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夜降下来的时候,那只沉重的“桑·拉发艾尔”船装着一船的盐,走出了多莱维艾牙到吉勃拉尔达去。

舱底里货物已装得满满的了。在舱面上像山一样高的袋子积在那大桅杆边。要从船头走到船尾,船夫们必须沿着船边走去,很困难地保持着身体的平衡。

夜是美丽的,一个春夜,带着点点的繁星。那清凉又很有点不规则的海风,有时吹满了三角形大帆,使桅杆呻吟起来,有时突然地平息了,于是那大帆像昏晕了一样地落下,发着一种拍翅的高响声。

船上的人——五个男子和一个孩子——在做了开出港口的工作以后吃着夜饭。他们吃光了那个热腾腾的锅子,在这锅子里,从老班到学习船夫,用一种船夫们惯有的友爱态度,轮流着把面包浸进去。那些没有职司的人们,随后向舱洞中隐了下去,肚子里满装着酒和西瓜汁,去到那坚硬的褥子上休息。

启思巴思老丈1是在船舵边,他是脱齿的老鲨鱼,他叽里咕噜地不耐烦地在接受老班的指教。在他旁边站着裘阿尼罗,那受老人的保护的人,是一个新进的船夫,在“桑·拉发艾尔”船上航行还是第一次,对于那老人怀着很深的感激心,因为全靠那老人他才能到船上来,平息了那个不很小的饥饿!

在裘阿尼罗眼中看来,这只可怜的船竟有海军司令舰有力地航着的极美的船的神气。这一晚的晚饭是他平生第一顿认真的晚饭。

他饿着,像野蛮人一样地裸着,睡在他那因筋骨痛而不能动的祖母所呻吟着祷告着的破屋子里,这样地一直活到十九岁。在白天,他帮助别人开出船去,他帮人把鱼从筐子里卸出来,或是搭在那些去打鲔鱼和沙丁鱼的别人的船里,希望带一些小鱼回家。现在全靠那启思巴思老丈,他变成一个真正的船夫了,因为启思巴思和他的亡父认识,很为他出力。他穿着那双他惊赏地看着的大鞋子,这还是第一次。可是人们说那个海是……勇敢罢!船夫这行业是一切行业中最好的一个!

望着船头,把着舵,弯身察看着在船帆和大堆的袋子间的黑暗,启思巴思老丈带着诙谐、微笑的神情听着他。

“是的,你选择得不坏……然而这行业也有它的危险……当你有像我这样的年纪的时候……你就会看到了……可是你的位置不在这里啊!站到前面去,还要先通知我,你看见有什么船在我们前面没有。”

裘阿尼罗带着一种海滩上的顽童的坚决的态度,沿着船边跑过去。

“当心!我的孩子!当心!”

他已经在船头上了。他坐在副帆的帆杆旁边,在察看那乌黑的大海面,在大海的深处,闪耀着的繁星像光蛇一样地反照出来。

那只沉重而满载的船,在每一个波浪后都庄严地陷下去,而那一点点的水一直飞溅到裘阿尼罗的脸上。两条发粼光的浪花在沉重的船头的两边溜过去,那吃满了风的帆梢消失在黑暗中……

没有更美丽的生涯了,裘阿尼罗想着。

“启思巴思老丈!……拿支烟卷儿给我。”他忽然这样喊着。

“来找罢。”

他沿着和海风相逆的一边的船边跑过来。这正是风平浪静的时候,而那张帆,起着波纹,正要沿着桅杆落下来……可是忽然经过了一阵意外的暴风:船突然侧转了。裘阿尼罗为要保持着身体的平衡,贴向帆边去,这张帆,在同时,忽然膨大得要爆裂了,把船飞快地射出去,而且用一种不可抵抗的大力,像弩一样地把他远推出去。在他身下分开来的水的响声中,裘阿尼罗似乎听见那含糊的声音,或许是那年老的把舵人的声音在喊着:

“一个人落到海里去了!”

他沉下去长久……长久!被水浪的打击和突然的坠下所弄昏了。在认清一切之前,他浮到水面上,又发狂地呼吸着冷风……而那只船呢?……他已不复看见了。海是很幽暗,哦!比从船上看起来还要幽暗得多!

他相信看出了一点白点,一个浮在远处的幽灵。他向它游过去,随后看不见它了,随后又在别处看见它了,在相对的那方,最后,他迷失了方向,用力地划着,自己也不知道向哪儿去。

他的鞋子有铅一样的重。该诅咒的鞋子!他还是第一次穿它们啊!他的帽子伤了他的鬓角;他的裤子将他拖下去,好像要一直伸长到海底去扫除那些海藻一样。

“镇定啊,裘阿尼罗,镇定啊!”

他是有自信力的。他很会游水,而且能继续维持两小时。无疑地,他们会来将他捞起来的。在水里浸一会儿!一个人会这样死吗?不要说在一场暴风雨中,像他的父亲和他的祖父的那种情形罢;可是在这样美丽的夜里,在这样平静的海中,被帆所推出去而死,这真是死得太傻了!

“哙,船上的同伴们!……启思巴思老丈……老班!”

可是他喊乏了。两三次地,浪花将他的嘴掩住。诅咒!……在帆船上看,浪花似乎没有什么了不起;可是在大海中,海水一直没到项颈,他不得不继续地摆动着手臂以维持在水面上,这些浪花使他窒息,用它们的猛烈的波打着他,而在他面前,他挖着深渊,海水又立刻合起来,似乎要将他吞了去。

他还怀着希望,可是带着一些忧虑了。是的,他会继续游两小时,比他曾经在海边游泳的时间还要长,而且不感到疲倦。不过那是在太阳之下,在一片像水晶一样的海上,那时他在他的身体下面在仙境似的澄清中可以看见黄色的岩石,生着大海藻,好像绿色的珊瑚枝一样,岩石上的粉红色的贝,螺钿的星,那被银腹的鱼所采撷而颤动着的生着肉色花瓣的光耀的花……可是现在,他是在一个墨水似的海上,消失在黑暗之中,被他的衣服的重量所压迫着,在他的脚下又有许多无穷尽的破舟的残物,和被贪食的鱼所啄碎的溺死者……时常地,有什么东西一碰着他的裤子他就战栗起来,以为已被尖利的牙齿所咬了一口了。

他疲倦又衰颓,仰浮着让波浪载着他。晚饭反吐出来到他唇边。这该诅咒的晚饭!要这样大的代价才换得!……他弄到后来要不省人事地死在那里。本能的冲动使他旋转着。或许人们在找他,假如他不动地仰浮着,人们就会看不见他而过去了。他又开始游泳了,带着一种失望的狂激的毅力。他在波浪的顶上站起身来以便看得远些,突然地一会儿到这边,一会儿到那边,而且不竭地在同一个圈子里动着……

现在他慢慢地沉下了,觉得在他的口中有一种咸的苦味,他的眼睛看不见东西了,波浪在他的剃光的头上合起来。可是在两个浪中产生了一个轻的激浪,一双痉挛的手露出来了,他又现身在水面上了……

他的臂膊麻木了。他的头因为困倦而变得沉重,垂在胸口。他似乎觉得天已经变了:星是红色的,像迸射出来的血一样,海已不更使他恐怖了。他渴望让它摇摆着,他渴望着休息……

他想起了他的祖母,她这时无疑是在想着他。他想象那他所听见过一百次的那可怜的老妇人的祷告。“我们的天父……”他心里在祈祷着,可是还不待说出这话来,他的舌头动了,他用一种似乎不像是他的嘶哑声说:“流氓,强盗!他们丢了我!”

他重新陷下去了,他消隐了,用力也不中用……他降下到黑暗中,像一块没有生气的东西一样。可是不知怎的,他又现到水面上。

现在他觉得那些星是黑色的了,比天还要黑,像一点点的墨水一样。

这一次是最后了……他的身体是铅制的了。他被他的新鞋子的重量牵着,笔直地沉下去;而且当他沉没到那横陈着沉船的残片,被吞的尸身的白骨的深渊里去的时候,他的神经已渐渐为浓雾所包住了,他不停地说着:

“我们的天父……我们的天父……强盗!猪猡!他们把我丢掉了!”

1 Chispas,西班牙语,意为火花。——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