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里克思·谛麦尔芒

费里克思·谛麦尔芒(Felix Timmermans)于一八八六年七月五日生于里爱尔(Iierre)。他只在那里受了中等教育。之后继续住在这个小城中。他的文学生涯是在《弗朗特尔的作品》(Vlaamsche Arbeid)及《果树园》(De Boomgaard)等杂志上开始的。除了小说家以外,他还是一位画家;他的著作,大都是他自己插画的。他是弗朗特尔王家学院和莱特学院的会员。

他的长篇及短篇集有《死的微光》(Schemeringen van de Dood,一九一〇)、《巴里爱特》(Pallieter,一九一六)、《安娜玛丽》(Anne Marie,一九二〇)、《开花的葡萄的住持》(De pastoor uit den Bloeinden Wijngaard,一九二二)、《灯笼的蜡烛》(Het Keerseken in den Lanteern,一九二四)、《橙树开花的地方》(Naar waar de appelsienen,一九二六)、《美丽的常春藤》(Schoon Lier,一九二七)等。这些小说,大都已有世界各国的译本,为世人所传诵。这篇《住持的酒窖》,便是从他的《开花的葡萄的住持》一集中选译的。

他还写了四五种战曲,最有名的是《星星停止的地方》(En waar de Ster bleef stille staan,一九二五)。

那是耶稣复活节的前夜。在十一点钟的时候,钟在黄色的钟楼顶上猛烈地把它们欢乐的呼声送到空气中。严厉的四旬斋已经完了!

人们已经隐隐地看见了复活节,正如从一条虚掩着的门缝里隐隐地看见了一座阳光灿烂百花盛放的花园一样。

那女仆莎菲在煮四十天以来的第一块肉。在住持的住宅中,氤氲着一片会使你馋涎欲滴的香味,可是那住持却满不在意!复活节一到,他立刻就手里拿着蜡烛,急忙走到那清凉的酒窖里去。

在整个四旬斋中,这位住持既没有喝酒,也没有走到他亲密的酒窖里去。

因为,虽则他的牙齿是因为抽烟而熏成又黄又黑了,他却宁可不抽他的好烟斗,而不能不去探望他的美酒。那倒并不是因为他可以在那里偷偷地喝个畅快,却是为了他可以在那里面对着那些酒,面对着它们的展开着的富饶,欣赏着它们的神秘的意义;正如一位学者有时凝对着他那些闭着的,但是读过的书籍,看见它们在那儿而感到一种极大的愉快一样。因为,在那住持看来,葡萄酒便是耶稣基督的血的象征。

重新看见了那些幽暗而沉睡着的宝藏的时候,他感情冲动地微笑着。他在那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木屑,免得酒瓶落下来的时候被打碎,他无声地走在柔软的地上。

那酒窖是一个地道的遗址,一个古修道院的最后的残迹;它有一个穹窿顶,上面雕刻着榉树的叶子。在长廊的尽头,从一个通气窗射进了一片苍白的光。这片光只照到两米多远,其余的地方还是沉浸在黑暗之中。那住持所拿在手里的蜡烛,照亮了左右两边的满积尘埃的瓶底。那些酒瓶按照牌号排列在那些小石穴仓中,像是大冢窖里的墓穴。

在每一个xiao穴仓的上面,标记着酒的名称,在他手里所拿着的一本小册子上,他可以知道那些还横卧着的酒瓶的数目,知道它们的来历和在世上的名字。因为,当那些葡萄酒从法国、德国、葡萄牙、土耳其装在小桶里到来,而被装入瓶里的时候,正像那些入教的人一样,它们抛弃了原来的名字,而从住持那儿得到了充满基督教的象征,又唤醒神圣的思想和情感的另一个名字。

不,如果这些葡萄酒还有着“保麦洛尔”“葡萄的收获”“夜”“宫邸”“鲍尔多”“维尔莫特”“莫赛尔”这等俗气的名字,他是决不能津津有味地去喝它们的。根据那些酒的味道,香味,颜色,成分,或它们的产地,他给它们换了名字。这样地,那些黑沉沉无光的酒瓶,在酒窖里静寂地神秘地排列着,像是一些有神秘名称的,宝贵的魔书和沉睡着的神道一般。它们标着那些最复杂的名字:

“落尔丹的小支流”,这是一种微微有点琥珀色的白葡萄酒,香味清幽,像春天的紫罗兰花。

“基督的血脉”,呈着近于黑色的暗红色,柔和如天鹅绒,其味长留颚上,如礼拜堂中之篆烟。

“圣处女的微笑”,颜色金黄而鲜明,灿烂有如太阳;这是一种使你清凉神往,有如闻大风琴的高韵的葡萄酒。

“天国之雾”,颜色正黄,发着庄严的光彩,如司教佩在手套上面的黄玉,发着一缕奇花的香味。但闻其香,你也会心醉神往。

“福地的彩虹”,一种因年月久长而呈红色的,因贮在瓶中许多年而变成淡红色的发光的美酒。当人们打开瓶塞来的时候,人们准会以为闻到了几车的果子一样,可是却说不出是什么果子,只觉得是一切真正的和理想的果子。这酒有一种无上的美味,又沉重地在我们的血脉里流着;它使你心软,又使你起了一种灵魂所渴望着的对于不知道什么辽远的地方的怀乡病。

“神仙镜”,莱茵河畔的白葡萄的鲜明的汁,有着那春风飘舞着的春日的草原的僻野的光彩;它也给人以一种清凉的感觉;当你用舌尖儿舔它一下的时候,冷冷的味儿会给你一个寒噤,一直到你干渴的心。

“复活节的泉”是一种最上品的葡萄酒。它有那后面曳着十一月霜天的太阳的绛红之色,像那在夜间发光的紫水晶一般地堂皇。它的柔和而难以形容的香味是有点庄严性的,而它微微有点沁澈的,像一大片仁慈一般地降到你心头去的味道,以及它的回味,都是有一种动人的性质的。

“阿西士的热情”是那一种从意大利来的秋天色的棕色葡萄酒,喝了这酒的时候,你会快乐地闭上眼睛,而在心头会产生一种把冷油涂在炙人的伤痕上的良效。

“加囊的残屑”,这是一种活泼的葡萄酒,它欢乐地闪着一片小小的红焰,又好像被那些散在葡萄田中的采葡萄者的快乐和歌声所充满了生命似的。

“轻流的小乐园”是一种充满了高贵风度的酒,它立刻会使你坚信它是葡萄的神明的精华。它的香味比天香更好,它的味道像一个祝福似的在你的血脉中徘徊着,又用一种美妙的音乐抚着你的神经。它的颜色使人想起一个浴着日光的盛服的主教,像埃及一样的神秘,一朵魔法的神秘的花,凡是尝过这酒的人,必须向大卫王本人去借古琴来,才能适当地歌颂它的佳妙。

其次我们还看见“通到上帝处去的梯子”“至福者的圣宠”“三王的第四件礼物”“虔信的灵魂的河”以及其他。

这些酒都是精选而珍贵,因藏得陈而格外醇了。那住持真的出了神。他动情地望着,觉得能主有这些酒,运用想象和小心去使他的酒格外宝藏醇良,实在是一件幸福的事。

他终于下了一个决心。他从这边谨慎地拿起一瓶酒来,把酒瓶凑在烛光边照着,看那酒在瓶中闪着赤色或银色的幽暗的闪光。他虔诚地低声念着酒名,想着它的味道,它的香味和它的回味。他随心漫想着,想起了天使的音乐划着彩虹的天堂;接着,像一个刚翻阅过一本美丽的诗集的人一样满意,他又把那瓶酒异常细心地放在它暗黑的原位上。他继续从这一个穴仓走到那一个穴仓,把酒瓶凑到火光前映照,喃喃地说话,漫想。

那肥胖的女仆在唤他吃饭,可是这住持却只漫应着,继续探望着他的藏酒库。

那女仆再唤着,弄到后来,她威胁地走到酒窖中去,手里还拿着一盆菜。“在这里!”她怒气冲冲地说,“你既然不愿意到上面去吃,你就在这里吃吧!你难道又要搬酒瓶,洗酒瓶,弄脏我的走廊吗?让这么贵的小牛肉冷了,真是一件可羞的事!”

住持平静地从女仆手中接过那盆菜来,说道:

“莎菲,你真体贴人,可是你忘记拿一把刀了!等着,不用劳驾,我自己去找一把吧。”他带着那盆菜上去,在那张圆桌子前面坐了下来就吃。那女仆大怒起来,从门口伸进她像甜瓜一般的头去,她暴怒着,因为住持满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