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的热气直冲天花板。窗子上结着水汽。别的屋子里狂热的窗子和星期六夜的派对,闪耀着真实生活炽热洋溢的金色。我已经是大汗淋漓,宽大的运动衣快把我闷死了,害得我浑身烘热,满头大汗,在自己的派对上竟然那么苦恼。厨房里年纪大一点的人差不多已经醉醺醺的了,只能挨个儿喝一小口,边唱边喝;在大声的吵吵嚷嚷中,年轻人开始玩邮递员敲门游戏,一对对嘻嘻哈哈的人跑到又冷又暗、窗外暴风雪肆虐、室内没有暖气的客厅,双双搂住脖子亲吻。玛吉成了明星。布拉德华斯、莫兰、奎恩、特鲁曼,甚至虱子,大家一忽儿把她拥进客厅里,一忽儿拥到客厅外,一个个拥着她热烈地亲吻——我醋意大发,脸都发烫了。等到旋转的酒瓶转过来对准我们的时候,我一把抱住她冲到客厅里——

“今天晚上你发疯似的吻布拉德华斯。”

“不可以吗,呆子?那是规则。”

“是啊可是他喜欢——你喜欢——”

“怎么样?”

“所以——我要——”我抓住她,人在发抖;她挣脱了我。“没关系。”

“又吃醋了。我们回到里面去。”

“怎么,马上进去?”

“因为——这里很冷——听见吗!他们都在笑呢!”说着她就回到有暖气的房间里,我跟在后面伸手去拉,但是没有拉住。一忽儿冷一忽儿热,我们又一次到了客厅里的时候,她冲到我的怀里,咬着我的嘴唇,我耳朵上感觉到了泪水,湿漉漉的——“哦杰克,今晚就爱我吧!所有这些人都在追我!——那个吉米在我身上摸——”

“那别让!”

“哎呀你这傻瓜——”她双手抱在胸前,站在变白的窗口。“你瞧暴风雪在窗玻璃上铺了一层雪——上帝啊,我不知道我的父亲还要不要出去在泥泞里干活——我应该打电话回去——也许洛伊的汽车也开不动了——”她蜷缩在我的怀里,沉思着:——“你听说过没有,克兰西的三胞胎有一个死了,哎呀,是什么喉咙痛,发病一天里就死了——我可以把事情详详细细地说给你听,不过让人太伤心了,所以我们别去说它了——”

“你老是说南洛厄尔的坏消息,老是这样,老是这样。”

“我就是有点害怕,生怕我们家也出什么事——你听说埃迪·科尔德纳的事了吗?你知道埃迪他现在送医院了,他是萨福克编织厂的工人,一架货运电梯从四楼坠落,出了什么故障,电梯里正好装了货,坠落下来把他压住了,你说吓人不吓人?哦,我干吗在你的生日派对上说这些?”

“玛吉——玛吉——”

“怎么样了?”——贴着我的耳朵——“我生命之爱——”

“我是吗,真的?——假如你不来参加我的生日派对,我不知道会怎么样了——”

“生气了吗?”

“没有——真的。”

“——在这么多人面前就有问题了。唉,”她叹了一口气,“我看我是个脑子乱糟糟的人。”她在我伤心的怀抱里娇滴滴的,又是一脸的愁容。我怕说出话来让她厌烦。屋子里乱糟糟的,大家都在跟我说话,整个晚上我都在人群中挤着,要挤到她的面前——心想我现在怕是要失去她了——虱子抓住我的胳臂要叫我好好乐一乐;他已经有点看出来了;我感觉到了他对我的爱,男人对男人,孩子对孩子,“啊杰基,你这人,别当回事,别当回事——你难道不知道,我现在还是这样说,那顿美食是星期天我在你们家吃得最丰盛的一顿,唔?——怎么,那一顿甚至比去年夏天你自己动手做的汉堡还棒——就为我一个人!你这个好心肠的杰克!我闯进门来,你醒了,你在煎锅里放了半磅的黄油,大块的牛肉,吱吱吱,冒出烟来,洋葱,番茄酱——不是吗?世界上最了不起的厨师!”

我们一起看着玛吉和布拉德华斯挤出去,到了客厅里,而雷德·莫兰则要把她拉到另一边去——我真想把这两个小子拉到爱尔兰旋转门柱上,塞到欧洲赤松硬木门缝里轧死——

“没什么,扎格,她是一个小姑娘,喜欢热闹——我没有吻她,我是哈哈地笑——我是哈哈地笑!嘿嘿!不过是个小姑娘,扎格,一个小姑娘。下个星期我们都要放下我们个人的东西搞一点训练了,对吗?——棒球!分工也都明确了!我们的忠实伙伴伊迪儿担当接手,小子山姆还有我上三垒——就跟过去一个样,还是一样,什么都没有变动,老兄!”

“提出你们的要求!”斯科蒂也走过来大声说道,我们站在房间的中央手挽着手,头顶在一起。

“斯科蒂上三垒——超人G.J.进投球区——整整一个赛季的有趣比赛!——真是皆大欢喜!”

古斯也挤过来了——“扎格,我本不想说什么,可是刚才玛吉·卡西迪一屁股坐到我的手上,不肯走开,我跟你说,我这一辈子从来没有这么尴尬过,我以我老妈的名誉发誓——是她一步也不肯动!还有那个大个子埃米尔·杜洛兹,你的老爸,看到一个姑娘走开,他的的确确就盯着人家的屁股看,可是她坐在他的膝头上,他一直都在拧她的下巴,跟她讲笑话你知道吗?扎格他会做出什么事来?——他压在一个姑娘身上那还不把她压死呀——你一定见过他眼睛突出来,那样子多可怕!我真为玛吉觉得害怕。我要提醒你扎格,你的死敌弗兰克·梅里威尔塞给我两张钞票,叫我不要把这事告诉你——”

虱子:“等晚会结束了,朋友们,我就回家,你们知道睡在自家床上多么舒服。”又贴着我的耳朵悄声道:“波琳深深地爱着你,杰克,不是瞎说!每次见到她都说你怎么怎么好,哦,甚至在昨天我没课的时候,我走进教室她就问我是不是要做家庭作业,我回答说差不多吧——嗨,那节课后来我就一直没有翻过书。不停地问这问那——她甚至还说我笑起来也像你,我说话也像你,做的手势也像。她问你有没有胖起来,她是胖了。真的杰克,她还说到了将来。她将来要跟你结婚,只要你想象得出来的事都说到了。这件事我可不能原话照搬。她问了我许许多多的问题。她问我你是不是有别的女朋友。她连玛吉的名字提都没提。为了让她感觉自在一点,我慢吞吞地说,‘没有,’——我很希望可以花整整一天工夫,把她说的话都详详细细跟你说说。你听好了,你这个做事鬼鬼祟祟的家伙,那第一个星期天你到波琳家门口的时候,你跟她说了什么话——去年十一月比赛结束之后——难道你们面对面什么也没说?我可掌握另一种说法,她跟我说,‘哦,我了解你的一些情况,’她说,‘你应该觉得难为情——’都说出来吧——啊?跟我老实坦白!”我跟她说了,我和虱子演示了那一回的第一次接吻。“再见,你这个鬼鬼祟祟的比利时小子!我要回家去,脑袋靠着舒舒服服的白色枕头,梦想黑影憧憧的天使,现在你这个小子——这样的暴风雪睡一觉多舒服!”

“扎格,”在喧哗声中G.J.沉着镇定地说道,同时用胳臂亲切地搂着我,“还记得我们两个在门厅里打架吗?你在外面叫我——‘洋尼!’——我很天真地从楼上下来,像个平常的人,可是你躲在黑暗里,两眼发光,喘着大气,给我一拳——昨天我却看到了完全不同的一幕,你扭住我的胳臂发出吱嘎一声响,我突然朝你打出一记左钩拳,你在重击之下踉跄了几步,接着很快回击了一记钩拳,打中了我的下巴——我迅速报以一记左钩拳,击中你的腹股沟,小子,你有没有啊了一声——左躲右闪我就迅速逼近,要将你打倒在地——四记左拳七记右拳我把你打得跪下来,然后说时迟那时快,我伸手拿过铁家伙朝你头上敲去。你脸上突然一惊,你竭力从地上爬起来——你已经被打倒在地——我使出浑身的力量将手中的铁家伙在头顶高高举起,重重地揍在你的脑袋上,像一头牛一样把你打倒了——啊生命是多么脆弱!”他突然看上去心情抑郁起来。“幸福将会消失,痛苦、动辄发脾气、毫不在乎,还会在这个麻烦的世界回潮。可是,假如上帝高兴了又怎么办,那也没有什么害处——都是我们的梦想,扎格,一起度过的童年——就像在门厅里打架那样的事情——现在你已经长大,你的妈妈为你举办盛大的生日晚会,你的女朋友在这里,你的父亲,还有你的朋友——是的,杰克,别欺骗自己,在这个世界上还是有一些善良的人的——也许将来有一天你会感到羞愧,但是绝不要因为我而感到羞愧,不要为我们一起经历的事而羞愧,我们,不要为说过的愚蠢的话、经历过愚蠢的冒险而羞愧——看看虱子,这个好心善良的比利时人要回家去睡觉——再过一会儿他就要顶着暴风雪,沿着里弗赛德街走去,我在我家厨房窗口看到他已经上千回了,嘴上骂这世界可恶极了,世界上一切都是好好儿的,虱子也心满意足了,他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他要回家去好好儿睡一觉——就是这么一回事,扎格。”

斯科蒂头发梳得油亮,衣服穿得笔挺,满脸笑容地说道:“你这小子要是不安好心你就得小心——哈哈哈!到了星期六下午五点我这个时候正在工作,尤其是星期五的夜里要一直工作到十一点钟——维尼那天是筋疲力尽,骑着萨萨的自行车陷进马路上的一个窟窿里,一条腿还有四个手指头都划破了,我个人觉得他是有点装开心——瞧见他了吗?他现在在劳伦斯,就要有一份好工作了,从早到晚扛棉布大包——不过今年夏天我们又都可以在一起了,而且这一回还有一辆破车,比赛结束去游泳——”

“希望这样吧,斯科蒂。”后来,坐在木柴炉子旁,我们毅然决然地做了通盘考虑,结果还是相差十万八千里。

他坚定地伸出手臂挽着我,笑了。

我闭上眼睛,我看见星期六晚上彩色精选连环画“费根,你们都是狠心的人”里的小傻瓜笨基·德贝克,穿着大向日葵花边的婴儿装,坐在饼干盒子上,他对可爱的大个子查普林·费根抱怨说,而在暗红色的漫画里,大个子流浪汉戴着面具爬出窗外,他的嘴唇回答说,“为什么我是个狠心的人,笨基!”——玛吉在疯狂地跳舞,我呆呆地坐在那里——

我的老妈挤过人群兴高采烈地走来,她耸着肩膀但是不说话,久久地搂着我,目的是要让大家看看她是多么地宠爱儿子,接着她大声道,“哎呀,你看你看,杰基老妈过来是要响亮地亲你一下!”“咂”的一声响!

摄影师来了,大家尖声大叫,七嘴八舌,一人一个主意——一个个满头大汗,拍了两张集体照——第一张集体照,我站在妈妈和爸爸之间,布拉德华斯、特鲁曼和莫兰坐在我们的左侧,庄严地代表兄弟学校的运动员,他们的眼睛闪烁着光芒,吉姆手挽着他的伙伴们,吉米·比索内特和他的妻子珍妮特,作为主人坐在我的右侧——吉米对着照相机脸上装出笑容,憋不住就要嘻嘻哈哈地大笑起来,他像色情照片里的主角,穿的是欧洲外套一样的紧身法式酒色之徒外衣,在阴暗的房间里和裸体女人在一起表演严肃的技艺——乐不可支的鼻子,小小的嘴唇,在这个夜晚的自豪感。他的背后站着我的父亲,扶着我的肩膀,搭在我肩上的苍白手指头,因为有白色墙纸的衬托而模糊,他很高兴,大背心,紧外套,整个晚上他在派对上都狂热地喊叫,“叫小姑娘玛吉好好乐一乐哈哈哈”——而在照片里,他咳得厉害,脸涨得通红,非常自豪,紧紧搂着我,这样,照片一上报外界就都知道他非常地爱我,怀着同样的单纯和深信不疑,那个吉米面对贪婪的世人抬起他的笑脸——我的父亲就像果戈理笔下旧俄国小说里在家指手画脚的主人公。“快去抓住那只小鸟,[1]我们大家现在都是笑得最好的时候——快杰基,笑一笑,我这孩子从来不笑,真是的,他五岁的时候我下班回家,他常常一个人坐在门口,有一回他甚至拿一根绳子把自己绑起来,小家伙性格很闷,我对他说,‘你一个人在想什么呢,好儿子?你为什么不笑一笑,你老叫你爸妈操心,爸妈这一辈子什么都给你了,还不知道怎样才能让你开心,可是得到的充其量也只不过是沉闷的世界,我承认——”

“大家别动了!”

“啊哼!”我父亲清了清喉咙,非常地认真——咔嚓,照片拍好了——我在照片里甚至还没有笑过,我的样子像一个傻乎乎的孩子,一张难受(因为流汗和照相机黑影之故)紧张愚蠢病态弱智的脸,两手垂下在裤子拉链前握着,所以我的样子就像一个很不正常的男孩,在客厅里举办盛大生日晚会的时候,没精打采地寻找他对于虚荣的梦想——一脸愁容,垂头丧气的样子,但是大家一个个都很有感情围在我的周围,保护好照片的文字说明:“运动员获奖留念”。

突然之间我在另一张照片(“感谢上帝!”我心里说道,第二天在《洛厄尔晚报》上看到了这张照片)上成了一名希腊运动员英雄,卷曲的黑发,象牙白的脸,非常清澈的灰褐色眼睛,高贵少年的脖子,有力的双手分开如回头后顾的狮子,分别抓住很不自在的膝头——我没有抓住玛吉来拍一张像喜笑颜开的未婚妻一样的照片,相反我们面对面坐在桌子边而桌子上还堆满了小礼品(收音机、棒球手套、领带)——尽管如此我还是没有微笑,我是一脸严肃,虚荣的表情,心里在想着照相机如何能表现这响着回声的大厅和空气如此沉闷的黑暗走廊,我有自己特殊的荣誉,而不是像伊迪儿那样,在后排站位上伸出双臂搂住玛莎·阿尔波奇和路易·杰洛,爆发出爽朗的笑声——大个子伊迪儿嘴上说出“嘿!”的一声像打雷一样的轰隆声,和热爱生活、搂着姑娘、砸坏篱笆、渴望得到满足的得意洋洋的表情,吓得摄影师毛发倒竖。至于玛吉,她神情严肃,面对照相机是全然不屑一顾的样子,不想与拍照有任何牵连(像我一样),但是态度比我强烈,我板着脸的时候她心存疑虑,我睁大眼睛瞪着这个世界的时候她噘着嘴——因为在报上刊登出来的照片里,我双眼闪亮对照相机显然感兴趣,而像意料之外的事情一样,起初我并没有注意到照相机——而玛吉则表现出毫不加掩饰的厌恶。她胸前挂着一个十字架,因此她态度一本正经,与照相机里的世界不会有深一层的交往。

* * *

[1] 说这句话就露出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