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早上(我不是密勒日巴,他能光着身子坐在雪地里,有一次还有人看见他飞起来),罗恩·布莱克跟帕特·麦克李尔还有帕特的漂亮老婆一起回来了,天哪,还有他们甜美可爱的五岁的小女儿,她在田野里蹦蹦跳跳找野花玩,真是一道可人的风景,这个被人类摧残的峡谷,在她眼里却是原始伊甸园的美妙清晨——确切地说,美妙的清晨逐渐来临——因为有雾,所以我们关上百叶窗,点火点灯,我和帕特,坐在那儿喝着他带来的酒,谈着文学和诗歌,他老婆坐在旁边听,偶尔站起来热点咖啡和茶,或者出去跟罗恩和小女孩玩一会儿——我和帕特严肃认真,谈兴浓厚,我感到孤独在我胸腔内颤抖,它不断对我发出警告:你其实很喜欢跟人在一起,帕特在这儿你很开心。

帕特也许不是我见过的最英俊的男人,但至少帅气十足——奇怪的是,他在自己的诗集前言里宣称他的英雄,即他的三位导师,是珍·哈露[1]、兰波和比利小子[2],不过他自己就很帅,完全可以在电影里饰演比利小子,同样是黑头发、细长眼睛的帅模样,和你期待传说中的比利小子一样(我觉得不是真实生活中的威廉·邦尼,据说他是个满脸疙瘩、痴呆愚蠢的恶魔)。

于是我们在小木屋舒适的暗淡灯光中,在少女般温暖的红色火炉旁开始更广泛深入地讨论,无所不谈,我为了好玩戴着副墨镜,帕特说:“嗨,杰克,昨天甚至去年,甚至是十年前,我第一次遇见你时,我都没机会跟你聊天,我记的那时候特别怕你和波梅雷。一天夜里,你们带着几根茶叶跑到我这里,我觉得你们就像两个偷车贼,或者银行劫匪——知道吧,他们写了许多无聊的东西嘲笑我们,嘲笑旧金山或者说垮掉派诗歌、垮掉派作家,因为我们中的大多数看起来根本不像作家,也不像知识分子什么的,我得说,你和波梅雷看起来特别让人害怕,不过当然了,我也好不到哪儿去。”——“老兄,你真应该到好莱坞去扮演比利小子。”——“我更愿意去好莱坞扮演兰波。”——“也是,反正你演不了珍·哈露。”——“我可真希望能在巴黎出版我的《暗褐色》,我说你要觉得有戏就帮我跟伽里玛出版社或者吉雷迪亚斯[3]说一声,会管用的。”——“我不知道。”——“我跟你说,我读了你那本《墨西哥城蓝调》之后,就立刻寻思转向,开始以全新的方式写作,你那本书启发了我。”——“可它跟你的东西截然不同,差着十万八千里呢,我是纠结于语言的组织,可你关注的是思想。”就这样,我们一直交谈到中午时分,罗恩一直进进出出,他和小女伴们去了海滩,而我和帕特根本不知道太阳已经出来了,我们还在小木屋里深坐,谈起了维庸和塞万提斯。

突然,砰的一声,小木屋的门被重重地堆开了,一束阳光刺进了房间,屋内立刻一片明亮,我看到一个天使伸展双臂站在门口!——是科迪!穿着最棒的周末度假的套装!他身边是几个高矮不等的金色天使,从光彩照人的伊芙琳到最耀眼夺目的小天使蒂米,沐浴在阳光中的秀发闪耀着迷人的光泽!——这情形美得令人难以置信,更让人无限惊喜,我和帕特都不觉从椅子上站起来,似乎我们是被敬畏或恐惧高高抬起,不过我并没有感到太多恐惧,看到如此美妙的画面,我更多地感到狂喜和惊异——科迪站在那里一言不发,但却热情地伸展了双臂,摆出这个造型是要给我们惊喜还是要给我们警告,这一刻他简直就是圣米迦勒,太令人难以置信了!这时我突然意识到他刚才都干了什么,他和他的老婆孩子悄无声息地轻轻走上门廊的台阶(这些台阶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穿过大木板,小心翼翼地踮着脚尖走,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做好准备猛地推开大门,几个人直直地站成一行,然后砰的一声,他撞开了大门,把金色的宇宙掷入嬉皮士帕特·麦克李尔茫然迷眩的眼中,也掷入我那充满惊奇与感激的眼中——这让我想起来有一次,我看见一大群男男女女踮着脚尖,偷偷潜入洛厄尔西街我家后厨房的大门。领头的对我“嘘”了一声,我那时才九岁,惊讶得一动不动,接着他们冲了进去,我爸爸毫无防备,他正用三十年代的老式收音机收听普里莫·卡尔内拉对厄尼·夏夫特的拳击比赛——喧闹的狂欢开始了——科迪一家都比较守旧,可他们全家踮着脚尖潜入进来,却带来了启示录般令人惊异的金色光束,他一直努力制造这种效果,正如我在别的时候说过的,在墨西哥的时候,他开着旧车特别缓慢地行驶在老旧的道路上,我们却因为吸大麻而神思飘然,那时我就看见了金色天堂,要不就是另外一些时候,他总是看起来金光熠熠,就像我说的,在金色天堂的顶端,坐在天堂的沙发上。

他并不是要刻意制造这种效果:他只是带着与生俱来的戏剧神秘感站在那里伸展双臂,似乎在说:看啊,太阳!看啊,天使!他指着他家所有沐浴在金色阳光中的成员这样说道。我和帕特站在一旁看呆了!

“杰克,生日快乐!”科迪大喊,还有那些再平常不过的疯狂而又空洞的寒暄,“我给你带来了好消息!我把伊芙琳、艾米莉、盖比和蒂米都带来了,因为我们太感激了,太开心了,因为一切都顺利死了,完美死了,真是太完美了,兄弟,有了你给我的那一百块钱,我告诉你发生了什么精彩绝伦的故事。”(对他来说绝对是精彩绝伦。)“我出去用我的纳什车做交易,你知道那辆车都没法起动了,可是我得让我那些好哥们帮我把它推到路上去,这个宝贝家伙的颜色是无可挑剔的,绝美紫色,对吧,孩子他妈,是紫色吧?紫红色,特别漂亮的旅行吉普,杰克,真的绝对漂亮。你听着啊,有漂亮的收音机,一套崭新的尾灯,哪儿都好看,下面是簇新的轮胎,油漆喷得又炫又美,那颜色绝对能把你震晕,就是这种颜色,葡萄色!”(伊芙琳低声嘟囔着这个颜色。)“葡萄色其实就是陈年葡萄酒的颜色,杰克,所以我们到这儿来,不仅是来看看你,跟你道谢,我们还要庆祝一下,最重要的是,有些场合我老是特脆弱,爱动感情,傻乎乎的,嗨嗨嗨,来,孩子们都进来吧,一会我们出去开着那辆车兜兜风,准备好今天晚上咱们要睡在外面,美美地享受新鲜空气。杰克,最重要的是我都等不及了,我告诉你,我有了新工作!开着这辆崭新的酷酷的小吉普!新工作就在洛斯加托斯,其实我也用不着开车上班,走着去就行,也就半英里的路。孩子他妈,你过来,见见老帕特·麦克李尔,把我们带来的鸡蛋或者肉排去做一做,把带来的那瓶‘一生玫瑰’酒打开,让老醉鬼杰克过过瘾,他可是我的好哥们儿,我要亲自陪他走到吉普车停的地方,就我们两个,打开门,你有围栏的钥匙吧,杰克,好嘞,我们像以前一样,边走边聊,我把这艘崭新的小船不慌不忙地开到中国去。”

因为和科迪在一起,一天变得焕然一新,一切都是全新的,当我们突然又单独在一起时,我甚至真的感觉整个宇宙都变得全新了,这是很久以来,我们第一次飞快地走在路上,去汽车停泊的地方,他一边看我一边搓着手,眼神坏坏的,似乎要在我身上引爆世间最大的惊喜:“老伙计,告诉你,我这里有最时髦、最时髦的、世界上最棒的、全都带黑毛带小籽的、压得很紧实的超级大麻烟。我们现在就点上吧,所以我刚才没让你带酒,明白了吧!哥们儿,我们有的是工夫喝酒跳舞。”说着他就点上了,又说,“别走那么快,我们像以前那样慢慢溜达。记得以前我们闲来没事就到铁轨上去,要么就走过第三大街和汤森德大街的柏油路,就像你说过的,我们一起看太阳下山,使馆路口的上空是那么绝美,那么神圣的一片紫色——是啊,慢慢走,轻轻松松地,看看这个迷人的山谷。”于是我们开始吞云吐雾,像以往一样,我们的头脑中升腾起难以捉摸的虚妄幻象,我们居然一言不发地走到了车前,真是漂亮的葡萄色,是辆装备齐全的崭新吉普,我们这次金色的重聚退化为科迪平淡务实地演说,告诉我们这辆车为什么是个大宝贝(技术性细节),我甚至大喊着,想快点打开围栏:“快点,别磨蹭了,哈哈哈。”

不过说到大麻引起的妄想症,这还算不上什么特色,也许下面这个可以算——我已经很长时间没碰它了,因为它让我心里难受——不过我们还是缓慢地把车开回小木屋那里,伊芙琳和帕特的老婆凑在一起,喋喋不休地聊着女人的话题,我、麦克李尔和科迪围在桌子旁,商量着带孩子们去海滩。

伊芙琳就在那儿,我已经有好几年没有机会跟她聊天了,想当年我们在火炉边彻夜不眠,谈论着科迪的灵魂,科迪这个科迪那个,你都听到科迪的名字在整个美国大陆的屋顶下回响,所有人都在听他的女人们谈论他,她们说起“科迪”这个名字时似乎有一种痛苦,但又夹杂着少女尖叫的快乐感觉,“科迪应该学会控制身体中过于狂暴的力量”以及科迪“总是不断修正他那些善意的小谎言,搞到最后都成有意的伤害了”,而且根据欧文·加登所说,女人总是打着横贯大陆的长途电话,只为谈论他的大jiba(可能是吧)。

因为他总是特别慷慨、不遗余力地跟他的女人建立彻底而全面的关系,发展到最后是像章鱼一样七缠八绕,纠结在一起的灵魂、眼泪、口交、旅馆开房计划,以及冲下车去冲上车来冲进门里冲出门外,还有午夜的巨大危机,哇,那个疯子,至少有一天你可以在他的墓碑上写下“他生活,他流汗”——过渡住所[4]从来都不是科迪的家——不过现在我得说,他大概受到了甜蜜的惩罚,最后变得有些厌世,在经历了被抓捕被判刑这些可怜的不公正待遇之后,他似乎安静下来,以前他穿上袜子,整理文件,准备离开时,便开始高谈阔论起来,为了让屋里每个人都满意,就不厌其烦地阐释他每一个想法,可现在他只是毫不在意地把它扔到一边,然后索然无味地耸耸肩——受耶稣会士的影响——不过会记得小木屋里科迪典型的疯狂时刻:错综复杂却又浑然天成,包含着千千万万的细微差别,仿佛所有造物在一瞬间突然既向内又向外地炸裂:这个时候,帕特天使一样漂亮的女儿跑过来,递给我一朵特别特别小的花(“给你,”她说着径直就给了我)(也许这可爱的小女孩觉得我需要一朵花,也许她妈妈为了教她如何更加迷人,比如说如何打扮自己时跟她讲过),科迪兴奋异常地对他的小儿子蒂米讲:“永远不要让右手知道你的左手在干什么。”在这个时候,我则试图用手掌握住这朵小得不可思议的花儿,可它太小了,我根本握不住,我几乎感觉不到它,也几乎看不到它,说实话,这么小的花儿也只有小女孩能够找到,我抬头看看科迪,他正跟蒂米说话,也是想吸引正看着我的伊芙琳的注意,我说道:“永远不要让左手知道右手在做什么,可这只右手连朵花都拿不住。”科迪只是抬了抬眼皮说:“是啊,是啊。”

于是,犹如天堂般神圣的团聚和惊喜派对,渐次蜕变成许多炫耀性的谈话,至少我是这样,不过我喝起酒来就感觉有些飘飘然了。我们一起去海滩——我和伊芙琳走在前面,可当我们走到狭窄地段时,我就像印第安人一样走到前头,让她明白,整个夏天我都是伟大的印第安人——我真想一股脑地把一切都讲给她听——“看那边的小树林,有时你会被吓呆了,看到那个骡子静静地站在那儿,额头的卷毛像是路德的头发,一头巨大的像《圣经》中般冥思静想的骡子,或者看那边,看上边,看看那座桥,你觉得怎么样?”——孩子们都被那辆翻转的汽车残骸吸引住了——有会儿工夫我坐在沙子里,科迪朝我走了过来,我挠着胳肢窝,模仿着华莱士·比里[5]的口气对他说:“诅咒人死在死亡之谷。”(这是伟大的电影《死亡之谷的骡队》的最后一句台词。)科迪说:“没错,要说谁能模仿老华莱士·比里的话,只有你这种方式不错,你的声音和语气恰恰体现了那种气质,诅咒人死在死亡之谷,嘿嘿,不错。”接着,他却跑去跟麦克李尔的老婆聊天去了。

所有人都分散在海滩各处,茫然地望着大海,有种奇怪的忧伤弥漫,是那种心不在焉,但又像野餐一样轻松的忧伤——有一会儿,我跟伊芙琳说,总有一天夏威夷的潮汐能够轻易到这里来,我们将看到几英里外可怕的巨大水墙。“小伙子要跑回去,爬上那些悬崖得花些工夫吧,呃?”可是科迪听到了,他说:“什么?”我说:“我敢打赌,我们都会被冲到萨纳斯去。”科迪说:“什么?我那辆新吉普怎么办?我们回来把它移走!”(他总是这样幽默地搞怪)。

“这里的雨水是否丰沛?”我对伊芙琳说这话的目的是为了向她展示我是多么了不起的诗人——她真的爱我,过去她曾像爱丈夫一样爱过我,有段日子她有两个丈夫,科迪和我,我们曾经是个完美的家庭,直到科迪最后嫉妒了,或许也是我的妒火渐浓。有过一段特别疯狂的时期,我从铁路上干完活回来,全身脏兮兮的,拿着灯回到家。可我刚进屋,准备快快活活地洗个泡泡浴时,科迪那老家伙接了个电话就冲出去了,于是伊芙琳有了第二轮的新丈夫。当黎明时分,科迪全身脏乎乎地回家洗泡泡浴时,叮铃铃,电话响了,工友们叫我出去,我就急急忙忙出去干活,我们两个轮流使用同一辆破旧的老爷车——伊芙琳总是坚持说,我和她才是天生一对,可是她此生此世却命里注定要服侍科迪,这一点我坚信不疑,我也相信她爱科迪,可是她却说:“我会跟你在一起的,杰克,在另一世……你会非常幸福的。”——“什么?”我大声开着玩笑,“没准儿我会在命运永恒的府邸努力往上跑,好摆脱你呢,呵呵!”——“那你得用所有的来世摆脱我,”她伤心地说,这又让我嫉妒,我想听她说,我永远不可能摆脱她——我想永远被她追逐,直到我完全捕获她为止。

“哦,杰克,”她说着就在海滩上抱住了我,“很高兴再次见到你,哦,我真希望我们能再次安静下来,一起吃家里自己做的披萨,一起看电视,你有那么多朋友,要负那么多责任,真是很悲哀,而且喝酒还有一切事情都让你恶心,为什么不跟我们在一起住段时间休息休息?”——“我会的。”——可是罗恩·布莱克对伊芙琳满腔热情,为了吸引她的注意,不断地过来跟海藻跳舞,他甚至求我去问问科迪,能否让他单独跟伊芙琳待会,科迪说:“去吧,伙计。”

酒都喝光了,罗恩也终于得到与伊芙琳单独相处的机会。我和科迪还有孩子们坐一辆车,麦克李尔一家坐另一辆去蒙特利,为今夜采购些东西,再买些香烟——伊芙琳和罗恩在海滩上点起篝火,等我们回来——我们开车的时候,蒂米对爸爸说:“我们应该把妈妈带上,在海滩上裤子会被打湿的。”——“现在他们一定在冒热气,”科迪说着令人称奇的双关语,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同时开着车在狭窄泥泞、令人生畏的峡谷道路上乱窜,就像电影里在山路上逃亡的镜头一样,我们跟可怜的麦克李尔拉开了几英里远的距离——当科迪开到狭窄困顿的急转弯时,死亡都在下面的深渊里凝视着我们,可他只是边转着弯边说:“在山路上开车的方法就是,小伙子,不要惊慌失措,那些路不会动,动的是你。”——我们下了公路直奔蒙特利,在这个大瑟尔的黄昏,你能听到海豹在薄雾笼罩、泡沫堆积的岩石上哭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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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Jean Harlow(1911—1937),好莱坞女星。

[2] Billy the Kid(1860—1881),著名罪犯,真名为威廉·邦尼(William Bonney)。

[3] Girodias,著名出版商。

[4] Halfway house,亦称过渡疗养地,过渡教习所:一种恢复正常生活的中心,提供给那些刚离开诸如医院、监狱等机构的人,以帮助他们调整过来去适应外部世界。

[5] Wallace Beery(1885—1949),演员,第五届奥斯卡最佳男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