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到了。四月和三月联手在林子里生成了泥浆,马戏场的旗杆顶上斜拉起长串的三角旗,撑起了五月的禁止张贴启事。夏天即将潜入春天的角落,到处都变得干燥起来——担当重要角色的蟋蟀,也将从他的石头缝里爬出来。我的生日派对过去了,玛吉越来越不喜欢我,而我则越来越喜欢她,或者说越来越肯定。季节在它自己看不见的轴心上旋转。

问题是——玛吉想要我在与她相伴和心心相印的契约婚姻关系中,更加坚定、更加承担起责任来——她想要我不再表现出小学生的行为来,而是要做好思想准备,成家立业,为她,为孩子们,为全家人争口气。微风过处送来春天的气息,也说明了这个道理,随着玛吉家的马萨诸塞大街上结了冰的车辙开始解冻,冰封的大河里冰块晶莹闪烁,毕卜作响,并且漂动起来,景象令人欣喜——艾肯街和穆迪街的街角,外表斯文的小流氓嘴上吐出不干不净的字眼,一边还在招手,但是你的五月依然还会来到。枝头的小鸟“傻瓜傻瓜”地叫着,我知道春季一到树浆就会渗出来——“你永远不会知道林子底下是湿润的,”老斗士在松树林里会这样说。我走遍洛厄尔全城,嗯嗯呀呀说着心里的诗句。鸽子也在咕咕地叫唤。风声就像琴声呜呜地吹遍洛厄尔的每个角落。

此刻我想查个究竟,我对玛吉的爱到底怎么了。情况不很妙。

我现在已经不会问自己,“玛吉我该怎么办?”就像一个小学生一样,我最后决定让她去见鬼吧,这样一来我的里兹饼干和花生奶油就不见了。一想到失去我的家,进入婚礼和蜜月的未知自杀境地,我就像一个大孩子一样噘起嘴巴——“亲爱的,”玛吉说道,“没事,继续去上学,我不想来阻拦你或者插手干涉你的前途,你比我清楚该怎么办。你知道,也许跟你一起生活不很现实。”那是一个暖融融的三月下旬的夜晚;我已经领略明晃晃的月亮,三月的巫婆披着她们的黑袍骑着扫帚飞跑,后面小灵狗在紧追,在荒野上一声声地嚎叫,没有树叶在飘落,而是在脚底下被踩烂了,一头恼怒而湿淋淋的野兽在地上打滚,你即将认识到,这片美丽土地的国王不会在这片林间戴上他华丽的冠冕——我看见蓝色的小鸟在湿漉漉、黑乎乎的树枝上颤抖,“!!”

呼呼作响的春天,进入我圣洁的生命,迅速穿过虔诚大脑的走廊和礼仪小巷,使我猛醒死而复生,重新担当做人和不断成长的使命。我深深地呼吸,抄近路踏着松散的煤渣,快步走过纺织厂背后靠近大河的堆料场砾石车道——夜晚,在这很不自在的高处往下看去,洛厄尔城尽收眼底,看见下面是黑黝黝的悲凉河水,看见枯死的灌木丛的影子和丢弃的婴儿尿尿器,老鼠在里面出没,难闻的沙土,下水道的臭气——春天的夜晚,我从玛吉那里回家的路上就可以闻到这样的臭气,春天里下水道底下结成块的腐败泔脚,散发出难闻的恶臭,就从窨井盖上冒出,而我知道——香臭混杂伴随着河道转弯处的汩汩声——站在望湖街,我真的闻到了准备迎接地面干燥明亮的夏日到来的松果气息,如火如荼的杜鹃花又使得法塔迪太太的园子声名大振,而今后几个月里从隔壁拉丁根家的客厅里飘来的只有肥皂泡沫的气味——你绝不会把春天的到来与女人们在家门口敲打拖把柄的声音混淆——“此刻里面有我的老爸,”玛吉立即会说,因为当时她正好转弯走到南洛厄尔的商店和酒吧集中的地方,经过卡西迪先生回家睡觉之前喝一杯威士忌加啤酒的小餐馆。“于是我就说,‘咱们要六杯酒,喝干一杯,喝干两杯,看谁先喝干,然后咱们倒过杯子,其余没喝的都不要了!’——‘什么?’他对我说,‘进来就这么喝酒我怎么也不明白——’‘啊天哪,’我说,‘你挣的钱跟我一样多对吗?我在这一带也混了十七年了对吗?所以你希望我停下来再跟你说一遍。你就闭上嘴巴,眼睛睁大——你就会明白的——’”玛吉走过来听到了我说的话,笑了,她回家把这些话说给她母亲听——冷笑。一个小孩子出来了,站在阳台上,出来的还有月亮。我匆匆地走在阿拉伯农民的褐色人生灯光里,在墓地拐弯处跳下公共汽车,穿过一条铁路天桥和一个灯光微弱、两条大路大致在这里相交的大广场,然后立即投入黑黝黝圆筒似的南洛厄尔之夜葡萄架、藤蔓和卷须遍布的马萨诸塞大街。

春天的气息钻进了我的鼻孔,进入了我轻松的大脑——火车呼啸着爬上了地平线。她低下头来对着我说——“这么说你真不想和我这样的人交往——你可以这么想,可是我觉得……这样不会有……什么结果……”我并不相信她的话,还是到处游荡再找几个来亲热。由于我对生与死的看法是难以置信地严酷无情,因此玛吉认为我就是一个思想迷惘的傻子,努力要记住自己想要说的话。我在组织我的思想的时候有三件事情要做,不倒翁摇呀摇的最后又都站稳了,安全之门慢慢地开呀开呀,慢得整整过去了一辈子光阴——除了发现她现在已经不再爱我之外,我还总是思来想去我到底要不要去看看她。她倒好,坐在那里无所事事,一点也不在乎。

我迎着充满芳香的和煦的风也在做这样的思考。我双手插在口袋里,步履艰难、漫无目标地行走。几年之后在夜晚我又同样疲惫地走在芝加哥的街头。同样,你看见斜着身子走路的人顶着暴风雪上班下班,上战场,进出妓院——

而这座城市一切都像往常一样地继续着——只不过这座城市就像我一样,始终在发生变化——尽管在艾克尔区[1]的山上,在帕蒂·麦克吉莉克蒂街上,夕照中的懊恼每一回都是完全相同的——纺织厂悲惨的红烟囱隐藏着某种永恒的东西,啊,一个谷地的伟大文明,帝国的一排排参天烟突[2]。洛厄尔王国以此地为边界,外边还有梅休因[3],并由梅休因政党会议上的乡巴佬掌握着——还不止是梅休因。

“你并不爱我,”她说道,一面让我亲吻她的脖子。行啊,我什么也没说。我有许多木屑要整理,塞到我可怜的丘比娃娃里去。有时候,就像我姐姐过去小的时候常常会假装一样,在玛吉说一些怪话的时候我会假装睡着。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 * *

[1] 艾克尔区原文为the Acre(意即“英亩”)。十九世纪初洛厄尔中心城区人口稠密,为了要建造圣帕特里克天主教堂(St. Patrick Church),就在中心城区的外面划出了一英亩地;另有一说认为是为了给贫穷的爱尔兰移民建立落脚之地而开发的。不管怎么解说,“英亩”这个叫法就沿袭下来了,而且范围不断扩大,人口也越来越多,终于成了洛厄尔市八个区之一。

[2] 洛厄尔是所谓美国“工业革命”的摇篮,是十九世纪二十年代美国纺织业的中心。

[3] Methuen,马萨诸塞州艾塞克斯县一城市,位于洛厄尔市之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