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子从在女子大学时,就负才媛之名。差不多谁都认她早晚将成为作家,在文坛里出一头地。有的竟至于随处宣传说她在就学中已作成了三百多页长的自叙传体的小说。可是从学校毕业以后,在抱育了还未从女学校毕业的她妹妹照子和她而支撑着门户的寡妇母亲面前,也有不能尽顾自己的地方。于是她在从事创作之前,不得不依了世上的习惯,先定婚姻的事。

她有一个名叫俊吉的表兄。他当时还进着大学文科,将来似也抱着投身文坛的志愿。信子与这表兄一向就亲密来往着,自从谈到所谓文学的共通话题以后,愈增亲密。不过,他与信子不同,对于当世流行的托尔斯泰主义等,向不敬服,无论何时,总是吐嚼着法兰西式的嘲诮或警语。俊吉的这种冷笑的态度,有时很使万事诚实的信子愤怒难堪,可是她虽愤怒,而在俊吉的嘲诮或警语中,觉得也有不能轻蔑的某物在。

所以,她即在未毕业时,也常与他一同到展览会或是音乐会去,不消说,这种时候,大抵是她妹妹照子也同伴的。三人在去时和归时,很自由地一路谈笑,不过照子有时却被置在谈话的圈外。照子尽小孩似的张望着店窗里的洋伞或是绢披肩,自顾自走,对于自己被闲却的事,似乎也不感到什么不平。可是信子一觉到这,必立把话头转换,依旧和妹攀谈。说虽如此,而忘记照子的,常就是信子自己。俊吉似乎什么都不在意,总是吐放着伶俐的滑稽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跨大了步慢慢地走。

信子与其表兄的交谊,无论在谁的眼里,都会预想到将来二人的结婚。同窗们对于她的未来,原是羡而且妒,而不认识俊吉的尤甚(这原不可谓不是滑稽)。信子在一方虽打消她们的推测,而在他方有时却故意装出真有其事的样子来。所以同窗们在未毕业时,早已把她和俊吉的样子,像新郎新妇的照相一样,各在脑子里合做一处明明白白地印着了。

不料,毕业以后,信子竟违反了她们的预期,突然和新近在大阪某商业会社服务的一个高商出身的青年结婚,并且结婚式后只二三日,就和新夫同到服务所在的大阪去了。据那时到中央车站送行的人说,信子仍和平常时候一样,现了愉快的微笑,把容易流泪的妹妹照子多方劝慰着哩。

同窗们都怪异了。这怪异的心里,却杂着高兴的感情,和与从前全然意味不同的妒意。有的信赖她,把一切归责于她母亲的意志。有的怀疑她,说她突变了心。可是,她们自己也知道,这种解释到底不过是想象罢了。她为什么不和俊吉结婚?在这以后的若干期间,她们一有机会,必把这疑问当作大问题来谈论。过了两个月光景,她们全然把信子忘了,不消说,连她所要作的长篇小说的话头也忘了。

信子在这当儿,已在大阪郊外作了幸福的新家庭。她们住的地方,即在附近一带,也算是最闲静的松林里。松脂的香与日光——这两种东西常于丈夫不在时,在新租的楼屋中,管领着泼辣的沉默。信子在这样的午后,每当无端地感到气郁时,必开了藏缝纫器具的小箓抽屉,从底里翻出那叠着的桃色纸的信笺来看。信笺上用钢笔细细地写着这样的话:

“——一想到可与姊姊同在一处者只是今日,即在写这信时,眼泪也不绝地迸出。姊姊,请宽恕我!照子在姊姊的可怜的牺牲之前,不知要怎样说才好!

“姊姊为了我的缘故,就把这次的婚事决定了。姊姊虽说不是如此,但我是明明知道的。那次,一同到帝国剧场去的晚上,姊姊问我爱俊哥吗?又说如果是爱的,那么姊姊必替你尽力,你可到俊哥那里去。大概,那时姊姊已看到了我想寄给俊哥的信了罢。在那封信失去的时候,我真恨过姊姊(请原恕,只这一事,我也不知怎样地对不起你),所以那晚姊姊的亲切的言语,在我反以为是讥诮,我动了气不曾作像答复的答复,这情形不消说你也不至于忘记的。过了二三日,姊姊的婚事突然决定了,我那时甚至于想死了来向姊姊谢罪哩。姊姊原也是爱俊哥的(请勿隐瞒,我是很知道的啊),如果没有顾算到我自己必已嫁了俊哥了。可是,姊姊却屡次反复地向我说不曾想着俊哥,后来终于和向不相识的人草草地结婚了。我的好姊姊!我今日抱了鸡来,说‘向要到大阪去的姊姊行礼’。你记得吗?我是,想叫了所养的鸡,也同来向姊姊谢罪的。那么一来,弄得什么都不曾知道的母亲也哭了哩。

“姊姊!明日你已要到大阪去了,但无论何时,总请勿弃姊姊的照子,照子每日朝晨一壁饲着鸡,一壁记起了姊姊的事,在背了人暗哭着呢……”

信子每读这小孩口气的信,必要落泪。一忆起从中央车站将上火车时,照子悄悄地把这信递给她的神情,尤觉得说不出的可怜。可是,她的结婚,果如妹子所想象,是全然牺牲性的吗?这样的疑念,在落泪后的她的心里,常扩大为苦闷的心情。信子为欲避这苦闷,大抵一味把自己浸入在快悦的伤感里。一壁凝视这时映在外面松林间的日光,看它渐渐地转成黄的暮色。

结婚后不觉已三个月光景,在这里面,她们也如一般的新婚夫妇一样,过着幸福的日子。

丈夫是个带有女性的寡言的人物,每日从会社回来,晚饭后的几小时,总是和信子一块儿过的。信子动着编物的针子,有时也谈近来世间所喧传的小说或戏曲的话,在这谈话中,偶然也有把基督教气的女子大学趣味的人生观羼入的事。丈夫酡着晚酌后的脸,把晚报放在膝间,有趣味地听她,却是可以称作他自己意见的话,一句也不曾有过。

他们差不多每逢星期,就到大阪或其附近的游览地去过闲散的一日。信子每次乘火车或电车的时候,对于那随处饮食不以为意的关西人,很是鄙薄,觉得柔和的丈夫的态度,在这点上也已是上品可爱。丈夫漂亮的状貌,一杂在那些人们中,真觉得自帽子,上衣,以及赤色的靴子,都会放出一种化妆肥皂似的清新的空气来。至于夏季休假中去看舞妓的时候,和在同一场内的丈夫的同事们比较了看,尤不觉要起矜夸的心情。可是,丈夫对于这些卑俗的同事们,却似乎意外地亲密着。

在这期间,信子记起久已高阁了的创作来,于是拣丈夫不在家时,每日伏案一二小时。丈夫闻知这事,说:“真个要成女流作家哩!”在柔和的唇间露出微笑给她看。可是,虽伏着案,笔却意外地不进,她常茫然地手托了头,倾听那炎天松林间的蝉声。

残暑将转为初秋的时候,有一日,丈夫正预备到会社里去,要想把汗污的领头更换,可是,不凑巧,所有的领头如数在洗衣作里,家里一条也没有存着。丈夫近来正喜修饰,分外不快似的沉下脸来。一壁吊着背带,一壁不觉说出“只做小说是不行的”的厌语。信子只是默然地俯了眼,把上衣的尘埃拂着。

过了二三日,有一晚,丈夫从晚报上所登着的食粮问题,说到每月的费用不能再减省些吗,“你也不是永久做女学生的”——这样的话也出之于口了。信子一壁不得要领地回答,一壁正在纱上替丈夫绣着领带。丈夫却意外地执着追究,“就说这领带罢,不还是买现成的便宜吗?”仍是执拗了说。她更不会开口了。丈夫于是苍白了脸,没趣似的只管读商业上的杂志等类。等到寝室的电灯熄了以后,信子背向丈夫时,用了轻微的声音说:“以后永不再做小说了。”可是丈夫仍默着。过了一会,她用了比前还低的声音反复再说同样的话,随后即露出泣声。丈夫叱了她几句,她的啜泣声,在好久以后,还断续不已。可是,不知在什么时候,信子又全然缒着丈夫了。

第二日,他们依旧变作了要好的夫妻。

却是在这以后,过了十二时丈夫还未从会社回来的晚上也有,而且,等到回来的时候,酒臭扑鼻,至于连雨衣都不能自己脱除。信子皱着眉头,殷勤地替丈夫更换衣服,丈夫却毫不为意,硬了舌头说讥诮话。“今夜我不回来,小说想做了不少了罢。”——这样的话,屡次从他女人样的唇间流出。这晚她上了床,不觉落泪。如果照子见了这光景,不知要怎样地给我一同哭啊!照子,照子,我所心赖的,就只你一人啊!——信子时时在心里呼着妹子,一壁为丈夫的酒臭的睡息所苦,差不多全夜没有合眼,只是辗转反复。

可是,一到了第二日,彼此又自然地和好了。

这类事情反复了好几次,秋渐渐地深了。信子伏案执笔的时候不觉也少起来。丈夫在这时,对于她的文学谈,也不像以前地有兴味。他们每晚在长火钵旁对坐了,只是把时间消磨在琐屑的家庭经济谈里。并且,晚酌后的丈夫,也似对这种话题最有兴味。信子有时鄙夷似的偷看丈夫的颜色,可是他却毫不关心,啮咀着新留的髭须,用了平常所没有的快活的态度,把什么“照这样子,如果有了小孩……”等类的话,来周遍地想了说。

这里面,每月的杂志上,渐渐有表兄的名氏了。信子自结婚后就像忘了似的和俊吉未曾通过信。他的动静——像什么已由大学文科毕业,新近在组织同人杂志之类,都只是由照子的信里知道的。并且,在这以上,也不想知道关于他的事。可是,一见杂志上载有他的小说,依旧觉得难忘,她翻着纸页,好几次地独自微笑。俊吉在小说里,也仍把冷笑与谐谑两种武器,像宫本武藏(宽永年间有名的二刀流的剑客——译者注)一般用着。也许是心理作用罢,在她,觉得这轻快的讽刺的背后,潜藏着表兄从前所没有的寂寞的自弃调子。同时又觉得自己这样想,是在替他瞎操心。

信子从这以后,对于丈夫更加温柔。丈夫在夜寒中隔了长火钵,常可见到她的快活微笑的面庞。脸上也比以前化妆得后生。她一壁做着针线,一壁谈到她们在东京结婚当时的记忆。丈夫对于她记忆的细密,既觉得意外,又觉得欢喜。“你竟连这种事都还记得。”——丈夫这样嘲戏她时,她只默然地用眼送过带媚的回答去。至于为什么如此不忘,她自己内心也常觉得奇怪。

不久,母亲信来,报告信子以妹子已订婚的事。信中并附说,俊吉为娶照子,已在山手的某郊外设备新屋了。她即对母亲和妹子写长长的贺信。“此间无人照料,吉期恨不能亲到……”——在写这种文句时,她自己也不知是何缘故,屡次笔滞写不下去。在那时候,她必举眼去凝望屋外的松林,松在初冬的天空下,簇簇地作了苍黑色繁茂着。

当夜,信子夫妇就以照子的结婚作了话题。丈夫露了照例的微笑,把她所学的妹子的口调,有趣地听着。可是在她,觉得竟像自己在和自己说着关于照子的事。“哦,睡罢。”——二三小时以后,丈夫擦着柔弱的胡须,倦怠似的从长火钵前离开了。信子还未曾把送妹子的礼物决定,用了火箸只管在炉灰上划着文字。这时,急抬起头来,说,“但是,奇怪呢,一想到我也竟会有一个弟弟——”“这不是当然的吗?因为你有妹子。”——她被丈夫这样说了,仍作着沉思的眼光,一语也不回答。

照子与俊吉,在十二月中旬行结婚式。那日将要到午,纷纷地下起雪来。信子独自吃了午餐以后,食时的鱼腥粘在口里只管不去。“东京不知也下雪不下?”——信子一壁这样想,紧紧地靠下那薄暗的吃饭间里的长火钵边去。雪愈下得厉害了,可是,口中的鱼腥,还是执拗地不消退。

信子于第二年的秋里,和带了社务的丈夫,同到了久别的东京。丈夫是要于短日期内干好许多事的,除了才到时和她同往她母亲那里作过一次形式的探望以外,差不多一日都没有领了她同伴外出的机会。所以她于访她妹子夫妇郊外的新居时,也只好从新辟地冷落的电车终站,独自在人力车上颠摇着去。

他们的家,在街屋尽头快要到葱田的地方。邻近都是放租的新造房子,窄狭地并了建着。有叩环的门,樫树的篱笆,以及晒衣竿上的洗濯物——无论什么,家家都是划板一样。这平凡的住屋,颇使信子失望。

她打招呼时,应声出迎的,意外是她的表兄。俊吉仍和从前一样,一见了这珍客的面,就“呀”地扬出快活的声来。她见他已不是从前的短发头了。“久违了,请上来,不凑巧,只我一人在此呢。”“照子呢?不在家?”“买物去了,连女佣人也不在。”——信子无端地觉到难为情起来,随把那上着华丽里子的外套在门口脱去。

俊吉导她坐在书斋兼客堂的八铺席室里,室中但见到处乱杂地叠着书,那当着午后阳光的窗边小紫檀桌周围,尤其满散着杂志新闻和原稿用纸,几乎手都放不下。其中可以说明新妻的存在者,只有在挂画的壁旁立放着的一张新的琴而已。信子对于这四周的光景,新奇似的看了好一会儿。

“要来呢,是从信上早知道了的,今日来却不知道。”——俊吉燃着了纸烟,用了一向的亲爱的眼色。“怎么样?大阪的生活?”“倒要问俊哥怎样?幸福?”——信子在那三言两语的当儿,觉得从前的亲昵,仍苏醒了过来了。信都不大来往地忽忽二年来的不快的记忆,却意外地不使她难过。

他们在同一火钵上靠着手,谈起种种的事来。俊吉的小说呀,共通友人的消息呀,东京与大阪的比较呀,话题的多,至于说也说不尽。可是,两人好像曾经约过的样子,全然不触到生活方面的问题。这使信子更加觉得像个在和表兄谈话。

可是,沉默也时时到二人间来。在那时候,她总是微笑着,把眼光落在火钵的灰上。这其中,有不能说是期待而却隐微地期待着什么的心情。不知是故意或是偶然,俊吉总常立刻别觅了话题,来把这心情打破。她去偷看表兄的面孔时,见他仍泰然地吸着纸烟,也并看不出有什么不自然的表情来。

不久,照子回来了,她一见了姊的面,几乎喜得连握手都不能。信子也从唇间现出微笑,而眼里不觉已湿了泪。两人暂时把俊吉丢在一边,相互道问着去年以来的生活。特别地是照子,她红润着两颊,连关于所养的鸡的事,也不忘对姊姊说。俊吉衔着纸烟,快意似的看了她们两个,仍是嘻嘻笑着。

这当儿,女仆也回来了。俊吉从女仆手里接得几枚邮片,就立刻在旁边桌上伏了飒飒地走着钢笔。照子知女仆也不在,露出惊异的神色:“那么,姊姊来的时候,谁都不在吗?”“呃,就只俊哥。”——信子回答时,自己也觉得在装作坦然。同时,俊吉背向着那方也说:“要谢谢丈夫啊,这茶也是我冲的哩。”照子和姊面面相觑了狡猾地“嘻”地一笑,而对于丈夫却故意一语都不回答。

过了一回,信子和妹子夫妻共围晚餐的食桌了。据照子的说明,菜里所用的鸡蛋,都是家里的鸡生的。俊吉一壁给信子斟葡萄酒,一壁嚼说“人间的生活,都是由掠夺成立的啰,小之从这蛋起——”等社会主义样的理论。其实,在这三人中,最喜吃蛋的,不消说就是俊吉自己。照子说这是可笑,发出了小孩似的笑声。信子在这食桌的空气中,禁不住记起那在远方松林中寂寞的吃饭间的黄昏来了。

谈话在饭后的果物吃完以后,还未完结。带着微醺的俊吉,胡坐在秋夜的悠闲电灯下,大弄其他一流的诡辩。那议论风生的光景,使信子重恢复了一回当年的心情。她放了热烈的眼光说“我也来做做小说看”,表兄即借了古尔蒙(Gourmont)的警语来作回答。就是那“因为缪斯(Muses)们是女子,能把她们自由捕虏的只有男子”的话。信子和照子同盟着不认古尔蒙的权威,“那么,不是女子,就不成音乐家?阿朴洛(Apollo)不是男子吗?”——照子至于认真地说这样的话。

不觉夜深了,信子终于留宿在那里。

在睡以前,俊吉开了廊下的板门,只穿了寝衣,走下狭小的庭间去。既而也不知在呼谁,高声地喊:“来看哪,好月亮呢。”信子独自跟在他后面,把足伸到阶石上的下驮去。在已去了袜的她的足上,感到露水的寒冷。

月亮正在庭隅瘦弱的桧树梢间,表兄立在这桧下眺望着薄明的夜空。“长得很多的草呢。”——信子从荒芜的地上怯怯地踏近他那里去。他仍望着天空,只唧咕了说:“十三夜哪。”

沉默了好一会以后,俊吉静静地回过眼来,说:“去看看鸡舍吗?”信子默然点头。鸡舍恰在和桧树正反对的那隅,二人并了肩缓步到了那里。芦席阑以外,只有带鸡气息的朦胧的光与影而已。俊吉张望着那小舍,差不多好像在独自说的样子,轻轻向她道:“正睡着。”“被人取去了蛋的鸡。”——信子立在草中,不禁这样想。

二人从庭间回到屋内时,见照子正独坐在丈夫书案前茫然地凝视着电灯——那倾斜了装置着地嵌在绿色罩里的电灯。

翌晨,俊吉着了那在他算是最考究的洋服,食毕匆匆地出门,说是为亡友一周忌日参墓去的。“好吗,等我的哩,到午必定回来。”——他一壁着外套,一壁嘱咐信子。她只在纤细的手上替他携着呢帽子,默然地微笑。

照子送了丈夫出门以后,请姊对坐在长火钵的那方,殷勤地荐茶。杂谈关于邻家主妇的话,访问记者的话,以及和俊吉同去往观过的某外国的歌剧团的话——此外似乎还有许多愉快的话题。可是信子却无兴致,她虽在勉强敷衍作答,自觉已是心不在焉,这态度后来似乎连照子都觉到了。“为什么?”——妹子凝视了她不放心地探问,可是信子自己也不明白是为了什么。

挂壁钟打过十时,信子举起倦怠的眼来,说,“俊哥还似乎不会回来呢。”照子被姊引动了,也把钟望了一眼,却意外冷淡,只答说一声:“还——”信子在这言语里,觉到那厌饱了丈夫的爱的新妻的心情。她一想到这,不禁愈加倾于忧郁起来。

“照姑儿幸福啊!”——信子把头埋入领内去,一壁取笑似的这样说。那所潜存着的真正的羡望的神情,总不能流露出来。照子却天真烂缦,仍快活微笑了故意眼睛一白,说:“记着。”接着又讨好似的加说:“就是姊姊自己也幸福。”这话却把信子打动了。

她微举了眼眶,回问:“你忖是这样?”问了即自后悔。照子一时也露出怪异的神情,和姊面面相觑着,那脸上现出后悔之色。信子勉作了微笑说,“至少能被人这样忖,也是幸福啊。”

沉默来到二人之间了。她们不觉都倾耳于在滴达的时钟之下的长火钵中开水壶的沸声。

“但是,哥哥难道不温和?”——过了一会,照子低声恐惧似的问。那声音里,显含着怜悯的调子。信子对于这怜悯的态度,很是不快。她只把新闻展在膝上,俯伏了眼,故意默然不答。新闻上也和大阪一样地载着米价问题。

不久,静静的吃饭间中,微微地闻到有泣声,信子把眼离开新闻,见妹正在长火钵的那面用袖掩着脸孔。“何必哭呢。”——照子虽经姊这样劝慰,仍是哭泣不已。信子一壁感着残酷的喜悦,一壁把无言的视线注在妹子的震动着的肩部。过了一会,似乎怕女仆听见,将脸凑近了照子低声地说,“如果我有对你不起的地方,就向你赔罪。只要照姑儿幸福,就比什么都欢喜。真的啰,如果俊哥替我爱着照姑儿——”说时,她的声音为自己的言语所感动,渐渐地带感伤起来了。这样一来,照子突然放下了袖子,把泪湿的脸抬起。在信子的眼中,竟看不出她有悲哀与愤怒的样子,只觉有勃不可遏的嫉妒之情,燃烧似的在瞳中放射着。“那么,姊姊——姊姊为什么昨夜又——”照子没有说完,又把袖掩了脸发作地大哭起来了。

二三小时以后,信子在有帷的人力车上摇着到电车的终站去。她眼所见到的世界,只是前面车帷上的一个小明角窗。市外式的家屋,以及变了色的树梢,都不绝地徐徐向后流去,如果要在这里面寻一个不动的东西,那么只有那浮着白云的寒冷的秋空了。

她的心是沉静的。可是支配着这沉静的东西,无非就是寂寞的觉悟。照子发作完了以后,和解与新的眼泪,很容易地使二人依旧做要好的姊妹。可是事实却仍作了事实,留在信子的心内,到现在也不消去。她不待表兄回来,将身坐到车上去的时候,心中早如压了一块冰,觉得和妹子已是路人了。

信子忽然一举目,从车帷明角窗中,见表兄正携了行杖从尘杂的街路上来。她心动了,停车呢,还是让他逗出呢?她努力把悸动抑住,在车上踌躇到没办法。俊吉和她的距离,渐渐近来了。他正浴着淡薄的日光,在水洼潭很多的路上慢慢地动着靴子。

“俊哥”——这声音在一瞬间几欲从信子的唇间流出,实际,俊吉这时已就在她的车旁了。可是,她仍是踌躇。这当儿,什么都不知道的他,终于逗出到车后去了。阴沉的天空,稀疏的街屋,黄褐色的高高的树梢——接着依然只有行人稀少的郊外的街道。

“秋——”

信子在微寒的车帷中,全身感到了寂寞,不禁只管这样想。

夏丏尊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