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夏季露营地,麦克李尔展现了潇洒帅气、但又流露着些许“颓废”的兰波式性格的另一奇异之处,他走进客厅的时候,天哪,肩膀上站着一只鹰——是他的宠物鹰,首先,这只鹰像夜一样黑,它站在肩膀上,恶狠狠地啄食麦克李尔举起来的一块汉堡——其实这一幕蕴含着一种罕见的诗意,麦克李尔的诗歌其实就像这只黑鹰,他总是写黑暗、黑暗的褐色、黑暗的卧室、移动的窗帘、化学火焰、黑色枕头、化学燃烧的血红黑暗中的爱,他把这些都用美丽的长句写出来,并把它们不规则地排列在页面上,却也显得恰如其分——潇洒之鹰麦克李尔,我突然明明白白地喊道:“现在我知道你真正的名字了!是麦克李尔!麦克李尔是苏格兰荒野上神出鬼没的野游侠,他的鹰要发疯了,就狂暴地撕扯他的白头发”——反正就是这样一些蠢事,现在感觉又好些了,因为我们又买了些酒——该回小木屋了,要通过这条黑暗的公路,也只有科迪才能飞过去(戴夫·韦恩甚至会飞得更出色,不过你跟戴夫·韦恩在一起会觉得更安全些,原因就是,当科迪把黑暗的夜从车轮中推挤出去时,总给你一种末日隆隆降临的感觉,这倒不是因为他完全失去了对车的控制,只是你感觉车会突然飞向天堂,或者至少飞入俄国人所说的“黑暗宇宙”,当科迪在夜里沿公路的白线飞驰时,窗外是轰隆隆的加速冲刺的声音,跟戴夫·韦恩在一起是平静地交谈和平稳地航行,可是跟科迪在一起就会有越来越糟的危机感)——这时候他对我说:“不仅今天而且其他时候也跟伙计们在一起,麦克李尔的漂亮老婆,哇,穿着紧身的蓝牛仔,哥们儿我看见她天真无邪地跑来跳去,不由得坐在树下哭了,呜呜呜,我告诉你我们要做什么吧,老兄:明天我们要回洛斯加托斯,全家都回,我们要在七点钟去看戏,名字叫《轰走坏蛋》,然后我们就把伊芙琳和孩子们送回家——”——“看什么?”——“看戏。”他突然模仿起姐妹会中的妇女那疲惫烦躁的声音来,“你到了那儿坐下来,然后这出一九一〇年代的老戏就开演了,说的是坏人不让赎回抵押品的事儿,假胡子,你知道吧,还有白布做的眼泪,你就坐在那儿看着,把坏蛋轰走,想怎么轰就怎么轰,就我所知,你还可以坐在那,大嚷粗话脏话,或者一些我听不懂的话——这是伊芙琳的世界,你知道吧,她设计布景,我在监狱的时候她就做这些事,我总不能不让她做吧,事实上我从不说她一个字,有了家庭、做了父亲之后,你就得跟小女人相处,孩子们也喜欢这个,这事儿结束之后,你把坏蛋轰走之后,我们就把她们送回家,然后,老兄……”脑子里想着这么多事儿,车还在猛地加速,鹰像夜色一样黑,它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不再充满激情地搓手了,还发出呜呜的声音,“我跟你要飞下海湾的公路了,像平常一样,你又该问我那些傻乎乎问题了,只有俄克拉荷马州的酒鬼才会这么问,嗨,科迪,”(咕咕唧唧得像个醉鬼)“我觉得我们到了伯林盖姆了,对吧?可你老是说错,嘿嘿,这个又疯又傻的臭杰克,然后我们挤到城里去,直奔我可爱的小宝贝薇拉米娜,因为我想让你去见见她,还想让你深入了解她,因为她也要深入了解你,我亲爱的老坏蛋杰克,我会让你们这两只小爱情鸟单独待几天,你可以住在那儿,跟那个可爱的小女人享受几天,这也是因为——”(他的语气变得正经起来)“我真的想让她尽量多深入了解一些,你跟她说你知道的那些事儿,听见了吧?她是我的精神伙伴,心灵密友,也是情人,我希望她幸福,也希望她学到更多。”——“她长得怎么样?”我很粗鲁地问道——我看到他脸上闪过一丝不满,他真的很了解我。“嗯,还行,她长得不错,我只能说她那娇滴滴的小身体还是挺迷人的,而且她是到目前为止在床上第一个、唯一一个、最后一个让你喜欢的人。”——我们一起开长途车时,科迪就让我给他的美人们做副情郎,这样一切就可以更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了,他真的很爱我,像兄弟一样,有时比兄弟还要好,有时候他也跟我发火,尤其是我稀里糊涂做些错事,比如喝得烂醉,还有一次我几乎把汽车的换挡手柄拽下来,因为我忘记了我正在开车,那一次我居然让他想起了他的酒鬼老爸,不过更不可思议的事儿是他让我想起了我父亲,于是这种奇怪的没完没了的父亲形象贯穿始终,使我们的关系一直持续,有时还伴随着眼泪,对我来说一想起科迪来就特别想哭,有时候他看着我时,我也能看到他眼睛里闪烁的泪光——他让我想起我父亲,因为他也经常大吼大叫,火急火燎,总是往衣兜里塞满赛马表格、报纸和铅笔,夜晚我们都准备好去完成他以极其严肃认真的态度对待的一些使命,就好像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可最后总会以喧哗欢闹毫无意义的“马克斯兄弟”[1]式的历险收尾,这倒给了我更多爱他的理由(还有我爸爸)——就这样——最后我把这些写进了书里(《在路上》),我还忘了提及两件重要的事情,首先,童年时我们都是虔诚的天主教徒,这使我们性格里有了一些共性,尽管我们从来没有谈及这些,但它却融入了我们的天性之中,第二件,也是最重要的,是那件奇事,就是我们共享一个女孩(玛丽露,或者,叫她乔安娜也行),当时科迪就宣布:“我们就是这么好的哥们儿,你和我,两个丈夫,不久我们就会拥有整个后宫,真是妻妾成群啊,伙计,我们应该管自己叫什么啊?”(坐立不安)“管自己叫杜洛梅雷,杜洛兹或者波梅雷也行吧,杜洛梅雷,不错吧,嘿嘿嘿。”尽管他那时真是年少无知,不过他却将对我的感觉表达出来了:这毫无疑问是世界上的新生事物,就是说男人们能够真正建立起天使般纯洁的友谊,他们不是同性恋,也不为女孩打架——可是,唉,唯一让我们掀起争斗的东西是钱,还有一次更荒唐,我们为滑到烟纸中间的一小撮大麻烟吵个不停,最后拿着刀来分配每人的份额,我抗议说我想要那些大麻碎渣时,他大声吼道:“在最初的协议里,我们没提到这些碎渣!”他把碎渣都倒进自己兜里,然后涨红着脸怒气冲冲地走了出去,我跳起来收拾东西,大声说着“我不在这儿待了”,伊芙琳要开车送我去城里,可是汽车却发动不了(这是几年前的事儿了),于是科迪没办法,只好帮我们推车,他红着脸,很不好意思,有些抓狂,接下来我们就在圣何塞林荫大道上跑起来。科迪在后面推我们,他不仅在后面推我们,还故意撞击我们,他不仅仅是帮我们发动汽车,还要惩罚我的贪婪,我根本就不应该离开——实际上他后退一会儿再冲到我们后面,然后重重地撞我们——那天晚上,我烂醉如泥,倒在北海滩马尔·达姆莱特酒吧的地板上——不管怎样,我们全部的问题就在于,世界上两个思想最超前的男性密友终究还是因为钱吵了起来,就像朱利恩在纽约说的直接揭露事实的那番话:“金钱是法裔加拿大人唯一要争夺的东西,我想俄克拉荷马人也是一样。”不过我觉得朱利恩倒把自己臆想成只为荣誉而战的高贵的苏格兰人。(尽管我告诉他:“嗨,你这个苏格兰人还是省省口水,放在表袋里吧。”)

Lacrimae rerum[2],即为一切哭泣,是我和科迪多年来精神生活的写照,我总是说“我和科迪”而不是说“科迪和我”什么的,欧文正看着我们穿过世界的黑夜,他惊讶地咬着下唇说:“啊,西部的天使,天堂的伙伴。”他还写信问我们“现在怎么样,最近怎么样,想到了什么,争论什么,有什么开心的共识”等。

那晚,最后孩子们都在吉普车里睡着了,因为他们害怕又黑又大的树林,我在小溪边的睡袋里睡着了。早晨醒来我们都准备好回洛斯加托斯去看那场关于坏蛋的戏——罗恩没达成心愿,目光哀怨地看着伊芙琳,很明显,她摆脱掉了罗恩,因为她对我说(我并没有责怪她):“真讨厌科迪就那样把别人强加给我,至少我应该有自己的选择。”(不过她笑了,因为很好笑,科迪的样子真是好笑,他内心纠结焦急地想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喜欢那样,还是根本就不喜欢)——“至少他并不完全是陌生人,”我想逗逗她——她说:“而且我很讨厌这些性交易,他说的全是这些东西,他的朋友,他们打开一切通道,可以跟上帝一起做造物者行善事,可他们脑子里想的全是屁股——而你却让人感觉清新干净。”她补充道——“可是我真是没有那么清新干净,嘿!”——不过我和伊芙琳的关系就是这样,我们是真正的好朋友,什么玩笑都能开,甚至在一九四七年我在丹佛碰到她的第一个晚上我们一起跳舞时,科迪不安地看着,说实话,我们有点像浪漫的情侣。有时候我想到神秘的茫茫宇宙,想到在来世她会如何拥有我,我就浑身战栗,天啊——我真诚地相信那也将会是我的救赎。

前路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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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Marx Brothers,由五兄弟组成的一个美国喜剧演员团体。

[2] 拉丁文,万事都堪落泪,选自维吉尔用拉丁语所著长诗《埃涅阿斯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