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城里的河旁有一所围场——我想总是在兰伯斯的对面或者那里附近——在那地方你同“浪漫史”可以有很亲切的接触,使你的幻想燃着起来,神游到几千里外“东方”的远海里去。

你尽可以用不相信的口吻谈着如愿环,一步七十余里的长靴同有魔力的地毡,以为它们全是属于神话的,只有小孩子的心才能吸收的;然而究竟说起来,它们不过是用诗情将人生里微妙的东西拿来具体化,这些东西本来会加我们的想象以双翼,或者替那倦于现实的眼睛带来白日梦的温柔好睡。

差不多个个人一定都知道我所说的这个地方。他们在那里将有了日子的海船的船骨打成碎木头——这些船曾经无畏地安全地走过成千的大风浪,曾经那么有希望地望着渺茫的模糊的地平线驶去,而始终能够逃避着饥饿的海的狞恶的、紧抓着的手指。

在那里,你会看到他们死时的脸孔,那班默默不言的船头像,它们在这么多深夜,这么多白日里,现着不倦的、老是注意的眼睛,毫不惧怕地同深海的神秘相抗。这些无表情的脸孔使人们觉到悲哀——又使人们感到凛然。它们好像是这么木然的,这么愚蠢的,当你起先看它们时候;但是你的幻想一鼓起翼来,你的耳朵一同东西内在的音乐调和好,那种音乐在一切东西里都可以找出,不管是多么物质的东西,你会听到模糊微弱的声音,里头说出成千个的海的故事,讲出成千句的大话,述出成千桩的冒险事情。

在这个世界里没有一件东西是缄默的。只是我们耳聋听不出。

我老觉得八、九及十世纪时横行欧洲北海岸的海贼大王的葬仪是人类最高贵的想头。庄严的地方是在于它的简朴。里面也带有壮观盛举的成分,但是绝没有夸张扬厉的痕迹。近代磨光的橡棺,同它华美的铜装饰,粉饰得再精美不过的柩车,腾跃的黑色雄马,糟蹋了成千娇艳的好花——这许多全是夸张扬厉,你很可以这样子说。它并不比英国最高的马戏车子顶上那个不列颠里亚大神a的胖像更能说出死的意义。今日的葬礼全失丢了简朴的一切庄严地方。但是乘着一艘火烧着了的大船出去,双手叉着,躺在他的脚那么常走来走去的舱面;出去向着他的眼睛老是注意的远处水平线,这种葬仪有种慷慨的清高。关于这种葬仪,你想象不出同司葬仪人的论价。这里不能有什么省钱,比如棺材的价钱省一点,柩车的租费又省一些。

不——这是海贼大王自己的船——他所有的最值钱的东西。你难道不能分明地看出这只大船,挂了帆,飞奔往前,做她最后的航行——大王同船本身的最后航行?然后,当跳跃的火焰抓着膨胀的布帆,我能够看她沉到波浪的摆动的摇篮里去。我能够看一阵阵的浓烟混着同遮住橘色的火舌,等到最后她变成放在大海中的一座小“祭坛”,献出她的牺牲—— 一个人的灵魂,给那永不息怒的神们。

现在每回你烧一块船木,是你参加一次海贼大王的葬礼。在那绿色、黄金色、橘色、紫色同蓝色的火焰里,你可以找出,只要你肯用你的眼睛去好好留神,一切浪漫史以及这种庄严的人的牺牲——一个海贼大王的安葬——的一切精神同色调。长夜里当你坐着,雨是乘着忽然的、鞭挞似的疾风,打到倾泻着水的玻璃窗上,还有雨滴从烟囱里像唾吐一样,发出咝声降到下面的火里,那时烧着的一块船木由任何人看来都该说是个好伴侣。每个火舌迸出时,柏油从煮熟的木头里渗漏出,还依着粘韧的船骨的海水起泡沸腾着,你能够听出,确然只是微微地,“浪漫史”的颤动声音,说出惊人的壮举同伟大的冒险。没有几个水手能够说故事说得这么中你的意思。从来没有这么迅速或者勇敢的一艘盗船;从来没有这么神奇的出险或者这么持久的战斗,像你在这长夜里所能看见的,当你独自坐在没有点灯的客厅里,注视一块船木在炉里燃烧。

别去理他们,当他们告诉你绿焰是从铜来的;蓝焰是从铅来的——浅灰色的焰是从钾来的。——化学家的试验室里有它自己的浪漫事,但是它同你现在所遨游的想象这个大海却满不相干。就说绿焰是从铜来吧!对于你,它们却是翡翠,“东方”的宝物。就说蓝焰是从铅来,浅紫焰是从钾来吧!当你坐在那黑暗的房里,火焰的光闪烁着照到天花板上,影子都爬到近旁去听它的声音时候,在你眼里,它们是来过世上最勇敢、最嗜杀的海贼的围腰蓝带同缚在头上的紫色头巾。

无论什么时候,一炉火总是一个伴侣。把一块船木放在火焰里,我敢包你会出神,忘记了自己同四围的一切;忘记了自己,一直等到最后的火焰摇动了,最后的红烬灭了,而这个曾经这么安稳地带你渡过成千个大海的好船最后陷下去,埋在庄严的安葬的残灰里去了。

a 英国国神。——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