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提议我要搬到监狱病院去住,这个提议得到了批准。病院这个字,我自认,带有不妙的声音,甚至于在我的耳朵里。我想那是一间同别个病人共住的房子,那班人又不是最合式的伴侣;但是慈爱的医生(他的名字是狄克孙)改正了我的误解。那个病院他做四个病房,附带有同样数目的小房。楼上那两间病房已经有人住了,平地的那两间却从来没有用过:内中的一间,不大经济地(我还没有学会打算省钱),我改做成个华贵的房间。我用玫瑰花的格子纸糊着我的四壁;我将天花板画上青天同白云的颜色;铁窗,我就用百叶窗遮着;当我的书架同架上的许多半身像排好了,鲜花同大洋琴也出现了的时候,或者在那水的此岸没有一个更美丽的房间。当来客来敲门时候,我喜欢看他走进来,向身旁愕然睇视。他走过巴洛,穿过一个狱里的许多小道,忽然看到这样的房间,那种骇异的神情真是奇妙得像做戏一样。查理斯·兰姆说世上没有第二间像这样的房子,除非是在神仙的故事里面。
但是我还有一个别的奇异东西:那是一座花园。房外本来有个小庭,同别个属于隔壁病房的小庭用栏杆隔住。这个小庭我用绿色篱笆围着,点缀上一个花架,四边铺了从个养树园里拿来的一层很厚的土,甚至于设法弄出一块草地。在土地上我栽满了花卉同小树。有一棵苹果树,在第二年我们就设法做一盘苹果布丁。至于我栽的花,谁也说它们是十全的。托马斯·摩尔和拜伦爵士同来望我,对我说他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好的紫罗兰。在监狱期间,我买有一本《意大利诗集》,常常想到里面的一段,当看着这个小规模的园艺——
我小小的花园,
对于我,你可算是葡萄园、田野、草地同森林。
天气好的时候我在这园里写东西读书,有时上面还挂一幅天幔。秋天里,我的花朵垂着红花彩豆,更使我的花圃生色。我常常闭着眼睛坐在我的圈手椅里,假想自己是处身在万里之外。
但是我最得意的是早上的出游。园里的一个小门引到属于监狱的一座更大花园。这个单是做种菜用的,但是里面有一棵樱桃树,我看它开过二回的花。我在想象里将这块地分作好多心爱的区域。我很郑重地把自己穿得好像是打算做一回很长的散步;然后再戴上手套,夹一本书在腋下,开步走出,请我妻子不必等我用餐,若使我回来得太迟。我最大的小孩——兰姆,那时我作有几首可爱的诗赠他,他是我忠实的伴侣,我们常常一起玩许多小孩子的游戏。那或者是当他梦着一种这类的游戏(但是在我的耳朵里那些话有个更牵情的效力),他一晚上睡着时候喊道:“不,我没有失丢,我被人找出了。”那时他同我的身体都不很强壮,但是我活到看他变成四十八岁的大人;无论人们在什么地方碰到他,同时会碰到慷慨的帮助同卓越的学识。
她最后的一块银币 约翰·布朗
我曾经有过朋友——虽然现在谁也厌弃我了;
我曾经有过父母——他们现在都在天堂。
我曾经有过家庭——
苦痛,罪恶同冻饿磨坏了她的精力,
流浪者往下堕落,死神抓住她的知觉。
陌生人在早上看她躺在那里——
上帝已经释放她了。
骚狄a
休·密勒b,地质学家,新闻记者,又是一个具有天才的人。一个凄凉的冬夜里,他在报馆里坐到更深。书记们已经全离馆了,他也正打算回去,门外有匆忙的敲门声音。他说“进来”,向着门口望,看见一个衣服褴褛的小孩,遍体给雨雪淋住。“你是休·密勒吗?”“是。”“玛丽·达夫要你。”“她要什么?”“她快死了。”对于这个名字的一些模糊的记忆使他立刻出发,穿着他那套有名的格子纹呢衣,拿着他那条有名的手杖,他很快地就跟着小孩子跨着大步往前走,那小孩子急急地穿过那时已绝人迹的亥街,走向卡侬盖提去。当他走到老戏院小巷时候,休唤起他心中关于玛丽·达夫的记忆:一个活泼的女孩,在克洛麦替地方和他一起长大。前次他遇到她时是在一位互助团c同志的结婚场中,在那里玛丽是“新娘伴”,他是“新郎伴”。他好像还看到她的晴朗,年轻,无忧无虑的脸孔,她的洁净短衫,同她的深色眼睛;他好像还听着她的嘲笑快乐的声音。
这个穿着百结衣的小姑娘跑下这条小巷,走上一个朝街的楼梯,休很困难地紧跟着她走;在弄堂里她伸出她的手,牵着他;他用大手掌拿着,觉得她缺个大拇指。在黑暗里她找她的路像一个猫样子,最后开一个门,说道:“那个就是她!”然后一溜烟就不见了。借着将熄的火光,他看见在一个广大空虚的房间的基角上,躺有个像女人衣服的东西,走近时候,才知道有一个枯瘦无血色的脸孔,同两个深色的眼睛极注意地、但是绝望地望着他。这对眼睛分明是玛丽·达夫的,虽然他认不出她的别点相貌。她静静地哭着,不转睛地盯着他。“你是玛丽·达夫吗?”“我现在变成这样子了,休。”她接着鼓起劲要向他说话,分明是很要紧的话,但是她说不出来;他看她是病得很厉害,这样勉强只是使她自己更痛苦,他就将一块值得二先令六便士的银币放在她发烧的手里,说明早他会再来看她。他从邻近的人们探不出她的近况:他们不是无礼地不答,就是已经睡觉了。
当他第二早又到那里时候,小姑娘在楼梯顶遇着他,说道:“她已经死了。”他走进去,看出这句话是真的;她躺在那里,火也灭了,她的面貌是安详恬静的,恢复到她年轻时的状态。休想他现在绝对认得出她,虽然她那对明媚的眼睛是像现在这样子闭着,永久地闭着。
休找出一个邻居,他说他愿意替玛丽·达夫安葬,他同巷里一个经理丧事人商量好埋葬的手续。关于这个可怜的流浪者的身世,大家好像知道得很少,只晓得她是个“轻薄的”,或者所罗门一定要说,“奇怪的女人”。“她喝酒吗?”“有时。”
埋葬那天,巷里有一两个居民随着他到卡侬盖提礼拜堂坟地去。他看见一个容貌端庄、躯体短小的老妇人注视他们,远远地跟着走,虽然那天有下雨,又是酷冷。墓填满了,他也脱了他的帽子,当人们把土放上,用手打好的时候,他看这位老妇人还滞在那里;她走前,行个屈膝礼,说道:“你想知道这个姑娘的事情吗?”“是的,她年轻时,我也认得她。”那妇人不禁泪流满面,对休说她自己“在巷口开一间小店,玛丽常来买东西,总是准期还钱,我就怕她是死了,因为她欠我两先令六便士已经有一个月了”。然后用严肃的脸色同声音,她告诉他在他被叫去那一夜,他一离开,她在房里就被一个人叫醒;借着她那熊熊的火光——因为她是一个过安乐小康日子的女人——她瞧到这个憔悴快死的女人走前说道:“这是一块二先令六便士的银钱吗?”“是的。”“我放在这里。”将钱放在枕垫底下,她就不见了!
可怜的玛丽·达夫!她的生活一向是悲哀的,自从那天在他们朋友的婚礼场中她同休并肩站着以后。她父亲死后没有多久,她母亲占有了她所倾心的男人的爱情。这个大打击使家庭变作不能居住的地方。她从家庭里跑出,带着失望同悲酸,经过了耻辱困苦的生涯,爬到她房间的角上,孤单单地死了。
耶和华说:“我的意念,非同你们的意念,我的道路,非同你们的道路。天怎样高过地。照样我的道路,高过你们的道路,我的意念,高过你们的意念。”d
a Robert Southey (1771-1848),英国诗人及历史家,他的不朽名著是《纳尔逊传》。——译者注
b 休·密勒(1802-1856),他年轻时候是一个矿工,后来投身到新闻界去,靠着他刻苦的自修,最终成为大地质学家。——译者注
c 互助团,是一种秘密团体,创自中古时代,以互助为目的,团员简称作Mason。苏格兰的大本营是在一七三六年设立的。——译者注
d 见《圣经·以赛亚书》第五十五章。——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