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虚弱者a之来信b

下面的信一看就明白,用不着什么声明。

先生:

我是通常所谓身体虚弱这类多病人中间的一个,让我老实地告诉你,我是由读医学才得到这种身体的——倒可以说,心理的——坏习惯。我一开始读这类书,就觉得我的脉不对;差不多没有念过关于任何病的叙述,而自己不以为正患这个病。新登哈姆博士那篇论热病的深奥文章使我害缠绵不去的痨热病,当我看这篇好论文时候,这病老在我身上。以后我去念几位肺痨热病学者的书,用这法子我得了肺病。等到最后长得太胖了,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再存这个幻想。不久又发现我自己有痛风症c的各种病象,只是没有感觉到什么疼痛,可是我看一位聪明作者作的尿沙症书,就把这病医好了,他(医生平常多是医好一种,换来个别的病)把我痛风症虽然弄没有了,却给我一个膀胱病。最后我观察出好几种病在我身上综合起来;但是偶然把山克多利亚斯那本杰作拉来看一下,我决定按着我由他书里所集的那一套规则做去。学术界对这位先生的发明都知道得很清楚,他为着要实行他的试验,做一种数学的椅子,精巧地安在弹簧上面,能够同一副天平似的称东西。用这样法子,他发现我们食的东西多少英两化作汗,若干分量变作滋养料,以及由人身别的天然器官用去的有多少。我自己预备了这么一把椅子,常常坐在上面读书、吃东西、喝水、睡觉,简直可以说最近三年中我在一副天平内过活。当我最健康的时候,我的体重刚好二百磅,饿了一天减去一磅左右,饱饱地吃了一顿后,也可以增加这么多。所以我每天都在想法怎样把我身体的两个常变磅数目弄成平均。通常每顿我要把自己做得二百零半磅,若使吃完了,我看数目不够,我就喝这么多弱麦酒或者吃这么多面包,使我刚好达到那数目。我吃得最多的时候,也没有超过再一个半磅以外;为我的健康起见,每月头一个星期一我大吃一回。每天餐后,当我轻重合适的时候,我走动一下,等到发汗减轻五英两八十厘。由我的椅子我知道轻了这么多的时候,我就开始念书,再念轻三英两。至于剩下那几英两的用处,我没有计算。我饮食起居不是照钟点,是按这椅子定的;它指示出我那磅食品用完了,我就以为自己是饿了,赶紧再吃下一顿。我节戒时候,失去半磅体重,严重的斋日,我比一年中别的日子轻了两磅。

每晚我让自己在睡觉里消耗去四英两左右,若使起来时,还没有消耗去那限定的数量,我就在椅子上休息。将去年我身体的收入同消费仔细算一下(这些数目我总在一个本子记着),我找出总平均是二百磅,所以整年中我的健康不能说有一英两的损失。但是,先生,虽然我费很大劲使我天天都在同样的状况中,保持我身体合宜的重量,现在我却是病恹恹无精打采,脸孔渐渐变得非常憔悴,脉搏低微,身体也水肿起来了。先生,所以请你把我当作你的病人,给我比我已经照做的规则更清楚明白的规则,使我有所依从,那么我一定非常感谢你。

你的恭敬的仆人

这封信使我记起一个虚弱者的墓碑上刻有一篇意大利语的墓志:“以前我身体是很好的,将来还要好些,现在却是这样子。”d这句话是不能翻译的。对于死的恐惧常常可以致命,人们怕死,找法子来救命,这法子倒一些不错地把他们害死。这是一位历史家e的感想,当他看到逃走死的比打仗死的还要多几千。这也可以用于那班自己想是有病的人,他们吃药太多,弄坏身体,为的是要努力躲开死,反把自己丢到死的手臂中去。这种法子不仅仅是危险的,而且是理性的动物所不应该做的。只研究怎样保存生命好像是人生唯一的目的,将保护我们的健康当作毕生的事业,除开养生吃药外什么也不干,这类意思是这样颓衰下流,有玷人性,所以心灵伟大的人宁其愿意死,不甘俯受这类思想的支配。不只对于生命不断的焦虑会将生命一切的滋味损坏净尽,将一层凄惨景象盖在自然的脸孔上,而且在我们时时刻刻只怕丢去的事物上,我们绝对不能够感到快乐。

我前面讲的话的意思并不是凡对健康有相当小心的人们都是该责备的。并且,心情的愉快同做事的能力多半是良好身体的结果,因此一个人对于身体的培养保全不会有太小心。但是这种小心既不单单出于常识,而是给责任同本能所激起的,所以不要把我们带到有无限的恐惧、愁闷的杞忧同幻想的疾病中去,这几种弱点凡是只留心活着、不注意怎么活着的人自然会有的。总而言之,生命的保存应该是第二种重要的事,生活的处理应当是最重要的事。我们若使有了这种心境,就要尽力来保存生命,同时不可对它过于关心;这样就可达到马取鲁所谓幸福最完满的快乐境地——就是既不怕死,也不希望死的来临。

至于这位用英两厘来调剂健康的人,他不顺从饥渴、疲倦思睡同爱运动这些天然的刺激,而受椅子的号令来管理自己,我要说个简短的寓言来回答他。神话家说天帝为要赏一个乡下人的虔敬,允许给他所想要的东西,随便什么都行。这乡下人请求在他自己的土地内能够管理天气。他得到他所求的,立刻照他以为土地所需要的,将雨雪太阳分给他各处的田地。年底到了,他正希望他能够收获得比平常更多,他的收成却反比他的邻人都要差得非常多。于是(寓言上面这样说)他请求天帝仍然把天气收回到手中去管理,不然,他会把他自己弄得倾家荡产哩。

a 指身体没有什么大毛病,而自己心里却老以为有好多病的人;同精神病人有些相同。——译者注

b 这封信也是艾迪生自己写的,十八世纪写小品文字的作家常喜欢虚作一封来信,后面再加按语,用这法子可以将一件事情的正反两面都写出来,既没有用辩说体那样枯燥,比起对话体,文情又有从容不迫、娓娓清谈之致,不像那样针锋相对,没有闲逸的风味。——译者注

c 痛风症最显明的病征是到处痛,这位先生的一切病皆是个境由心造的空中楼阁,所以自己以为得了痛风症,却又感觉不到苦痛,把自己也弄得莫名其妙了。——译者注

d 这是讥笑那班自夸会养生的人,埋到墓里还觉得他的身体可以渐渐滋养好起来。——译者注

e 大概是指蒙田(虽然他不是个历史家,而是小品文学的始祖),因为他有一篇小品说起过这件事。——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