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三福音书里,往以马忤斯去的门徒把被钉十字架的耶稣描绘为一个先知,说他“行事说话都有大能”(第24章第19节)。其实这里所说的行事就是指耶稣行神迹而言,行神迹是他具有先知尊严的一个凭证,所以被放在说话或教训之前 [103] 。同样,在使徒行传使徒彼得的五旬节讲话里,也说他是一个上帝藉之“施行异能奇事神迹的人”(第2章第22节)。根据使徒保罗的见证(《哥林多前书》第1章第22节),犹太民族的一个特性就是要求他们所愿相信其教训的人施行神迹,这也就是说,他们希望在其言论之后,能有人力所不能做的后果表现出来,借以证明有上帝和他同在(《约翰福音》第3章第2节);正如摩西有一次在镇压可拉叛乱以前说过:(《民数记》第16章第28节往下)“我行的这一切事,本不是凭我自己心意行的,乃是耶和华打发我行的,必有证据使你们知道。这些人死,若与世人无异,或是他们所遭的,与世人相同,就不是耶和华打发我来的。倘若耶和华创作了一件新事,使地开口……你们就明白这些人是藐视耶和华了。”
正如在希伯来民族故事中,把他们所视为神圣的经书中所记载的一系列这类神迹归之于最杰出的先知之一摩西一样,他们要求凡自称为先知或者甚至为“人民的最后救主”(摩西为最早救主)即弥赛亚的人也行神迹就是很自然的事了。一个具有其他一切才能的教师,如果没有这种能够证明他是上天打发来的凭证,就不会受到充分的尊敬(参看《约翰福音》第10章第41节)。我们从福音书中读到,每当耶稣不止一次提出只有先知才能提出的要求时,人们总是要求他行出一个足以凭信的神迹来。据前三福音书记载,当耶稣作为一个革新者出现在圣殿里的时候(在这前一天他曾把做买卖的人从圣殿赶出去)大祭司和长老们就问他凭什么权命作这些事(《马太福音》第21章第23节;《马可福音》第11章第28节;《路加福音》第20章第2节)。第四福音书作者把这一要求变成一个问题:“你既作这些事,还显什么神迹给我们看呢?”(第2章第18节) [104] 同样,《马太福音》(第12章第38节)说,有一次文士和法利赛人见到耶稣时对他说,我们愿意你显个神迹给我们看,另一次他们更明确要求,“从天上显个神迹给他们看”(《马太福音》第16章第1节;《马可福音》第8章第11节)。
不过对于这类要求,耶稣拒绝应允也是很自然的。据说,古时的先知也曾这样做过。但古代先知是生活在民间传说里,而耶稣当时却是生活在严格的历史现实中,只是到后来,他才像古先知一样,落进传说的怀抱。据《马可福音》记载(第8章第12节),耶稣对于法利赛人要看神迹的要求,直截了当地回答说,没有什么神迹给这个邪恶淫乱的世代看。在《马太福音》(第12章第39章,第16章第4节)和《路加福音》(第11章第29节)他还加上一句说,除了约拿的神迹以外,再没有神迹给他们看。马太还在第40节里用人所熟知的附加语作了解释,说这是指耶稣将要像约拿三天在鱼腹中一样,三天在坟墓中而言。路加没有记这种附加语,只是说像约拿为尼尼微人成了神迹一样,人子也要为这世代成为神迹。至于他怎样做到这个地步路加进一步说道:当审判的时候,尼尼微人要定这个世代的罪,因为尼尼微人听了约拿所传的,就悔改了,而耶稣当时的人听了他的话却没有这样做。这就是耶稣所说关于约拿神迹之话的原意,尽管马太本人曾作了不同的解释,他也已证明了这一点。在说了在鱼肚里的话以后,马太像路加一样,接着就说尼尼微人要定这世代的罪,因为他们听了约拿所传的就悔改了(并不是由于看了他在鱼肚里被保存的神迹而悔改)。这两个福音书作者在记述尼尼微人听了约拿的话而悔改的同时还都记述了示巴女王受到所罗门智慧的吸引从地极而来的故事,这一事实说明,这里强调的问题并不是神迹,而是任何给人以巨大印象的事物。约拿传道虽然只有一天,但却给尼尼微居民留下极大印象,以致国王同全体居民都悔改了:上帝给犹太人提供了一个更美好、更有力的机会,使他们听到了耶稣的救恩和讲道,但他们却没有利用这个机会。耶稣死后,发生了对他的复活的信仰,约拿的神迹就被认为是理解它的手段,还把这种见解说成是耶稣的明确的说明,这都是自然的结果。我们已经看到,同马太对比起来路加更多地保存了耶稣言论的原始形式 [105] 。
按文字的严格意义而言,约拿的神迹这种说法,即使是指复活说的,耶稣实际上也是拒绝任何其他神迹,特别是当时所涉及的神迹。但据说,不应该按严格的和一般的意义看待这个问题,这是从所加的限制,即“一个邪恶淫乱的世代”,可以清楚地看得出来的,这也就是说,不是一般地对耶稣同时代的人,而仅是对当时要求看神迹的法利赛人和文士,才不给神迹看。但是,如果耶稣一般地行了神迹,而且照福音书作者所说,绝大多数神迹是行在公众面前的,那就不仅是为别人行,也同样是为文士和法利赛人行了。他们会像别人一样看到这些神迹,而且根据福音书所记,他们也的确不止一次看到了它们。耶稣在这里所谴责的“世代”,像《马太福音》第11章第16节所记一样,一般地是指那些缺乏感受性而且秉性乖僻的他的同时代人而言,其中法利赛人和文士特别显眼地受到了耶稣的注目。毫无疑问,除了这些大多数乖僻的人以外,还可能区别出少数优良的人,但这决不意味着神迹是单为他们行的,因为根本不可能专门为他们行神迹。与此相反,我们倒应当认为,由于这些少数人的品格,他们既不会要求神迹,也不需要神迹。
的确,耶稣在答复施洗约翰使者的时候,曾要求他们注意他正在行的一系列神迹(《马太福音》第11章第5节;《路加福音》第7章第22节),施行这些神迹就是他的弥赛亚职权的标记,这种态度同这里的拒绝施行神迹似乎是极其矛盾的。在详细叙述任何人都能看到的这些神迹的同时,耶稣还加上一句话,“凡不因我跌倒的 [106] 就有福了”。这是暗指差人问他是否即所应许的弥赛亚,还是他们要等候别人的施洗约翰而言。约翰一定是在听到耶稣所行的神迹奇事以后才提出这个问题来的。既然约翰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提出了这样的问题来,他就不可能因耶稣跌倒,因此,他一定是不相信这些神迹,或者像法利赛人一样,认为耶稣所做的是魔鬼的工作,但根据福音书作者的记述,最后一种假设是不能想象的。唯一他所能怀疑的是,正如旧约里的先知也行神迹一样,现在的这些神迹是否是宣告一位先知的来临,还是一劳永逸地预报弥赛亚的出现。但耶稣不可能把这种可以原谅的怀疑说成是因他而跌倒,看来这句话是针对那些因他没有施行所期望于弥赛亚的神迹而跌倒的人说的。这样一来,耶稣在此以前要求约翰的使者们注意的人所共睹的神迹,就只能按其精神意义理解为是指他的教训的道德效果而言了。他的意思是说,“怎么,你们没有看到我施行所期望于弥赛亚的神迹吗?然而从精神的意义来说,我每天都在使瞎子看见,聋子听见,瘸子行走,并使道德上死亡了的人获得新的生命。凡能够认识到这些精神神迹更宝贵得多的价值的人就不会因缺乏有形神迹而跌倒;只有这样的人才能接受我所赐予人类的救恩,也只有这样的人才配接受这种救恩。”
然而,尽管耶稣否认行了有形的神迹,仍然可以认为,根据当时以及他同时代人的思想方式,不管他愿意与否,总是必须行神迹的。自从他被认为先知的时候(《路加福音》第7章第16节;《马太福音》 [107] 第21章第11节)——我们毫不怀疑,即使不行神迹,他也像施洗约翰一样,具有先知的品质——人们就认为他有行神迹的能力了。既然把行神迹的能力归之于他,就必然也会见之于行动。从那时起,无论他出现在什么地方,有病痛的人总会拥到他跟前,摸一摸他的衣服,以为这样一做,病就会得到医治(《马太福音》第14章第36节;《马可福音》第3章第10节,第6章第56节;《路加福音》第6章第19节)。在所有这许多事例中,由于兴奋了的想象力以及精神和感觉印象的作用,以致有些疾病不是实际得到消除,或暂时获得了减轻,那才怪哩。人们把这一类的结果统统归之于耶稣行神迹的能力。至于患血漏病妇人的疾病是否也可由想象力兴奋而得医治,那是值得怀疑的,但不可否认的是,在许多情况下,福音书的记载同事实是正相符合的。当耶稣像对这个妇人一样,对那些获得医治的人说,“你的信救了你”的时候(第22节;参看《马可福音》第10章第52节:《路加福音》第17章第19节,第18章第42节),他表达得不可能更真实、更适当、更正确、更明白了。根据福音书作者的记载,即使在他的家乡拿撒勒,由于百姓的不信,他也只是行了很少几件神迹(《马太福音》第13章第58节;《马可福音》第6章第5节),由此不难看出已经失传了的正确观点的线索来。
这种通过激起想象力的治病方式,对于当时犹太人中流行的一系列部分地由于想象而产生的疾病即所谓被鬼附的治疗,有特殊可能性。在今天,从对于灵、鬼新近产生的信仰上,我们也看到了这种病态的再现。神经性和精神上紊乱,在另一种情况下只能以痉挛、阵发性疯癫形式出现,在当时迷信盛行的情况下,却被认为是由于鬼附而引起的疯狂,也只能用对于这种错觉起作用的方法来解除。对于这种疾病的起因,耶稣非常可能和他同时代人有同样的见解;但因它常对耶稣以上帝名义发出的威胁屈服,他就认为这是弥赛亚时代来临的征兆(《马太福音》第12章第28节),不过由于他看到别人也能产生同样效果,因而他并不强调这类事对他和他的门徒有任何决定性的重要意义 [108] ,(《路加福音》第10章第20节),而是在这方面毫无偏见地把他们和自己放在同等水平上(《马太福音》第12章第27节;《路加福音》第11章第19节)。提到医治这类病人,在前三福音书是屡见不鲜的(《马太福音》第4章第24节,第8章第16,28节往下,第9章第32节往下,第10章第1,8节;第12章第22节往下,第15章第22节,第17章第18节往下),但第四福音书则只字未提,这是后者写作日期较晚及其非历史性的最可靠的证明之一。
但靠想象力治病的这类事例,有时随着想象力的消逝,由其所激起的生命力亦随之而衰弱,以致旧病复发,也是无法避免的。耶稣在提到这类复发时,不仅指由别人医好的病有这种情况,而是泛指一般情况而言,因此我们可以假定,包括他自己医好的病在内,也都发生了这种情况 [109] 。关于被鬼附的人,他用鬼又带着更大的力量重新回来予以解释(《马太福音》第12章第43—45节;《路加福音》第11章第24—26节)。由此可见,他把致病的原因看作是超自然的,但他自己医病的能力则远不是绝对的。
关于耶稣的行动能力,我们必须以历史的观点在这里划一条界线。这并不是说就福音书所记载的每一神迹是否有历史性以及究竟有多少历史性我们都能够一一加以说明。但我们仍然能够明白表示,由于没有任何历史的类推可寻,以自然律为根据的任何可能的想象业已终止,任何可能性已不复存在。如果我们举最极端的事为例,那就是耶稣绝不可能单凭一次祝福就使食物的营养成分极大地增加起来;绝不可能使水变成酒;他也绝不可能违反地球引力规律行走在水面上而不沉下去;他不可能叫死人复生,除非他同时是个狂热者又是个骗子手,也绝不可能把只发现一个假死者说成是由死复生。同样不可能的是,一个瞎子或聋子,不管是由于自然原因或者其他原因,由他一声吩咐或一次抚摩就会立刻痊愈,或者一个长大麻风的人会顷刻治好。因为这类事只有在寓言或迷信中才能碰到,绝不可能在历史的领域里;的确,这类事有时竟会有人相信,甚至还有人不但为之联合作证,还说他们自己就是受惠者(瞎子自以为曾经一刹那间看见了或者聋子听见了)而其实并没真正发生过。此外,像那些被认为是鬼附的病症,这就是说,那些在福音书里常称之为瘫痪的心理的或神经性疾病,如麻痹、个别肢体或全身的挛缩或歪扭(《马太福音》第4章第24节,第8章第6节,第9章第2节,6节,第12章第10节;《路加福音》第13章第11节)由于精神上受到强烈感动,最容易被认为完全地或部分地,暂时地或长期地得到了痊愈。至少这类治疗的最显著事例已广泛地为人们所知晓,神迹自然解释法大师保罗斯就曾援引原始证明提到过其中之一 [110] 。使徒保罗所讲,部分地由他自己所行,部分地流行于当时基督教团体中的神迹奇事,也应属于这种部分由于自然原因部分由于想象力以及在宗教圈子里由于强烈感受的自然结果而获得的治疗范畴(《哥林多前书》第12章第28节往下;《哥林多后书》第12章第12节)。
部分地由于对人类的热爱,部分地由于真想在某一方面做些符合于他同时代人所期望的事情,耶稣是否也运用了一些自然的医疗手段——人民的教师也是人民的医师?——显然是一个值得研究的问题。这种见解,在启蒙和理性主义时代曾被充分发挥过,即使在今天(请回忆一下艾瓦尔德的《基督的历史》也还未完全丧失其效力)。
其实,这一理论,在东方风俗及其祭司和先知同时也就是传统医药知识宝库的犹太人中间,一直就得到了明白无误的支持 [111] 。而由于当时人民的极端无知和黑暗迷信,他们竟把明明由自然手段获得的治疗也当作是神迹,这是可以理解的。不过,为了使我们在这方面不局限于单纯的可能性和一般的臆测,我们还应当从福音书的记述中找到可以作为这种假设基础的支持。主张这种理论的人们认为,凡耶稣所行的治疗,除了单纯的命令以外,又利用了外界的物质或亲自按手的事例都可以用这种理论来解释。耶稣在医治一个耳聋舌结的人时,曾吐唾沫抹他的舌头(《马可福音》第7章第33节),还吐唾沫在一个瞎子眼睛上(马可8章23节) [112] ,用唾沫和泥抹在一个生来瞎眼者的眼睛上,并吩咐他到一个池子里去洗(《约翰福音》第9章第6节往下);这个人是在洗后才获得治愈的,但据福音书作者的明确记载,另一个瞎子则是经过两次治疗手续才能看见。从所有这一切可以看出都运用了自然的手段,抚摩及按手(例如《马太福音》第8章第3节,15节,第9章第29节 [113] ,第20章第34节;《马可福音》第6章第5节;《路加福音》第4章第40节)被认为是外科的处理方法,或者还是手术性治疗。但对福音书作者来说没有什么比这和他们的原意更相径庭的了,福音书作者们相信,按手具有传导祝福的作用,他们认为,通过按手,行神迹者的高尚能力就传达到患者身上,就连唾沫也不能从医药史的角度去理解,而必须从迷信的角度去理解。为了迁就这种心理,甚至当维斯佩仙皇帝路过埃及,该地自鸣得意的长官要把他作为天之宠儿介绍给亚历山大人民时,竟也不得不吐唾沫 [114] 在一个瞎子的眼里,而这个瞎子竟也就当场霍然而愈 [115] 。我们还不应忽略的是,像吐唾沫和泥等这些最容易令我们想起自然手段的处置方法,并没有出现在最古老最原始的记录里,而是出现在最晚期的并被怀疑为经过篡改缺乏历史性的记录里。这就是说,出现在《马可福音》和《约翰福音》里。在这里我们所考虑的仅是一般的可能结果,并没有进一步作明确的结论。
不过,为了说明耶稣所达到的地位或者福音书关于神迹的记述的起源,我们并不需要这类理论。耶稣所达到的地位是他单纯通过精神手段就可以达到的;而福音书的神迹起源则可以用两种方法予以充分说明。第一,由信仰而产生的神迹,这是完全自然的,对此我们并无任何异议;第二,我们早就熟知的,由人们认为弥赛亚必然会遭遇的或必然会做的事推论出来的神迹,以及人们认为耶稣必然会遭遇和必然会做的神迹,包括这些记述的象征意义,不仅单纯的象征意义,还包括对于基督教较后时期许多倾向的预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