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对第四福音书的理解达到了这样的观点之后,让我们再回头看一下前三福音书 [205] 。这里不得不使我们注意的一个主要问题是,我们把前三福音书和第四福音书等量齐观是不是正当。大家知道,鲍威尔的见解是,只要我们能证明哪怕是一本福音书不仅是一部单纯的历史记事,而且也是一部有倾向性的著作,那么,在我们进行批判的时候就应该根据这个观点来考虑所有的福音书。

没有一本福音书是单纯以叙述历史为目的而写的。它们都是为了证明一些事情,讲授一些事情,并通过讲授而进行宣传,而且这种目的对于历史的描述不会没有影响。因而它们都是一些有倾向性的作品——这种见解和对于这些著作的高等批判 [206] 是同样的古老。还有一个自然的结果,虽然这个目的在所有的福音书中总的说来是一样的。这就是说,都是为了证明耶稣是弥赛亚, [207] 但在各部不同的福音书中仍然可能有所不同,因而在每部福音书里,在对弥赛亚概念可能容许的不同理解范围内,它们对于历史的改动是不同的。但当像所谓撒克逊无名氏(Saxon Anonymous)那样,更进一步主张这些福音书里的每一个字,甚至是最不重要的字,都是经过作者有意的挑选,而且都有一种完全特殊的意义的时候,这就只能是对鲍威尔见解的一种讽刺了。甚至鲍威尔本人,是不是有时对于只是由于疏忽、任性或偶然造成的不同,也从福音书作者彼此的直接不同目的来考虑,似乎也还是一个问题。鲍威尔的前辈以前三福音为根据对于第四福音的倾向性有时看得比实际所有者为少。可能鲍威尔陷入了另一个极端。他把前三福音书的目的和用意,看得比实际多了一些。

人们都熟知,在《使徒行传》里对于保罗悔改的事共讲了三次;一次是作者讲述的(第9章第1—25节),其余两次是在不同情况下使徒本人讲述的(第22章第1—21节;第26章第4—23节)。在这些叙事中存在着重大的不符之处。根据一种叙述,当光从天上照下来的时候,保罗跌倒在地上,而他的从者仍然站着;根据另一种叙述,他们都跌倒在地上了;在一次的情况中,从者只听到声音却没有看见人;在另一次情况中,他们看见了光却没有听见声音,还有,在第二次叙述中提到了在耶路撒冷圣殿中的魂游象外,在第三次叙述中加上了耶稣显现时的重要讲话。如果我们在三部不同的著作里读到了关于同一件事的这三种叙述,我们敢说,不仅是撒克逊无名氏,就连鲍威尔也会把所看到的这些不一致归之于这些作者的不同立场和目的,现在由于这些不同叙述是出现在同一部著作里,我们只能说这是由于叙事人的疏忽了。每当他重述这个故事的时候,他只是自由地根据自己的想象来讲述,并没有想一想他从前是怎样写的。

可是在反对那些把《马可福音》和《路加福音》(不管是两者或其中之一)列为最古老的福音书的批判家方面,我们却和鲍威尔的意见完全一致,我们和鲍威尔都一直认为,而且现在仍然认为,《马太福音》是最古老的原本,并且比较地来说,是最可靠的。尤其是关于耶稣的言论这方面,尽管对于个别之点还有疑问,任何人都得承认,第一福音所记虽然并不是没有掺杂着较晚的补充和改动,仍然比任何其他福音书具有比较纯正的形式。在一切关于事实方面,总的来说,第一福音书也似乎比其他福音书具有最单纯的形式。固然,在马太福音里有它所特有的记事,这些记事的可信性特别是有疑问的;例如,彼得在海面上行走 [208] ,从鱼口中取钱 [209] ,彼拉多夫人的梦 [210] ,耶稣死时圣徒复活 [211] ,看守耶稣坟墓的人 [212] 等。但这些极大多数都是后来的福音书作者由于其自身的写书动机可能将其省略去的历史部分,因而不应该根据它们来推定《马太福音》是在较晚的时期写的。《马太福音》和其他福音书作者所共有的记事,一般来说,他都是以最简单的形式叙述的,而且他的叙事方式似乎显出其他两部福音书作者的描述只是对他的叙述的一种润色或修改。如果读者根据这个见解先把耶稣受试探和变像的历史加以比较,然后再将大多数神迹故事加以比较,就会很难拒绝这个主张。

第一福音书比其他福音书带有更多的犹太民族性的烙印,这也是它的首创性的特征之一。当然,随着时间的前进和基督教愈益广泛的传播,这个特征就愈来愈消失了。对第一福音书的作者来说,耶路撒冷是“圣城”,圣殿是“圣地”,而其他福音书的作者则仅仅提出个名字,并没有加上其他称号。其他福音书作者也没有像他那样对于耶稣对摩西律法、犹太习俗和教派的态度作出那样精确的叙述;而且在叙述这些事的时候马可所认为必须加以解释的马太则假定其已为人所熟知。他看到耶稣的行为和遭遇自始至终都是旧约预言的应验,而这种符合一致对他来说,就是基督徒承认耶稣为所应许的弥赛亚的正确性的主要证明。在《马太福音》里连耶稣本人似乎也和犹太教有最密切的联系。在任何其他福音书里都没有像《马太福音》那样常称耶稣为大卫的子孙;其他福音书也都没有像《马太福音》那样把耶稣出生于大卫和亚伯拉罕的家系列在其他一切之先;其他福音书也都没有像它那样表示耶稣非常强调他来不是要破坏律法而是要成全律法。

但尽管有这一切标志,表示第一福音书的写作年代较早,它的作者仍然只是个第二手的作者。在他的福音书里所记述的耶稣言论,很可能是从更古老的记录中采用来的,他所描述的事实和情况至少有一部分显然是这样。有好些故事在他的福音书里出现了两次:例如,神异地使众人吃饱 [213] ,要求耶稣显个神迹 [214] ,指责耶稣靠别西卜赶鬼 [215] 等。关于这种情况的唯一令人满意的说明是在作者跟前有几种这类故事的记录,它们对于情节的叙述有部分的不同,因而被作者认为是完全两回事情 [216] 。同时,据此可以看出作者似乎是一个很缺乏批判的判断力或分辨力的人。

同时,在第一部福音书里还必须认识到:得自不同来源的部分,其彼此间的关系也绝不是完全同一的复本关系。相反,它们常常是互相矛盾的。耶稣第一次打发十二门徒出去时所给他们的训示,禁止他们转向外邦人和撒马利亚人,正如他在山上说教中已经警戒过他们,不要把圣物丢给狗:不要把珍珠丢在猪前一样,他还给他们一个希望,说在他们还没有走遍以色列各城市以前他就会来到(第7章第6节;第10章第5节,第23节以下)。但与此相反,在同一福音书的其他章节里,他不仅恫吓那些不信的犹太人,将要召选外邦人来取代他们的地位(第13章第11节起;第21章第43节)说在福音书传遍世界各国以前他不会回来,(第24章第14节)而且他还极其明白地命令使徒们通过简单的洗礼仪式,毫无差别地把万民吸收到他的教会里来(第28章第19节)。在关于加伯农百夫长(第8章第5—10节)和迦南妇人(第15章第21—28节)的两篇叙事中也有同样的情形,在第一种情况下耶稣毫不犹疑地允许帮助这个外邦人,而在第二种情况下则是经过长时间的拒绝之后才例外地答应了这个外邦妇人的强求——我说,这两个故事显然是彼此矛盾的。有人假定这是由于耶稣的信念有一个发展过程,想借此来对这种矛盾加以调和。 [217] 可能的确有这种情况,但这在《马太福音》里是找不到的;如果真有这种情况的话,百夫长的事件就应该发生在迦南妇人之后,而且耶稣也不可能在预言选召外邦人以后还禁止门徒到他们中间去。很明显,我们从这里可以看出最古基督教的两个不同时代和两个不同的发展阶段来。一种言论和故事是在尚未接纳外邦人进入弥赛亚的新教会时期,并从这一观点来记述的;另一种言论和故事是在一个较晚时期,当保罗的精神和工作已经收效,当向外邦人传道已经被认为是耶稣的本意时所记述的。这里同时我们也可以看出最古的福音书是怎样形成的。内容比较广博的福音书是根据各式各样的简短而不完全的记录编写出来的,但就连这些,也并没有被认为是已经完全了,而是随时用新的插入和增补使它们丰富起来。但这些插入或增补部分并不仅是福音书编者所遗漏的、到那时为止以口头传说或书面记录方式保存下来的耶稣真实言行,而是也包含了随着时间的推移所产生的一些思想,所出现的一些见解,这些思想或见解似乎是基督教原则的不可避免的结果。这样,人们就把耶稣一定说过这一类话或做过这一类事认为是理所当然,首先是在口头宣传时提出,接着就引进福音书里来,于是关于耶稣的新的故事和他的新言论就产生了。施维格勒引人注目地说, [218] “神学精神每前进一步,福音书也就随之而有所改动,陈腐的或讨厌的部分被删掉,有时甚至许多较晚时代的口号也被引用进来,教会不断地从事福音书语言的制造,直到最后在我们的共观福音书得到普遍承认和公教建立起来的时候,福音书的改造工作才达到终局阶段”。

《马太福音》所经过的最后润色是在一个相当晚的时代,这是从所谓的洗礼制度(第28章第19节)上可以看得出来的,这个制度的完全公式就是:“奉父、子、圣灵的名施洗。”但在《使徒行传》里则仅仅是奉耶稣的名施洗,这就说明《马太福音》的完全公式带有较晚时期教会仪式的味道。像这一类的个别改订可能是单纯施于《马太福音》的,因为即使在有了其他两部《共观福音》之后,《马太福音》在教会里仍然是一部使用得最广的书。关于青年财主的故事(第19章第16节起)马可(第10章第17节) [219] 和路加(第18章第18节以下)所记耶稣答话的措辞是“为什么称我是良善的?除了上帝一位之外,再没有良善的。”必定是原来的措辞;马太福音的措辞是“你为什么以善事问我呢?只有一位是善的”, [220] 后一改动,毫无问题是由于诺斯替教派对这一段经文的滥用和宾辞“善”的否定似乎和对基督的崇高概念有矛盾。

为什么这部多半是在加利利基督教会传说的基础上产生的,后来为了适应教会内部人们的进步观点又经过润色的福音书,竟被直截了当地认为是马太的著作,这的确很容易用假定马太是原始基本记录的编撰人来说明。但马太是这样的编撰人远不能从帕皮亚斯的资料得到证明,尽管没有这一假定就很难说明情况,也并不足以证明这个假定就是正确的。福音书本身并没有在什么地方标明它是马太的著作,的确,在十二使徒的名单中,只有这本书把耶稣从税关上召选的人称为马太(第9章第9节)而其他两部福音则称之为利未,但他在这里并没有什么突出的表现,反之,倒是彼得在这本书的各处比在其他福音书更显得是使徒的领袖。同时,由于根据一些教父的记叙,马太被认为是向犹太人传福音的人,此外,由于他是前任税关职员,也很可能被认为是特别有资格写书的人,尽管他没有实际参加编写工作,把他的名字和这部福音书联系起来也是可能的。