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星期六晚上我前往室内径赛场,老爸跟我一块儿去的,坐在公共汽车上一路没完没了地唠叨,“哎,所以我就对某某说,”——

“哎老爸,tren rappelled tu quand quon faisa les lions——哎老爸还记得我们模仿狮子吗?当时我四岁,我们住在布里奇街,你抱着我坐在你的膝头上,学着野兽的叫声!还记得吗?还有小宁,记得吗?”

“Pauvre[1]小宁,”我父亲说道;只要你跟他聊聊天,他话就多了,兴致很浓,“想起来就叫人难受,这个可怜的小姑娘会这么倒霉——!”

“——我们就一齐竖起耳朵听着,你学着狮子的吼叫。”

“真有趣,我跟我的孩子做游戏,”愁眉不展茫然沉思了好一会儿之后,他这么说,他在想消逝的青春,认错了屋子,古怪的倒霉事,莫名其妙的流言蜚语,休息室里人们精疲力竭、浑身酸疼、感觉难受、很不自在,想起自己的过去既有得意又有惋惜。公共汽车开进了市中心。

我给他讲解我参加的径赛训练,这样他就能够看得懂晚上的比赛了;他知道3.7秒是我的最好成绩,那天晚上有一名北伍斯特队的黑人参加,据说他短跑时就像一只速度快得像闪电一样的老鹰;恐怕那天晚上我在我们这座城市会输给一个黑人,就像附近新月饭店和莱克斯大舞厅里的年轻拳击手,在跳爵士乐舞的场子里排好椅子、围起绳圈时的想法一样。我父亲说——“要快跑,打败那个家伙;他们跑起来就像闪电!像非洲的羚羊!”

“哎老爸——波琳·科尔也要到那边去的。”

“哦——是你另外一个女朋友?小波琳,呃,我倒喜欢那个小姑娘——太糟了你跟她合不来,她一定跟你那个住在河对面的,叫什么玛吉的小姑娘一样好——”

“她们不一样!”

“啊,得了,你也开始为女人伤脑筋了!”

“那么,你要我怎么办?”

父亲举起手来。“别来问我!去问你妈妈——问那个老牧师去——去问提问题的人——我不知道——我也不假装知道——我就是设法在这个世界上混下去——你们都得和我一起共事。你将明白事情会很糟糕,Comprends?”[2]就像一位大叔对街头角落里的傻子喊叫一样,他大声地用法语说,给我解释用英语根本无法表达清楚的意思。

我们一齐随着公共汽车俯身向前,进入了市区。他戴一顶毡帽,我戴一顶有耳罩的狩猎帽;这是一个寒冷的夜。

在灯火辉煌的新搭好的建筑外面,黑暗的马路上挤满了人,就好像教堂仪式结束突然人拥出来,他们都朝径赛场拥去,一个街区之外是一个老教堂,高耸的大树,红砖砌成的工厂,一家银行的背面,市中心卡尼广场艳丽夺目,在漆黑的屋顶和远处霓虹灯招牌背后透着光亮、轮廓模糊。橄榄球队的教练也从一个郊区小镇赶过来观看比赛,现在站在大门口与人聊天,对方可能是一家体育用品商店的老板,也可能是冷饮店的老顾客,对于一九一五年(如德国举办的欧洲田径赛)以来的田径纪录,记得清清楚楚;我跟父亲不好意思地挤过人丛;我父亲咧着嘴东张西望,寻找他认识的人,可是一个认识的人也没有发现。场子里面神秘莫测,而在新搭建的建筑和田径场的大门口围满了人群,外面排放着跑道弯道围板,就像马戏场的道具,又大又脏。那些是检票员。一群乱七八糟的小孩子到处蹦跳。“还找得到座位的话我就坐到看台上去,”老爸说道,“你出来我就招手,”

“我会看见——”可是我老爸以为我说的是“我们再见”,所以他已经蹒跚着挤过人群往里面去了,他绕过斜坡,进入场内,找到了他的硬板座位;另外的人穿着大衣站在场地中央唧唧喳喳谈论着。小孩子们穿着运动短裤已经在来回奔跑,待到他们年龄过了十四五岁就会穿印着校旗、带风帽的服装和长滑雪裤;大一点的孩子在里面不紧不慢地换衣服。那个著名的神秘黑人飞人躲在对方队的淋浴间里——我感觉得到他魁梧的身躯就像一头大狮子,——黄褐色尾巴像一根皮鞭抽打在平滑的地板上,那咆哮声,那尖锐的牙齿,他的宣誓只有一声咆哮,没有友善——别的狮子的咆哮声更加地深沉——我的想象来自马戏团和排版凌乱的杂志;我匆匆穿上田径鞋,傻乎乎地朝四下里张望。

别的人也来了——约翰尼·莱尔——跑得很滑稽的田径队长迪比克——闻得到搽的油,毛巾的气味——

“喂杰克,今天感觉怎么样?”约翰尼·莱尔从嘴角挤出一句话来。“你觉得今晚我们这场三百码能胜出吗?”

“我倒希望我不用跑。”就像每站停靠的火车,很累。

“梅里斯今晚也要跑——还有米基·马奎尔——卡扎拉基斯。”

“天哪,跑不过他们的。”

“乔要我跑第二棒,可是我不知道那条线路——你们知道,我是跑一千码的,我不想垮掉,把我的小命跑没了,把腿跑折了——”

“我早知道我是要跑的,”我大声说道,真是满腹牢骚,可是约翰尼没有听我说完,因为就在这时我们感到一阵紧张,我们知道现在没时间聊天,二十秒之后我们就都把赛跑风帽和派克长裤收集起来,穿上硬橡胶底的足尖舞小运动鞋,踏起小步来,这种鞋子能吃住室内场地的木头地板——钉鞋是更加现代的中学全软木跑道上用的。穿上这样的绷紧的运动鞋很轻,你真的可以飞跑。

我看见波琳站在门口。她的模样从来没有像今晚这么艳丽,蓝得刺人的水汪汪的大眼睛紧紧盯着我,就像蔚蓝的大海,像她这个年龄,所有戴毡帽的男人见了都会偷偷地回头再看一眼。我的反应只能是木头似的站在那里先让她走过去。她靠在墙上在我面前扭动着腰肢,双手握在背后,我只是笑了笑,她说着亲昵的话。

“哎我打赌,你会在四十码线后面寻找我的身影的,唔?我会挥挥手。你也朝我挥挥手。”

“行。”

“千万别说我没来这里看你,是因为我不爱你了,懂吗?”——靠得更近了。

“你说什么?”

“我觉得你不可能一下子就明白我的意思——假如你对我发火,我就跟你算账。”她咬牙切齿朝我紧握拳头。而她的两只眼睛一直没有从我身上移开;她心里在爱着一个人,可能是爱着我,可能是在恋爱。我的内心很痛苦,要爱玛吉就非得放弃她。可是我不可能马利亚和玛格达琳两个合在一起都要,[3]所以我自己得拿定主意,做一个选择。可是我不想做一个粗野的人,做出让波琳伤心的错事——假如粗野得过分,假如太粗野。所以我很严肃地望着她,一句话也没有说,然后便出发朝跑道走去。她是在可怜我。“真是好笑的家伙!”她一定还这样想——“从不会来认错。”很像浮士德。[4]

* * *

[1] 法文,可怜的。

[2] 法文,明白吗?

[3] 马利亚和玛格达琳两个名字合在一起即一个人,通常是指耶稣的门徒、目睹耶稣钉死在十字架的几个女人之一,马利亚·玛格达琳(Mary Magdalene),即抹大拉的马利亚。故事见《圣经·新约·路加福音》第八章第二节。此处意即杰克同时爱波琳和玛吉是办不到的。

[4] 浮士德是德国民间故事中的人物,他与魔鬼签订契约出卖自己的灵魂以换取知识和魔力。这个名字的现代含义常指一个人的“刚愎自用”、“一意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