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说我第一次惊恐地意识到做日本人的真正内涵是什么——做日本人,不再相信生活,而是变得像贝多芬那样阴郁,于是就成为阴郁的日本人,其核心是著名诗圣松尾芭蕉的忧郁,以及小林一茶或者正冈子规排山倒海般的惨淡愁容,低着头在冰天雪地中跪着的形象就好像低着头被日本长久的历史尘埃湮没的老马一样。

他低着头坐在草坪的长凳上戴夫跟他说“没事,乔治,你很快就会好的”的时候他只是淡淡地说“不知道”——他真正的意思是“我不在乎”——以往对我很热情很有礼貌的他此时却好像根本没看到我似的——他有些紧张,因为其他病人,就是那些退伍老兵,会看到有一群衣衫不整的垮掉派分子来看望他,其中就包括一直在草地上乱蹦,一脸真挚完全迷醉的表情赏花的乔伊·罗森伯格——可是乔治却干干净净的,个子小小的,只有五英尺五英寸高,体重也轻,而且那么整洁,羽毛一样柔软的头发好像小孩子一般,双手精巧细致,他双眼凝视着地面——他的回答却像个老人(他只有三十岁而已)——“我觉得达摩佛祖讲的万事皆空的说法已经完全融入我骨髓了”,他的坦承令我颤栗——(在路上戴夫已经告诉我们要做好心理准备,因为乔治性情大变)——可是我仍然试图将谈话进行下去:“你还记得圣路易斯那些艳舞女郎吗?”——“记得,妓女甜甜。”(他是指一个女孩在跳舞时将一块喷了香水的手帕朝我们扔过来,后来我们把它钉在了一个设在公路事故地点的十字架上。那个十字架是我们在亚利桑那州如血的残阳中从地里硬生生拔出来的,我们把那个香水手帕就钉在基督的头像那儿,这样我们把十字架带到纽约时就自然而然地叫大伙都过来闻闻,可是乔治却指出我们这种潜意识的做法,简直美妙极了,因为最终的结果是格林威治村所有来看望我们的爵士音乐家们全都拿起十字架把鼻子凑了过去)——可乔治再也不理会这些了——我们的确该走了。

可是,唉,当我们准备告辞,转身向他挥手说再见时,他却试探性地转过身,要走进医院里去。我磨磨蹭蹭地走在其他人后面,不停地转身朝他一次次挥手——最后我就这样跟他开起玩笑来,我躲到一个角落向外偷看,然后再挥挥手——他躲到灌木丛后面朝我挥手——我也冲进一簇灌木中向外偷看——突然之间我们成了两个不可救药的疯狂圣人,在草地上没完没了地折腾——最后我们离得越来越远,他离大门越来越近,我们的动作也越来越精细,最后竟然精细到了极点,当他迈进大门的时候我还一直等着,直到看到他伸出了手指头——于是我从自己藏身的角落里伸出去一只脚——他又从门里探出一只眼——于是我从我的角落里什么也伸不出来了,就大声地喊“无!”——于是他从门里什么也没伸出来,什么也没喊出来——于是我就藏在角落里什么也没做——不过突然间我冲出角落,而他也冲了出来,我们转着圈挥手,然后又藏起来——接着我做了个大动作,站起身快速走开,然后又突然转身挥手——他也朝后退着跟我挥手——我也一直后退,而且退得越远,挥手挥得越频繁——最后我们分开得很远,大概得有一百码了,再玩下去已经看不清了,可不知为什么我们却仍然继续——最后我远远看到那个悲伤的小禅师挥动着双手——我就高高跳起来挥舞双手——他也照我的样子做——他走进了医院,可过了一会儿,他在从病房的窗户边向外偷看!——我躲在一棵大树后面,对着他用手拨弄鼻子——没完没了,真的——其他人都回到了车里,搞不清楚我到底被什么耽搁了——我知道乔治会好起来,会活下去,并把使人快乐的真理教给大家,而乔治知道我知道,这也是他跟我玩这个游戏的原因,这个带给人自由和快乐的魔法游戏是禅宗,或者说是这个日本灵魂所寻找的终极意义之所在。我说:“总有一天我会和乔治一起去日本。”我们最后一次远远地挥手之后,我对自己这样说,我们之所以停下来是因为我听到晚餐的铃声响了,而且看到其他病人冲出去排队吃饭,我知道乔治单薄瘦小的身体中包裹着惊人的胃口,因此我可不想耽误他吃饭,可他还是跟我开了最后一个玩笑:他把一大杯水一股脑儿地从窗口倒出来,然后就再也看不到他了。

“他这是什么意思?”我挠着头回到了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