿,雷德托普·特诺尔曼先生,嘿,斯莫基·乔先生。你们在这里干吗呢?”他们说道:“哦,我们刚好闲晃到这里。”然后他说:“好久没有听到你们几个的消息了,”他们说道:“哦,我们这儿那儿到处走。嘿,你这段时间过得怎么样?”我哥哥说:“哦,就随性而至,到处找乐呢,你们明白的。”他们说:“哦,”随后他们就离开了,大家都说下次再见。

是的,我真的非常喜欢这个镇子,从来不知道这个地方是这么热闹的。

我和哥哥穿过巷子又回到镇子的边上,我们走得很快,感觉很好,因为一会儿我们就可以吃三明治,哥哥说我们要在那个十字路口等巴士,巴士一会儿就会来了,上了巴士后我就不会再受冷了,他也一样。“知道吗,今晚我们不会在巴士站里过夜了,”他对我说,他又接着说道:“唉,唉,不过谁又在乎呢?你要是就像我一样相信上帝,那就没什么区别,你听见了吗,上帝?”

然后我们坐在那些挂着闪亮珍珠这类东西的白色旗杆前的墩子上等巴士,等了有半个小时,或者是一个小时,我不记得了到底多长时间了。

巴士终于来了。那大块头轰隆轰隆地开了过来,车身上还写有“华盛顿”字样,驾驶盘后面的那个人降下速度,但是汽车还是唰的一下从我们身边过去了,好像根本不会停下来的样子,车子过后掀起一阵风沙,一股热气扑到我的脸上,终于巴士在前面一个地方停下来,我们奔了过去。坐上那个庞大的东西后,我对自己说:“谁知道这个大东西会带我到哪儿去,但是从现在开始我哥哥会照看我了。”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加斯塔尼娅姨妈了。

* * *

[1]见《圣经·旧约·创世记》第4章,第12节。

[2]Dismal Swamp,在美国东部。

[3]指亨利·克莱(Henry Clay 1810—1903),美国废奴主义者,外交官。

[4]Jefferson Davis(1808—1889),美国内战期间南方联盟政府总统。

[5]John Calhoun(1782—1850),美国政客,极力维护黑奴制。

[6]葛底斯堡,美国内战中一著名战役所在地,林肯在此发表著名演说。阿波马托克斯战役是美国内战最后一站,南方军队最终投降。凯鲁亚克在这里把这些不同人物和地点都融合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