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耶稣已经看出摩西敬拜上帝的仪式不符合宗教的精神实质,而想通过谨慎地传播自己的观点实现犹太宗教制度的改革,那么,他对于非以色列人的立场这个问题就似乎已经得到解答了。因为摩西的礼仪崇拜制度其主要明确目的既是想把以色列人同其他民族隔离开来,随着这种制度的废除,隔离犹太人和异邦人的墙垣也就被摧毁了。然而这一点仍有特别探讨的必要。因为在历史上从来没有一个人会自然而然地仔细考虑其原则的全部后果,即使耶稣曾这样考虑过,仍可能由于审慎的动机,在对待非以色列人的行动方面有所保留。

在绪论里我们已经顺便提到过在福音书记述的耶稣言行方面关于这个题目的不同观点有一种有规律的变化层次。在一个地方记载说耶稣吩咐门徒不要转向外邦人或撒马利亚人,因为我们必须把这些杂种人民放在和异邦人同等的地位。在另一个地方耶稣说了许多有利于撒马利亚人的话,对于异邦人的接近表示了最愉快的感情,最近还吩咐门徒向两种人都要宣传福音。在一个地方我们看到他小心翼翼地避开了撒马利亚人的地方,在另一个地方又毫不犹豫地进入这一地区,不仅如此,他还在这块地上做了一件特别令人愉快的事情。在一个地方一开始是拒绝帮助一个异邦女人,在另一个地方却非常甘心乐意地对一个异邦男人施加恩惠,因为他有信心,竟把他抬得比犹太人都高,还加上一句警告说,迟早总有一天,异邦人要被召进天国,而顽梗不化的犹太民族倒要被抛在外边。准确地察看一下不同的段落,我们发现在《马太福音》第19章第1节,和《马可福音》第10章第1节,他避开了撒马利亚的土地,在《路加福音》(第9章第52节;第10章第33节往下;第17章第11节往下)却毫无畏惧地进了这块地方并说了一些有利于撒马利亚人的话;在《约翰福音》(第4章第5节往下)他在撒马利亚成功地做了为人民服务的工作;在《约翰福音》第12章第20节往下,当异邦人临近的时候他心里预感到自己遭难的时刻将到;《马太福音》(第10章第5节)他吩咐门徒不要到异邦人那里去,而在同一福音书(第28章第19节)以及《马可福音》(第16章第15节)和《路加福音》(第24章第47节)又吩咐把福音传给他们;在同一福音书(第8章第5节往下),的迦伯农百夫长的故事里,表现了对异邦人的友好精神,而在迦南妇人的故事里又把异邦人和狗相提并论(第15章第21节往下)。在这样的不同层次中,总的说来,我们既不能把耶稣及其对异邦人的态度放在最高层,又不能放在最低层。关于撒马利亚人,第四福音书所记耶稣在雅各井旁和撒马利亚妇人相会的故事,从其本身看来,显然部分地是一种诗意的描绘、部分地模仿了雅各和拉结(Rachel),以利以谢(Eliezer)和利伯加(Rebecca)的情节(《创世记》第24章第29节),还部分明白无误地是作为后来使徒们在撒马利亚传道的榜样(《使徒行传》第8章第4节往下)以及异邦人将来的皈依而编撰的,它也部分地和该福音书所特有关于耶稣几次的过节旅行有密切联系,并没有可靠的历史依据。我们还有外邦人出现的场面,他们的出现引起了耶稣内心的深刻激动,成了耶稣发表他将获得光荣和一粒麦子必须先死了然后才能结出许多子粒的言论的诱因、但这种场面是以约翰福音所特有的方式,从两部共观福音书关于耶稣登山变像及喀西马尼园痛苦的记述编撰而成,不值得予以历史的考虑。至于耶稣要他们教诲万民并给万民施洗的最后命令,是在耶稣复活之后借其口说出来的,其是否成立将视复活是否成立为转移。但即使撇开这一点不谈,如果耶稣曾坚决而郑重地要他们向异邦人宣传福音,而随后关于这个问题竟引起如此激烈的争论,尤其是那些较老的、曾经侍候在耶稣左右的使徒们,竟从一开始就站在反对向异邦人传福音的一边,就是不可思议的了。

在另一方面,耶稣曾明确地吩咐宣教的门徒说,不可走异邦人的路也不可进任何撒马利亚人的城,他们只能把自己限制在以色列家迷失之羊的范围之内。诸如此类的命令,特别是指向异邦人传道说的不可把圣物给狗,不可把珍珠丢在猪前的那段经文(《马太福音》第7章第6节),如此显著地属于犹太教的言论,像关于律法的一点一划将永远存在下去的应许一样,竟出诸耶稣之口,就不能不令人对于耶稣的真意和目的有莫名其妙之感了。的确,人们是把这作为一时慎重之计来理解的。据说,为了取得先向犹太人传福音的稳固的立足点他不得不先迁就犹太人对异邦人的成见并给予门徒必须这样行的一种深刻印象。但门徒既然已经充满了犹太人的成见,特别是对异邦人和撒马利亚人怀有反感,哪里还有什么给他们以深刻印象的必要呢?对他们来说这样的禁令完全是多余的。如果耶稣真正下了这样的禁令,他必然是真心实意这样做的,而如果他真的这样做的话,那他的全部目的和职责,对我们来说就是一个不可解之谜了。

在另一方面,福音书作者关于耶稣对待非以色列人的这些言行,其意义介乎两个极端之间是可以历史地理解的。加利利边区的居民非常混杂,耶稣在那里一定常常碰到一些异邦人。他在那里也一定注意到个别异邦人作为他的听众其感受性和对他的公开信任以及他们深信有开始新生活的必要性,都比怀有成见并狂妄自负的亚伯拉罕子孙更大。根据他的特性使自己向有这样印象和经验的人自由开放是完全很自然的事,他一方面利用他们来激起其同胞的羞愧或热切之情,另一方面也一定会注意到后者的无感受性和恶意的证据越积越多,很可能在他心里逐渐形成了这样的思想:在他所要建立的教会里,不是亚伯拉罕的子孙而是异邦信徒将占大多数。在迦伯农百夫长故事的末了记载着耶稣的有这样旨趣的一句话,的确,那里记载的是一种神迹故事,但在与其他很自然的场合有联系的叙述中也证明异邦人有更多开明信仰的精神,关于迦南妇人的故事也是一个神迹,其结果是耶稣对这个异邦妇人信心力量之大表示了惊异。在引言部分,当把这两个故事对照起来看的时候,耶稣对罗马军官是从一开始就准备答应他的祈求,而迦南妇人则遭到了两次从犹太观点的拒绝、只是由于她的坚持不懈深信不疑的祈求,困难才得以克服。《马可福音》(第7章第24节)在解释为什么在有了百夫长的前一事例之后竟然会对迦南妇人这么严厉的时候说,这是因为耶稣在那个接近腓尼基边界的地方不愿让人认出自己的缘故。但这明显地只是作者自己对故事的可憎性想减轻责任的一种尝试。如果耶稣真地这样做了的话,我们可以采取以下的两种解释之一来予以说明:一种可能是事情发生得较早,在耶稣传道的开始,而福音书作者竟把它记在很晚的时候,另一种可能是耶稣并不是真的从犹太人心理出发,对妇人的祈求表示拒绝,而是想要试一试她的信心并从而使她的行为更可以成为犹太信徒的榜样。然而更明显的是,这一段目前具有神迹形式的记述不可能是纯粹历史性的,而是福音宣传以后将要采取的方针的一种神秘的象征。异邦世界进入基督教会是通过他们坚韧不拔的信心努力战胜顽梗不化的犹太人偏见而取得的。就这样,耶稣本人一定在经过开头的一再拒绝之后,为这个异邦妇人坚持不懈的谦逊信心所打动,不得不将其祝福倾泻在她的身上。

耶稣同耶路撒冷圣殿及其礼拜仪式并无多大联系,这一事实使他更容易战胜犹太人反对撒马利亚人的成见。犹太人之所以刻毒地仇恨撒马利亚人其主要原因之一正是由于在基里讯山上存在着一个敌对的圣殿。在第四福音里已经记述了(第4章第21、23节)耶稣说过,时候将到,现在就是了,人们敬拜上帝既不在这个圣殿也不在那个圣殿,而是要用心灵和诚实来敬拜。尽管这句话的形式肯定并不具有历史性,而是完全由于这个较晚的作者所抱的宗教哲学见解,但它也很可能同耶稣自己所抱的见解相距并不很远。我们不妨这样设想,当耶稣上耶路撒冷过节的时候,他照顾到犹太民族的成见,连同跟随他的一些其他加利利人,不是走近路穿过撒马利亚,而是像马太和马可所说的迂回经过约旦河东岸。无论如何,路加的记述(第17章第11节),说他经过撒马利亚,是非常含糊混乱的,有些地方还颠倒了时间的顺序,很少有任何历史佐证;因为他所记的和撒马利亚人的来往,除了安排住处这一点外(第9章第52节往下)完全很可能是发生在上耶路撒冷过节以前,是在较早的另一次接近撒马利亚边界时发生的。然而,《马太福音》所表述的,也很可能出自这部福音书原来所从产生的犹太小圈子的成见,而且本来就是为他们写的,而《路加福音》,尽管在内容细节方面有混淆,但总的说来,还可能保持了正确的东西。无论如何,关于感恩戴德的撒马利亚人的描述(《路加福音》第10章第30节往下;第17章第12节往下)和关于百夫长和迦南妇人的故事一样,都教导我们,由于耶稣有了这种对撒马利亚人和异邦人的经验,就不能不使他把他们同他的犹太同胞作对比从而使后者感到羞愧。不可否认,像这类有利于撒马利亚人的故事很可能是后来为了对一般异邦人表示好感而编造出来的,假托是耶稣所做并收集在有保罗化倾向的《路加福音》里。从感恩戴德的撒马利亚人故事所具有的神迹性质更可清楚地看出,难免有虚构者插手其间。但故事中所表现的耶稣对于撒马利亚人的感情,从历史角度来看,也并不是不可能的,它仅仅出现于第三福音书这一事实本身,从其基本原则来说,并不足以使我们认其为不可置信。

所有这一切都可以使我们在一定程度上假定其为耶稣观点的推广 [49] 。我们可以假定耶稣从一开始本是把他的号召限于他本国人民中的,他和他们不仅一般地在一神教思想方面,而且在对待旧约的启示方面都有同一立场。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和异邦移民,邻国人和靠近加利利边界的撒马利亚人交往的经验越多,对他们感受性之大就越发感到惊异,而对犹太人的顽梗不化则越发感到痛苦,从而他就不断地越来越多地把前者纳入他的计划之中,并期望他们终有一天会集体地加入他所要建立的团体中来。不过他并没有为此作直接的安排,而是把未来的一切留待时间的衍化和自然形势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