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波塔基维尔区到南洛厄尔区,乘公共汽车走的路线是环城的——沿着穆迪街,到达中学南面的卡尼广场,公共汽车车队,人们蜷缩着靠在汽水店、便利店和杂货店的店门口等车——阴沉的车辆碾着积雪,载着冬日的寒冷进站,又碾着积雪出站,驶进冬日的寒冷中——从林子里吹来萧瑟凄凉的刺骨寒风,林子因稀稀落落的几盏昏黄的灯而显出城市的样子——我在这里下车,换乘开往市南的公共汽车——一到站我总是会感到喉头哽咽透不过气来——公共汽车的司机在窗上摇出这个站名,一看到这个车站的名字我的心就会怦怦直跳——我会四下张望,看看别人的脸部表情,想弄明白不知他们有否看出其中的魔力——随着车子一路行驶,外面的气氛也越加阴森——从广场开出,沿着中央区,到后中央区,到市郊又暗又长的街道,在月亮寒冷的银光下,可以看到夜间降落在露天垃圾提桶上的隐隐约约的薄霜——车子沿着康科德河往外开,著名的河水吸纳了沿途工厂排出的污水——车子开出沿途工厂的外面——到了一条黑暗的公路,从公路分叉出马萨诸塞街,显现在一盏褐色无声的街灯的下面,狭窄、破败、老旧,但洋溢着我的爱和它的声名——我就在这里,在树木丛中,在河边,跳下公共汽车,绕开路中央的泥坑,走过马路右侧的七座小屋,来到她家布局凌乱的旧宅,外边没有设置篱笆,窗子棕色,屋顶上方树木的光枝条,在荒野、铁路车场和白霜之上突然生成的波士顿海风的吹打下发出噼啪声——在我急促的脚步声中,每走过一座屋子我的心就跳得更快。她家实实在在的屋子,实实在在地正照亮她的实实在在的灯光,沐浴着她,这灯光一点一点转变为珍贵的金子,可爱的魔力,这就是那跳动狂躁的惊讶之光——她家阳台有人影吗?马路上,院子里,有说话声吗?没有一点声音,只听见新英格兰沉闷呼啸的风声在冬夜的河边呻吟——我在她家屋子外的马路上停下脚步。屋子里有一个人影——她的母亲——在厨房的黑暗中摸索,在黑暗中转身,一切都历历在目,她把可口的食物储存起来以便他们有一天愧疚和伤心地带走,并且说,“我一点都不知道,我一点都不知道!”——不会说话的人,不会用大脑思考的芸芸众生,是无法理解的。

玛吉在哪里?风啊,你可有为她唱的歌?你有没有将她从工厂大院肆虐的午夜狂风中救出,让她的声名在石块、砖头和坚冰间回响?坚硬无情的铁桥在她温柔的眉间跨越?上帝放下他的铁弓,转身给她制作了一把蜂蜜和香油做的锤子?

时光的硬石上留下印着车辙的泥巴……泥巴有没有浇湿、迎来春天、变成一片葱绿、百花齐放,让我用血染的无名诗琴,呼叫她的名字,并且成长?冷树木的木材将用来制作她的白皮棺椁?结了冰花的石材做成的钥匙将打开我贫乏温暖的内心,让她将我软弱的罪过吞噬?没有铁会弯曲或者熔化,使我的辛勤努力变得容易——我只是孤身一人,我的命运被关在一扇大铁门里面,我会像黄油一样来寻找烧热的铁作为爱的对象,我会让我身体里微薄的骨骼复活,然后放任自由,将它们劈去一半,黏糊糊的悲伤的大眼睛看着,但是一言不发。桂冠上的花环是铁制的,棘刺是钉子做成;酸性唾液,无法攀登的山,以及对茫然的人类无法理解的讽刺——让我的血液凝结、烦恼、低落、封闭——

“你来啦。你站在外面的路上干什么?你为什么要来?”

“我们不是在电话里说好了吗?”

“哦……也许你是说过的。”

这句话我听了十分恼火,我什么话也没有说;这一下她倒是得意了。

“什么事让你不好开口,杰基哥儿?”

“你应该知道。别叫我杰基哥儿。你原来就站在阳台上。我刚才没看见你!”

“我看到你在街上走过来。你下了公共汽车我就看见了。”

“外面很冷。”

“我大衣裹着很暖和。到我这儿来吧。”

“钻到你的大衣里。”

她笑了。“傻瓜。进屋去。家里没人。我母亲今晚到奥加拉太太家去看电视了,听一个歌手演唱。”

“我以为你不要我来呢。现在你高兴了。”

“你怎么知道?”

“你这样捏我的手我就知道。”

“有时候我觉得你很烦。有时候因为非常爱你而难受。”

“啊?”

“杰基!”说着就扑到我身上,整个身子都扑在我身上,紧紧地抱住我,偎依在我身上,抱着我,疯狂地、深深地、热烈地吻我——拼命地——平常在星期三或星期六晚上事先说定的约会,绝对不可能会这个样子——我闭上双眼,感到昏眩、不知所措、心碎、陶醉。

她把温暖、发烫的嘴唇贴着我的耳根,低声说道,“我爱你杰基。你为什么要叫我发狂!啊你让我疯狂!啊我多么爱你!哦我想要吻你!哦你这傻瓜我是要把我给你。我是你的,难道你还不知道吗?——一切,一切都是你的——你很傻杰基——哦可怜的杰基——哦吻我——用力——救救我!——我要你!”这时候连屋子还没进。到了屋里,就在吱吱作响的暖气片旁边的沙发上,我们当时能做的实际上什么都做了,但是我绝没有去碰她最重要的中心,前期颤抖的地方,乳房,她大腿湿润的中心,甚至她的双腿——我避开这些地方是要讨好她——她的身体像一团火,在柔软的裙子里是那样柔软而圆润,富有朝气——结实而柔软,浓烈——一个很大的错误——她火热的双唇吻遍了我的面颊。我们当时不知道在做什么,不知道该怎么办。黑黝黝的康科德河在冬夜里流淌。

“我很高兴到这儿来!”我欣喜地对自己说,“假如老爸能看到这一切或者感觉到这一切,现在他就会明白了,他就不会失望了——还有虱子!——还有老妈!——我要跟玛吉结婚,我要把这话告诉老妈!”——我拉住她的顺从、渴望的腰肢,她把她的骨盆紧紧贴住我,我为未来而紧咬牙关——

“星期六晚上我要到莱克斯大舞厅去,”她一边噘起嘴巴一边说道,此时我用一个指尖,轻轻地拍她的下唇,然后我用手撑在沙发旁边的地板上,她突然在我身上抚摸起来。(“你的身子好像是用岩石雕刻出来的。”)

“我会到那里去找你的。”

“真希望你年龄再大一点。”

“为什么说这话?”

“那样你就更懂得怎样对待我了——”

“要是——”

“别说了!你不懂怎样对待我。我太爱你了。又有什么用呢?啊真是——我太爱你了!可是我又恨你!哦,你回家去吧!亲亲我!趴到我身上来,抱紧我——”不停地吻——“杰基,我今天给你写了一封很长的信,写好又撕了——写得太多了——”

“我看到那封——”

“我最后还是把那封信送出去了——我第一封信里写了我要你跟我结婚——我知道你年纪还小,我是在中学摇篮里硬抱走了一个孩子。”

“啊——”

“你还没有养家的本领——你还要追求你的前途事业——”

“不对不对——”

“——当一名铁路上的制动工,我们就在铁道边找一所房子住下来,尽情地享乐,生孩子——厨房里的椅子我都要漆成红的——我要把我们卧室的墙都漆成深绿色——早晨我会亲你吻你叫醒你——”

“啊玛吉,这正是我想要的!”(玛吉·卡西迪?我不着边际地思索。玛吉·卡西迪!玛吉·卡西迪!)

“不行!”她给了我一记耳光——推开我的脸——生气了,噘起嘴巴,翻身起来,坐在那里把裙子重新整理平整。“听见我的话了吗?不行!”

我将她抱起来放到深色沙发上,重又卷起她的衣裙衬裙带子,放肆地嬉戏起来,大家都气喘吁吁满头大汗,浑身发热——几个钟头过去了,已经是半夜,可是我还没有玩够——我的头发散落下来了,遮住了她的眼睛。

“哦杰克,时候不早了。”

“我不想走。”

“你不走不行。”

“啊好啊。”

“我不想让你走——我就喜欢你亲我——别让那个波琳把你从我身边偷走。别那样朝我做鬼脸,我会起身走开——杰基——我爱你我爱我爱你——”她一边吻我一边在我嘴里说——吻我的牙,咬住我的嘴唇——她眼眶里含着泪水,她的双颊挂着泪珠;我们深埋在枕头上拼命打闹的时候,在我们沉浸在欢乐中的时候,在我们疯狂的时候,她烘热的身体散发出醉人的香味,夜——连续几个钟头——

“你还是回家吧,亲爱的——你明天还要上学呢——你早晨起不来了。”

“行玛吉。”

“早晨醒过来就对自己说你爱我——”

“我怎么能……要不……行……”

“明晚打电话给我——星期五过来——”

“星期——”

“我是说星期三!吻我!抱着我!我爱你我永远爱你,从来没有人这样爱过——我从来没有这样深深地爱过——不会再爱第二个人——你这该死的加拿大人你真是——”

“我不会走的。”

“走吧。跟谁都不要说起我。”

“谁也不会说的。”

“假如他们说了……”

“假如他们说了我也不会听的——玛吉我记着你说的铁道边的屋子,红颜色的椅子……我……我……不会——我不会跟任何别人有任何关系——永远不会——我会告诉——我会——我们会——啊玛吉。”

她抱住我驯服的脑袋,枕在她抚慰一切、像心脏一样跳动的膝头上;我的眼睛热乎乎的,能感觉到凉快抚慰的指尖,感觉到欢乐,感觉到摩挲和几乎没有接触的抚摸,感觉到女性美妙、迷茫、沉思、深入肌肤、深思熟虑、像大地那样深、像河那样狂的四月的爱抚——她那深不可测的春日思绪里沉思的河——黑黝黝的流淌的河水丰富了淤塞的心——像泥炭那样富有爱尔兰特性,像基尔根尼[1]的夜晚那样黑暗,像小精灵那样变幻莫测,红艳的嘴唇像我见过的爱尔兰海,像东海岸,像红通通的朝霞,像茅屋和绿色草皮那样大有希望,于是我因为也是一个爱尔兰人而热泪盈眶,迷失而永远深陷在她的内心——她的兄弟,丈夫,情人,强暴者,占有者,朋友,父亲,儿子,捕获者,亲吻者,精明的人,求爱者,偷袭者,共眠的人,抚摸者,住在红房子里的铁路制动工,屋内有红色的婴儿床,星期六早晨,在明媚而高低不平的院子里欢乐地冲洗——

我在洛厄尔城的深夜步行回家——三英里的路程,公共汽车已经没有了——黑乎乎的地面、道路、公墓、街道、建筑工地的沟壑、工厂的场院——冬夜天空中无数的星星在头顶扩散开来,就像冻结的珠子、冻结的恒星,全都挤在一起相互连接,构成一个富丽统一的光芒四射的宇宙,就像无法捉摸、圆形空茫的黑暗中,一颗颗宽大的心,在跳动着,不停地跳动着。

然而,面对这一切,我奉献我所有的歌和长途跋涉时的长啸和呼唤,仿佛它们能够听见我、理解我、在乎我。

* * *

[1] Kilkenny,爱尔兰城市,历史悠久,是大众旅游胜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