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顿峡谷的另一端平平静静的,但却更加可怕,峡谷东端,当地居民养的名叫阿尔夫的骡子,夜间在几棵奇形怪状的树下沉沉地睡了一觉,早晨起来吃了些草然后就慢慢地从草地走到海边,站在海浪旁边的沙地中,就像一尊古代神话中的圣人一样,一动不动——我后来就叫它“圣骡阿尔夫”——令人害怕的是峡谷东端高高耸立的山峦,那些缅甸式的奇怪的山峰一会儿是一层层的平面,一会儿又是郁悒不快的梯台。山顶上则是一片奇怪的水田,像帽子一样扣在那儿。我头一次看见这山的时候,身心健康,可是凝视它时还是感到心情沉重(六周后即九月三号的月圆之夜我要是待在这个峡谷里准会疯掉的)——这山让我想起在纽约反复出现的关于“米恩莫山”噩梦。在梦里,一群飞马在月光下兴致盎然地飞翔,它们环绕着“一千英里高”(梦里就是这么说的)的山峰飞的时候,披肩也飘扬起来。在另外一个时常骚扰我的噩梦中,我在高山之巅看到了一块硕大的石头长椅,上面空无一人,在世界之巅的月光下显得那么宁静。似乎很久以前曾有神仙或巨人什么的占据过,不过又都离开了,于是石椅现在布满了灰尘和蛛网,而且魔鬼就在附近的某个金字塔里面潜伏着。塔里有一个大妖怪,心脏巨大而且跳得怦怦响。可是,更加邪恶阴险的是,有个破衣烂衫、满身烂泥的看门人在微弱的柴火上做饭——山洞又窄又脏,可我想爬过去而且我脖子上还戴着一串西红柿——梦——酒后的噩梦——反复出现的这一系列噩梦都关于那座山,头一眼看去还挺美,可不知怎么翠绿色的雾气把从那个绿色的热带国家,即所谓的“墨西哥”扶摇而出的长满丛林的山峰包裹起来,更远处就是金字塔、干涸的河流,还有其他一些满是敌军步兵的乡村,但最大的危险不过是流氓无赖们星期天出来扔石头——所以一看到那座简朴却又悲伤的山,再加上那座桥,还有那大约翻了两次跟头后砰然跌落在沙土上的汽车,人的肢体骨骼和领带碎片全被掩埋,再也看不见了(就像写一首关于美国的骇人诗歌),啊,峡谷更远处雾气浓重的地方,住在古老而邪恶的空树洞里的猫头鹰发出呜呜的哀号,那里我无论如何也不敢去——米恩莫山脚下那纠结缠绕、无法攀登的悬崖高高耸入笨拙的枯树林中,那里灌木十分茂密,再往上全是石南花,上帝知道那隐蔽的洞穴到底有多深,没人知道我想生活在十世纪的印第安人——当你走在宁静的小路上,那些又大又粘的蕨类植物从陡峭突兀、爬满黑色藤蔓的黑色绝壁旁遭受过闪电击打的松树林中探出头,直伸到你身旁——正如我说的,海洋从比你高的地方朝你扑来,就像古老木刻上的海港总是比城镇高出许多(正如兰波颤抖着身子指出的)——这么多邪恶联合起来,集结在那只蝙蝠身上,而它打算在我躺在洛伦佐小屋门口的帆布小床上睡觉时飞到我这儿来,绕着我脑袋转圈有时飞得特别低,让我心中充满了传说中那种恐惧,害怕它会缠在我头发上,这翅膀是多么悄无声息,想想看那荒唐场景:半夜醒来的时候你看到这悄无声息的翅膀在你眼前拍打,然后你自言自语地说:“你真的相信有吸血鬼吗?”——事实是,凌晨三点我在小木屋里点着灯读(而不是做别的事)(发抖)《化身博士》[1]时,那些翅膀绕着我的小屋飞——我有点小小的怀疑我可能会在短短六个星期之内从沉静安详的杰基尔博士变成了歇斯底里的海德,生平第一次我头脑中的平静机制完全失去了控制。

可是啊,最初几天都很美好,蒙桑托开车把我送到蒙特利,然后又按照完整的清单给我买回两大箱食物,留下我一个人独自度过三个星期,这是我们说好的——头一个晚上我拿着他那功率极大的手电筒朝上面的大桥照射的时候一点都不害怕,甚至还有些快乐,光束径直穿过雾气,直指那个高大怪异的畸形物的苍白底部,我甚至还把光束射过无从耕作的海面。那时我坐在洞穴旁边,身穿我的渔夫行头,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记录下海的语言——最糟糕的是光束照射着藤蔓缠绕的疯狂悬崖,猫头鹰在那里呜啦啦地狂叫不止——熟悉环境后,我忍受着恐惧在小木屋里过起日子来。小屋里火炉和煤油灯都闪着温暖的光,让那些鬼怪们都掉转屁股滚开吧——和尚就住在树林里,他只渴望安宁,他会得到安宁——可是为什么在这陌生的树林里过了无比幸福无比宁静的三个星期,已经完全适应了那样的生活,当我和戴夫·韦恩[2]、罗玛娜还有我的姑娘比莉和她的孩子一起回来之后,我的灵魂变得那么消沉空虚,我真是搞不懂——要是我把一切都深入挖掘一番的话,便需要细细道来。

因为起初一切都那么美好,甚至睡袋坏了都没影响我的心情。半夜里我翻了个身继续睡觉的时候,我的睡袋却突然爆裂羽绒乱飞,因此我骂骂咧咧起来点起灯缝被子,否则到了早晨羽绒就飞完了——我像可怜的妈妈一样垂着头在小屋里摆弄针线,坐在刚点起的炉火旁、煤油灯的灯光里,就在这里那些该死的悄无声息的黑色翅膀拍打着飞来弄得我的小屋里四处都是阴影,那些吸血蝙蝠飞进了我的房子——我费劲地把一块小碎布缝在破旧不堪的睡袋上(睡袋主要毁于一九五七年,在一次大地震后我躺在新墨西哥城的一家旅馆里,靠它捂汗退烧),那次被汗浸湿之后,睡袋的尼龙都变得脆弱不堪了,不过还挺柔软,尽管柔软到我不得不从旧衬衣上剪下块布补上那个破口——我记得我在夜里干着这些家务琐事的时候抬起暗淡的眼睛迷迷糊糊地说:“对,没错,米恩莫山谷有蝙蝠。”火苗噼啪作响,补丁缝好了,外面的小溪时而潺潺时而隆隆——小溪的声音居然这么多变,真不可思议,有时像在小小的水池中轻吟浅唱,欢腾跳跃,有时又像是山间岩石中妇人的咯咯娇笑,突然又成为水坝那里传来的歌手们的大合唱,不分白天黑夜地叮当作响。这小溪的声音起初让我觉得很开心,可后来在那个疯狂夜晚的恐怖中,它在我头脑里变成了邪恶天使叽里呱啦的咆哮声——所以到最后也不管是蝙蝠还是裂口了,反正最后我是完全清醒,根本睡不着了,而那时才凌晨三点,于是我拨开炉火,静下心来读完了整本《化身博士》。这本精美的皮面袖珍本是精明的蒙桑托留下的。他一定也在像这样的夜晚瞪着大眼读完了它——黎明时我读完了最后几句优美的句子,该起床了,还得去汩汩流淌的小溪那儿提水,再吃点薄饼加果汁的早餐——然后我对自己说:“为什么因为夜里睡袋裂开这样的小事而烦恼呢,要自力更生。”[3]——“操他妈的蝙蝠,”我又加了一句。

第一个下午的宏大开启,实际上就是我一个人在小屋里为自己做了第一顿饭,洗了盘子,小睡一会儿,醒来后居然在小溪欢乐的潺潺声中听到了沉默或是天堂的声音,像铃声一样欢快动人——当你说自己正在独处时,小屋就突然变成了家,只是因为你做了一顿饭,还洗了第一顿饭的碗碟——接着夜幕降临,漂亮的煤油灯上有虔诚圣洁的女灶神[4]为你照明,那个灯罩在小溪中仔细清洗过,又拿卫生纸仔细地擦干,可是卫生纸却弄得灯罩全是斑点,于是我又拿到小溪那儿洗了一遍。这一次我就把灯罩在阳光下晾干,黄昏时分太阳很快就消失在庞大高耸的峡谷峭壁之后——夜幕降临了,煤油灯为小屋投射下一缕光芒,我出去采了一些蕨菜,就像《楞伽经》中提到的,那种像发网一样的蕨菜,“看哪,先生们,漂亮的发网!”黄昏时分,雾从峡谷峭壁上喷涌而出,席卷一切,遮住了太阳,天凉下来,甚至门廊上的苍蝇也像山顶上的雾一样悲伤——当阳光消逝时,苍蝇也娴静得像艾米莉·狄金森笔下的苍蝇一样消失了。天黑下来时,苍蝇都在树里或别的什么地方睡着了——正午的时候,苍蝇们跟你一起待在小屋里,可是随着午后时光的流淌,它们就向门槛那边缓缓移动,优雅得令人不可思议——两个街区外蜜蜂的嗡嗡声让你感觉它们就在你房顶上飞舞,当蜜蜂的嗡嗡声盘旋得越来越近的时候(再喘口气),你得撤退到小屋里等着,它们可能得到消息来看你,于是两千只蜜蜂都来了——可是最后习惯了蜜蜂的嗡嗡声,那就好像一周一次的大型派对一样可爱——一切最终都变得那么神奇。

在第一个可怕的夜晚,我坐在浓雾弥漫的海滩上手拿笔记本和铅笔,盘着腿坐在沙滩上,对着整个狂怒的太平洋以及怒涛中的岩石,那岩石就像海湾中耸立出来的、裹挟着海水的高塔一般阴郁可怖,海湾中有乒乒乓乓的声音,那是海水在洞中轰鸣,海水拍打着溅出洞外,海藻之城在水中上下起浮,你甚至可以看到磷光闪闪的海滩夜色中它们妖媚的目光——第一个夜晚我坐在那,我所知道的就是,当我向上望去,厨房的灯亮了,在悬崖上,在右边,那里有人建起了一个木屋,可以俯瞰整个可怖的大瑟尔,我所知道的就是有人在那里享受着清淡而精致的晚餐——闪烁在悬崖之上的小屋灯光像微弱的灯塔之光一样照射出来,在离波浪汹涌的海岸一千英尺的地方就戛然中断了——谁会在那里建一个小木屋呢?除了无聊的人,除了头发灰白却富于冒险精神的老建筑师,也许他厌倦了在国会中竞选的日子,这些日子里有一天会上演奥逊·威尔斯[5]的大悲剧,一个身穿白袍像鬼一样的女人尖叫着从陡峭的悬崖飞落下来——可实际上我在脑海中真正看到的是那上面厨房的灯光,灯光下是清淡、精致,也许还很浪漫的晚餐,灯光在寂寥的浓雾中闪烁,此时我身在火神[6]的冶炼炉中悲伤地向上眺望——我坐在一块上亿年的岩石上,心不在焉地抽着骆驼牌香烟,那岩石在我身后耸立着,到了令人无法相信的高度——悬崖上微弱的灯光就是那岩石的尽头,岩石后面大海的肩膀迫使那些悬崖再往高、再往后,使内陆变得越来越高,把我吓得喘着粗气,心想:“看上去像一条斜卧着的大狗,该死的肩膀就靠在这杂种上面。”——能把人淹死,把人卷起摔死,把人吓死,不过也让人困惑:在这水与岩石之间,到底是什么意味着死亡。

我在小屋的门廊里补睡袋,可是凌晨两点,雾气越来越重,把一切都弄得湿乎乎的,我只好抱着湿湿的睡袋回到屋里重作安排。可是在树林中一座孤独的小屋里待着,谁不会沉沉睡去呢,当早晨睡个懒觉醒来时会觉得神清气爽,意识到宇宙真是不可名状:宇宙是天使——不过这样的话只有在你成功逃离了肮脏的城市后才会脱口而出——不过也只有到了树林中,你才会涌起对“城市”的怀念,你梦想到城市去的漫长而灰暗的旅程,柔和的夜晚像巴黎一样展露出来,不过却永远看不到它有多恶心,因为荒原带给人的健康和纯净是原始而纯洁的——于是我告诉自己:“要明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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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Dr.Jekyll and Mr.Hyde,苏格兰作家罗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的代表作之一,该小说主要讲杰基尔博士为探索人性的善与恶,发明了一种药,服用后便成为海德先生,强调人格的分裂。

[2] Dave Wain,原型是卢·韦尔奇(Lew Welch)。

[3] 自力更生(self-reliance)是美国超验主义所推崇的思想,其代表人物是爱默生和梭罗。

[4] 根据罗马神话,守护万家灯火的是美丽圣洁的女灶神(Vesta)。

[5] Orson Welles(1915—1985),美国电影导演、编剧和演员,代表作品有《公民凯恩》、《夜半钟声》等。

[6] Vulcan,罗马神话中火与锻冶之神,爱神维纳斯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