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是六点钟推铅球,手指头将球小心托住,轻轻地顶在肩膀和脖子之间,然后踢腿,单腿一跳,扭动腰部,将球推出,推得又高又远——很有意思——这一训练结束以后我就去洗淋浴,重新穿好衣服,在我忙碌兴奋的重大日子里,又第三次大步流星地走在穆迪街上,坚定,青春,狂放——走上一英里回家。在冬日的幽暗里,在可爱一月刺骨严寒的冬日黄昏,巴格达式的阿拉伯深蓝色沉寂中——这样的气氛常常会把我的心掏出,那是最神秘的一片深蓝当中一颗刺眼而又温柔的星,像爱情一样搏动——在这一个夜晚我看到了玛吉的黑发——在猎户星座的映照下,她借用的遮光帽檐闪烁着透出犊皮纸的暗色,积雪上的月光生成游移不去的红润光环,围绕着这神秘的气氛。炊烟从洛厄尔干干净净的烟囱里冒出来。此时我飞快地在沃顿街、王子街和这古老纺织城另一片区域的街道上行走,我看到红砖慢慢地消失,融入了寒冷和玫瑰色的景色中——说不出话来——哽咽了——我父亲的鬼魂头戴一顶褐色毡帽,在肮脏的雪地上走着——“Ti Jean ten rappelled quand Papa travailla pour le Citizen?pour LEtoile?”(你记得你爸爸何时在为平民工作?何时在为命运工作?)——我希望那个周末我父亲能回家来——我多么希望在玛吉这件事上他能给我一些忠告——他在深蓝色和冬至日玫瑰色已消失的灰暗纺织城小巷内溜达,身边是长长的影子,嘴上喃喃地叫着我的名字,若有所失的样子——我快步走过图书馆,此时这里的窗户已经呈现出深褐色来,那是冬日的黄昏,学生们,那些常到阅览室徜徉的人,光顾的地方,里面还有儿童藏书室,书架上摆满了童话书,非常地有趣——古老的新教圣公会教堂深沉的血红色墙砖,褐色的草坪,形状参差不齐的积雪,举办演说的告示牌——然后经过皇家影剧院,让观众痴迷的疯狂影片,影星肯·梅纳德[1],鲍勃·斯蒂尔[2],经过沿着小街建造的法裔加拿大人公寓房,生机盎然的冬天的北方——圣诞节过后留着的灯泡——然后,啊,大桥,桥下河水的叹息声,从切尔姆斯福德[3],从德雷克特,从北方吹来,给人以抚慰、贴着地面咆哮的风——橘红色、铁锈色不见消散的黄昏时分的天空,使得教堂的尖顶更为显眼突出,屋顶笼罩在静止的抑郁气氛中,远处是古老的山脊,山上有林木密集的铁锈色峭壁——一切都镌刻在、一切都搬到了这黄昏时分和冻结的静止里……我脚下的鞋子在桥板上响着。我的鼻子在呼哧呼哧地抽着。漫长而劳累的一天,而这一天离结束还早着呢。

我从纺织午餐馆窗前走过,透过被蒸汽模糊了的玻璃窗,看见低着头捏着拳头的食客,然后敏捷地拐过弯到了我家阴暗难闻的门口——穆迪街七百三十六号——阴湿的——一口气爬上四段楼梯。进了家门。

“Bon,Ti Jean est arrivez!”[4]我的母亲说道。

“Bon!”我父亲说道,他已经回家了,脸上是东方式的咧嘴笑的表情,朝着厨房门口东张西望——餐桌上母亲已经放满了菜肴,热气腾腾的,都是好吃的东西,他已经吃了一个钟头了——我朝他跑过去,在他深暗而粗糙的脸上亲了一下。

“嚯,我回来正好赶上你星期六晚上与伍斯特赛跑!”

“没错!”

“那你得让我看看你有多大能耐小子!”

“行!”

“吃吧!你来看看你妈妈做的酱。”

“我洗洗手!”

“快点!”

我洗完手,梳了梳头发进来,开始吃起来;老爸拿着他的瑞士军刀在削苹果。“唉,我在安多弗的日子到头了——还是现在就跟你说吧——他们在生产的旺季裁人——我可以到洛厄尔这儿的罗尔夫厂去碰碰运气——”

“Ben oui!”[5]我母亲用法语说道。“你就在家里待着也强多了!”——她一说起来就掉泪,而且她说的话总是很入耳。

“行了,行了,”父亲哈哈地笑着——“我会尽力的。哎我的小淘气,你怎么样小子!哎,也许我可以在小宁上班的迈克菲公司找一个工作——哎,我听说你跑到哪里都跟一个爱尔兰小姑娘待在一起,这是怎么一回事啊——我看她人很漂亮,呃?不过你找小姑娘的时间还早呢。哈哈哈。唉妈的,我又要待在家里了。”

“又在家待着了!”——妈妈说道。

“嗨老爸,我用棋盘板给你来一盘橄榄球——你说怎么样?”

“我刚刚还在想等会到俱乐部去滚几下保龄球——”

“好啊,就一盘——完了就跟你去滚保龄球!”

“那就说好了!”——他哈哈地笑,衔着雪茄咳嗽,咳得他涨红了脸,一边迅速弯下身子在脚上抓痒。

“好啊,”我母亲说道,很是得意,脸色通红,老头子又要在家待着让她感到高兴,“你们玩你们的,我马上收拾桌子给你们煮一壶热咖啡——唔?”

这时从北方欢乐寒冷的冬夜走来了虱子、比利·阿陶德和伊迪儿,满屋子立即响起了说笑声和哈哈声,接着我们就挑边,扔硬币,找搭档,开始玩起来。窗户上是慢慢结起来的霜,窗下是在一片寒冷和孤独的黑暗之中的灯火,而吐出雾气、迅速移动的影子则在灯火下快步经过,走向明确而渴望的目的地——

由于我不懂不赞美上帝就不配活着,我就悄悄地溜出厨房,到黑暗的客厅里去,很快地轻轻地打一个电话——打给玛吉——是她的小妹詹妮接的。玛吉接过电话只是用疲惫的声音说了一句,“喂。”

“喂——星期三晚上我要过来,唔?”

“我跟你说过了。”

“今天晚上你在做什么?”

“哦没做什么。我无聊得要流眼泪了。洛伊和他的女朋友正在——他们准备八月份结婚现在在打牌呢。我父亲刚离家去上班,他们给他打了一个短短的电话,你一定看见他匆匆地出门——他把他的铁路怀表放在梳妆台上忘记带了——他会急得直跺脚的!”

“我的父亲回家待着了。”

“我想什么时候见见你父亲。”

“你会喜欢他的。”

“你整天都在做些什么呢——我只是顺便问问……”

“我每天做的事都是一个样——步行去上学,步行回家打一个瞌睡,又步行回去参加田径训练——”

“一有空你就到时钟下面跟波琳·科尔说话去了,对吗?”

“有的时候,”我一点也不隐瞒什么,“这没有什么的。”

“只是朋友而已,对吗?”

从她说“对吗”这话的声调听起来,我看到了她的人和她的嘴唇,还想紧紧地抱她一下,叫她永世难忘。

“嗨——”

“要说什么?”

“如果你无聊得要流泪,那我今晚就过来!”

“行。”

“可是我没时间”(我自己都感到惊讶)。“不过我一定会来。”

“不要。你说你没时间。”

“我有时间。”

“你说你没有。”

“过一个钟头见。”

“没关系的……”

“啊?我马上过来。哎。”

回到厨房里我对爸爸和嘻嘻哈哈大笑的朋友们说:“哎,我想我要去见一下……玛吉·卡西迪……就是我认识的那个女孩……她……我们要……要帮她弟弟做家庭作业——”

“哦,”我爸爸抬起头来说道,眼睛里,那双非常蓝的眼睛里,显然带着惊讶的神情,“今天可是我回家的第一个晚上,你说了我们要去滚保龄球的——我们还要跟这几位小伙子挑搭档呢——”

“怎么样?我跟你老爸都不赞成,还有伊迪儿!”虱子大声说道,双手紧紧抱住自己,迫不及待地得意起来,然后又对我放低了声音,回过头来,存心要说给大家听,“那是玛吉·卡西迪吧?啊扎格,你这小子欺骗波琳·科尔,这可不好!嘻嘻!哎杜洛兹先生,我们现在叫杰克是扎格,你这小子——听着,”他一把抓住我的脖子皱起眉来,“他现在欺骗了科尔姑娘——我们把他扔到河里去,扔到雪地里去——”

“伊迪儿!”伊迪儿两眼闪烁着随声附和,还朝我伸出他的大拳头。“我要把你修理修理,杰克,把你扔到篱笆外面去!”我们就像摔跤手那样,面对面看着。

我妈妈焦急地说道:“待在这里,待在家里让——”

比利·阿陶德一边搓着双手,一边用尖细的声音说道:“他心里明白他输了!不肯接受挑战去滚保龄球——让他走吧!”此时厨房里一阵骚动,连天花板角落里的小蜘蛛网都飘动起来了,他最后这样得意洋洋地大声叫喊,声音比谁都响亮。“这样一来我们只剩四个人,我们就来一个保龄球晚会——杜洛兹太太替我们记分。”

这几句话引发了一阵嚷嚷声和笑声。在大家大声嚷嚷的时候我有了溜走的机会。我精力充沛,活力迸发,青春年少,正过着洋洋自得的日子,享受着十六岁的财富,于是我趁机溜出去,沿着悲惨流淌的黑黝黝的康科德河,穿过城走上三英里路,去找懒洋洋、反应冷淡的姑娘。

我乘上了公共汽车——在最后一刻躲开了父亲的双眼——心里对自己说,“看在上帝的面上我明天去跟他聊聊——”坐在公共汽车上心里感到愧疚,意气消沉,低着头,始终是一个没有用的东西,是不讨好的人,意志力也一点点丧失,人生就像劣质的金子,又短暂又美好。

那是一个星期一的夜晚。

* * *

[1] Ken Maynard(1895—1973),美国电影替身演员。

[2] Bob Steele(1907—1988),美国演员。

[3] Chelmsford,位于洛厄尔西南之小城。

[4] 法文,哦,蒂·让回来了!

[5] 法文,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