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尔芒·德林克

艾尔芒·德林克(Herman Terrlinck)于一八七九年二月二十四日生于比京勃鲁塞尔(Bruxelles),是名小说家,伊西道尔·德林克(Isidore Teirlinck)之子。卒业于勃鲁塞尔大学及刚城大学之后,他就在勃鲁塞尔行政机关办事,可是不久即从事于文学,编辑《今日与明日》(Van nu en Straks)及《弗朗特尔》(Vlaanderen)等杂志。他是弗朗特尔王家学院及莱特学院的会员,又在勃鲁塞尔大学、勃鲁塞尔男子师范学校、盎佛尔艺术学院主讲尼柔兰文学史。此外,他还是一名书籍装饰家。

所著小说、戏曲共有二十余种,均很有名。这篇小说,是从他的短篇集《贝尔·洛勃的歌》(Het Lied van Peer Loble,一九二四)中译出。

谁知道贝尔·洛勃的歌?

贝尔·洛勃是在山顶上,直立在黄昏之中。

那座山是濯濯不毛而灰色的,它新翻掘过的泥土冒着烟。在山顶上,在淡紫色的天的背景下,耸立着贝尔·洛勃的侧影。从太阳最后的火焰熄灭了的西方,飘出了一大堆灰色的云片。

那是一种从冬天的呜咽中生出来的春天的风,声音并不很大,但却是又冷又刺骨地刮着。云片一步步地爬到天的穹窿里,而把黑暗散布在田野上。它们是像它们所产生的夜一样幽暗。可是那站在圆形山上的,伟大而强有力的贝尔·洛勃的躯体,却是更幽暗。

树林横躺在山谷中。它吼鸣着。在风中,树木一边织着它们的叶子,一边摇曳呼啸。这是一座古旧而盛大的树林。它从一个山坡的脚边,很远地,几里几里远地,一直延伸过去。在对面的山坡上,村庄沉睡着。小小的灯火在屋顶下跳跃着。人们的灯火是胆小的。

树林是一片幽暗的炭火,一阵阵山野的香味从它那里升上来。树林是像暗黑的生活的火焰一样。当它使树林的强有力的生气到处涌出来升上去的时候,它在复杂的形态之下实现了生活。

在这生气勃勃的春天,贝尔·洛勃感到夕暮的神秘在他四周涌现了出来。他深长地呼吸着,想用那夜从中浮现出来的宽大的韵律鼓舞起他的身体和他的思想。他和那一切和谐的东西混合着,他不羁的灵魂整个地被暗黑包围着,像远处的天空一样。洛勃的胸膛是强有力地鼓起着,他的腿肚像一张弓似的紧张着,他的鼻孔和嘴唇颤动着。

他的眼睛,在眉毛的阴影之下,射出一道阴暗的火光……

啊!贝尔·洛勃的歌,它多么激烈地充塞着我的心,它怎样地颤动着,像一片险浪似的,向我的理智挑着战,像一面命运的大旗似的在我低微的头顶上飘摇着。

沿着那冒烟的低低的山冈,贝尔·洛勃慢慢地向着那神秘振动着,专横地吸引着他在树林走下去。他并没有走得很远,就倚身在一棵光滑的枫树上。在这枫树中和在一切别的树木中,生气沸腾着。贝尔·洛勃也觉得在他自己的肢体中有一股气升了上来。

树林中一种蓊蓊然发声的沉寂统治着,一种模糊的喃喃声响鸣着。这好像是一个想消沉下去,却延长了而不得不无限地驻留着的,被幽牢在一个水晶的圆屋顶之下的音……黑暗掩蔽了树身,但是水却在光滑的树皮上闪着光。

人们听到一头枭鸟的呼声……

接着,慢慢地,雪开始降下来了,明朗的雪落到山腹上,于是那座山便像披了天鹅绒似的在浓紫色的天空下面烘托了出来。树木还是暗沉沉的。空气变得更柔和,更温暖了。

贝尔·洛勃倚着这棵枫树站立了多少时候?雪已经厚厚地积了起来,而夜又像一层墙似的横在树林的上面。雪停了一会儿,接着又降落下来。它一直停了三次,这样地标记着夜的上升。山冈微微地闪着光,一部分消隐在黑暗之中。它闪着微青色的反光。

在离树林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几乎看不见的东西动了起来。贝尔·洛勃举起他的枪放了一枪。枪声震响着,散布到山上,又在他后面,在那些被树木包围的寺院间消隐。

贝尔·洛勃小心地向被他开枪射击过的那些跳着的东西走过去。一片专心的寂静。

贝尔·洛勃,你什么也没有听见吗?难道没有一枝好意的树枝揭露出死的接近吗?不要弯身下去,不要伸出手去……

贝尔·洛勃像一头受伤的野兽似的挺直了身体。他僵硬了的腿股肉颤动着。他看见有两个人在山冈上的雪里走了出来。他退了一步,狞恶地注视着。

可是那两个人却喊着:

“站住!”

站住吗?他老是向后退,慢慢地;他的踵脚寻觅着坚固的土地,寻觅着他可以扑上前去的坚硬土块。

“站住!”

贝尔·洛勃,你干什么?在你的家里,你的妻子是病倒在床上,而那卧房又是充满了深深的苦痛。你的两个儿子是并排地睡着,在摇篮的轻幕之下……

他伸开了臂膊,在雪上面奔跳着。他想借着树林的黑暗,他的避身处便是在那里。空气震响着,一粒子弹在他的鬓边发着尖锐的声音。树林变成了一个怪物,四面八方地用那些喷火的巨口威胁着他。

贝尔·洛勃在树林中四处地奔逃着。在他后面,他听到那些越追越近的仇人们的脚步声。他们追得很近了。他知道他不能再这样地逃了。他在奔跑的时候所留下的脚印,把他的去处显露了出来。

贝尔·洛勃,你干什么啊?凭着老天说,贝尔·洛勃,你打算怎样啊?难道在你心里看不见你那忧虑的妻子和她所生的那两个孩子吗?他们是睡在那儿,并排在“未来”的门槛上……

他很快地转身过去,托起了枪,瞄准后开了一枪。一个人颠踬在一棵榉树横生的根上。

一声呼喊。一声咒骂。

一片寂静……

一片上帝向人类的空虚显身出来的寂静。那便是当死神举起手来的时候,灵魂的寂静。穿到贝尔·洛勃灵魂中去的便是这种寂静。

一粒子弹在他的耳边啸着。接着,死神挥着它的大镰刀,砍在他的背脊上,透进他呻吟着的肉里去……

那首歌,贝尔·洛勃的歌,我战颤地唱着。恐怖壅塞着我的喉咙。哦!我为什么不能用一种嘹亮的声音唱它,我为什么不能用一种雄壮的声音唱它,把它高昂而慷慨地投到风中去啊!……幽灵在我的四围骚动着,世界是一个坟墓。

贝尔·洛勃蹒跚着。他开了他的枪机,把那杆枪丢得远远的;子弹从地上苔草间发了出去,这样便瞒过了他的藏身之处。他还想跑,一道热血从他的口中涌出来,他跪下去,吐出了那热的生命。在树干之间,他慢慢地,静静地爬着。他在灌木丛中爬着,他的拳头陷到了潮湿的腐蚀土中去。他一边爬,一边寻找,一边嗅着。一种微温的疲倦降落到他的前额上。

接着一切都变成平静的了。

这强有力的树林从来也没有这样平静过。它似乎在听它自己的生命。它似乎在听那满溢着生气的树干中长大起来的春天固执地上升。一个有耐心的等待鼓舞起这个卓绝的树林,可是贝尔·洛勃却感到在这个夜里那伟大的“生命”奋激着,差不多要爆裂开来。但是有时他的思想却模糊起来。

他爬着。他的躯体是沉重的。他将找到他所寻觅着的地方吗?血从他的下颏流下来,凝住了。一种针刺似的苦痛扭曲在他目光呆定的脸上。一种发痛的筋肉拘挛一直震撼到足趾。他咬着嘴唇,紧张着他的上下颚,伸出了他骨骼突出的头,爬着,爬着……

他固执地一直爬到一个绿色的洞边……他滑进洞里去,用尽最后的力量把那些古旧的薇蕨、榛子的新枝和一枝多刺的野蔷薇遮在他的身子上面。于是他倒身下去,仰天躺着,叹着气闭上了他粗野的眼睛。

他为什么应该唱完苍凉的贝尔·洛勃的歌呢?我不义的智慧为什么一定要我完成心里的绝望呢?那使我苦痛的夜是茫茫无尽的。它缓缓地翱翔着,跟随着我……到哪里去?向哪里去?哦!永恒的“哪里”……哦,这个不会饱足的歌的永恒的“哪里”……

贝尔·洛勃听到了神奇的声音。他张开了眼睛。瞧吧,晨曦在到处发着五彩的光!

在那个柔软的洞的上面,伸张着古旧的薇蕨、榛树的枝条和野蔷薇的枝条的幕。再上面——洛勃清楚地看见——树林在一种苍白的暗黑中伛偻着。在树林的上面,是高高的穹窿;在那里,有一片柔和的光流着,把天际染成微紫色、淡绿色和水晶般的青色。一些扬着白色帆的小云片,在那明朗的空间航行着,像海船或神奇的幽灵一样。

贝尔·洛勃看出那些满着不耐烦的生命的嫩芽在树上跳跃着。他看出一片很鲜凉的春风摇着它们,抚着它们。它们不久将开绽了,它们开绽的微声会是温柔的吗?

的确,早晨是充满了温柔的微音。鸟儿到处跳动着,树林因而摇动着,好奇似的摇摆着。两只鹊儿面对面地坐着,好像有很正经的事要谈似的。在树顶上,乌鸦拍着它们的翼翅。它们一共有三四十只。它们闲隙地,慢慢地啼着,听起来很悦耳;因为它们的啼声是从上面来的,具有一种那么活泼的无限自由的音调。不时有一只矫捷的松鼠在树干之间跳跃着……

树林变成了一个款待贵客似的客厅。太阳像一片震响的喇叭之音似的穿进树林来。

贝尔·洛勃看见了这片景象。他看见了阳光的上升。他看见那些乌鸦现在交叉地飞起来,一起飞着,这是一片雪或是一个影子。他看见了重重叠叠的天。他突然看见两行排成人字形的雁鹅,在很高很远的空中向前飞着。

贝尔·洛勃的心张开来了。愿这些雁鹅从很远的地方来,到很远的地方去吧!愿这些云从很远的地方来,到很远的地方去吧!愿时间从很远的地方来,到很远的地方去吧!空闲啊!无限际的空闲啊……

愿他的灵魂从很远的地方来,到很远的地方去吧!

贝尔·洛勃接触到了永恒的神秘。他感觉终于接近到一种是自由的东西。他感到锁链解落了,他变成轻飘的了,他在上升到光明中去。他不转动他的手,他不转动他的头,他不转动他的身体。

那躺在那里的他生命的一部分,这个躯体,是一件没有用处的东西,他懂得这回事,他将抛开这个躯壳……

可是这个没有用处的东西,贝尔·洛勃,你感觉到它怎样地最后一次包容它整个的存在吗?一个金发的小孩在他父亲的屋子里嬉笑着,在沙土的路上奔跑着,在学校里笑着,玩着。一个少年在墓地的菩提树荫下和他的爱人散着步。接着他娶了他的小爱人。两个儿子生了出来……

那两个儿子并排地睡在摇篮中,卧房里是充满了沉重的苦痛。一个女子喘着气跳下床来,把她的前额靠在玻璃窗上,向田野那边长久地,长久地望着……那时黎明正在升上来……

那个没有用处的东西闭上了眼睛。在贝尔·洛勃看来,这个没有用处的东西变成像初生的黎明一样惨白。他是睡在一个像一片寂定的光明一样绿色的暗黑的洞里。

这就是贝尔·洛勃之死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