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同我通信的人,他是一个医生,曾经写信来问我为什么,在最近一篇文章里,我说《吉诃德先生》是一部杰作。“我曾经试从,”他说,“本来的西班牙文同英文的译本里去喜欢它,我却老是失败。由我看来,去讥笑神经错乱的人们的举动好像是缺乏了真正的幽默精神。这班人们的举动总是引起我的怜悯。或者这是因为我自己是个医生,看了太多精神错乱的病人,所以念着这么苦痛的一个题材,我不能感到快乐。我想我自己情愿当个罪犯,被人吊死,而不肯半疯地死去。”

然而,吉诃德先生并不是半疯地死去。他是方寸不乱地死去,做个安分和平的公民,立下一个遗嘱,里面说明要取消他的侄女的嗣业权,若使她傻到跑去嫁给一个爱读骑士传奇的男人。但是这些全是题外的话。我要自认医生这封信使我无法可办。我不知道怎样去答复他好;那是说,答复得使他会相信。我可以说,我想,吉诃德先生的疯狂不是病态的,却是象征的,那是代表人心要将现实拿来理想化的一种根深蒂固的趋势,虽然塞万狄斯把这冲动力形容过甚地具体表现出来,后代的人们看出自己心里都蕴有吉诃德先生的精神,他们因此能够感觉到这位骑士的狼狈故事是可以应用到普遍的人性的。

但是这类的理由不能够使这位和我通信的人相信。一定要能够将内中的意义同所描写的事情相当地分开,然后才能相信这个道理,这件事有些人比别人特别不易办到。关于《吉诃德先生》这本书,我们很可以说,医生是最不容易取这种的态度的。对于一个已惯于处理神经错乱的病人的人,吉诃德先生的苦痛的实在情形一定是比书中的深意更打动他的心。他在现实生活里看了太多的吉诃德先生;他对于他们苦痛的实在情形有很深的印象,所以他绝不能够把这许多苦痛只当作是人心的一种脾气的一个文学象征。它们太震动他的心了。他不能念起吉诃德先生的行动好像它们是人心的可能性的境界里的幻想事件,因为每处他总是联想起真实人们的举动,这班人是在他的记忆里面,他曾努力,也许是枉然的,将他们的苦痛减轻。用克罗齐a哲学的名词,我们可以说他对于塞万狄斯的杰作只能具一种实际的态度;美术的观察法对于他是此路不通的。

虽然起先我的心被医生这封信搅乱了,以为我碰到文学欣赏上的麻木的一个例子——我们大家的文学欣赏的机关里都有盲点——可是再想一下,好像他的态度是一点也不离奇,却反可以代表一种普通的限制。比如,这是极端困难的,要那班同一种疾病有过亲密的接触,为了他们所爱的人们的生命尝过希望和恐惧的可怕更迭的人们能够持一种超然的态度,当他们在小说里读到一段描写同样的疾病的时候。不是他们在描写里没有遇到实在情形的苦楚状况,觉得作者是将可怕的东西拿来开玩笑,就是他们从描写里认出实在的情境,自然而然地把书中人的经验拿来同他们自己的经验相比。一群酸苦的联想涌上心来,证明或者反驳作者的真实。我们不让他的书自己来给个印象,我们判断他没有照他所应当得的判断法子做去,那是按着他曾给我们以什么经验,却是靠着他所说的同我们回忆里的一个经验是否符合。

这类判断的偏曲,各种方式的,是接连下去没有归正的。一个经验既做了我们生命中的一个大枢纽了,单是这件事就使我们对于同样经验的艺术的描写特别不容易持别的态度,除开了一种实际的态度。曾经参加过战争的人们常常不满意《战争与和平》。写出来的确是很好,他们肯这样子承认,但是这实在是不像战争。近来我听一位年轻的军官,他已变作一个文人了,批评罗凌士先生b的美妙小说——《亚伦的杖》,因为没有一个“经过战地的呐喊”的人会谈得像书里一位卫队长那样谈着。对于他,像对于那位医生,我是无话可答的。这差不多好像是胡闹,去说“经过战地的呐喊”反是失丢了、而不是得到批评这书的资格。但是实在的情形倒是这样。若使我们开始用我们个人的实际经验来判断一部文学作品内中的事情,我们是走上错路了,我们是不把它当作艺术看,而当作科学看;不当作是传达对于人生的见解,却是认为是对于所观察的事实的一种大约忠实的纪录。

并且,这两种态度的混杂常常做成无价值的书所以能够奇怪地风行一时的原因。在《新格剌布街》里季星c说一个小说家的成功大路是去描写很富的上中流社会。这自然只是许多路中的一个,但是实际上从季星时候以来这的确是非常成功的路。那班都还富有的人们喜欢读一种他们想得出可以达到的一种生活情形,好似老处女们使女小说家发财,她自己也是个老处女,在书里总是将一个老处女写作是一个热情的、像阿波罗神d的少年的爱人。一个作者能够供给一大群人们的实际的希望以一种虚幻的满足,他的发财是很靠得住的,因为有许多读者简直没有梦想到走到文学的疆土的条件是将一切实际的希望全弃丢不顾了。

这位医生和他们并不是真正可以相比的。这是他的荣誉,他不能念着吉诃德先生的冒险而不感到苦痛。这事证明他具有他的职业所需要的敏锐的同情心。一个研究纯粹科学的人(医生并不是)也许远不会这样心中难过。但是有一班人要文学给他们以实际的满足,凡是没有个好团圆的书,都觉得是读不下去的,这些人们值不得这种赞美,当然我们不能责备他们,因为他们希望得到我们所共同希望的幸福,我们却能够怜悯他们,因为不知道文学的美所引起的快乐是一种更纯净的同更耐久的,绝不是他们日常的希望的虚构的实现所能给的。

a 克罗齐,意大利当代大哲学家。——译者注

b 罗凌士,英国当代小说家。——译者注

c George.R.Gissing(1857-1903),英国小说家,他的长篇小说New Grub Street是叙述英国穷苦的著作家的生涯。——译者注

d 阿波罗,希腊神话中的太阳神,他是个美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