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回忆到我年轻时候在乡下里所过的无野心的幽隐生涯,我免不了感到些悲哀,想起那种快乐的日子是不可复得了。在那个僻静的地方,一切自然的东西好像都能够产生快乐;那时我对于享乐并不讲究,粗俗游戏的笨拙举动也能使我开心;我那时以为互相猜哑谜是人类诙谐的极度,拿问题同命令来相难是消夜的最合理游戏。那是多么幸福呵!若使这么美妙的幻觉能够继续存在着。我看出老年同智识只是使我们的脾气更见乖戾。我现在的享乐也许是更讲究些,但是它们的可乐程度比从前的乐事是差了万万倍了。加立克a所给我的快乐绝不能同我从前看到一位模仿教友派信徒的说教的乡间滑稽家时所得的快乐相比。马泰b的音乐可说是不悦耳的声音,一比到我从前所感到的,我们的榨取牛奶的老姑娘唱着“约呢·阿姆斯特朗最后的告别”或者“巴巴剌·阿伦的残忍”c,唱得叫我流下泪来。

每代的作家都曾努力指示给我们看,快乐是在我们的心里,并不是从我们的娱乐品得来的,若使我们的精神是很快乐的,任一东西都变作可乐的事情,世上差不多没有愁苦这个字了。每件事情从我们眼里经过好像是一个赛会里的人物;有些或者是很难看的,还有些也许是穿得不整齐;但是除开了傻子没有人会因此同这仪式的总管生气。

我记得曾经在法兰德斯d堡垒里遇到一个奴隶,他简直不像感觉到他自己的地位,他的四肢被人们残害了,他的躯体变成畸形,还给铁链锁住;他被迫从黎明工作到黄昏,并且是判定了终身这样干着;可是,虽然有这么多显明的苦痛情况,他却唱着调儿,若使他不是缺了一条腿,一定会跳舞,看起来真是全要塞里最高兴、最快乐的人。这是多么伟大的一个实行哲学家!一个快乐的性质给他的达观的思想,虽然好像是一点智慧也没有,他却是个真有智慧的人。没有什么学识同研究来点破他四周的仙境。每件物事都给他一个发噱的机会;虽然有人从他这样不感到苦痛推想他是个傻子,然而他这种傻子或者是哲学家所想模仿而模仿不来的。

有些人像他这样能够将自己放在一种特别的境界,在那里一切物事都化为可笑的、有趣的,这种人们从每一个事件里都能找出怡情悦意的地方。最不幸的事体,自己的或者别人的,不能带来什么新的悲哀;由他们看来,全世界是一座戏院,在那里专演着喜剧。一切豪勇英武的慌忙或者野心勃勃的狂言不过用来增加剧中的荒谬意味,使里面诙谐更添锋芒。总之,他们对于自己的困难,或者别人的苦情,没有什么伤心,好似代人经理丧事的人,虽然也是穿着黑的衣服,在埋葬时没有什么悲哀。

我在书里所曾碰到的人物里,有名的累兹主教具有最高度的这种欣欢的性情。他既是个倜傥风流的男子,看轻一切挂起道学的酸腐脸孔,所以无论哪里有欢娱出卖,他常是最肯出价的。他是女性的一个普遍赞美者,当他发现一位姑娘太忍心了,他常常就爱上了另一个,他期望从她可以得到一个更好的待遇;若使她也拒绝了他的殷勤,他绝不会想起退隐到沙漠去,或者在绝望的苦痛里憔悴着。他劝自己不要想自己现在是爱着那姑娘,只当作他从前曾爱过那姑娘就是了,这么一来什么事也没有了。当“命运”戴上她最愤怒的脸孔的时候e,当他最后落在他最凶恶的敌人——马萨林主教f手里,变作严重禁锢的囚犯,关在瓦兰暹尼斯堡的时候,他也绝没有想用智慧或者哲学来支持他的苦痛,因为他并不自命自己有智慧或者哲学。他笑他自己同磨难他的人,好像万分喜欢他这个新环境。在这个苦痛的房屋里,虽然同他的朋友隔绝了,虽然剥夺人生的一切娱乐同甚至于衣食住的利便,时时被那班雇来看守他的坏蛋的无礼所戏弄,他仍然保存着他的好脾气,笑他们一切无谓的怨毒,开玩笑到写出他的狱卒的传,来当作报复。

骄傲的人们的智慧所能教我们的是在不幸事体之下倔强着或者默默地愠怒着。这个主教的例子却教我们在最苦痛的境遇里欣欢着。我们的好脾气,别人会不会认为是感觉迟钝,或者甚至于白痴,这全是不碍事的;对于我们这总是快乐,除开了傻子没有人会用世人的意见来量自己满意的多少。狄克·魏尔德戈斯是我所知道的一个最快乐的傻家伙。他是属于那类性情温和的人们,据说他们没有害谁,只是害了自己。每回狄克堕到什么悲哀的时候,他总是说这是“见世面”。若使他的头被一个轿夫摔破了,或者他的袋子给扒手光顾了,他就去学轿夫的爱尔兰土语或者扒手的更时髦的口吻,借此来安慰自己。由狄克看来,天下里的事情是没有错的。他银钱事体的不当心激怒了他的父亲,以致朋友们替他的从中调解都是无结果的。老绅士在弥留的时候,全家人,狄克也在内,全围着他四旁。“我给我的第二儿子安德鲁,”临死的守财奴说道,“我的全部财产,希望他知道勤俭。”安德鲁用悲哀的声音,在这种时候就例是这样子:“祈祷上天延长老人的寿命同健康,使他自己能够享受这个。”“我将西门,我第三个儿子,托他的哥哥照顾,此外还给他四千金镑。”“唉!父亲,”西门喊道(绝对是很沉痛地),“愿上天给你寿命同健康,使你自己能够享受这个!”最后,转过向可怜的狄克:“至于你,你一向是一个整天嘻嘻哈哈的人,你是永不会变好的,你是永不会发财的,我给一先令作买吊绳用。”“唉!父亲,”狄克喊道,没有露出什么哀情,“愿上天给你寿命同健康,使你自己能够享受这个!”除开说这句话外,财产的失掉对于这位无忧无虑的粗忽家伙简直是没有影响。可是,一位叔父的软心肠补偿了父亲的冷淡;狄克因此不单是脾气极好,并且也还富有。

总之,世界尽可以讥诮一个出现在跳舞场里的破产者,一个对说他是个蠢货的公众付之一笑的文学家,一个对着庸俗的责难微笑的将军或者一个不管人们怎样造谣始终保持着她的好脾气的太太;但是这些是他们所能做到的聪明办法,用消散来抵制灾难绝对是比拿着理性或者决心的武器来抵制灾难高明得多了:用第一个法子我们忘记了我们的苦楚,用下一个法子我们只是将苦楚隐藏起来,使别人看不见;并且同不幸去奋斗我们在冲突时一定会受些创伤。竞争得胜的唯一好法却是逃走。

a 加立克(1716-1779),他是约翰逊的学生,十八世纪里最有名的戏子,他自己又会编剧。——译者注

b 马泰是十八世纪一个音乐家。——译者注

c 这是英国两首民歌的题目。——译者注

d 是欧洲从前一块独立区域,现在分属法、比两国。——译者注

e 此处将“命运”拿来人格化,这是十八世纪文人所最喜欢弄的把戏。——译者注

f 马萨林(1602-1661),他是路易十四朝的宰相,有好几年简直是法国的实际君王。——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