昂里·达味农

昂里·达味农(Henri Davignon)一八七九年生于勃鲁塞尔(Bruxelles)。他重要的著作有《莫里哀和人生》(Molière et la vie,批评文)、《生活的价值》(Le Prix be la vie,长篇小说)、《少女素描集》(Croquis de jeunes filles,短篇小说集)、《恋爱的勇气》(Le Courage d’aimer,长篇小说)、《阿尔代纳的女子》(L’Ardennaise,短篇小说集)及《一个比利时人》(Un Belge,长篇小说)。

达味农最初的几部小说都是言情之作,以阿尔代纳地方为背景,颇具风致。在他的杰作《一个比利时人》中,他研究着比利时的种族问题。

这篇小说,是从他的短篇集《阿尔代纳的女子》中译出。

医师耶陀小心地开了那第四瓶蒲尔公葡萄酒,一瓶“一八七九年的风磨牌”,那是他亲自从保险箱上面去拿下来的;在那保险箱上面,在专门保持适当的倾斜度的小篮子中有规则地放着其余三瓶酒,在那里等待着。他有声有势地说:

“诸位先生女士,请你们把酒喝干了吧。这里是顶好的酒。”

他们应该把他们所喝着的有点烈的“洛马奈酒”喝干了,免得和那新的醇酒相混。男子们诚心诚意地喝干了那圆圆的一大酒杯酒。可是妇人们却扭捏着,要人请了好几遍才肯喝完。女仆拿开了吃过的菜碟,又端上新菜来。鲜羊腿之后是一头用浓汁烧的大兔子,同时还端上了一盆传统的蜜饯梨子。人们嚷了起来,人声是已经格外响了:

“耶陀太太,菜真太多了!”

“哦!只有鹌鹑和一个蛋糕,以后就没有了。”那坐在蓬头散发皱着眉毛的施丹伐尔子爵左边,善于辞令的大腹便便的律师桑德洛涅右边的,耶陀的妻子华列里说。

当人们鼓起嘴吃过了兔子喝过了酒之后,他们的谈兴便格外高了。那一直到现在为止没有说过什么话的矮小的乡绅,现在也说起话来了,可是人们却不听他。桑德洛涅刚和对面的收税官邦维争论起来,而那收税官也大声地嚷着。这是关于现在这颇有些紧张的时期的,凡尔维地方的实业家们和工人们的问题。在那个老穷绅士向他隔座的女子所说的非常文雅的话语的蓊蓊之声上面,飞舞着那律师的响亮而有层次的辩词,像是一只只迟缓的沉重的鸟儿。那律师稍稍离开了一点席面和隔座的女子,歪坐着,塞在领子里的食巾把他的身子一直遮到脚边,他也不听别人的回答,老自顾自地说着。他的声音是很有抑扬顿挫的。头向后仰着,眼睛望着敞开的窗,他怡然自若地听着自己的声音。他的话常常说到这些字眼:“自然法,人类博爱,社会进步”。他不断地引证着他在初做律师时所写的一本关于工资问题的小册子中的话。这种大多数人所没有的出书的事,使他充满了无限的骄傲。

那又矮又胖的神经质的邦维,像一个漂亮的魔鬼似的在他的椅子上着了忙,一边挥动着他的刀叉。简直没有法子听清楚他的一句话。他的弱点使他的电报机一般的,声音破碎的辩论,都变成好像是千篇一律的。话语停止了,又说出来,延长成单调而激怒的连珠炮,使别人听起来好像是一种外人不懂的神秘语言。

那医师耶陀努力留意地听着那两个人。他一句话也不说,小心望着斟酒人,也不去敷衍他邻座的妇女们(她们是静默的,她们的丈夫却说个不停)。那高大而强壮的妇人邦维太太,不时地插一句毫无意思的话到论辩中去。她不是一个聪明的人,可是她十分爱谈话。老实说,她最快乐的事便是讲女仆们的事和村子上的谣言。她富有好奇心和善意识,凡是她所不认识的人,她都要打听得仔仔细细。她穿着太紧的绿呢长衣,脸上渐渐地酡红起来了。可是,只要你稍稍说一声,她就立刻喝干了杯中的酒。耶陀太太觉得她有点俗气,可是也尽和她敷衍。

雷蒙·郁麦也在宾客之间。耶陀太太是有意请他来吃饭的吗?她自己也一点都不知道。那青年在和耶陀夫妇奇特的相遇之后的星期一正式地来访问他们,于是耶陀先生便请雷蒙·郁麦在下星期日去吃饭。那候补推事郁麦也不推辞。这样,他便借着那偶然的机会所献给他大胆的青春便利,很容易地踏进了这个家里去。他的座位是派定在那收税官的妻子和那善辩的律师之间。现在,问题已不在于那在一订婚之后就回到里日去的茜茜儿了。耶陀的太太华列里那成年的美已断然地感动了这青年人!现在,他一心要做这个在他看来是了不起的征服。

他并不喝酒;他邻座的妇人有点亲密过分地劝他喝。突然,施丹伐尔子爵站了起来,用刀子敲着他的酒杯,他高声说:

“诸位先生女士。”

桑德洛涅惊愕地缄默了。邦维大声笑了起来;那些妇人们张开了嘴呆看着那个穿着一件很旧很旧的老式礼服,脸上生着面疱,胡须乱蓬蓬的高大的人。他使着他异常漂亮而文雅的音调说道:

“我提议我们得感谢主人们动人的款待。他们给了我们一席精美的菜肴和美酒。他们所给予我们的还多着哪:对人的诚恳,款待的殷勤,以及这片动人的微笑,这三点又格外增加了他们款待的价值。我们得尽我们所能地答谢他们,喝了这杯蒲尔公美酒来祝他们身体康健,家庭幸福吧。”

他把酒杯放到嘴唇边去,可是却把一半的酒倒翻在桌上。雷蒙那时便看出他已经喝醉,又懂得了这种那么突然的热烈的原因。靠着酒兴,那年老的乡绅突然恢复了那往日在卢佛涅高原下面有许多土地的漂亮的地主的心情。凄惨的破产使他只剩了坍败的施丹伐尔的邸宅,又使他患了一种麻烦的神经衰弱病。他丧了妻子,他的儿女四散在远处,娶的娶,嫁的嫁,不见的不见,破产的破产,只剩了他一个人住在一所四围是荒芜的园子的住宅里。他有时和村中的市民接近,和他们叽咕着。这时有一种暂时的兴致,在他失意之中把他往日的可爱的风度还给了他。

大家都站了起来祝贺他。那心中快乐异常的耶陀,接连喝了两杯酒,免得泄漏了他的情绪。耶陀太太觉得自己的心软了下去,有点不能动弹。那收税官高声地喊着“好!”那个穿着黑色的衣服,一晌没有说话的,高大而淡漠的律师太太,这时接连地说了三次“这真说得不错,又动人。”可是邦维太太却在位子上坐不住了。

她拿着她的酒杯走到耶陀太太那边去和她碰杯;她使着一种强烈的本乡口音大声说:“华列里,你可知道吗?子爵先生说的一点也不错,你们招待得太好了。别人以后不敢再请你们吃饭了。”大家都动了起来,因为可以活活脚,都很得意。现在已经是午后二时了,而他们却是在正午就席的。华列里吻着那收税官的妻子。在吻过了她的时候,她看见雷蒙·郁麦站在自己面前,手中拿着酒杯,也前来祝贺她。她的脸儿红了起来,眼睛发着光。在人声喧杂之中,他竟大胆说:

“我们都爱喝这杯酒。我爱你。你是一朵开放的蔷薇,你的芬芳使我沉醉。你瞧,他们都喝醉了,又都是俗气的人!我呢,我也蹒跚着,可是我却是醉着想那拥抱你的欲望。”

“医生先生,医生先生,你的太太有点不舒适!”桑德洛涅太太嚷着。

的确,那突然发了晕的华列里,差不多倒在了她邻座的女人怀中。这不过是一种一时的不舒适。她推开了雷蒙,请大家都坐下来,又咐吩女仆端上鹌鹑。

“这些鹌鹑是会唱歌的呢。”那医生说,接着他自己哼了起来。

虽则大家都已经醉了,却相当地沉静下来。宾客们差不多都是习惯于这种灌着华隆尼的美酒的长时间饮宴的。他们的酒量都很大,酒杯不停地被斟满又喝干,却并不使饮者兴奋失态。

当耶陀从地窖里拿出来的无数瓶酒都已喝完了的时候,人们便到花园里去喝咖啡。例外的秋天使人们采取了夏天的习惯。施丹伐尔子爵不断地发着议论。他用他所醉心的交际场中的人们的态度,向妇女们献着殷勤。他谈马术、女伶、赌博。他全部的往日生活都回到他那里来了。这位穿得很破旧的,因年龄和忧伤而变了面目的可怜人,和他所数说着的繁华的生活,有着一种奇异的,差不多是苦痛的对照。只有雷蒙听了感到不舒适。他是城里人,他知道破落的广袤和对照的冷嘲。人们不再久坐了。桑德洛涅被别人忽略了,怎样想法也不能使别人听他的话,心中很不痛快。那收税官固执要请医生和他一同回家去,请他尝尝某一种酒。桑德洛涅夫妇告辞了。邦维夫妇终于把那不愿把自己的弱点给妻子看见的耶陀带了去。现在,留在那儿的只有雷蒙、华列里以及那子爵。那子爵向他们讲着自己青年时代的浪漫史。那听了这种大胆的话而不好意思起来的耶陀太太,塞住了耳朵想逃走。那年老的绅士虽然想从长椅上站起来去抓她,但他蹒跚着倒在屋子前面的石砌上。人们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把他扶了起来。

“我们送他回去吧,”那青年提议,“他这个样子一个人是不能回去的。再则,走到施丹伐尔是一个很好的散步,而且天气又是那么好。以后,如果你答应的话,我就从山泽那边送你回来。那是一条你所不知道的路,一条很好的路。”

“这个可怜人是非送回去不可的。我和你一同送他回去。可是到了那里我们就得分手。我独自回来。”

在路上,那子爵平静了下来。靠在雷蒙的臂上,他现在只讲他从前的领土——曾经做过那么有意思的狩猎的宜于行猎的树林和田野。在酒意渐渐地消散在空中的时候,他又恢复了他的沉默态度。他只让耶陀太太和雷蒙送到他的家门口。他和他们两人握了一次手,却没有谢他们;可是,当他看见他们有点不满意地走了的时候,他又突然叫他们回来。当他们站住了的时候,他走到他们面前去,一个个地注视着他们。

在注视着耶陀太太的时候,他的目光中有一种不知道是什么的短短的火焰,像是熔炉中的火花。她害怕起来,靠近她的同伴去。于是那老人耸起了肩,露出了他的在肮脏的胡须间显得格外洁白的尖牙齿,咯咯地冷笑着。他终于离开了他们,轻捷地走上了他邸宅的发绿的石阶。

“多么讨厌的人!他有什么话要说?他的样子使我害怕。”那妇人说。

“这是一个快发疯的可怜人。看见了你,他怅惜他的青春了。”

“他使我看了生气。我简直发抖了。”

“攀着我的臂膊吧。你真太容易感动了!别再想起他了吧!来,我来把你所不知道的你们当地的一个好地方指给你看。你还在那儿打颤吗?靠在我身上吧。空气是多么地温柔而愉快!”

虽则雷蒙方才曾向华列里露出他热情的性格来,现在她却不想叫他走了。温和的秋天带了一些未曾领略过的情绪,来给她做迟晚的礼物,使她变成一个比她以前更女性的女子。她让她的同伴领着,顺着那穿着许多草地的小径,一直走到一个丛生着石南树和金雀枝的圆丘上。这是高原的顶点。它一望无际地俯瞰着一带暗暗的松林,和起伏的青峰。这两个人急急地走着,因为虽则天际还悬着太阳,时候却已近日暮了。雾已在小谷中慢慢地积聚起来,慢慢地侵占到澄清的天上去。

“你带我到哪里去?”耶陀太太问她的同伴,“我觉得我们已来到了一个无人之境,连屋子和路也都不看见了。”

“是吗?可是我们离你们家并没有多远呢!你想不到你会在离你很近的地方得到这种僻静的感觉,得到这种人们在海上所感到的胸襟宽旷的感觉吧。在人生中也是如此。人们在单调的熟路上不知不觉地过去。人们自以为在生活、感觉、恋爱,因为人们走路、谈话、活动,正如人们看见他们的前人或同行人走路、说话、活动一样。可是,只要转一个弯,你就会发现一个清气袭人的山峰,就像此地一样。在流进你的胸襟去的时候,那清气开阔了灵魂、心和生活,正如这片风景一直开展到无尽的天际一样。”

这时这两个人已走到了那圆丘的顶上了。向东方一望,他们在左面和右面发现了那被太阳斜斜的光线,所在青灰色的天的背景上烘托出来的鲜明的风景的浮雕。在他们的后面,卢佛涅整个地隐没在那北方的高耸着的高原的盆地中。在南方却正相反,地势急骤地向昂勃莱夫倾斜下去。在那面,人们可以看见线条已经模糊了的阿尔代纳的斜坡的高丘。在他们所站着的圆丘的下面,开着一条荒芜僻野的峡道。那地方是满溢着伟大和诗意,又被一片习习的清风所爱抚着。华列里贪切地凝望着。她已慢慢地习惯于那僻野粗犷的荒芜的自然界所给予她的新的沉醉,她年青伴侣的语言和风景和谐着,像那片风景一样地清爽而动人。

在只有一株脱了叶子的荆棘耸出在坚硬而铺着青苔的土地上。当这两个人走过去的时候,一只在巢里的山鸡,大声地拍着翼翅飞了起来。这是突兀而出于意料之外的,可算得是这地方的荒僻的症状。华列里吃了一惊,便紧贴着雷蒙,紧紧地抱在两只有力的手臂中,她觉得自己软绵绵得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她的咽喉喘动着,眼睛分辨不清楚天涯的线条。有两片嘴唇轻轻地碰了碰她的前额,接着便向她的嘴降下来。她发了一声微弱的喊声,突然摆脱出身子去,拔脚就向前跑。蔓草几乎绊倒了她。她碰在一个系着一只山羊的桩子上,那只山羊便在那系着它的绳子的范围中拼命地追赶她。一走出了山泽的时候,她的脚便踏在一片牧地的草上,而被围在牧地的篱墙中。她以为迷了路,急得要命,几乎要哭出来,便本能地喊着:

“雷蒙!”

他三脚两步地赶上了她。可是当她看见他的时候,她又怕起来。他使她害怕,因为他是狂热而脸色苍白的。她求着他:

“我求你把回去的路指给我吧!天晚了,我要回去。”

他一声不响地握住了她的手,像对付一个孩子似的。他知道她心头的烦乱,又为他自己的感动而不安着。就这样他们一句话也不说地从一条通到爱华意路,通到卢佛涅的两边有篱垣的小路回去。当他们走到了花园栅门口的时候,太阳已经下山,在秋暮的潮湿的幽暗中,空气已凉爽起来了。雷蒙放低了声音说:

“听我说,你丈夫现在还没有回来,屋子里没有灯火。他是在邦维家里,在那儿大吃大喝。我要去看看他们是否还留住他,然后我马上就回来。那时你让我进你的屋子去,只要一小时就够了。这是温柔而醉人的人生所要求的,这是青春,这是恋爱。”

还没有等她回答,那引诱者就跑了。她听到他的活跃而年轻的脚步声在路上响着。她独自个在渐渐暗下去的天色中红着脸,她全部的羞耻心,全部的贞操,都被这突然的无耻和犯罪的呼唤所觉醒了。她急快走进那平静的屋子里去,关上了门,系上了那防歹人的门链。

她在那宴席后留下一片狼藉的客厅的半明半暗之中所看见的第一个东西,便是那躺在圈椅上,使劲地吸着雪茄烟的医师。她立刻安心下来。耶陀一句话也不说。他的衣衫还没有整顿过。只有寂静揭露出那酒所使他引起的不适。他呆望着妻子点煌了灯,然后开始收拾客厅。

不到十分钟之后,一声轻轻的敲窗声使华列里打了一个寒噤。她立刻开了窗,在黑暗中看见了雷蒙的瘦长的影子。他因为跑得急了,一边喘气一边说:

“听我说,他们对我说他已离开了收税官的家,到代涅去看病了,那是半小时以前的事,在一小时之内他决不会回来,替我开门吧!”

“走你的吧!”她惶恐地说,立刻就把窗关上了。

那丈夫已站了起来,他一句话也没有听见。他已经酒醒了,绕着桌子走了三个圈子,开始赞美起他妻子做菜的手段来。这时有人在使劲地敲门。

“我去开。”他说。

“不,不,你不要去。我知道这是谁。在你出去后不久,这人就来过了,是请你去看病的,我回答说你很疲倦。我去对他说你已经睡了吧。”

于是那着了忙的可怜的华列里跑到门边去。她伸出她有力的手臂拦住了那想冲进来的雷蒙:

“去吧!看老天面上,去吧!你是一个歹人,你的欲望是有罪的。”

“我只要和你说话,向你解释……”

“我不准你进来。”

医生的声音从客厅里传出来:

“呃!怎么啦?还没有走吗?”

雷蒙听见了,便放低了声音说:

“呃!你为什么不说他在那儿呢?我懂了。”

“不要以为我是为了他才叫你走的……”

“可是他会出来的,你和我谈话有点危险。”

“没有关系。我老实对你说,我瞧不起你,我从来也没有,从来也没有欺骗我丈夫的思想过。当然,我爱过你……”

“华列里!”

“……那是出于同情,出于仁慈,可是那种爱完全是纯洁无垢的。就是这样也是有罪的,因为这使你起了不良之心……啊!去你的吧,我要厌恶你了。”

耶陀的声音又传了出来:

“华列里,要我来吗?”

“不必,不必,”她急忙说,“我已说明白了,他就要走了。”

接着她对雷蒙说:

“他以为是一个求医的人。我为了免得你露面而说了谎,这便是不应该的。永别了,不要再来了。你是一个轻佻的孩子,而我却是一个年老的妇人。”

在关上了门,推上了门闩之后,华列里好像觉得那不久将降临的冬天,已经和秋夜的寒冷一同走进门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