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尔赛·茹昂陀
马尔赛·茹昂陀(Marcel Jouhandeau)于一八八八年生于葛雷(Gueret)。他藏匿在甚嚣尘上的巴黎搞创作。一点轻微的声音,一点微弱的光都会使他不安。他不能忘记他的故乡,他的精神和想象不断地在那里巡逡。他呈示着一种谦卑。他的那些毫不鼓吹而出版的作品,被那些真真有鉴赏力的少数的读者欣然地阅读。
茹昂陀用一种新的手法来表现一个他所创造的世界,他知道选择别人所忽略的琐节,用了这些,他砌成一件人们所不能忽略的,不能忘记的艺术品。
他的小说的题材,大都取之于小城。那些下省的小人物,他们的恒长而深刻的特点,他们的渺小的生活,他们的特异的热情,他们的性欲的变态,他们渺茫的理想的贪切。这些,都在他的著作里活跃地表现出来。从那里,我们又可以看到他的独特之处:他的心理表现的极端的明晰,和文字的那种热烈的干燥。
他的小说约有二十种,其中最著名的是短篇集Les Pincengrain(一九二四)和长篇Monsieur Godeau intime(一九二五)。这里所译的这篇《杀人犯》,即从Les Pincengrain中译出。
牧师的住宅在天主的视线下很好地被保护着。在牧师住宅的对过,住着一个杀人犯。这杀人犯是本地方一个最漂亮最壮健而最强有力的男子。牧师先生礼待他。这杀人犯很尊敬牧师先生,牧师先生也很尊敬这杀人犯。他之所以杀人,是为了爱情的关系——他杀了他妻子的情人。这在他是一种尊严,一种第二的威权。连他自己也赞美过这个灿烂的牺牲。
在他那卖兽肠的父亲的一个牧场里,他从小就俯着身子看那血沟了。那血是从城里屠场的沟渠里渗注过来的。这对于他是一个注定的命运。牧师先生很了解他的犯罪,虽然他自己为了许多原因没有犯这个罪。
克劳陶米尔头部的姿态像一个国王,说话的语气像一个演戏的。这姿态,这语气,使本巷听见那被杀的人的喊叫声的小孩子们不得不学他,比“舞台之王”的魔力还要大。
当整个麻木的城已经等待了几个月的那个悲剧之夜,在复仇天神的光亮的刀子下展开来的时候,所有的人都站在窗口看他犯这个罪:从缩在百叶窗后面的牧师先生起,到那躲在玻璃窗后面脸色也发青的高尔尼歇军佐为止,就是女裁缝达尔皮小姐也不例外,她在露台上露脸了几分钟。
所有的人都知道细陶尼有一个情人,知道克劳陶米尔是知道的,并且知道他不久要把他们两人都杀了。这个情人不该是一个下级军官,这在克劳陶米尔看来是一个狗种。在大家的心里想来,克劳陶米尔恐怕能原谅随便哪一种人,就是一只狗做他妻子的情人他也能原谅,可是他不能原谅他妻子的情人是一个下级军官。
第一次他从远处回来看看本乡,他是在战场上开汽车的。他乘这机会来给他的邻人演了一出喜剧:“细陶尼为了谁才把白花边的窗帘挂在她窗上呢?她为了谁才买两条镂花的被单呢?他从床上草褥里找出来的那些表、手镯、耳环是谁给她钱去买的呢?”这是这故事的第一场。他在他朋友那里哭泣,随后用很大的声音在城市人多的地方喊着。克劳陶米尔为细陶尼跳着的心震动了全球。人们看见他显身出来,仿佛一个战士,脸又青又白,身上披了一个白花边的窗帘,肩上搭着一条镂花的被单,手上戴满了他妻子的手镯和戒指。在对面鞋匠的冒热气的汤旁边和老实的碟子中间,随后在路角上杂货商人的账簿前,他每说一句话,便把表、耳环、香水瓶摊了出来,这些都是不言而明的证据。
他整夜地关了门审问他的一个十二岁、一个十岁的女儿,为可以发生效力,他便用刑,问她们关于她们母亲的情人的事情。
当他第二次回来的时候,克劳陶米尔去找他的两个朋友。细陶尼从早就蹲在洗衣桶里,她的两个女儿拿了铅皮盖把她盖好了,不过到了晚上,她不得不跑出来了。现在她抖索索地坐在屋子里边的一张草做的椅子上,一盏壁炉上的灯在她旁边点着。三个男子进来了。其中的两个惊愕地看见克劳陶米尔锁了门,背着脸跪在细陶尼面前。当他跪着走近细陶尼的时候,他温柔地用嘴唇点着他妻子的藏匿着的腹部,隔着围裙亲着。真真的眼泪从他眼睛里涌了出来。他把她的衣服脱了。从前做过细陶尼情人的牙医奴阿莱,看了这情形没有猪肉商人都尔多那样好奇。这两人都以为他要在他们面前把她杀了,不过他们连做出假装要阻止他杀他妻子的手势也不敢。他们只在灯的两边发着抖,像在天主面前一样。细陶尼在牙医奴阿莱和猪肉商都尔多之间,看到了她的“末日审判”。都尔多那好天使,在一个穿了睡衣的女人的眼里的不可抵抗的请求之下,不时结结巴巴地说:“我不愿意搅扰你,克劳陶米尔……”终究,克劳陶米尔怒着大骂:“你们是我的朋友呢,还是她的情人?”这一来可就静得一点声音也没有了。细麻布的睡衣被从上边撕到下边。“他打了什么怪主意了?”奴阿莱自言自语着。“他有了点什么风声么,他会不会叫我和细陶尼像亚当夏娃一般赤裸裸地面对着面,在都尔多的面前把我们杀死?”他机械似的动手解开他的领结。这恐怕是为的省得克劳陶米尔用武力来脱他的衣服,亦恐怕是因为他从前有过这个习惯:当他看见细陶尼裸体的时候,他就开始脱起衣服来。但是他认识的那女人的两条腿,已经露在风里了,接着便要脱那钉上铁的两只长靴。都尔多在心里惦念着那消失在被魔鬼抓去的一个女人的头发里的几点血。在魔鬼的跳舞里,细陶尼想到今天在死于这三个疯了的男子的眼前之先,幸亏很清洁又很美丽,便增加了她的勇气。
当她气尽力竭了的时候,克陶劳米尔拿着她的脚把她转过来向着灯光。他第二次又俯身很温柔地去亲细陶尼的腹部。好像在她身上有某种东西值得原谅似的,好像她的“性”在替她的奸淫哀诉,他对这“性”说了些温言蜜语,可怜它,埋怨它虽则在这颗心下面却会让头脑摆布。他对它说:“我从你这里只得到些温柔,除克劳陶米尔以外,还有谁能使你满足呢?”在这风平浪静的当儿,人们可以听见细陶尼的两个女儿在门后哭泣。末了,克劳陶米尔很礼貌地转过来向着猪肉商都尔多和牙医奴阿莱,请他们也原谅他。他说:“我选择你们两人……做我誓言的证人,在猪肉商都尔多和牙医奴阿莱前,细陶尼,你听见了没有?我发誓要杀掉……”两个男子从细陶尼的房间里走出去,后面由克劳陶米尔,照亮着他们,好像走出了另外一个世界一样。在门口,他们遇见了两个小女孩,她们是来安慰她们的赤裸着的母亲的。他们回到了家里,觉得很需要摸摸墙壁和家具,为的是好放心他们不是再回到自己家里来看看的已经死了的人。
那下级军官是认识克劳陶米尔的。他怕克劳陶米尔比怕一切的人都厉害,不过他想与其在乱草丛中为了一个观念被一个像我一样无辜的不相识的人杀了,还不如为了一个女人在一张漂亮的床上被一个预料到的人杀了的好。他对于这样的结果已经渐渐习惯了。他默想着这个结果。星期日的早晨,当细陶尼让他一人在床上醒来的时候,在他将要死在这间屋子里,他还好玩地研究着这个结果的最细微的情境。不过有一晚他起了一种可怕的预感。他只愿意第二天再来。细陶尼派了她的大女儿去找他。他洗了脸,写了遗嘱才来,好像一个判了死刑的人似的。他们这一夜格外地情狂,因为有一种特别的冷汗包围了他们。时候已是午夜了。下级军官用一个指头摸了摸细陶尼的眼睛。她睡着了。他在三点钟醒过来,因为楼梯上的第一扇门开了。他听见那个来杀他的人走过来。心一跳动,他想赶快从窗口逃到路上去,不过他记起这已经来到了的时间是他所预料到的,他记起在平日安静的时候,他曾选定要舒服地死在这床上的。他很热。不过假如当他不知趣叫唤的时候,他恐怕亦可以如同一只狗,在那一秒间一下子醒过来的全城的视线下,到外面街上死去,那时身子便可以冷了。第二扇门开了。在烛光下,他望见那凶手的苍白而尊贵的脸。他立刻感觉到一种热望,想从盖脚毡子里去找手枪来杀一个人,或是做些声音把噩梦赶跑了。不过这是不是太晚了呢?两个小女孩已经在间壁屋子里哭起来了。于是在一种简单的、不断的、疲乏的,好像有一世纪长久的手势里,他把在被单底下分开了的两只手合在一起!这两只手先忍着不来保护他的。他慢慢地松懈了他脖子上的筋,让他那个不该还在无益的不安中挺直着倔强着的头可以落到枕头上去。
当这下级军官已经完成了他的自弃的行为的时候,那凶手还希望着。决意要杀人的克劳陶米尔,却比束手待毙的下级军官还要痛苦。他尽希望着细陶尼是独自一人睡着。他是坐一辆货车回来的,这样可以给人来一个出其不意。好像一种预觉似的。消息跑在他的前面,说有人在头一天晚上在荆棘堆里望见了他。他在那里过了二十四小时。当他弯身向他妻子的床上去的时候,他还以为自己在那些刺他的眼皮的草丛里。细陶尼醒过来了。一瞬间她完全懂了,她发出平生最大的声音来,破了人间的寂静,又唤醒了全城。她情人的被砍破了的脖子里流着血。克劳陶米尔温柔地对她说:“好好地爱他。抚摸他,嗳,抚摸他呀。我呢,我要坐牢去了,这比在你怀抱里更好。”她发出一种又长又尖的哀鸣来,这哀鸣好像一群狼似的,单调地跟随着那个将死的人的轻轻的呻吟。关在间壁屋子里的那两个小女孩的声音,又破空响了出来。
克劳陶米尔在千把只钉住了的眼睛下绕城走了一圈。在他经过的路上,每个窗口都饰满了所有的人的白色衬衣,好像圣体瞻礼节那天挂的连续不断的白布一样。
一刻钟以后,他回家来看看他做下的成绩。那人还活着。细陶尼正在很艰难地走到厨房里去找水来给她情人洗太阳穴。凡是她手碰过的地方,都发出一种紫罗兰的香味。当克劳陶米尔偶然在那将死人的额角边发现这个爱情的高尚的标记的时候,他不由得钟爱细陶尼。不过为使这人好闭上眼睛,他走前去又给了他一刺刀。因为他嫉妒他情敌死在这紫罗兰香气里,他拿着他妻子的可赞美的手臂绞着。恐怕他有一时竟愿意永远关起门来,把她杀了,再把自己杀了,或是在他胜利的沉醉中,在那死尸身上再可怕地占有她一次。巡警来了,他才没有做成这种鲁莽的事情。他明白地谢了他们,仿佛主人跟仆人似的,跟了他们出去。
自从细陶尼看见下级军官已经死了,她感觉到一个尸首是件累赘。于是她铺起床来,这为的是免得失措,并且还可以好好地接待将要走到床前来的巡警。
一辆柩车在天没有亮以前把尸首载了去。这次她没有旁人在眼前了,她叫了她的两个女儿来帮她整理那凶杀所必定要酿成的紊乱。
细陶尼爱清洁甚于爱首饰。当天亮的时候,她对于房间里地板上的血迹,比对于下级军官的死还要感觉灵敏。她偶然回忆到他们结婚的那一晚,克劳陶米尔使她特别气愤的,是因为他在她白衣服上压死了一只大蜘蛛。这种来得凑巧的比拟使她微笑了,那使她对于下级军官所剩的一点心——迷惘之心,也失去了。她立刻和她的女儿们把血迹擦了去。
有一个什么也不知道的乡间女人,从乡下到市场来卖青菜,问她这样早干什么。
“打扫房间。”她很简单地回答说。
第二天,她差了克劳陶米尔的女儿们带着鲜花到她们父亲的牺牲者那里去,她自己也很忠心地每个星期用花去装饰他的坟墓。
“我们能替他做的,就只这一点了。”
下级军官的母亲愿意见她。她们在一起哭泣。细陶尼怨她的丈夫。不过当下级军官的母亲也怨起她的丈夫来的时候,她对她说她不幸做了克劳陶米尔的妻子,不过她不愿意听人说她丈夫的坏话;她说她常常怕在人间被她丈夫杀了,然而她却没有希望他死的权利,又没有不爱他的权利。
过了几个月,克劳陶米尔被宣告无罪,回到家里来,回到原来的屋子,在两个女儿和他的妻子旁边养老。他们造成了一个模范家庭,在这模范家庭里,人们在很有次序、很清洁和有一点音乐的环境中,比别处的人还更相爱。
爱情的屋子就是杀人的屋子。
一种大恐怖包围住细陶尼的从此不可接近的前额。
克劳陶米尔的床是一个断头台。
那凶手的手使那些没有勇气拒绝和他握手的人从脚跟一直冷到头顶。
在听见过他杀人的小孩们的眼睛里,一顶王冠和一件红色的大氅是永远穿在他身上的。
他的两个女儿和他的妻子在他面前发着抖,她们很恭敬地伺候他,像伺候一个王者,这是他在他的周围和任何他和她们同在一起的地方他自己所造出来的“恐怖之王”。
他在恋爱上做得那么过分,以致对于那些被人爱的女子们和爱人的男子们尤其产生影响。当一些懦怯的人走近他的时候,他们便会脸儿发白的,因为他的大胆在责备他们。一些大胆的人在他面前会脸儿发红,因为他们用暴力还用得太晚了。
市长先生以为古时候在非教徒里边,像这样的人该禁止住在本地的。
他是地狱里诸王中的一个,在那地狱中,每个定罪者都是永远不动地坐在火的宝座上的。
牧师先生向他行礼。
所有的人都怕他。
对于克劳陶米尔,所有的人都和下级军官一齐死去了。
他是独自一人。
他看不见牧师先生向他行礼。他看不见他的女儿们伺候他。他不曾觉到人们的手在他的手里冷起来。
他是杀人的凶手,他孤独地在他的勇敢的国里,在一个妻子和他所背离了的世界的尸身之间。这个世界,他是在一夜用一刀子自愿地和它分别了的。
除他以外,谁有权利去爱细陶尼呢?现在他不再爱她了。他只爱他自己。他钟爱他的右手,在这只手下面,整一省的人都屈服于他。只有当他在一个矮人的嘴里碰到了他在上帝的苦痛的回忆中所给自己永远地取下的那个“名号”的时候,他才觉着要发怒,因为他竟不知道应当笑好还是哭好。
他看不见牧师先生,也看不见其余的人,他已经把他们杀了。他徒然在晚上要他的这一个女儿在他的右边唱歌,那一个女儿在他的左边拉梵阿铃:他听不见她们奏的乐。他叫人碎成一块块而拿下地窖去的木柴,不能使他温暖了。他对于在他门口关在金笼子里的成群的鸟,和装饰在他屋子窗前的花,也都没有感觉了。
他在很远的地方。他只是孤独一人。
他知道地球的界限,因为他自己已越过了界限。
世界对于他是一个下级军官,那因为他要永远绝对一人和细陶尼在一起而杀死了的下级军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