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我感觉仿佛已经离开了一百万年之久,但这里的景色熟悉得就像老照片中的老面孔,我熟悉岩石上阳光用画笔抹下的阴影,还有大海用无情的蓝色把金黄的沙滩洗刷成白色,也熟悉黄色河道里的溪流沿高峻悬崖的肩膀流下的样子,还有那遥远的蓝色草坪,这些日子天天看到的都是人类那微不足道的嘴脸。眼前这副绵延不断、起起伏伏、咆哮不止的景象如此奇异——似乎自然有着一张患麻风病的庞大无比的脸庞,有硕大的鼻孔、巨大的眼袋,还有一张大得足以吞下五千辆旅行车、一万个戴夫·韦恩和科迪·波梅雷都不会发出一声略带留恋或遗憾的叹息——我回来了,我的峡谷中每个忧伤的轮廓,每条裂缝,又见帽顶一样的米恩莫山,高踞而倾斜的公路下面梦幻般的树林,可怜的圣骡阿尔夫突然映入了眼帘,千真万确,在这午后时分,它远远地站在畜栏边凝视着什么——小溪还在那儿欢快地跳跃,好像世界上什么也没有发生,甚至在大白天它也有些幽暗,急着去探望幽深之处纠结的野草。

尽管科迪算是老加州了可他至今都没见到过这里的风光,我看得出他被深深打动了,甚至非常开心,因为他能跟我和那些伙计一起出来旅游散心,并且看到了这样壮观的景色——他又快活得像个小孩子一样了。这几年来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像个被学校开除的学生一样,没有工作,账单已经付清,无所事事,就只有充满感激地逗我开心,他的双眼熠熠发光——事实上从圣昆廷监狱出来后他身上就不时流露出孩子气,好像监狱的高墙把他身上成人的晦暗紧张之气全部带走了似的——事实上,每天晚饭过后,在那个与缄默的枪手共处的小牢房里,他都会低着头认真地给他的情人比莉写信,信中充满哲学和宗教的沉思冥想。他每天写一封,至少也是隔天一封——当熄灯后,你躺在监狱的床上却毫无睡意,就会有充足的时间去回想世事。实际上你在品味它仅有的一丝甜蜜(尽管在监狱回想过去总是很甜蜜,不过也的确更困难些,这是热内[1]说的),结果是他不仅要接受过最苦难的生活的处罚(当然有两年时间远离酒精,而且不能过度吸烟,这些总归是好事)(还有规律的睡眠),而且还变得像个孩子了,不过我得说,我觉得所有刚刚出狱的罪犯都有这种时不时冒出的孩子气——为了更加严厉的惩罚犯罪势力而把罪犯关在安全保险的高墙之内,可实际上这样却只是为他们未来更加暴虐的犯罪能力提供了养精蓄锐的手段,否则——“天哪,真他妈要命!”他看到那些悬崖绝壁和倒挂的藤蔓与枯树时就不停地说,“你是说你真的一个人在这里住了三个星期,天哪,我真是不敢……到夜里一定特别恐怖……看看下面那个老骡子……哥们儿,看看我们路上经过的那片红杉林……这让我想起了破旧的科罗拉多县,天哪,那时候我每天偷一辆车,然后开车带上一个高中嫩妞到山里去,就跟这些山差不多。”——“嗯,不错不错。”戴夫·韦恩说着猛地把他那张大呆脸转过来看着我们。他的眼睛闪着疯狂而又灼热的光芒,那眼神似乎也在大呼“不错不错,好爽好爽。”——“你们这帮人怎么回事?计划得可不周全啊!应该带上一群学生妹到这儿来一起聊聊天,消遣消遣。”科迪说着完全放松下来,话语间也添了些忧伤。

蒙桑托的吉普车一步不落地跟在后面——经过蒙特利的时候,蒙桑托已经给帕特·麦克李尔打了电话,整个夏天麦克李尔和老婆孩子住在圣克鲁兹,他开着吉普车在几英里外的公路上尾随着我们——这真是大瑟尔的盛大日子。

我们驶下山坡,穿过小溪,到了畜栏边上。我骄傲地下车,一本正经地打开大门让车开过去——我们一路颠簸,沿着有两条车辙的小路驶到小木屋前停了下来——看到小木屋时,我的心猛地一沉。

小木屋那么悲伤,好像人一样在那儿等着我,似乎要永远等下去,听到那纯净的潺潺小溪重新开始为我一人歌唱,看到以前那几只蓝色小鸟依然在树上等我,它们看到我回来,也许会朝我发火,因为我已经很久没在每个美好的早晨在门廊的横栏上摆放食物——而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冲到屋里,给它们拿了些食物摆到外面——可现在周围人太多,它们不敢过来品尝。

蒙桑托全身上下都换上了旧衣服,期待在这个舒适快乐的小木屋里过一个能喝酒能神侃的周末。他从墙壁的钉子上取下那个可爱的斧头走出门,对着一个大圆木猛砍起来——事实上这是几年前倒下的一棵树剩下的半棵,现在他打算把它砍成一段一段的,这样我们就可以把它从中劈开,用来燃起大团的篝火——而那个不管走到哪儿都带着画纸和画笔的小个子马亚瑟已经在门廊里那张椅子上坐了下来(还戴着我的帽子),开始画第一张,他可以无止无休地画下去,一天能画二十五幅,第二天还能画二十五幅——他能一边聊天一边画——他有各种颜色的画笔,红的、蓝的、黄的、绿的、黑的,他能画出不可思议的潜意识什么的,也能画出绝对一流的客观景致,或者为卡通漫画添加任何他想要的背景——戴夫正在把我和他的帆布包从威利车上拿下来,扔到小木屋里,本·费根拿着烟斗喷云吐雾,带着和尚般的笑容在小溪边溜达,罗恩·布莱克正在把我们在蒙特利买的牛排开包,我已经把酒瓶上的塑封撬开了,这么专业的抽拉扯拽的动作,只有在东部和西部的小巷子里混迹多年的酒鬼才能掌握。

像从前一样,雾气弥散在峡谷的峭壁上,遮蔽了太阳,可阳光却不停地反击——小木屋里终于生起了火。这里依旧是我那温馨可爱的住所,我看着它的时候,它便像一张聚焦异常精准的快照一样,在我的头脑中越发清晰起来——蕨菜的小嫩枝依然插在水瓶中,书还在原来的地方,各类杂物也整齐地放在靠墙的架子上——跟大伙在一起,我觉得很兴奋,可是内心也有一种隐约的悲伤。后来蒙桑托把这种情绪说了出来:“这个地方真的只适合一个人待着,你说是吧?把一大帮人带到这儿来就有点亵渎这地方了。我不是说我们,也不专指什么人,那些树让人感到一丝甜蜜的忧伤,我们要是大声叫嚷就会侮辱它们,就算只是谈谈话也是一种玷污。”——这正是我的感觉。

我们一大伙人一起沿小路朝海边走去,经过那“狗日的桥”下时,科迪这么叫它,同时满怀恐惧地朝上望——“是人就得被这东西吓跑”——可是对于像科迪还有戴夫这样的老司机来说,最糟糕的事儿是看到沙子中倒竖的汽车底盘,他们花了半小时的工夫围着那残骸转悠,还不停地摇头——我们在海滩上疯跑了一会,就决定夜间带上酒和手电筒再来玩,并且点上一大堆篝火,现在得回到小木屋里烤上牛排,尽情疯玩一番,麦克李尔的吉普已经到了,并且已经停好。麦克李尔本人和他那一头金发、身穿紧身蓝牛仔裤的漂亮老婆都来了。戴夫见到她就说:“嗯,不错不错,”而科迪只是说:“好,可以,好,可以,哦宝贝,挺好的。”

* * *

[1] Jean Genet(1910—1986),法国小说家,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