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春霆作

伊巴涅思逝世了,西班牙丧失了无上的热力,全世界不见了伟大的标准。记得去年冬天还传着西班牙北部发生革命,在伊巴涅思领导之下,谁意想到一九二八年的一月路透电疾雷地向全世界——特别是被压迫民族,通告了他的死耗。真的,伊巴涅思的逝世感落多少友人的眼泪。在这六十的老年,他依然饱满地保有那青春的热情;尤其是这般丰满的生命力将他这几十年的存在,织成一篇活跃狂突的小说!这小说的意义的焦点,就是伊巴涅思苦斗一生,依旧怀抱着西班牙共和民主的理想,流浪,奔波,终于长逝在异地的法国Menton。

去年的春间,当他重到Menton的前几天,有一次在筵席上,他还向一般友人们讲述他计划作的小说。一部已开始而正在作的完全取材于哥伦布的生活的作品。他还说起一本最近的作品,其中那位西班牙学者,委实带点神幻的气味。谈到这件事,他忽然兴奋起来,愤然燃炽他的内心,震颤的声浪迸发在每句言语中,连饭店主人都几乎要来干涉了,但只遥远地立在几步外面,不敢走近来,仿佛甚至像献过一只碟子来的和平的举动,没法行使在这战争的空气内。

一个非难过战场生活的计划的想念,在伊巴涅思是不会接受的,他不仅是个文学家——其实这已经够光荣他的一生了,他还是一位有活跃的生命力的战士。除开他初年的几本作品而外,苦战一生的伊巴涅思给予他的著作一个鲜明的态度和一贯的生命:一个作者不是清风明月下的弄笛人或象牙塔里的唯美者。如他崇拜雨果(V.Hugo)的理由,主要的是因为他永远站在民众的中间,因为他为爱护共和国家的生命,不怕被谪戍到远方,不怕拿生命来交换。

最初拨动这位Valence商人之子的心弦的,是他对于海的情爱。在这情感上他是忠实极了,并且直到他最后的一日。从我们平常人看来,委实是过分的热烈,也就为了海的恋慕,他病重时尚力疾重来这地中海边的小村上,旅途的困顿,至少是加重他的疾病的。小村上,他有个花园,伊巴涅思曾在“一个小说家的世界一周”(Le tourdu monde d’unromancier)中抒情地讴歌它的美色和香味。只有沉醉在园中的时候,在对着无限沧海的凝视里,他忘怀了一切已往的岁月、流浪的痛苦。当他作那部Mare Nostrum《我们的海》之时,他还一些也没有奔居远地的情绪,完全像现在一般的哲学家,自己觉得是欧洲人,却偏说生长在地中海边。所以他也曾决心想把自己一生埋葬在Valence近旁的Malvarrosa小村中,临着San Vicente海峡。这些地方,他在童年时曾经做过多少次小舟的游浪,做过多少将来当海军的幻梦!

但这计划不久在他心中自然地消逝了。入海军是先要努力做相当的算学的研究的,而伊巴涅思和数目字,永远不能发生什么情感。后来,他又投身法律的研究中,这科学在当时的西班牙是一切名誉光荣的润泉。

是在西班牙京城Madrid,法律把他引了去的,但错综纷纭的法律条文又使伊巴涅思感到干燥无味了。倒是在马得利所举行的各种民众集会,他没有一回不参加,并且没有一回不说话的。这时候,他又发现了自身是一个共和主义者。

当时在法国遍地是共和主义者,特别是选举的时候,然而这一般的现象不能减少一二天才的类似行为的价值,文学家的政治立场尤其值得尊重。在伊巴涅思的理想中,当一个共和主义者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对于共和的信仰和法国女作家乔治桑特(George Sand)一样,热烈地幻想平等自由博爱的社会。每天晚上他总重复看徐雷士(J.Jaures)的“法国革命史”、米希来(Miche-let)和路易勃兰(Louis Blanc)的著作(二人都是法国革命党)。他也曾想到西班牙已往的光荣,想到它富厚雄伟的年代,想到它曾经摘取了阿拉伯的科学、犹太的工业。现在,这是在他叹息和愤怒中的,西班牙是落后的了。但这儿真所谓伊巴纳兹毕竟是伊巴涅思了,他的愤慲只集中在君主、贵教和教会上。他常常这样想,假使有一天西班牙军队中军官不能指挥兵士们了,西班牙人民将在跌在地上的君主、贵族和教士等的死尸上,重新建设西班牙的光荣。他还解释这光荣不仅附在政治的表面,还要树植在经济的基础上。并且,对于Castelar政府的夭卒致送了一声悠长的叹息后,伊巴涅思在他心中决定了一个联邦的急进共和国的计划和对于这计划的努力。第一次反抗王朝的暴动的组织者,我们这位文学家,就在暴动的失败里被捕下狱了。但他居然逃了出来,并且逃遁到巴黎。到巴黎后,住在Soufflot路的一家大旅馆中。如今伊巴涅思死了。这旅馆,这街道,在历史上,永成了怀念时代的英雄的表征!

几个月后他又回到了西班牙,在Valence地方创办了一家报馆,出版一种名为《民众》的日报。从他母亲那儿,他承袭的一份遗产,也就在这事业中全部牺牲了。报纸经济的来源虽然也是多方面的,但总十分瘦弱,并且,无论如何是不够的。伊巴涅思便倚仗他惊人的工作能力,使自己毫无困难地拿精神的财产来补充物质的不足。就是在地室的黑暗中一字一字地印出他这时所著的Riz et Tartane和Fleur de Mai,让在光明中的全世界的人们倾慕地赞读。

这是一个让人不可置信的事实,缠住在这报纸工作上,这位文学家就整天伏在报馆编辑室中了吗?这样的生活,在伊巴涅思是过不惯的。所以他在这时期中也曾组织了很多政治团体,更多的是他秘密地组织了偷运军火及假装的猎人等团体。真的,伊巴涅思从没有忘记这些物质的条件在任何可虑的危险上,他都要竭力去注意。

如其有人问伊巴涅思在这时期的生活中以什么为最高度的表现,答复是永远惊人的,因为在一般人想来,这种事实怎么也不能和伊巴涅思连成一起,就是极多次与人决斗。第一次是为了报馆的事,他和一个同事,起初只是以文学攻击,后来到底决斗。在这次不多时后,他又和一家保皇党的报馆主笔决斗。和一位将军的决斗算是第三次了。总之,在他离开Valence以前,一个对一个的这种决斗,在他简直成了和在报馆办事似的日常事情。“从不害怕”,这句话是他有一天被刺伤了打倒在地下时说的。还有一回是和人约定了各站在二十步距离远的地方,以手枪互击三十秒钟。这真是需要一人的惨死才能终局的了。

M.C.Pitollet在一本为伊巴涅思作的著作中曾动人地描写这段经过。伊巴涅思已经把他的武器掷向空中了,但他的敌手已开始轰击,他于是只把身子向左右躲避,两手叉在腰间。后这场决斗到底是和平地收束的。然而已经够危险了,一颗子弹正正地打在伊巴涅思的铜纽扣上,纽扣都打扁了。事后,别人给他们两人说和时,他的对手笑着对他说:“我实在真爱读你的小说。”“你几乎封闭了它的制造厂!”伊巴涅思蔼然地回答。

人民报上的社论或新闻的猛烈的攻击震动了西班牙全个政府。特别是伊巴涅思的文章不知煽动了当时多少人的心,政府就以和古巴战争时在Valence所起的暴动为口实,将他逮捕了。军事法庭立刻将他判了好几年的监禁。虽然一个意外的大赦令在十三个月后将他释放出来,但这一年的狱中生活永远地留给他一个可怕的印象。这个回忆在每次重复浮上心头的时候,总使他不快。从此后,如其有人对于他的过去有什么询问,总能得到他长篇有趣的叙述。如其有人和他讲起断头台,他总紧紧地握着双拳像受刑的一般,同时还颤颤地说:我不愿意讲这些,我不愿意!并且,和他名著Quatre cavaliers de l’Apocalypse《启示录的四骑士》中的英雄Desnoyers一样,当别人问起他正从那儿逃生出来的斗争时,他总回答说:这是地狱!

出狱后不久,他被选做国会议员。这样能够斥责政府监督行政的地位给予他无限的兴奋和满足。在六个立法委员中,伊巴涅思代表Valence。但之后,他怎么也不愿意将他的名字再列入候选人的名单中了。Valence地方人们的苦求也不能摇动他的意志。所以在立法会议中有许多作者充当委员,而独没有伊巴涅思。不是他已往的毅力、才能、功绩等被世人遗忘了,这是他对于实际或正面的政治的一种暂时的厌倦。

“人人都可以当议员,但人人不是都能做小说家。”从他的经验中他抽出这样的一个结论,并且在这个结论下,他决计专心文学的生活。他这样认识自己是含有重大意义的,伊巴涅思在正面政治上所表现的成绩,好到最高限度也只惠泽了西班牙一隅的人民,伊巴涅思似乎知道世界在需要他了。

但伊巴涅思永远不能在生活中静处着,一种生命力的活跃在刺激他前进。他曾经旅行阿根廷,并且在群众的要求下,作了不少演说,后来还在Buenos-Ayres地方受到热烈的欢迎。在当时,他雄伟的声誉已满播在南美洲各国,他的著作也洋溢地散入甚至最闭塞的小隅,大或小的书店在合法或不合法的手续下尽力翻印他的著作。伊巴涅思在Buenos Ayres过了几个月的生活后,和正在那儿讲演Rabe ais(系法国文艺复兴中的健将)的法朗士同伴,取道到别的小邦。到处受着欢迎,他觉着自己又在这青春热烈的世界中兴奋起来,决心牺牲他一切的生命来完成这少年西班牙的光荣,在那儿,他的过去曾留下多少伟大的回忆。所以,伊巴涅思又转向一条新生命的道路了。不久他便得到两份产业,一在Rio Negro河畔而作他献身文学的证人,题名Cervantes,一在阿根廷的极北,题名Nueva Valencia,象征着他对祖国的怀念。从这儿到那儿需要四天四夜的长途旅行,坐了火车还要骑马。这实在不是一件好玩的事情,对于我们这位小说家,不停地从Cer-vantes跑到Valencia,把这成千的移民集合起来,开垦的工作组织起来,分配一切的机器,规定一切的职务,还要有时候写几篇东西,作几篇小说,甚至有几回还一跳跳到了西班牙,或者跳落在巴黎城中。在久别的西班牙和巴黎,他的友人们都热烈地愿意听他讲述种种冒险,讲述当时一班反动的工人把他围住口口声声要杀他的情状。记得法朗士最爱听他的讲述,还到处说:“在多少狂热紧张的时候,我的生命就悬在我的口上。”这句话是伊巴涅思自己极好的描写。伊巴涅思还常常动听地叙述Cervantes小村在政府没有安置警察前,是怎样地生活在道德、情义、自尊之中。一切的盗风窃案都是警察来后的成绩。

这两块产业的发展是需要巨量的资本的,就是在那时候,伊巴涅思设法在八十万Pesetas(西班牙币)的一张借票上签了他的名字。“我生平从没有签过那么一个痛快的字。”有一天他对着去访他的记者用这样含蓄的口吻在说,“你还将见我成为一个巨富,不是欧洲的,而是美洲的百万富翁,暴发户,我将来开家旅馆,来客都戴着鸡卵大的钻石。”这委实是太调侃了。

这幽默的幻梦随着时间日益呈着虚空了,一九一三年,阿根廷的财政已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这在伊巴涅思好几部关于南美洲的小说中可以真切地见着的。厌倦于一天天在增长的困难,他终于重回到欧洲了。未了的事情托付给一个银行家代他清理。

重来欧洲后,他有了几个月的休息,每天静默地写些小说或整理旧稿。一九一四年漫天的战云笼罩了全欧,空前的大战开始空前的破坏。对于这雨果(Hugo)的祖国,革命的渊源地的法国,伊巴涅思怀着一种热烈的爱的冲动,也可以说是拉丁的神秘的理想主义吧;但你看他冲进中立的队伍里代表法兰西说话了。总计在大战时,四年前后,竭尽肉体上精神上的能力,以友邦的学者的资格始终援助法国的,正义和良心要我们不能不承认伊巴涅思是其中最伟大的一人。大战的头几个月,他几乎天天在前线上,同时还在急迫中艰苦地作了三大巨册的大战因果的历史,广播全欧。第二年,他到各地方游历演说,在弥漫着德国的侦探和潜势力的Barcelone地方,他大无畏地攻击大战的祸魁。因为体力的竭尽,他在Nice小憩,但同时还利用这个闲暇,写了三大部小说,给予一班观望的国家一个重大的刺激,特别是美国。这部Les quatre cavaliers de PApocalypse,在这里面有最伶俐、最深入的描写和宣传(尤其是在说到在Desnoyers的古堡中德国人经过的那一章中),曾经在美国翻印到一百万本以上,沸腾了朝野中一般人士的心灵。

要测验他在美国民众内部的势力,只需看他在欧战告终后的第二年去游历美国时所受的欢迎。到处的民众团体都组织起来热烈地祝贺他,华盛顿大学送他个名誉博士的学位,上议院中也有个盛大的招待会。在重回欧洲前,他还到墨西哥去住了几天;当时的墨西哥还在无政府的混乱状态中。因为伊巴涅思对这种军国主义猛烈的攻击,惹起墨西哥地主阶级的愤恨,连累侨居墨西哥的西班牙人有好几个月在危险中。

本来,伊巴涅思计划从这次旅行中的所得来作一部小说,名El Aguila y la serpiente,后来这计划终究是被延迟了。

横渡大西洋的惊涛骇浪,又重来Menton了。伊巴涅思这回专心于整理和布置一个名Fontana Rosa的小村,是他新近得到的,他还常常叫它小说家之村。所以在他的计划中,这小村是将要具体地表现出各地大小说家的纪念的,它来日的光荣也就只系在一班作者集团的努力上。他建筑了好些宏伟壮丽的客室、图书馆、游艺室等;并且在这些十五世纪的名小说家的画像映辉间,他幻想世间一切已往的青春。他立志搜集各时代各地方的小说家的半身石像,但这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他自己也曾说过:“像意大利吧,一处充满着艺术家和诗人的地方,我将选哪些小说家呢?Boccace吗?”

后来一个大计划的旅行将他从这些工作中拔了出来。在一个富商的船上他决心做一个少有停留的世界旅行。少有停留是为避免一切欢迎等等的应酬,让这次海洋中的游历多增些诗意,多增些风光,多增些景色。但有一次到底在Honolulu又受了大众热烈的招待。“有人在我头上套了一个花圈,这名贵的花卉和这浓烈的芬芳使路旁的一般女子都来我身旁呼吸。”

好几个月后,他又从旅行的疲乏里重登欧陆了。《巴黎杂志》有一次去请求他写一篇关于新近的西班牙的文章。一篇历史的,客观的研究。起初他答允了,几星期后,他回了一封信:“我工作了相当时间,但我真不信所写的能够登在杂志上。我说得太多了……”真的,他这篇作品在发表上有绝大的困难,这位老革命家在他的笔墨中是不能客观叙述了,你看他如何的痛恨迪克推多制,当时的执政者,和一切的政治。但三个月后,他去到巴黎,伏居在一家旅馆中,他起草他那篇著名的煽动民众攻击政府的小说AlphonseⅩlll demasque(暴露阿尔封斯第十三的真相),他决心要将这本作品散播到西班牙最僻的小村中,所以,不多时后,许多飞机载了几十万本来到西班牙的边境。无疑地,西班牙民众立刻起了个大暴动。“假若受了热烈的理想的冲动,而且假若这样是可以的,我们竟会到世界各大都会中去作宣传的演说。也许为救他们的弟兄和友人,世界工人会对西班牙执政者有个联合的战线。”当时他还这样说着。不顾胜利怎样,他在这事情上甘愿牺牲他全部的财产。“我也曾犹豫,或者呢,我能够安然在Fontana Rosa写写小说,但我自问没有这样的权利。那么我愿意干到我在西班牙的财产完全充公,自身被逐出国外了!”成功在他面前也显呈出不可实现的趋势,但一种惊人的自信力将他驱策到惊人的工作上。“如其有一天西班牙是共和国了,我将被选为总统。如其我做了总统,我定将被理想所率引,这是一定的。”伊巴涅思这样肯定地说着,一手支着颏上,他已经从容忍的愁苦里幻想到有不可避免的一日,许多人围绕着他的尸身,稍有一点感触的美国人,从楼梯上下来时,斜视着这位身材高大的逝世者,周围簇拥着花朵。死后的花朵哟,你安慰这牺牲者,这革命战士的灵魂。

这样一个终局的描写,许将招起别人的笑话的;但这儿也未始不是伊巴涅思崇高的性格的表现,他在工作的计划或开始的时候已准备做最先的牺牲者了。“应当能够为理想而死!”他不怕说到这种字眼的。伊巴涅思从没有将兴味和方法看作最高的道德,所以他在光怪陆离的表象前,或是在掀天翻海的事业前,他同样地不退却一步。伟大的性情和深刻的见解融合成这种态度。世界上内容最丰富的胜利与成功永远是属于这样的人的。你看他在大战期间这样地援助法国,后来孤独地在法国的同情外,一个人干西班牙的民众运动。

永远地,永远地,珍重保留这大文学家的印象吧!他的生存,至少是消极地给予怀疑主义者一种知道为正义而努力的动力。为什么一样是行为,这种教人落泪,那种让人微笑呢?此后世界上最美丽最伟大的表现,不是文学,不是艺术,而是对准压迫我们的敌人的猛烈的一击了。

伊巴涅思所留下的著作是何等的伟大哟!他广博的知识生产出巨量的新闻社论、翻译、旅行的印象(如《意大利的三月》《东方》《一个小说家的世界一周》)、政治经济的研究(如《阿根廷》《墨西哥的军国主义》)、野战的作品(两册攻击西班牙专制政治的著作),但他的伟大是在小说上,所以我们只论他的小说。

一九○一年在《巴黎杂志》上这篇La Barraca(《小屋》,法译Terres maudites)的发表最明显地划出伊巴涅思作品中最重要的一个阶段。它不仅是法国以后连串地译他的作品的开始,最主要的,他从此在西班牙民众中植下绝大的势力。他的重要的几部作品在西班牙每次新版到十六万本,次重要的也超越六万本。并且十分之九的小说已有各国的翻译,甚至日本也有。在美国,有时他的几本名著卖到一百万元的总数。

法国的翻译家M.Herelle的高妙的能力让法国人认识了伊巴涅思的伟大,并且译本的价值并没有比原文减少。这是很真实的,在M.Herelle的译文中丝毫没有模糊了伊巴涅思小说中的精要。因为伊巴涅思小说的伟大并不关系到他的文字,实际上他的文字的美也仅在水平线以上。伊巴涅思的小说中,一般读者都感着的是他表现力的生动,生命力的活跃浓厚的色彩,热烈的火花!所以在他文章中有时所有的软弱的句子,不连贯不照应的地方,一到法文的翻译中,都消灭在Herelle美秀的文字里了。这倒很有点拜伦(Byron)的风味!但在伊巴涅思每部作品中总有许多惊人的段落,在这里边找不到丝毫的疵误。

伊巴涅思的一部分著作,如其忠实地翻译起来,将给读者,对于其中巨量命题以外的文章一个重大的感觉。这位能力丰满的小说家,除了很可以完成他的艺术以外,常不能自制地被他强烈的冲动引到本意外的远处。

许是因为疏忽了童年或少年时代的教育,伊巴涅思在心理上,有一种“在什么上面都计划一种自己对自己的操练”的习惯,所以在他的作品中,常常会有过分铺张的毛病。

他第一期的作品,连他那《西班牙爱与死的故事》(Contes espagnoles d’amour et de mort)也算在内,可以说纯粹地充满着Valence地方的色彩与风味。其中如Riz et tartane,一八九四年出版的,是描写他本乡地方小资产者的生活;如Fleurs de mai《五月之花》,发表的日期仅后一年,可看作当时Grav地方漏税者和一般渔夫等的环境在片段生活中的反映;到了一八九八年的Terres maudites出版,伊巴涅思的笔墨才深锐地进入农民生活的内心,此后的Roseaux et Limon(Latr-gedie sur le lac《湖上的惨剧》)的内容几乎全部是Albufera地方的草泽渔夫的声色。这许多的作品都染着浓厚的曹拉色彩,至少是受曹拉影响的。每一部都描写着一个单一体的社会的集团,而这许多不同的社会意识又都不同地表现在他的文字中。根据这些渔夫或农民的群体,他的描写也分别地着色:生活条件不满足时的欲望,粗陋然而忠实的爱情,和群体立于反对地位的个性(如Terres maudites中的Batiste),最奇特的是这些小说的收场总是一幕惨剧。贫穷,死亡,痛苦,一步也不曾离开爱情。但伊巴涅思那种逻辑式的笔墨能使读者也容忍地接受这惨剧的来临。如其我们想起了Terres maudites,有形廓地浮荡在我们眼底的,不仅是农夫Batiste的遭遇,他仓廪的火灾,儿子的死,最刺激的还是一片在炙日下的土地,水草的缺乏。又像在《五月之花》这本噩梦小说中,假若你有相当时日不看他了,最容易浮上你的回忆的,不是结局的残杀,倒是阳光里睡在河滩上的渔夫,依岸旁的小船,海洋的风景,舟身飘浮在浪花中的情状,这些描写永远带着鲜明的色彩留在读者的脑中。还有,像《湖上的惨剧》中吧,作者艺术的手腕将一切惨杀的印象都消融在泥泞、疾病等的生动的描写中。凡这许多都是伊巴涅思第一期作品中所表现出来的艺术上的价值。西班牙文学第一流的书籍中,都已经有它们的地位了。

伊巴涅思写了一部分纯粹的Valence的小说后,继续开始写西班牙的小说了。L’Intrus《闯入者》,La Bodega《葡萄果》,La Horde《群众》,Al’ombre de la cathedrale《在教堂的影下》,这许多都是他第二期中的作品,并且在相当的意义上,都是社会小说了。《闯入者》描写这些神父们死命地要侵入别人家庭中,结果是自己做了他们家中的主人。在《葡萄果》中,无数葡萄工人血战的罢工,形成一片黯淡的颜色点缀着这部爱情小说。群众引我们进入西班牙京城马得利的下层社会中,非意识地去同情他们的生活、病苦,甚至罪恶。在教堂的影下展开Luna的病苦的生存之末一页,宣告这位最温和的革命者是永远被社会遗忘的了。虽然有人论这些内容是戏曲的材料,不能表现在小说的题材中,但秉着丰富的生命力的伊巴涅思终于将这些事实折服在他的笔墨中了。真的,这是他艺术中最高的手腕,如在《在教堂的影下》中的Luna、《葡萄果》中的Salvatierra,都被描写成令人同情的英雄、和平的幻想者;但对于如《葡萄果》中的暴动者,他又竭力地写出他们的凶狠、率实、悲壮、顽强。这种描写的最高价值,就是伊巴涅思能了解各个不同阶级中的各个意识。

在这些作品中有时令人感觉不满足的,就是常有模糊的地方。先前在《五月之花》中和Terres maudites中的美妙的诗情的成分不能再完全在《闯入者》和《群众》中出现了。集团生活的描写常显得错杂。但其中大部分精粹的地方有时竟太强烈地困缠我们的注意力,如《葡萄果》中这一篇暴动的图画,《群众》中城内造纸工人的描写,永远是新代的表现、历史的真迹。然而自从伊巴涅思脱离了民众以后,他的作品中关于民众的描写,就立刻使人感觉到表面了。

一本代表的作品,Arenes sanglantes(《血染的决斗场》,从西班牙文译则为《血与沙》)。这里面Dona Sol是个政治上的卖艺者,这样的人物在以后的作品中是常见的;但他并没有处个重要的地位,这篇小说完全是在浓厚的色彩下绘着西班牙的斗牛,象征对于驯服,那边的民众已开始觉着他们青春和内心的愤怒了。伊巴涅思在这篇小说中的艺术,我们客观地承认是完成的。在这篇并不十分冗长的著作中,他调和着休息、热烈的同情和忧郁的恋爱!

还有两部写西班牙风俗的小说,Luna Bena-mor和Morts commandent,都是写站在不同的宗教上的爱情和冲突。第二部中的英雄Jaime Feber,出身贵族,但爱了一个犹太女子;在西班牙,和犹太人结婚是不许可的,尤其是贵族。这位少年便抱定结婚做目标开始奋斗,但结局他发现一切社会上的势力都联合起来反对他的恋爱。第一部的英雄Luna Benamor也是同样的情节,没有得到爱情的满足。

在Femme nue de Goya(《高夏的裸体妇人》)中,宗教的死的观念对于生存的支配是另一个方式了。这是叙述一个名画家的遭遇,在妻子逝世后,为得到一份重新的爱情,他尽力画了一张图像,作他永生的爱妻。后来,他也认识到这些理想的幻灭了,一切的爱情在他面前都成了空茫。伊巴涅思在这本作品的描写中是竭尽他全部的精力的。这里面有极美妙的生活和内心的分析,有历史的时代的成分。

伊巴涅思在阿根廷的居留在他个人的小说史上,又划出一个新的时期。他起初计划从这时期特殊的生活可以写出一部理想主义的小说,但大战将他逼着出动了。当时的痕迹只小规模地表现在两部作品中:Les Argonautes和La reine calafia,至于La Tentatrice,那完全是部时代下的小说了。

他在大战期间发表的三部小说几乎遍播全球:Les ennemies de la Femme(《妇人之敌》),Les quatre cavaliers de l’Apocalypse(《四骑士》),和Mare Nostrum(《我们的海》)。这三篇都是在《巴黎杂志》发表的。第一篇中充满着民众的气氛,末一篇最富丰富美妙的情绪,在伊巴涅思著作中,最富诗意的,忠实地说来,是《地中海之诗》。起头的六十页,关于Ferragut童时岁月和渔夫生活的描写,委实是宛妙地抒情的海洋的图画。

伊巴涅思晚年的几部作品,变更了描写生活片段的立场,完全传记化了。像在Pape de la mer(《海上的教主》)中,他系统地叙述一个阿根廷女人与一个西班牙男子的爱情史。还有一部名Aux pieds de Venus(《在维娜丝女神的脚下》)的小说,也是在描写一个人的一生。他的作风到这时完全变了。

现在,我们综合地研究了他的作品。在他著作的一生中,可分出几个段落来,第一期的小说是纯粹Valence的风味,继续下来的一个时期是充满着西班牙的色彩,后来又转到南美洲了。因为受了曹拉的洗礼,伊巴涅思的著作常随着地方转变而改变写作背景。大战的开幕呈献给他一个完整的世界,在这印象下的作风又移转到一个更广更新的方向。伊巴涅思性好游历,这在他小说上有重大的影响。他还爱看电影,这嗜好也曾发展他对冒险事迹的叙述的兴趣。

天才生存的年月,也和平常人一样地受着限制,这是人生神秘中最不神秘的部分。所以伊巴涅思也终于死了。除了生活和著作而外,对于这样一个天才还有什么可以叙述呢?痛惜吗?又要神秘了。崇拜吗?用不着的。对于一切最合理最永久的态度,只有认识——无论罪恶,无论伟大。令人怀想的伊巴涅思哟!我对你深深地认识了!

这篇文章内容多取材于今年二月十四日出版的《巴黎杂志》(Revuede Paris)中Marcel Thiebaut的一篇伊巴涅思评传。实际上,翻译的成分占到半数以上。所以不注写译者,因为除了内容而外,我对于全篇的结构和文字并没有忠实地负责。还有几部伊巴涅思的著作的名称,我因为不能切实地译出,终于未译,只保存法文的译文了。

三月十二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